魏留勤《四月還鄉》
我們村叫文武村。有這么一個有氣勢的村名,千萬不要以為我們村出過什么文能治國的文化英才、武能安邦的護國良將。有此村名,實在是因為我們村以文、武兩大姓氏為主、幾個小姓為輔而得名的。
我兩年未歸的文武村,粗看,一如兩年前的模樣,房屋還是先前的房屋,村街還是先前的村街。細一打量,卻還是能看出一些變化的,比如,早先雨天泥濘、晴日揚塵的村街如今全部變成了由混凝土鋪就的路面。街路兩旁砌了花池,花池里植了草木,有紅紅黃黃的花開放其中。臨街的房屋無論新舊高矮,全都涂上了白色。白白的屋墻與花紅葉綠的草木相互映襯,倒顯出一派整潔和生氣,讓兩年沒回家、在外混得并不如意的我生出一種清爽和安恬來。
我閑步般走在回家的村街上,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村街上除了聚在一起扯閑熬時光的老人們,還散散亂亂地走動著很多青壯年。過去這個時節是難得見上一個青壯年的,村上的青壯年,無論男女,過罷年就像燕子南飛一樣都出外打工了。要知道,我們村無論男女老少,勤勞能干在這一方那可是出了名的,青壯年在街上閑蕩闖青皮當二流子,那是很讓人瞧不起的。如今村里竟然閑散著這么多青壯年,實在讓我有點困惑,盡管眼下經濟大環境不好,可也不至于不好到這么多青壯年賦閑在家吧。
我走近老人們時,恭敬地跟他們打招呼,老人們也就抬起渾濁的眼,一邊上下打量一邊隨口答:“啊,回啦。”我走過去,身后就有誰問:“剛才跟咱打招呼的那誰呀?”誰說:“那不是武大家的兒子么。”誰又說:“武大的兒子這回也回來了啊。”誰又說:“聽說武大家的小子在外邊混得不錯?!贝褰稚吓鲆娏藥讉€或我稱呼其哥,或其稱呼我哥的武姓青壯年,他們無一例外地,臉上透著一層讓人不明就里的笑招呼我:“武非兄弟也回來了?!薄拔浞歉缫不貋砹??!弊屛規追置曰髱追趾眯Γ麄兡皇前盐业幕剜l也當成他們一樣,在外混不下去了或者失業回家來了吧。
我姓武,名非,80后,大專畢業,曾舉著賣身草簽一樣的畢業證,擠擠擁擁地在人才市場推銷自己。在一次次的碰壁后,最后,我進了一家代理銷售外國葡萄酒的公司,這家代理銷售公司是屬于私營性質的公司,員工要想多掙些工資,除了微薄的底薪外,要靠不停打拼和優異的銷售業績才行。
在公司我是一個很努力、業績做得很不錯的員工,為此,公司給我加薪、發獎金、職務提升。盡管這樣,把我個人的現狀和經濟條件放在我所打拼的這個城市來衡量,我仍算是一個混得不怎么樣的打工仔。
人們口中的“武大”是我父親的諢號,我父親正經名號叫武安邦。打我記事起我就很少聽人叫我父親正經名號,更多的時候人們都是叫我父親“武大個”或者把后面的“個”字省去,直接稱呼為“武大”。別門外姓的人就不用說了,就是本族本姓的人也跟著外姓人叫我父親“武大”。時間長了,我父親完全適應和接受了“武大”這個名號,要是有人冷不丁叫我父親一聲“武安邦”,我父親反而會一時沒了反應,茫茫然地立在那里不知道人家是叫誰呢。
別人送我父親“武大”這個諢號,于我父親來說倒也是實至名歸、當之無愧。我父親武安邦是個身不過五尺、又黑又瘦、文不中武不行、膽小怕事的莊稼漢。小時候,我曾迷惑人們為啥稱呼明明又黑又矮的父親“武大個”,大了方才明白,那實在是人們在用反話對父親的一種嘲弄甚至侮辱。我曾親眼見過我們村諢號叫“三歪子”的文司文俯著身,扯著嘴角調侃父親說:“大個,恁是照著‘水滸’里的武大長的個子吧?”每當發生這樣的事情,父親總是“嘿嘿、嘿嘿”憨笑。
在快到家的一個胡同口,突然就碰見了我要好的同學,在村里當治保主任的文志國。兩年沒見,先前干巴棱棱不修邊幅的文志國胖了許多,頭發捯飭得溜光油亮的,瞧那個光油勁兒,估計即便是一只蚊蠅落在上面也會滑個趔趄的??磥磉@小子活得比我得意。
以往我回家,只要我們倆一見面,首先是欣喜,接著就是一個熱情的大擁抱,再接著他會掏出手機撥通王小木的電話,報告我回家的消息,并且約定好時間和飯館給我接風洗塵??蛇@次,文志國先是一愣,然后一副淡漠的樣子,語氣里分明帶有幾分調侃,招呼道:“呵,你也回來了。”我就笑說:“咋叫我也回來了?難道我就不能回來了?”文志國聞言就現出一副不自然來,一邊點頭一邊說:“能回,能回,你當然能回。”我遂就給他說了,自己是代表公司出差,正好順道,就拐回家來看看的。不想文志國扯了一下嘴角,瞇成了一條縫的眼里射出的滿是譏笑:“回就回了,給我打那個謊干嗎?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謊哄誰啊?有意思嗎你?”文志國的話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見我想說什么,文志國就擺了擺手說自己有事,匆匆去了。兩年沒見的同學、好朋友見了面竟是這個樣子,讓我感到既掃興又莫名其妙,我輕輕搖了搖頭,便朝家走去。
我的回家,讓我那和前后左右房舍相比顯得破舊、悶沉沉的家院,立時充滿了激動和歡悅。父親抖動著厚厚的嘴唇嘟囔:“俺兒回來了,俺兒回來了。”一邊忙著接過我手上的東西,一邊踮著腳尖替我摘挎在肩上的包。母親則怕我飛走一般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一邊抹著眼淚笑著,一邊問我餓不渴不。當我從包里拿出給家人買的東西,并把一件鮮艷的衣服遞到妹妹手上時,我那沒啥表情、很少出聲、平時都是很安靜地坐著發呆的智障妹妹,臉上竟露出難得的笑容,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把衣服看過來摸過去。
父親絮絮叨叨地問了我一遍在外工作的情況,母親則一如既往地追問我找下媳婦沒有,并數說著跟我一般年紀的這個那個人家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為了不讓母親感到失望和感傷,我就給母親說正談著呢。母親說啥時候能帶回家讓俺們看看?我就跟母親說等確定了關系就給您帶家來。母親的眼神里立馬現出欣喜和殷切來,父親則滿臉的皺紋都溢滿了笑意,滿目慈愛地叮囑我說,有對象了,往后可不敢亂花錢,你同學文姓人文志國,這兩年養豬養發了,又是起樓又是買小轎車的,你也得攢錢買房買車呢。瞧著父母那種認真勁兒,一種歉疚掠過我的心頭,其實父母哪里知道我的尷尬呢。
我知道身在外邊的我是父母最大的掛牽,所以,平時我變著花樣給他們報喜不報憂,每月都會讓我的父母接到兒子寄給他們的匯款單。我一百個不愿讓本就在外人眼里低三分的父母,因為兒子在外混得不如意更讓人瞧不起。即便我每次回來,面對兩個跟我很要好的高中同學,在鎮政府當民政助理的王小木和在村里當治保主任的文志國時,我從來都是一副志得意滿、陽光明媚的模樣。
我岔開話題,問父親這個時節村上咋就這么多的閑人。父親說:“人一過年就都外出打工了,現今這些人都是讓家里人叫回來的。”我迷惑問:“村里出啥大事了,千里迢迢的把人都叫回家來?”父親說:“這不,村里又該換屆選村長了嘛?!蔽胰圆唤?,問父親:“換屆選村長,至于把在外打工的人都招回家嗎?”父親就聲音壓得如同他的個子一般低,對我說起事情的緣由。
自打農村興起村民自治、民選村長以來,以文武兩大姓為主的文武村,每逢換屆選村長都沒消停過。文武兩大姓在村里人眾相當,勢均力敵,你不怕我,我不怯你,互不服氣。村長官職雖小,兩姓人卻是虎擲龍拿,爭得天昏地暗。兩姓人把能否選上村長,上升到了關乎家族尊嚴、榮譽、利益的高度上來了。文武村每一回換屆選舉村長,文武兩姓都免不了一場對決,幾番下來,多是文姓人險勝武姓人爭得村長官位。作為勢大人眾跟文姓不分上下的武姓,每每選村長都是就差那么一點點的勁道敗給文姓人,武姓人輸得不服氣,輸得不甘心。
作為村里大姓,武姓人在選舉中也不會顆粒無收的,頭把交椅坐不上,爭個副職或者保管員什么的干干還是沒問題的。而鄉村的現實情況是“官銜帶個副,說話不算數”,當選上村長的文姓人文大義恰恰是個很強勢的人,說話盛氣凌人,做事獨斷專行,根本不把在自己手下當副職的武姓人當回事。更讓武姓人氣不忿的是,村長文大義不商量不研究,任人唯親讓文姓人文志國當了村治保主任。副村長武剛忍不住,找到文大義質問此事,文大義翻著白眼撇著嘴說:“我是村長我說了算,我就是任人唯親提拔文姓人了你又能咋的?你有本事你也當村長,你也提武姓人。”這話自然就傳到了武姓人耳朵里,本就一直為屈居文姓人之后耿耿于懷的武姓人,更是為文大義對武姓人的傲慢和輕視又平添了一口惡氣。
武姓家族長武立仁咽不下這口惡氣,召集守在家里的武姓人開了個家族會,發狠話說,這回村選武姓人再斗不過文姓人,從此武姓人再不丟這個人現這個眼參與村選了。這回村選事關武姓人的尊嚴和榮辱,凡是外出打工的武姓人,只要能攤上選票的,不論男女,不論離家多遠,只要沒出國,都要請假回家參加投票,并讓參加家族會的武姓人,抓緊給外出打工的家人打電話,催促趕緊請假回家。家族長發話了,沒誰敢違逆不聽,于是,留守在家的武姓人便紛紛給出外打工的家人打電話,讓他們無論如何也要請上幾天假回家參加投票。這兩天,多數在外打工的武姓人前腳打后腳地回了家。
聽罷父親的述說,我恍然明白了剛才和文志國碰面時,他對我話里有話,不冷不熱的原因。武姓人這樣的動靜,文姓人不會不知曉,文志國一定以為我也是為這次村選才回來的。也無怪文志國不相信我的話,誰讓我這么巧趕在這個茬口回家呢?我們倆倒換一下位置,我也不相信一個兩年沒歸家的人,在這個茬口回來說是順道回家看看的解釋。
父親說:“這回你回來,正巧趕上了村選,那就待村選罷了你再回去吧?!?/p>
要是等到村選過后再回去,那就更坐實了文志國對我專為這次村選才回來的誤解。再說,像我這樣在外地工作,戶口不在村里的是攤不上選票的。我不想湊這樣的熱鬧,趟這樣的渾水,就跟父親說了打算在村選前回去的想法。
父親低頭沉吟了下說:“你回家村街上過,人都知道你回來了,你不吱不聲地走了,武姓人會咋看你?又會咋看我?這個茬口咱這樣的家庭,可不敢悖了武姓眾人的意噢。”
父親個矮卑懦,可心里敞亮。父親的小心思我知曉,父親雖然有一個“武大”的身材和諢號,卻沒有一個頂天立地、降虎伏惡的武二兄弟,有的只是跟自己同樣低矮且有點迂的妻子和一個智障的閨女。唯一讓父親感到驕傲和自豪的,恐怕就是作為兒子的我了。首先,我沒有承襲父母矮小的基因,長得高高大大,再就是,我是我們村到現在為止少數幾個考上大學的人之一,并且畢了業還留在了大城市。不知道我在城市處境尷尬的父母,把兒子當作了家里的驕傲和希望,只要跟人一提起兒子,平日里顯得有點木訥的父親總會眉飛色舞地跟人連說帶比劃,似有說不完的話拉不完的呱。其實,村里人對我的看法大部分跟父親一樣,認為我考上了大學又留在了大城市,真的是不簡單,在他們眼里我儼然算得上是一個從爛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父親是想讓我在家待上幾天,跟著他在人面前站站遛遛,就像武姓家族長武立仁在外縣當公安局長的弟弟回家,武立仁帶著弟弟在村街上走走,去戶家串串一樣,掙的是那個臉面,要的是那份榮光。
一輩子低人一等地活著,造就了父親慮事謹慎、前瞻后顧的性格。我想了想,為了在人面前卑微活著的父親不至于在同姓人面前再低三分,我決定待村選后再走。
父親說:“今晚武姓主事的都去家族長家里開會,你兩年沒回家了,吃罷晚飯你也跟我去家族長跟前問問安掛個面,讓人知道咱大老遠的也回家了。人要問你,你就說是接了我的電話才趕回來的,千萬甭說是出差順道回家看看的?!?/p>
吃罷晚飯,我隨父親去家族長武立仁家里開家族會。
在這里,我覺得有必要對我們這個武姓家族長贅言幾句。武立仁十四歲時歿父,十六歲時喪母。帶著比自己小六歲的弟弟艱難過活,二十歲時有武姓人操持給他娶下一個面丑且跛腳的女子,跛腳女人丑卻心地淑善,和男人一起吃苦受累把弟弟從小學一直供到大學。武立仁四十歲時,靠承包了微山湖畔一處煤運碼頭發了家致了富,成了文武村的“土豪”。富了起來的武立仁不脫本色,不驕不橫,不嫌糟糠。一個半路暴富的男人能做到這樣,很是讓人欽佩了。更讓人嘖嘖稱道的是,他那上了大學的兄弟,畢業后入了仕途,且一路順風順水,官至外省一個縣的公安局長,這可是我們文武村,包括我們鎮走出去的人中,官做得最大的一個。武立仁這個兄弟不忘哥嫂恩情,每逢年前或年后,都會抽空回來看望哥嫂。每次回鄉,武立仁都會帶著讓他驕傲的弟弟在村街上站站,去些年長的人家轉轉。當公安局長的弟弟伴著哥哥一轉一站,無疑給哥哥長了臉面,壯了威風。在老家族長過世后,五十多歲的武立仁被武姓人一致推舉為武姓家族長。
家族長大門口有兩個武姓年輕人把著,對這般陣勢我不以為然,感到小題大做。父親跟我說,這般做是為了防外姓人混入或者搗亂,選舉前緊要的當口,競選雙方都是你防著我,我防著你的。
家族長上房的大廳里已聚了好多武姓人,家族長武立仁一副嚴肅和莊重的樣子端坐在大廳當首,他身旁的大方桌子上擺放著一摞厚厚的《武氏族譜》。
我隨父親到了家族長面前,依父親囑咐給家族長鞠躬問安,家族長武立仁上下看了看我,說:“哦,安邦家的非非也回來了,好,好,跟父親找地兒坐吧?!?/p>
過了一會,大廳里已聚滿了武姓人。這時,在村里任副村長、這次被武姓人力推代表武姓人跟文姓人一較高下的武剛,走到家族長武立仁跟前說:“爺,俺看人來得差不多了。”
家族長武立仁就清了下嗓子,站起身說:“既然人來得差不多了,差一個兩個的咱也不等了?!蔽淞⑷孰p手整了整桌子上的《武氏族譜》,接道:“這是咱們武姓家族會,咱們就先拜拜家譜吧?!闭f著,前面站了,整了整衣裳,回頭看了看眾人都垂手立在自己身后,便大聲道:“武氏后人文武村一支,第十九世孫武立仁攜后輩世孫拜先祖先人了?!闭f罷地上跪了,身后的武姓眾人呼啦啦皆跪了下去,朝族譜緩緩叩了三個頭。武姓眾人都是一副莊敬肅穆的樣子,這樣充滿了宗教和封建意味的儀式讓我感到既古舊又好奇,讓我不由得想起魯迅筆下那彌漫著濃重的封建禮教和迷信氣氛的魯鎮來。
拜罷族譜,家族長武立仁就讓武剛查點各戶主家的人來全沒有,武剛便叫著名號點了一遍。人都到了。武立仁又讓各戶主家的,挨個匯報在外打工的家人回到家沒有。一陣子下來,武姓在外打工的,除了一個患病的男人,一個待產的女人沒回來,基本都回來了。還有幾個正在路上,明天就能回到家,誤不了選舉日投票。
家族長武立仁很是滿意,說了家族團結齊心,利能斷金,說了這幾年文姓人的強勢和跋扈,說了歷次村選武姓都是文姓手下敗將的屈辱,說了這次村選,每個武姓人都要不遺余力地為家族的榮譽和尊嚴去抗去爭,說了武姓人不光一票不能漏,還要盡力去爭取別門外姓的親戚朋友也投票給武姓。最后,家族長武立仁當著武姓眾人的面點了我父親的名字,他說:“甭看安邦平時老實巴交,少言寡語的,這回做出的事就非常讓我佩服和感動。他家非非遠在大城市工作,戶口不在村上,攤不上村選證,沒有選舉權,可安邦還是讓孩子回家給武姓幫人場助威來了。難能可貴的,非非這孩子明知自己回來沒有選舉權,卻也回來了。”家族長武立仁停頓了一下,掃了眾人一眼,接道:“這說明了啥?這說明安邦父子大事面前不糊涂,家族觀念強,看重家族的尊嚴和榮譽。咱們武姓人都要向安邦一樣,家族利益至上,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堅決打好跟文姓人的這一場選仗……”
受了家族長表揚的父親,竟然興奮得像一個得到老師夸獎的小學生,回到家里,抖動著滿臉的皺紋“嘿嘿”直樂,并不時地絮叨著:“家族長當著眾人夸俺了,兒子這回回來真是給俺壯臉了?!备赣H平時一張訥言寡語的嘴,竟新事、眼前事、陳年古早的事,嘮嘮叨叨沒個了。家族長兩句夸贊的話,竟讓父親亢奮成這個樣子,我的心,不由得為在人前從來沒有尊嚴、一直卑賤地活著的父親,生出一種酸澀來。
一直不停嘮叨的父親,見我哈欠連天,方才打住話頭去睡覺。正當我打好水,準備洗腳睡覺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拿過一看,屏上顯示是在鎮政府做民政助理的同學王小木打來的,我便摁下了接聽鍵,手機里立馬響起王小木的聲音:“武非,你也回來了?!?/p>
我說:“你咋知道我回來了?”
王小木說:“文志國告訴我的?!?/p>
我能想象出文志國都能跟王小木說些什么,沒等我說話,那邊王小木說:“武非,你在大城市里是不是閑得沒事干了咋的,回來趟這樣的渾水?你又沒有選舉權,你這個時候回來湊啥熱鬧?。∧銈兾奈浯迨虑殡y辦是全鎮出了名的,本來我想晚上叫上你跟志國,咱們仨一起聚聚呢,可鎮里開會有指示,鑒于文武村的復雜局面,為避嫌疑,村換屆選舉期間,凡鎮工作人員應避免私自和文武村的村民長時間攀談或聚會。我一個小當差的,不敢頂風違令,咱們就待下次再聚吧?!?/p>
我就把這次出差順道回家來看看,可巧碰上村選的事跟王小木說了。電話里的王小木便嘆了一聲說:“我信你,文志國能信嗎?他打電話給我時,聽得出來他對你這個茬口回來心有不滿呢。也無怪,志國這回參與村選,競爭委員一職呢,現在文武村文武兩姓角抵角,頭頂頭的,你這個時候回來,誰都會認為你是來幫武姓斗文姓的?!?/p>
我說:“我戶口不在村里,沒有選舉權,志國應該知道。假如我有選舉權,他參選,我肯定也會給他投票的。至于他不相信我是順道回家,可巧趕上了村選,那我也是沒辦法。”
王小木說:“甭管咋說,咱們是好同學好朋友,不能因為一次村選毀了多年的友誼,過兩天你們村就該村選了,你明兒不妨再找一下志國,跟他把話說開?!?/p>
王小木說得有道理,我應了下來,決定明兒找文志國說說。
第二天我吃罷早飯,就去了文志國家。文志國的家和文志國本人一樣,也有了很大變化。早先又矮又舊的三間磚瓦房不見了,代之的是很氣派的兩層樓房,大門外停著一輛新轎車,不用說這轎車也一定是文志國的了。俗語說:“不看吃的看穿的,不看穿的看住的。”在農村日子能過出這番光景,看得出文志國還真是混得不賴。
文志國一家人也剛好吃罷早飯,一家人見我到來,也便笑臉相迎,熱情招呼。我能看得出來,與過去相比,這家人此時對我的笑臉和熱情多了一份矯飾和不自然,少了一份真誠和樸實。幾句寒暄過后,一向說話委婉含蓄的文志國父親,竟一下子把話扯到了這次村選上:“非非,俺知道你跟志國兩人打小的交情,咱村就要村選了,這個茬口你倆還是少來往的好。好意的,說你倆關系好,不好意的,會說你在上門拉票呢,讓人見了會疑心的,畢竟文武兩姓現在是對頭?!?/p>
文志國父親的話直白而又冷淡,讓我聽來心里很不舒服,可我還是掩住我內心的不快,臉上掛著笑,跟他們說了我的確是外出出差順道回家來看看的,不想正好碰上了村選,自己不想摻和這事,本想住上兩天就回去,膽小怕事的父親怕為此遭本姓人埋汰腌臜,讓自己待村選過后再走。為了一輩子小心謹慎、卑微人下的父親不授人以柄遭人欺侮,自己只好留下來。
也許是我說起了父親,文志國和他父親似乎對我消減了猜疑,他們父子一邊搖頭一邊感嘆我父親武安邦一輩子的安分和不易。我跟文志國說了,昨晚從王小木那里知道他參加村委員選舉的事,并跟他說,因為我的戶口不在村里,沒有選舉權,只能當看客,對于他的參選我是有心助之,卻無力為之,但我會囑咐父母填選票的時候包括妹妹的票,都會給他投上一票的。
我的話似乎讓文志國很是感動,他拍了下我的膀子,說:“關鍵時刻見真情,看來我們真是沒有白交一場?!彼p嘆了一聲接道:“這次村選不同以往,你們武姓人比我們文姓人先了一手,把在外地打工的武姓人都召回家來參加投票,我們文姓也這樣做了不假,畢竟是晚了一步,雖然在外打工的文姓人也往家趕,可是好些人回到家的時候村選已經結束了。不過,我們文姓人也不是愚不可及,我們備下了三四套預案呢?!蔽闹緡鴮ξ倚α艘幌?,并充滿信心地說:“這個是我們家族的秘密,暫時還不能告訴你,等到我們勝利的那一天我再跟你說?!?/p>
我說:“這些齷齷齪齪的事,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后,我都不想聽。村選演變成了族群間的對決,宗派拼斗,本應和睦相處的街坊鄰里,因為村選,都成了對頭,你拆我的臺,我挖你墻角。一些年齡大的人,思想有些守舊固執也就罷了,現在好些年輕人也包括你,似乎都像是受了封建宗教思想的蠱惑,心甘情愿聽任迂腐的封建宗族的擺布,這樣下去咱們文武村還有啥希望!”
文志國就撇了一下嘴,說:“你是太不了解現在的農村了,你以為光咱們文武村這個樣子?你不在家,你在家的話,說不準比別人更家族更宗教。青蘿卜為啥能變成咸菜?還不是只緣身在腌缸中么,腌缸里一天兩天你可以不咸,時間長了,你想不咸,由得了你嗎?你這話當著你們家族長的面說說看,看他不把你的名字從家譜里除去算邪了?!?/p>
文志國的話,竟讓我一時無語。
出了文志國的家門,我聽見村街上有人在喊叫,我以為出了什么事,便朝村街走去。
來到村街上,就見一個人一邊倔倔地走在村街上,一邊梗著細長的脖子扯著喉嚨叫罵:“媽個逼的,比人多咋的,真想拉開架勢跟老文家拼嗎?你以為老文家怕你們不成,俺老文家還真就不怕你們這些狗日的。”
我看出這是文姓人文司文,文武村有名的愣頭青,外號“三歪子”無賴號的人物。過去我回來,兩人碰見,他對我還算熱乎客氣,我就想過去勸說他幾句??僧斘叶阎鴿M臉的笑迎著他走過去想跟他打招呼時,我卻看到他兩眼向我射來的是兩道充滿敵意的目光,似乎從不認識我一般的模樣。我只好收起笑臉,閃躲開他那兇兇的目光,低頭從他跟前走過。少頃,我身后又傳來他瘋狗般的狂吠:“千里迢迢的都他媽的往家里趕,奔喪啊!是他媽的死爹了還是死娘了,你們這樣就以為能打敗俺老文家了?姥姥,俺老文家還就不怕你們這幫狗雜種呢?!?/p>
我本想回轉身跟他理論,終還是忍了。
我正低頭回家,突然從一個胡同口里躥出一輛轎車來,差一點就撞到了我。對駕車的這樣冒失我有些慍怒,正想說駕車的幾句,抬頭一看,我愣了,駕車的是文小月。文小月也愣了下。這樣的相見我們似乎都感到了尷尬,文小月下了車。文小月比前些年胖了些,似乎也白了些,著一身合體的深藍色的職業裝,本就俊俏的臉龐施了點淡妝更顯出一種成熟女人的俏麗。看得出,站在我面前的文小月是個生活在美滿幸福之中的女人。一瞬間的尷尬過后,她甩了一下頭發,笑了下說:“剛領了駕駛證,新手一枚?!比缓蟠蠓降貑栁遥骸澳闵稌r候回來的?”
我說:“昨天回來的?!?/p>
文小月“哦”了聲說:“在家要住幾天吧?”
我說:“兩年沒回了,得住幾天。”
文小月攏了下頭發說:“我到俺母親家有事,咱們過后再聊吧?!?/p>
文小月鉆進轎車,我拍了下轎車說:“進胡同出胡同的甭忘按喇叭?!蔽男≡戮蛙嚴锍覔]了下手笑了笑。
文小月,村長文大義的女兒,我跟她差一點就成就了一段癩蛤蟆逆襲成功吃到天鵝肉的佳話。當然,我的上進和自尊絕不允許自己做癩蛤蟆的,癩蛤蟆的頭銜是文大義賜予我的。我跟文小月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是同學,高中階段我們瞞著家人戀愛了。后來高考我考上了大專,文小月落榜。我覺得自己考上了大專,自身就有了杠杠硬的本錢了,是茬口給家人亮明我們的戀人關系了,于是我鼓動文小月把我們的關系告訴她父母。不想,文小月的父母聽女兒說跟我好上了,千個不同意,萬個不贊成,先是逮住女兒一頓嚷罵,接著,文大義咬牙切齒地罵道:“媽的,他啥家庭咱啥家庭?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凈他娘的想好事?!?/p>
我曾想過,如果文大義是一個像古書上寫的,老戲里演的,不嫌貧愛富,不講門當戶對,沒世俗觀念,支持閨女婚姻自主,納我為婿的老員外的話,我一定會像對待親生父親一樣待他。假如我也像古書上寫的,老戲里演的那樣,落難公子一朝顯達,我會讓他過上最富足最幸福的生活,來報答他曾經的不嫌不棄之恩?,F實是要想讓文大義贊同我跟他閨女相親相愛門兒都沒有,并且文大義把對我的嫌惡也使在了我父親身上。文大義曾指頭如雞啄米般點著我父親的頭說:“即便讓閨女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會嫁到你們這家破舍爛院,人憨憨傻傻、窩窩囊囊的人家?!?/p>
盡管父母極力反對百般阻撓女兒的愛戀,文小月沒有屈服父母的壓力,我們倆依然深愛著,文小月應許我大專畢業兩個人就在一起。
文大義人脈廣,混事寬,手頭又寬綽,通過一番折騰,先是把閨女小月安排到了鎮郵局當臨時工,兩年后,文大義又一番折騰,文小月就從一個臨時工轉成了正式工。那時,我大專畢業,自主擇業,四處碰壁。成了郵局正式人員的文小月,身價自然高了上去,加上她要個兒有個兒要臉盤有臉盤,說媒的求婚的都快踏爛了文大義的門檻。當然這些上門提親的,不是年輕有為就是父母有本事的。
文小月把父母催婚擇婿的事打電話跟我說了,并問我該怎么辦。從文小月的語氣里我感覺出了她的遲疑和彷徨來。如果文小月一直是個臨時工,如果她一直對我們倆的關系態度堅決,毫不動搖,如果我在大城市里混得如眼下這樣,即便是文大義再怎么反對我們倆在一起,我也一定會把我們的愛情進行到底,大不了帶上文小月私奔??涩F實是文小月有了一個讓人艷羨的公家人的身份,而我卻還是一個在城市里前途渺茫、四處找工作的畢業生,我讓她看不到我的未來,也沒能力承諾我們在一起的幸福。經過幾番痛苦的思想斗爭,我終于艱難地提出了分手。文小月見我提出了分手,雖然一時間也表露出感傷,可并沒有顯出我想象中的那種悲傷,并且語氣平和地祝我一切順利,事業有成。文小月這種態度也沒什么可說的,可我心里就是不舒服并且一直耿耿于懷。自從我們兩人分手,每次回家,我都是一直避著文小月。后來聽文志國說,文小月調到鄰鎮郵局去了,并且嫁到縣城,老公在縣一個局里當處長。
回到家我把文姓人文司文罵街的事跟父親說了,父親說:“這個愣頭青就是文大義的一條狗,文大義給他扔個炒豆他都能把尾巴搖個溜圓,讓他咬誰他就咬誰的主,你在家住個三天五天的,咱可犯不上好鞋踏他這坨臭狗屎?!?/p>
村選還沒開始,我似乎就嗅到了文武兩姓間那嗆人的火藥味了。在我的印象里,我的鄉里鄉親們應是“鄉里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即便不是這個樣子也應該是“智愚與強弱,不忍相欺侵,貧富與高低,共處與相安”。當下我所看到的,卻是村人們為一個村長的位子,居然演變成族群間一場要死要活的爭斗。人與人之間沒了和睦與誠篤,有的只是相互提防和仇視。對于常年在外的我來說,真的是無法想象和不愿看到的,這樣的境況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傍晚時分,我正準備吃晚飯,王小木的電話打了過來,說已經告訴了文志國,讓文志國開車帶上我去接他,一起到外邊去吃飯。我說:“不避嫌了你?并且一請就是兩個文武村的。”王小木說:“甭搞錯哈!不是我請你們,是別人請我們?!?/p>
剛掛了王小木的電話文志國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為了不讓文武兩姓人瞧見猜神疑鬼的,他在村外等我。
我在村外上了文志國的小車,文志國又在鎮街上一處僻靜的地方找到王小木,王小木上了車對我說:“今兒志國和我要沾你的光嘍?!蔽艺f:“啥意思?”王小木說:“今兒是文小月請客,她給我打電話說你輕易不回家一趟,今天上午回娘家見你回來了,讓我邀你和志國,我們同學幾個聚一下說說話?!?/p>
電視上一個很有名氣的婚戀節目主持人曾說過:男女之間沒有純粹的友誼,那些說相愛的人做不成夫妻就做朋友的話,根本就是鬼話。既然兩人分手了,就斷個干凈,別再聯系,也別再見面。做不到這一點,那就是自找無趣和尷尬。當然,他的話值得商榷,可我是很贊成他這說法的。如果王小木電話里這樣說,我不會赴這次飯局,我會找個借口推辭的,可人都坐在車里了,再說什么倒讓人覺得拂人好意小氣量了。
從我們鎮到文小月工作的鎮,也就五六里的路程,不一會兒我們到了。在一個在鎮街上算得上氣派的酒店前,文小月迎接了我們,并把我們引到了一個寬大的包間。
盡管王小木一再叮囑文小月,來的是同學,不是外人,人又少,千萬別鋪張浪費,文小月還是點了一桌子菜。王小木說:“正當選舉工作的當口,作為鎮府一個小當差的,必須小心謹慎不可放肆,更何況我又違背了領導的訓令,選舉期間不得單獨和文武村人長時間攀談和聚會,我現在不光單獨跟文武村的人長時間說話,而且一下子就跟三個文武村的人又是說話又是聚會喝酒,要是讓領導知曉,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所以,你們盡可以放開量地喝酒,回去時車就不讓文志國開了,我拉你們回去,我就不沾酒了?!?/p>
王小木這樣說,文志國、文小月和我也就笑了笑,算是允了王小木不喝酒。
最初我跟文小月還稍微有些不自然,但隨著幾杯白酒下肚,話也多了,心腸也熱了,早先對文小月那點怨氣也風輕云淡,傍花隨柳般飄去。我們談城市說鄉村,講過去評當下,氣氛融和舒放。因為我跟文小月曾經的過往,幾個人一直避著男女感情方面的話題。
一陣閑扯后,文志國扯到了村選,說在座的是同學知己,沒得外人,問王小木鎮里對文武村村選有何布置和安排,能否透露一二。王小木就說自己只是一個跑腿的聽差,只聽令喝,不知底細。看得出,文志國對王小木這樣說有些不悅,為了緩和一下氛圍,我轉了話題,一副很坦蕩的模樣,打問文小月家里的情況。回了我的話,文小月問我個人的事怎么樣了,我回說正處著。文小月就說:“你現在事業有成,年齡也不算小了,甭挑三揀四的晃花了眼,找個心地好能說在一塊的就定了吧?!?/p>
本不想提及我個人的事,既然人家文小月大方地這樣勸我,我也就裝出一副認真的模樣說:“說實在的,這幾年也有幾個女孩追過我,可我不想糊弄自己,我相信緣分和愛情。”
文小月臉紅了下,露出些許的不自然。
其實,他們哪里知道我在大城市里的生存狀態和我內心的苦楚呢?混在大城市這幾年,我從一個青澀的大學畢業生成長為一個大齡青年,我極度克勤克儉、節衣縮食,手頭積蓄下20萬人民幣。乍一聽20萬是個大數字了,可在我打拼的這個城市,20萬就算一只鳥。手握20萬的我在這個城市仍屬無房、無車、無老婆的“三無青年”。
不是我不想成全自己,而是我手頭的這點錢,在這個城市里實在不足以支撐我解決這“三無”中的一無。在這個城市里,我這些錢怕是連買一個逼仄的衛生間都不夠。在大部分同事都開上自己的轎車時,我也曾想弄輛二手普桑開開。我擔心的是,我把二手普桑開到我跟別人合租的樓房小區里,去跟那些寶馬、奔馳、奧迪們爭車位,會不會讓人連人帶車給掀翻了去。就我在這個城市接觸過的幾個女子那個現實勁兒,我要是亮出我的家底向她們求婚,假如她們的身體能像機器零件那樣可以隨便拆卸的話,恐怕女子連一個腳趾頭也不肯嫁給我的??蛇@些話我是絕不會說給他們聽的,哪怕他們是我要好的同學,我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都不允許我說。
文志國見我如此說,便一副嬉笑模樣瞧著我說:“你的硬件軟件都杠杠的,這么個年齡還定不下來個對象,莫不是想自由自在好好野一下吧?聽人說,這幾年你在大城市里可沒少閱了女人?!?/p>
文小月就一旁瞧我一眼,看文志國一眼,抿著嘴笑。
文志國不說“沒少處了對象”而說“沒少閱了女人”,“處對象”與“閱女人”三字之差,意義大不相同,前者讓人理解平常,后者讓人理解流氓,并且說我這個年齡定不下對象是想好好野一下。我覺得文志國開這樣的玩笑,并且是當著我曾經的戀人這樣說很不地道,甚至是惡毒。我也就回他道:“都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聽說畢竟是聽說,我還聽人說,你一村干部搞小腐敗,在外邊嫖娼被警察逮了,也是真的嗎?”不料,文志國聽罷,本就因酒泛紅的臉一下又添了一層赤紅,他拿眼瞥了一下王小木,訕訕說:“耳聽為虛,耳聽為虛?!?/p>
王小木見狀,忙打圓場說:“你們瞎扯啥呢,這樣當著女同志的面胡說八道,是對女同志的不尊重?!本痛宿D了話題。
酒局散場,文小月把我們送出門外,并真誠地對我說,希望我往后能像待王小木、文志國那樣對待她,畢竟現在能聚到一起的同學太少了,待下次我再回來,她還做東。我有點小感動,很友好地伸出手跟她握了握。
車開到了家門口,待我要下車時,王小木伸手給我遞上了一條煙,說:“給你的。”
我一瞧是條“大蘇”便調侃說:“我何德何能受此大惠?不會是你受賄來的吧?”
王小木說:“能得你,你以為我給你的嗎?知道你抽煙,這是人家文小月給你的。”
我愕然,堅辭不收。
文志國在一旁說:“甭管咋說,你跟小月畢竟好過一場,他父親大義做得是過頭了點兒,可事情都過去了,男子漢大丈夫該釋然的就釋然,不為那個為這個,姻緣不成情意在嘛?!?/p>
王小木說:“收下吧,甭傷人心意,往后心里有數就行了?!?/p>
我只好收了。
回到家,我正收拾床鋪準備睡覺,王小木的電話打了進來。我說:“又有啥指示?”
那頭王小木笑了,說:“我說武非,你可弄不孬哈!”
我懵,問:“咋了又?”
王小木說:“你酒桌上說啥不好,偏偏說嫖娼干嗎呢?”
我笑說:“莫不是文志國真嫖娼了不成?”
王小木說:“還真是的,去年秋時,文志國在縣城嫖娼讓公安逮了個現行,要么罰款五千,要么拘留十天。當時他打電話給我,是我替他交了罰款把他領出來的,這件事除了他和我,沒人知道。你酒桌上那樣說,他肯定會懷疑我跟你說了這事?!?/p>
我有些懊悔,說:“媽的,這事給弄的,讓我給說對接了,要不我給他道個歉,給他解釋一下?”
王小木說:“解釋個鳥??!甭去描了,越描越黑。”
我說:“那他心里會對咱倆有看法了,再加上飯局上他向你打問鎮里對文武村村選有啥布置安排,你又沒跟他說,他心里肯定不悅。”
那頭王小木輕嘆一聲,說:“我一個小助理,一個干跑腿差事的,又不是常委,我哪知道人家咋布置咋安排的。算了,反正我們沒做對不起朋友的事,隨他去吧?!?/p>
我們電話里沉默了一會,我說起晚上這場飯局的事,我說:“我咋覺得,文小月又是酒局又是送煙的,目的不像是單為了同學友情那樣純粹啊!”
王小木說:“人家咋不純粹了?你可千萬甭想人家是想跟你舊情復燃哈!”
我就笑說:“你心里齷齪甭把我也往齷齪里想哈!我是說,從前我回家,我們都是有意相互避著對方,這回她表現得這么熱情,總讓我覺得有點突兀,恰巧又趕在村選這個節骨眼上?!?/p>
王小木說:“以往你們不是沒直接碰過面么,這回你們不是碰了面還打了招呼的嘛。人家念及你們過去的那段感情,又是同學,款待你一下這不是人之常情嘛?!?/p>
我說:“你的話也說得過去,我覺得文小月這樣做是不是有幫她父親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無形中幫她父親爭取選票的目的?她知道我雖然不能填票卻能影響我的家人?!?/p>
那頭王小木就說:“你呀,甭用小心腸去度君子之腹了。還是把人多往好處想吧,干嗎把人想得那么現實和陰暗??!不管咋說人家小月對你還是夠意思的,最起碼你再回家時,咱們聚會的酒桌上多了一位女性同學和朋友。反過來說,即便人家有目的,人家沒跟你明說吧?也沒給你暗示啥的吧?作為好同學好朋友你助人家一臂之力也沒啥不可吧?當然,幫是情意,不幫是本分,人家又沒強加你。”
我本想跟他調侃一句“我咋越聽越覺得你是在給文小月當說客啊”!話到嘴邊卻改成了“你說得有道理”。假如文小月背后真的給他說了些什么,我這樣說豈不是跟飯局上說文志國嫖娼說對接了一個樣,讓人難堪下不了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一貫牛氣沖天,過去村選不把武姓人放在眼里的文大義,這一回真的感覺到了武姓人所帶給他的巨大威脅和壓力。以至于連嫁出去的閨女都回家來幫著爭取選票。
我想,我這樣去猜度別人是不是真的如王小木所說心理有點陰暗?
第二天,我跟父親說了我與文志國不同一般的關系,還有昨晚文小月以同學和朋友的身份又是請我吃飯又是給我送煙的事,并且跟父親說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為那個為這個,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以看在我們幾個是好同學好朋友的份上,村選時可以偷偷給文志國和文大義填上兩票。不想,往常很是聽從我的話的父親,聽罷后卻連連擺手搖頭,說:“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家族會上家族長不是說了一遍,這一回村選是關乎武姓人榮辱的一仗,凡是姓武的,村選填票時只填武姓人。要是發現誰胳膊肘子往外歪了填了文姓人的票,誰就是武姓人的叛徒和公敵。咱這樣的家庭,還有恁老爹俺這個樣子,要是讓人知曉填了文姓人,到時候武姓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恁老爹俺給淹死,要這樣的話,想想往后恁老爹俺還咋在村上蹲噢?!?/p>
父親一輩子膽小怕事但性子也很執拗,他這樣說了,作為兒子的我也不好再強難他。從父親的這種執拗我知道,如果說這回村選是一場仗的話,家族勢力或者家族觀念就是一輛戰車,父親還有其他武姓人都是被綁在這輛戰車上的兵卒,誰要是背叛了家族敢擅自蹦離這輛戰車,一定會被這輛戰車從身上碾過去的。
文武村選舉的會場設在了村小學里,選舉這天,為了能順當穩妥地把文武村的選舉舉辦好,鎮政府工作人員上至鎮委書記,下至普通辦事員,都下到了文武村,說是對文武村的村選進行現場指導和監督。與其說鎮政府下來這么多工作人員是指導和監督村選,還不如說是鎮領導怕文武兩姓爭斗過激,生出事端,下來這么多工作人員維護選舉不出事不生亂更貼切。
為了防止有人選場搗亂或鬧事,鎮派出所開來了兩輛警車,還有五六個戴著頭盔,腰挎警棍的民警、輔警,挺著胸膛,很威嚴地站在那里。兩輛警車大白天里一晃一晃地閃著警燈,一副嚴陣以待、隨時抓人、即時帶走的樣子。要說這樣的陣勢沒有震懾效果,那實在是瞎話,連我這個看熱鬧的局外人心里都有點打怵了。
同學王小木也來了,他在從我跟前走過時,小聲跟我說:“甭摻和,甭多說話,甭亂幫腔。”
我蹲在一個角落里,冷眼旁觀。參加選舉的人被劃成了三個片區,文姓人一個片區,武姓人一個片區,還有一個是一些別門外姓人組成的片區。從場面上看,文姓人明顯比武姓人少了一些,選舉似乎對武姓人有利。可是,如果從片區的分劃上仔細看一下,仔細分析一下,還是能看出作為文武村當權者的文姓人,對片區的劃分,是費了心思的。三個片區,武姓人在左,文姓人居中,別門外姓靠右。劃分者巧妙地把武姓人和那些別門外姓的人隔開,而讓這些別門外姓的人挨著文姓人,這些別門外姓的人處在文姓人的眼皮子底下,文姓又是這些別門外姓的人借個膽也不敢得罪的大姓,到時候投票,礙于文姓人威勢的別門外姓,哪兒還敢把票投給別人?這樣看來,別看在外打工的武姓人都歸了家,人數上多過文姓人,可是,只要文姓人能把控住村里這些別門外姓,斗敗武姓人再次勝選還是有絕對把握的。這也許就是文志國說的,他們文姓人備下的斗選預案吧。
果不其然,第一輪海選過后,村長文大義得票四百八十五票,治保主任文志國得票四百五十二票,副村長武剛得票四百四十一票。依這樣的情形發展下去,武姓人武剛別說跟文姓人爭村里頭把交椅了,就是原來副村長的位子也保不住。文姓人文志國說是只競選個村委委員干干,可是,到時候村官的職務是要按選票數來排的。
海選的結果,讓文姓人立馬振奮起來,個個喜眉笑眼,磨拳擦掌,有幾個文姓年輕人,舉起胳膊朝我們武姓人這邊揮了揮拳頭,文姓人文司文甚至朝我們武姓這邊嬉皮笑臉做了個不雅的手勢。先前還有點悶頭少語的村長文大義,似乎心里有了底氣,臉上難掩得意之色,叉著腰,在別門外姓片區走來轉去的。文志國則雙手抱拳,一邊朝文姓人和別門外姓打躬,一邊連聲說:“謝了,謝了?!蹦菢幼樱拖袷俏男杖艘呀浄€操了這次村選勝券似的。
這樣的海選結果,讓武姓人既感到意外又感到尷尬。面對如此嚴峻的局面,幾個武姓主事的人,似乎也看出了問題所在,幾個人便去找鎮工作人員反映情況,說別門外姓的選票,沒能真正體現個人意愿,是在受到文姓人脅迫下違心投下的,并要求把別門外姓的片區調到文武兩姓中間來。鎮工作人員便把武姓人的意見跟村選舉領導小組說了。村長文大義聽罷來了脾氣,他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別門外姓的人大聲問:“說說,你們誰投票受脅迫了?”文大義一連問了幾聲,見沒人應答便冷笑一聲:“說我們脅迫人了?拿出來證據嘛。沒有群眾威信,就甭屙不下屎來賴茅廁。重調片區?這是經過村里研究決定的,你們以為自己能遮天咋的,啥事都得圍著你們轉?”
面對文大義的強橫,幾個武姓人當然不吃這一套,雙方便斗嘴爭執。鎮工作人員見武姓人拿不出能服人的證據證明文姓人脅迫人,又不想節外生枝亂了方寸,便連勸帶嚇唬地把雙方壓了下去,選舉按原定計劃進行。這場爭執,明顯是文姓人占了上風。感覺受了武姓人挑釁的文大義,竟然不顧自己一村之長的身份,攥著拳頭,狂妄地對文姓人喊道:“既然他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咱們就讓他們輸得更徹底一點,今天要讓他們輸得連褲衩子都帶不走?!?/p>
看來武姓人又要重蹈以往敗選的覆轍,甚至比以往輸得更難看。
事情發生轉折,是因了我的母親和我那弱智的妹妹。當時正是人們領了第二輪的選票,正在擠擠挨挨地去室內填票投票的時候。那時,人來人去的有點亂哄,我的母親領著我妹妹去廁所回來,路過文姓人的片區,妹妹突然大哭起來,母親就問究竟,原來妹妹一直攥在手里的選票,不知被誰給搶了。老實的母親氣得連喊了幾聲:“誰搶俺的票?”見沒人出聲,便開腔罵了起來。我看見文姓人文大義怒氣沖沖地到了母親身邊,罵了聲:“媽的,來我們文姓人這邊罵人撒野,反了你?!睊嗥鸶觳舱漳赣H頭上就是一巴掌,母親一下撲倒在地,妹妹見人打自己母親,哭叫著一下抱住了文大義的腿,文大義一抬腳,妹妹被踢了出去。矮小的父親跑了過去,朝文大義撲了過去,文大義只一推,父親就骨骨碌碌摔出老遠。
我弱小的親人,在我眼前被一個個打翻在地,親人的哭號如同一把刀子,一下下戳著我的心窩,一下下挑動著我的怒火。我看到有武姓人開始嚷嚷,有鎮工作人員開始叫喊。這些,都沒能抑制我熱血賁張。蹲在地上的我,順手掂起身旁的一塊半頭磚,藏在身后,朝文姓人片區快步走了過去。就在我出現在文大義面前,他露出一絲驚訝的一瞬間,一塊半頭磚,結結實實地拍在了他的頭上,少頃,我看到隨著文大義慢慢下墜的身體,他的頭上綻放出一朵鮮艷的花朵。隨即,我便被幾個民警、輔警摁倒在地,連拖帶架地被扔進了晃著紅光的警車……
我被冠以破壞選舉的罪名,被送往了縣城拘留所,處以十天拘留。
有無數個更深夜靜,獨孤難眠時,我曾經對自己的人生有過無數個設想和盤算,騰達或是落魄,得意或是失落。我甚至把落魄都想到了,有一天自己混得丟盔棄甲淪落在城市撿垃圾,可從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進局子蹲號子。
曾經從電影里小說里,看到讀到有關對監獄內陰森、臟亂和血腥的演繹和描寫,盡管我心理上做好了準備和預應,可當我被獄警推進監室的時候,監室里的景象還是讓我心頭發緊頭皮發麻了一下。
我進拘留所時是半下午的光景,雖然外邊還亮堂堂的,可監室里的幽暗還是讓我有些不適應。等過了一小會我方才看清了里邊的一切,一間長方形的屋子里,三分之二的空間被一個大通鋪占了,鋪上擠擠挨挨地坐著十七八個人,十幾個人臉上如同撲了一層鉛灰一般冷漠和黯淡,如果不是他們的眼睛在眨巴溜轉,一定會讓人覺得他們是一堆蒙滿灰塵的泥胎。暗沉沉的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噎人的霉氣和臊臭味。
十幾個人的眼睛聚在我身上,掃上掃下,那眼神就好像一群奔突在草原上的狼突然看到了一只落單的猴子。我心里打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忤在那里。
這時,鋪上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瘦子開腔問道:“為啥進來的?”
我說:“跟人打架?!?/p>
瘦子問:“頭一回進來吧?”
我說:“是?!?/p>
瘦子說:“懂里邊的規矩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p>
瘦子就指了指鋪上靠近門邊一個中年男子說:“這是咱們的號長老大,過去給老大洗下腳,讓老大給你開下光吧?!?/p>
我迷惑不懂,房間里沒水沒洗手盆怎么洗腳。見我愣著不動,瘦子聲音低沉卻很威嚴地說:“過去跪下?!?/p>
我心里打著怯,磨磨蹭蹭地走過去,跪在了號長老大跟前。號長老大臉板得如同一塊剛抹上墻的水泥。他微瞇著眼睛乜斜著我,朝我臉前伸過一只光腳來。號長老大的腳臟兮兮的,散發出一股酸臭的腳氣味。見我往后退了一下,那只臭腳也跟進了一下,幾乎貼在了我的臉上。
見我躲閃,號長老大低沉著聲音從嘴里崩出了一個字:“舔。”
我一邊躲閃一邊說:“我是大學生。”我想,不管怎樣說,大學生在大眾眼里應屬君子類吧。我想拿這話來提醒他一下“君子不可辱”,并希冀他能高抬臭腳放我一馬。不想,我的話引來監室一片哄笑。
鋪上的瘦子一邊笑一邊說:“媽的,還大學生呢,就是縣長書記進了這間屋,也得乖乖給老大舔腳?!彪S著鋪上瘦子的一聲低吼:“媽的,舔,這是規矩?!变伾弦话嗳艘积R隨聲喝叫:“舔。”
面對如此的不堪和侮辱,我本想不屈不撓,逞一時之勇跟他斗爭,可當我看到鋪上那一張張猙獰的面孔時,內心雖有千不甘萬不愿,面對那只臟兮兮的、散發著餿臭味道的腳,卻還是伸出了自己的舌頭。我閉著氣舔了兩下,隨著號長老大一聲罵:“媽的,行了,滾馬桶那里去吧。”那只臭腳便一下蹬在我的臉上,我在一陣怪笑聲中去了最靠馬桶的位置。
入夜,我蜷縮在鋪上難以入睡。馬桶離我的頭不足一尺的距離,馬桶里散發出的尿騷味和糞便的惡臭撲鼻打臉,令人作嘔。這時,我的頭被人踢了一腳,我轉過身一看,見是瘦子站在馬桶前,瘦子喝道:“掀蓋!”我很想上去一拳把他那張瘦臉打個鮮花盛開,想想自己拘留十天,忍一忍就過去了,別再生事了。我忍著臊臭,給瘦子掀開馬桶蓋,他當著我的面放著響屁尿了一泡。
我蜷靠在墻上,瞧著如同羊圈一樣的監室,切實感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是那樣讓人心惶、心焦和如墜寒窖般的森涼。此時的我,對匈牙利人裴多菲寫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有了切身的理解。曾經的不如意、困頓、挫折跟自由比起來又算個鳥??!
三天過后,我對監室里的人,有了基本的了解。監室里的十七八個人可分為三類,一類是號長老大、瘦子,他們屬于拘留所的回頭客、老主顧,在社會上也是混世魔王。這類人屬少數;二類是些屢教不改的雞鳴狗盜之徒,這類人也不多;三類人多是似我這樣,或跟人斗氣失手傷了人,或酒駕被查,或嫖或賭被抓進來的。這類人最多。監獄里特殊的環境,讓監室成為弱肉強食惡人為王的場所,大部分人懾于牢頭獄霸的淫威而俯首稱臣。監室里所謂的號長老大都是憑拳頭打出來的。
第五天的晚上,大約下半夜的光景,睡夢中的我頭被人踢了一下,接著傳來一聲低喝:“掀蓋!”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見號長老大捏著家伙站在我跟前,也許是嫌我遲鈍,還沒等我起身,一股熱尿散發著腥臊朝我的頭臉滋來。號長老大的行為,徹底點燃了幾天來積壓在我心頭的怒火。我翻身站起,抬腳狠狠往他襠里踢去,號長老大一聲低哼,捂著下身彎下腰去。我順勢一躍,騎在了他身上。我把幾天來壓抑在心頭的屈辱,凝成一股憤怒的力量,攥緊拳頭,對身下的號長老大劈頭蓋臉一頓猛砸。號長老大一邊還擊一邊翻滾,我們倆就像是一對籠中相互撕咬的野獸,嘴里發著低吼,不時他翻了過來,我又壓了上去,地上來來回回幾番折騰,我逮住一個機會,一下用胳膊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一會兒,號長老大從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放手,俺服了。”
我松開胳膊站起身,看著地下的號長老大,說:“還打不打?”
號長老大坐起身,喘著粗氣翻瞪著眼,搖了搖頭說:“不打了,不打了。”
我指了指我挨近馬桶的鋪位說:“去。”
號長老大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我轉回身,看著一鋪長脖鴨一樣呆看著我的眾人,朝瘦子走過去。我的樣子一定很猙獰很可怖,在瘦子眼里我一定像是一個殺紅了眼的惡人。瘦子眼神里立馬露出了畏懼,沒等我走到他跟前,他就舉起麻稈一樣的胳膊振臂一呼:“擁護新號長,擁護新老大。” 隨著他的喊叫,一鋪人隨聲附和,山呼擁護。
我知道號長老大不會就這樣悄無聲息甘心服輸,所以,我一直鋪上假寐,暗中警惕著。黎明前光景,號長老大從鋪上起來,悄悄來到了我鋪前,我突然睜開眼睛,直直地瞪著他,他打了個激靈,一言不發,乖乖地回到鋪上。
我當上了號長老大,并破了監室里的規矩。期間監室里又進來兩個人,我不準以大欺小,恃強凌弱,無論是號長老大,還是新進來的,靠馬桶的最末鋪位,一人一天依次輪流睡。我不想讓身處這個囚籠一樣的監室里的人,再自己給自己另外設置一個樊籠。既然進了這個監室,任誰也別五十笑百步,我盡量讓監室里的人感到一種平等、互憐、互惜??吹贸鑫业淖龇ǖ玫奖O室里絕大多數人的擁戴和稱贊,先是有比我年紀小的怯怯地稱我叫大哥,后來整個監室里的人差不多都稱我叫大哥,有兩個五十多歲的人居然也隨著人叫我大哥。
為了打發無聊難眠的長夜,我會讓監室里的人挨個兒講述自己的故事及進來的緣由,二十個人就是二十個故事,從每個人的講述中我領略了人世間的五味雜陳、艱辛和不易、困苦和無奈。
第十天的早上,我聽到監室外有人大聲喊我的名字,我知道我要走出監室了。我看到鋪上的人們露出一張張復雜的表情,他們紛紛下鋪跟我道別,還有幾個人抹淚抽泣,一陣難以形容的情感涌上來,我拍著每個人的胳膊,并囑一句“好好表現,爭取早日出去。”當我走到原來的號長老大時,號長老大先自笑了,沒待我開口,他便對我抱了一下拳,說:“你這一走,俺可就又成了這屋里的老大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走后,原先被你破了的規矩,俺還得重整,你甭跟俺瞪眼,你也甭不服氣,你得明白這里是監獄,不是你家,如果你有幸再進來,咱們再共處一起的話,到時候號長老大還是你的?!?/p>
我真想往他那張可惡的臉上搗上一拳,隨著監室的鐵門嘩啦為我打開,我知道自己要做的是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并且一輩子不再跟這個地方有任何瓜葛。監室里的這些天,我無力改變什么,可這些天的經歷,它會在我以后的人生里,一定會讓我改變些什么的。
當我走出拘留所的大門,就見大門外,家族長武立仁率了一班武姓人接我來了,身后排了七八輛小轎車,地上擺放了幾掛長長的大紅鞭炮,我就像是一個大人物,被一班人簇擁著上了轎車,隨著噼里啪啦的響聲,碎了一地的紅紙屑。
路上我才知道,這次村選武姓人大勝文姓人。當時,被砸暈在地的文姓人文大義,當即被人送去了醫院。我因為砸人,被塞進了警車。我的被抓,鎮住了文武兩姓那些相互逞強想鬧事的人,選舉繼續進行。文姓人少了強人文大義,一時間弱了士氣,亂了陣腳。
平時受慣了文大義欺壓的別門外姓,見他竟然連村上最老實的人都打,且挨了磚頭,都在心里暗暗叫好解恨,并從心里贊佩武姓人替他們出了口惡氣。文大義的離去,讓這些別門外姓的人,就像從身上卸下了一塊壓肩的石頭,頓覺輕快和舒坦。趁文姓人群龍無首,亂了方寸之際,這些別門外姓的選票一下子聚到了武姓人身上。
選舉結果,武姓人武剛當選為文武村村長,參選村委委員的文姓人文志國落選,原村長文大義只選上了一個村委委員。誰都能想象得出,這樣的結果,對曾經在村里說一不二、強勢慣了的文大義來說,將是一種多么大的屈辱和難堪,而這樣振奮人心、大快人心的結果,全是緣于我那一磚,我成了武姓人中力挽狂瀾、扭轉劣勢、舍生取義的英雄。
聽說選票結果出來后,氣急敗壞的文志國朝著武姓人大叫:“咱們四年后再說?!蔽抑?,由此一事,我跟文志國的友誼,還有剛跟文小月建起來的友好怕是完蛋了。
晚上,武姓家族長武立仁在家里設宴為我壓驚洗塵。陪席的全都是武姓里有頭有臉的主事人。家族長武立仁,把我和父親安排在他旁邊上首的位置,來陪席的差不多凈是我的長輩,我再不懂事也不敢張膽僭越啊!見我拒坐上首,家族長武立仁就說:“今兒說是給你壓驚洗塵,倒不如說是為你辦的慶功宴,為啥給你辦慶功宴呢?因為你是為咱們武姓人立了大功的大功臣,今兒這個位置是屬于你們父子的。聽我的。”眾人也都附和,我跟父親只有聽任家族長的安排,坐了。
看得出,沒經過這場面的父親顯得很是局促不安,以至于在新當選的村長武剛給他遞煙點煙時,父親竟張皇地拿反了煙,把有濾嘴的一邊朝向了外邊。父親不喝酒,可禁不住眾人的敬和勸,喝了幾杯。席間,武剛,這個比我長十幾歲的人居然雙手端著酒杯給我敬酒,我惶然推拒,他卻一副莊重的樣子對我說:“兄弟,沒有咱們武氏家族的全力推舉,我上不來,沒有兄弟的血性一磚,咱們贏文姓人怕沒那么順當。哥敬佩你是咱們武姓人里的一條漢子,更敬佩你這次攤不上選票還回來為咱們家族壯威,從這點可以看出,兄弟的家族觀念比誰都強。這杯酒不是我個人敬你,我是代表咱們整個武氏家族兄弟輩的人敬你的?!奔易彘L點頭,眾人點頭,這酒不喝都不行。
頭有點暈,我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丟憨露丑,可仗著酒勁,我還是多說了幾句。我站起身,先對眾人鞠了一躬,說:“各位爺輩、叔輩、兄輩,非非我常年在外,家事難以顧全,俺大實誠,心眼直,遇啥事不會抹彎,非非我不在家的時候,俺大有言差語錯的時候,還望各位長輩們多多原諒?!?/p>
家族長武立仁朝我擺了擺手,讓我坐下。然后,很是認真地對眾人說:“各位都跟武姓人打下招呼,往后無論誰,誰見了安邦不規規矩矩的,從俺這里就不依。”
席間,手機鈴響,一瞧是同學王小木打來的,我便起身去了院里接聽。電話里王小木說:“回來了?”
我說:“回來了?!?/p>
王小木問:“你啥時候走?”
我說:“明兒一早走?!?/p>
王小木說:“那我就不送你了,要是讓人看見,怕是更說不清了?!?/p>
我不無嘲諷地笑說:“咋了?選舉過去了還這么小心,莫不是因我蹲了幾天局子怕沾了晦氣?”
王小木說:“你不知道吧,有人把我告到鎮黨委了?!?/p>
我有些迷惑,問:“干什么了你,人家告你?”
王小木似乎苦笑了一下說:“人家告我在文武村選舉會場曾給你面授機宜,說你砸文大義那一磚是我的主意。并且人家還有用手機拍下的咱倆在選舉會場抵頭說話的照片為證。”
我說:“是誰他媽的這么卑鄙,這么無恥,這么無中生有?”
王小木說:“這事是你們村前村長文大義告的,手機拍的照片也是他提供的,可他當時忙前忙后的沒這個時間拍,再說當時鎮官多得是,村民比你顯山露水的多得是,他不可能去關注咱們倆?在那樣一個場合,能留意咱倆舉動并能抓拍到咱倆一走而過瞬間的人,那得多大的心機??!”
我一陣沉默,然后壓低了聲音說:“會不會是……”
沒等我說完,那端的王小木就趕緊截住了我的話頭,說:“還是別猜吧,還是把人往好處想吧,反正咱是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我說:“小木,實在是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p>
那端的王小木輕嘆一聲說:“你呀,這個季節不該回來的?!?/p>
收起手機,不知是酒的原因還是王小木說的事情的原因,我心口有點發悶和疼痛。
回到家,矮小的父親抱住我的胳膊,“嗯嗯哦哦”地哭出聲來,哽咽中不時叨嘮:“大對不住你,兒子受屈了。”從來在人面前都是低三下四,在本族中沒有遇到過如此高規格待遇的父親,一定覺得是兒子付出了被拘留的代價才給他贏得的,所以對兒子心有疼惜和歉疚。我理解父親此時的心情,如果我的付出能在人面前給卑微的父親掙得一點尊嚴的話,我覺得我這點付出值了。
我是第二天一大早走的。本來武剛說好了要開小車送我到火車站的,我卻瞞著他在鎮街上另找了輛出租車。如果武剛覺得這次村選他欠我一份情的話,我不想給他補我情的機會,我想讓他把這份情補在我父親身上。
坐在車里,我沒有回頭瞧一眼離我漸行漸遠、讓我失望讓我心里受傷的文武村。周遭有輕紗一樣的薄霧在悠悠飄蕩,望著車窗外愁緒一樣的霧靄,和被薄霧纏裹、朦朧成一片的村莊,樹木和田野,我陷入了另一種憂慮,在我蹲拘留所的十天里,公司給我打了不下二十個電話,無奈,手機在警察那里扣著。我在想,十幾天跟公司失聯,我該怎樣向老板解釋。
我正憂慮著,手機突然歡叫起來。我掏出手機摁了接聽鍵,手機里立馬響起武剛的聲音:“兄弟,說好的我送你嘛,你咋不吱不聲就走了?”我忙客氣地說了一通托辭。武剛在那頭嗯啊吧唧地應著,我聽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欲言又止,我便說:“剛哥,沒別的事吧?”電話那端武剛就有些支支吾吾。我說:“剛哥,你好像有啥事吧?”電話那端的武剛似乎經過了一番猶豫幾多掙扎,方才說:“安邦叔早上去鎮上送你了吧?”我頭一緊,忙說:“送了,咋了?”武剛說:“安邦叔送你回來,正巧村街上碰見了‘三歪子’。‘三歪子’對安邦叔打瓜罵棗的,安邦叔聽不下去,兩人吵了起來。吵鬧間‘三歪子’推了安邦叔一把。不過你放心走你的,這里有我們呢,我已經讓人送安邦叔去醫院了,另外,我也報告派出所了,派出所已經把‘三歪子’逮走了。我們不會便宜了‘三歪子’這個狗東西的。”
以父親的脾性,不到忍無可忍退無可退的地步,他是不會跟人犯爭執的。父親一輩子都不會耍賴訛人,如果只是被“三歪子”推了一把能去醫院?如果只是推一把,“三歪子”何至于被派出所帶走?“三歪子”被派出所帶走,對敗選本就心懷不甘的文姓人,會不會以這件事為端口鬧出更大的事端?
我拿手機的手有點抖,武剛在電話那頭喂了好多個喂,我都沒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