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面朝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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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邦《面朝大海》

這是一座中等城市,四面環山。

前年修通了一條高速公路,接著通了高鐵。

這里就是一個悶罐子,每年到了夏季就是不刮風,上街的人都像在蒸桑拿。有了一點兒風吹過來,城里很多人都在街上迎著,就像是在過節。沒有了風,但街上的樹木依舊青翠,各種花卉也是隨之盛開。所以,這座城市的人都愛養花,陽臺上是,廣場上是,就連公共廁所里也是姹紫嫣紅。所以,園藝師在這座城市很吃香,花店也很多,都在認真裝扮著城市每一個角落,營造出美麗的格調。在電視臺里,做花卉種植指導的節目很多,其中比較出名的就是劉學仁的父親,大家都喊他劉大師。

劉學仁遠沒有劉大師出名,他就在市里研究院當一個文學所的副所長,算起來只是一個副處級。他當了十年副所長,與他同時期提拔的都已經升到全市各個單位的正處級,比他提拔晚的也成了他的上司。論水平,他的筆桿子在研究院能穩坐上第一把金交椅。論影響,他在全省都是響當當的,省里舉辦什么文藝理論研討,他都會坐在比較顯眼的位置上。有一度甚至盛傳他要到省里當個什么官,后來就沒有了消息。誰要是問他,他就是微笑著搖頭。在全市,誰要是舉辦什么研討會,必須要請到劉學仁。他出來規格就上來了,別看是個研究院的副所長,誰礙著他的面子都得請他。說起來,劉學仁歲數不大,也就是四十歲出頭,正是得志之年。大家都私下猜測,他很早就當了副所長,怎么就十年變成死胎了呢。有些人猜測是與主管領導合不來,可恰恰研究院的院長是他鄰居,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而且跟他父親又是至交。這位研究院的院長姓黃,特別喜歡養花養草的,每個禮拜都跑來或者請劉大師到家切磋。劉大師對黃院長也是有求必應,黃院長愛養山茶花,覺得山茶花好看,也有香氣。劉大師進來的時候,總見黃院長蹲在地上犯愁地看著山茶花軟塌塌的根莖。劉大師對黃院長抱怨著解釋著,山茶花不能澆水,澆多了就得爛了。黃院長每次都喃喃著,如今哪有不澆水的花呢。再說另外一個主管研究院的張領導,跟劉學仁是同班同學,都畢業于北師大漢語言文學專業,當年一起辦校刊,揮毫瀟灑于豪放婉約之間,兩個人畢業都回到這座城市。于是人們疑惑了,劉學仁天時地利人和都占盡了,為什么他就提拔不起來呢?

劉大師對兒子看得準,也下得去口。他對兒子說,什么也不要抱怨,就是你這個人太爭強好勝了,就顯你能耐。劉學仁不服,說,沒有啊,我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劉大師說,你那客氣就是爭強好勝的最好表現,嘴上笑著,眼睛里都是鄙視。劉學仁對父親刻薄的指責不以為然,那次父子倆不歡而散。劉大師對兒子說,都說牡丹是花中之王,可養花的人都不愛養牡丹,因為太嬌貴,養不好就死了。劉學仁氣不過,就指著陽臺上的牡丹問父親,你怎么能養得那么滋潤呢?劉大師嘆口氣,我怎么養,我就是不理它,就這么曬著它,它自己就不那么招眼了。劉學仁不說話了,他從來都覺得自己說不過父親。父親總是愛拿自己的養花道理教訓他,逼著他啞口無言。這次,劉學仁懟了父親一句,我在您眼里就從來沒有長大過。劉大師笑了笑,回答道,你從來沒有長大,但你從來沒有停止過成長。劉學仁覺得這句話意味深長,認為父親不可能說出這樣有哲理的話。后來他一查才知道,這是著名作家阿薩克拉克的墓志銘。他覺得自己小看了父親,大師就是大師。阿薩克拉克是英國著名作家,奇怪了,劉學仁找不出父親能知道這句話的原因。后來他內疚,自己確實太自負了,自己不知道的,父親怎么就能因此不知道呢。

春天來了,而且忽然一夜的時間所有花都綻開了。

依舊沒有風,這座城市的人都習以為常,沒有風,花該開也開。

劉學仁上班,他每天早晨五點就起來了,坐在沙發上看書。老婆席華華開始不適應,說他是神經病,后來就習慣了。他看著窗外那一抹黛色,其實他在等待著天明。今天他寫完了張領導的講話,主要是對全市文化系統的一個動員報告。里邊的很多話都是他想出來的,他覺得很愜意,盡管自己就是一個副所長,但他的觀點能借張領導的講話說出來。那就得層層傳達貫徹他的思想,劉學仁總在這個時候特別興奮。他是騎著自行車上下班,每次都有人看不慣這種舉動,覺得他就是一個騎車時代的人。席華華生氣地說,咱家是沒有多少錢,但買一輛車的錢還是有的。劉學仁搖頭,他就是一個隔斷時代的人。別人開車,他一定是騎車。后來,他的車被人給砸了。再買,很快有人就卸了他的后車轱轆。他就開始騎共享單車,還專門騎那種紅色的。他覺得自己就是父親手里擺弄的牡丹,紅色的最為昂貴。從他家騎到單位需要半個多小時,別人都堵塞在馬路上,他就暢快地穿梭在車輛之間,自由而行。開始,門衛不讓他騎進去,說再怎么著也是一級單位,不能由你就蹬自行車騎進來。后來,他較死理跟門衛爭執。最后還是黃院長說情,才勉強放他進來,但必須推著車走。后來有好事者拍到他騎車進研究院的鏡頭,發到網上,成了一段轟動新聞,點擊率很高,引得黃院長很不高興。有天,市里張領導到研究院調研時對黃院長開玩笑地說,看到那段視頻了,你們劉學仁真是一個寶兒啊。

劉學仁上班到了黃院長辦公室交了那份講話稿,他就戳在那等著什么。黃院長瞪了他一眼悻悻地說,你就走吧。劉學仁笑了笑走了,他忘了關門,黃院長在他身后喊著,懂得關門嗎,不是在你家里。劉學仁聽完這句話又返回來,對黃院長說,你可別做大的修改,我寫這份講話稿費了不少勁兒。黃院長沉著臉,你不是我的領導,你就是一個寫稿的。不要以為領導讓你寫講話稿,你就尾巴翹上了天。劉學仁就是這樣,在任何會議上,不管哪位領導坐在那兒,他照樣指點江山,高談闊論。黃院長曾經警告過他,有屁回家放去,別在這臭嚷嚷。他每次給領導寫的文章都不許做大的修改,往往弄得領導上不來下不去。可沒辦法,他寫的東西就是才華橫溢,警句遍紙,誰都得用他。對社會上找研究院的事,他還愛自作主張,有時他解決完了,領導才知道。在研究院他幾次沒提拔起來,他曾經悄悄問過黃院長為什么。黃院長沒有回應。后來他追到廁所又問,黃院長不滿地說,你問事能不能挑個地方?我前列腺不好知道嗎?站在這小便需要時間知道嗎?你在旁邊一叨叨,我就解不出來,多痛苦啊。劉學仁就等到他小便完了再問,趕上黃院長解小便舒服了,告訴他,現如今是槍打出頭鳥。誰裝孫子裝得巧妙,就能提升當爺爺,而總想充當爺爺的主,總會是孫子。黃院長提醒劉學仁的這句話很快就在院里傳播,黃院長發火,劉學仁委屈。很快黃院長就調查清楚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大便隔間里蹲著三個人。那次,劉學仁自認為摸到了問題的癥結,但他又不愿意為此去討別人的喜歡,見了熟識的領導閉嘴不提升遷的事兒。那幾個頭頭都表示對他的事會盡心盡力,囑咐他少安毋躁。劉學仁沒有感激涕零,表面上繼續我行我素,見了頭頭們干脆梗著脖子,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里卻十分渴望盡快坐上所長的位置。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劉學仁準備走了,他晚上去看父親。父親這幾天哮喘犯了,住進了醫院,是對花粉過敏。但這次很厲害,一直在喘,好像喘不出來就會憋死。父親昨天就仰天長嘆,說一輩子擺弄花,最后非得讓花給弄死!劉學仁發現所里的人都沒有動,他就問,下班了怎么還不走啊?大家面面相覷,有一個人囁嚅著說,現在誰都不下班,必須等天黑了,燈亮了才走。劉學仁不說話了,他知道這是給城里人看的。因為有一個人在報上寫了一篇這里的大樓晚上亮著燈,就是我們的坐標導航。于是,現在這里的燈晚上必須亮著,表明是在繼續工作,在引領著一種什么精神。夏天,天黑得晚,那也得等著天黑燈亮才能走。后來有的窗戶就一直亮著燈,原來下班也不關。劉學仁剛要走,聽到主管張領導的電話,讓他到辦公室來一趟。劉學仁很少到張領導的辦公室,不是他不去,是一般人很少去。張領導在會上說過幾次,我的辦公室隨便進,只要有事。劉學仁進去,看見張領導正拿紅筆劃著什么,他抬頭對劉學仁說,你老實跟我說,我紅筆劃的是不是你寫的?劉學仁看著,點著頭。張領導生氣地放下筆,說,你們院長就好瞎改,他把你那些好的想法都弄沒有了。你回去,把你原稿給我拿來。劉學仁沒有動,張領導問,我讓你拿去你聽見嗎?劉學仁為難地說,我這不就把黃院長給得罪了嗎。張領導拍著桌子,你小子不怕得罪我嗎!劉學仁從書包里拿出來那份原稿遞過去,張領導看了看,隨意地問,聽說你要走?劉學仁一愣,慌忙地問道,誰說的?張領導看著他,關切地問,無風不起浪,你想去哪兒呀?劉學仁一激靈,這么機密的事情,市里的張領導怎么會知道的呢?

席華華是一家醫院的婦產科副主任,接生上很有一套,社會上都喊她接生娘娘。可命運就是捉弄人,席華華不能生育。于是,人們就說她把生孩子的好命都送給了別人。有一次劉學仁憤怒地對席華華喊著,你接生那么多孩子,也給我生一個呀!席華華的軟肋就這么一截子攥在劉學仁手里,平常她怎么發泄火氣,劉學仁這一句話就說哭了她。前不久,席華華接生了一個難產,在只能保大人的情況下,孩子大人都平安了。這個難產婦的丈夫是省城一家新媒體的總裁,公司是他一手創辦起來的。這家新媒體又是全國著名網站的分站,客戶眾多,成了省城一扇人人都需要打開的窗戶。

那天晚上,席華華拉著劉學仁去了一家有名的魚館,邀請方就是這家新媒體的總裁。三個人一起吃魚。服務員端上來一個臉盤大的盤子,煮著一條鰱魚,還有海參鮑魚。總裁對劉學仁說,早就知道你這幾年不容易,你的才華就像我們今天吃的鰱魚,多好看,多肥碩,也得讓人一點點吃了。最后吃得你只剩下魚刺為止,然后像垃圾一樣倒掉。劉學仁起初是不愿意跟席華華來吃飯的,他對席華華說,你接生你的,我干我的。席華華悻悻的,我干得風生水起,我不許你這么窩窩囊囊。他對席華華問,我怎么窩囊了,就是因為沒有提拔我?席華華冷笑著,你在官場上混,不就是想混個官嗎?劉學仁不說話了,這也是他的軟肋。席華華沒有說錯,就像他說席華華生不出來孩子一樣疼。他對總裁笑了笑,多少有些不屑,您什么意思?總裁直截了當地說,不是因為你愛人給我接生了胖小子,是我早有打算。你來省城,到我們新媒體公司當副總。現在的老總三個月就要走,委屈你到我這里來先當常務副總吧,三個月后就是老總。省城的房價很貴,我們只能在郊區給你買房子,九十平方。但我能給你買車,不超過三十萬。劉學仁的心像是泥鰍那樣,一動一蛹,他覺得人家是把他當成人物了。當了十年的副所長,他最喜歡的就是對方能真正地尊敬他,而不是因為他那個不起眼的職位。

其實劉學仁是省城的人,當初他大學畢業要去省城的,在一家報紙當編輯。但父親執意要到這座城市里來,因為這座城市給了父親一個大師的稱號,讓他成了著名的園林執掌。席華華也是渴望到省城,省城靠近大海,總能有風吹過來罩著身子舒服。他和總裁說話都是省城的話,很親切動聽。省城距離這座城市三百多公里,語言就隔著千重疊嶂。自己活活被焊死在這個位置上,他要求幾次離開研究院,都被卡住。離開他,確實市領導的講話就沒有了亮色。起初,劉學仁升職的希望死了,在慢慢僵硬。總裁這番話在觸摸著他的內心,劉學仁憂心地對總裁說,我是怕院里不放啊,我是文學所的副所長,又是大領導的文脈。總裁給他夾了一筷子鰱魚脊背上的肉,新嫩新嫩的,像是一塊剛煮熟的嫩豆腐,慢慢地說,辭職吧,你那里給的,我這都能給。你那里不能給的,我這里也能給。劉學仁笑了,我知道你能給我什么,你剛才不是說了嗎。總裁看了看繃著臉的席華華,說,你愛人可以到省城的婦產科醫院做主任,那家醫院是我們新媒體的主要客戶,我有話語權。席華華臉上頓時有了紅暈。劉學仁說,你能兌現嗎,現在條條框框這么多。總裁說,你一答應跟我見面,我就打電話跟醫院說了,你愛人的接生水平在全省拿手指數能有幾個呀。醫院巴不得了,如今新媒體是最有前途的,醫院也需要我們的關注啊!

劉學仁和席華華吃完晚飯回到家,席華華去洗澡,沒一會兒就蹦出來,赤身裸體,惡狠狠地嚷著,你就不能為了我,其實也為了你,答應他們。在這里生活真沒意思,沒有一絲風吹著,都是一個模式地過日子。誰都不想變,誰都懶得動,給脖子上套塊餅就能活著,也不懂轉轉。劉學仁看見席華華青白的身上流著水珠,水珠在她身上滾來滾去。劉學仁轉移著視線,他覺得席華華在誘惑他,他說,我不是不想動,我是一個高級研究員,又是一個文學所的副所長。你說我辭職就辭職了,我就不是體制內的人了。席華華哼著鼻子,你就是讓體制鬧的,你就不知道人挪活樹挪死的道理。劉學仁不在意地說,我知道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那是報恩。我不想這么輕易得到,我還有我的尊嚴。席華華撇撇嘴說,我怎么聽著有些醋味兒。劉學仁小心地叮囑道,這件事得保密啊,我也害怕他,都因為這個世界騙子太多了。席華華又鉆進衛生間,劉學仁聽著嘩嘩的水聲,欲望又沖出來。沒有想到,席華華從衛生間出來,躺在床上就睡了。劉學仁覺得他身邊滾過來一股水氣,彌漫在他全身。劉學仁輕輕搖晃著席華華,席華華狠狠地說,你別理我!劉學仁在她耳邊輕輕咬了一口,說,我不是也猶豫嘛。席華華突然翻過身,給了他一個結實的后背回敬他,說,我跟你結婚這么幾年,你做事一直都在猶豫。

夜深了,劉學仁似睡非睡,他內心很糾結。雖然這座城市沒有風,可是這個新媒體的總裁給他吹過來一縷清風。他閉上眼睛,席華華突然翻過身,緊盯著劉學仁眼睛,才注意到他的眼瞼很厚,當遮掩住的時候,會感覺他還在注視著你。席華華有些心酸,覺得跟了這么一個男人沒有意思。一早,總裁突然打來電話,問劉學仁,想得怎么樣?劉學仁笑了笑,矜持地說,我需要考慮一下,辭職不是一句話就能辦的事。對方哈哈大笑地說,辭職就是看你的決心,而不是領導的決心。劉學仁盯了一句,你千萬不要因為我愛人給你們接生就知恩圖報。總裁笑了,我看了你的很多文章,也掂量了你的分量。我是做生意的,不做賠本的買賣。

劉學仁沒有想到他的事情居然被市里張領導知道了,當事人只有三個人,他和席華華以及那位總裁。究竟誰是猶大,他騎車在街上走著,覺得悶悶的,覺得后脊梁骨生寒,真是無風也起三尺浪。他剛到所里就接到電話,去一趟黃院長辦公室。單位的走廊很狹長,總是拐來拐去看不見一條直路。據說設計方就是想讓大家小心翼翼地走,因為很有可能突然遇到誰當面走過來難堪。劉學仁每次走這條路都要透過窗戶看外邊的山,山似乎距離很近,觸手可摸。天陰的時候看不到陽光,因為都讓山遮攔了。走到盡頭就是院長辦公室,他剛拐去就看見黃院長在那兒站著等他。黃院長很高,要比劉學仁高一頭,每次劉學仁都得仰望著黃院長。兩個人站在窗戶前說著話,劉學仁很奇怪為什么不讓他進去。他知道一準是因為昨天寫張領導那份講話稿的緣故,黃院長肯定是挨了張領導的罵,要朝他撒。他也習慣了,沒有想到黃院長卻只字不提,輕輕說了一句,有人舉報你呀。劉學仁一愣,這么幾年很少有人舉報他,因為他十年都沒有提拔,反而引起同情。誰要是拿他下刀就是欺負弱者,會遭恨的。黃院長說,你跟市圖書館要了一千多塊錢的書,而且限期讓人家送給你。劉學仁愕然,脫口罵了一句街。黃院長陡地陰沉著臉,問,你罵誰呢?劉學仁氣哼哼地說,那是市圖書館要下架的書,準備放庫房了。我是借看的,借條都有。我限什么期,我是跟市圖書館說好三個月必還的。黃院長擺擺手,你可以解釋,但你也不能罵人呀。劉學仁沒有說話只是運著氣。黃院長說,那你也是有問題,你還是利用你的權力。你換一個平常人試試,看市圖書館給不給。劉學仁悻悻地說,我一個小副所長有什么權力。黃院長說,舉報信寫給了我,也寫給了市紀委和張領導,要求嚴肅處理你。劉學仁撲哧笑了,嚇了黃院長一跳。黃院長說,你笑什么?劉學仁問,打算怎么嚴肅處理我呀?黃院長皺著眉頭,本來要準備提拔你當所長的,你就再次歇會兒吧。劉學仁不解地問,我這不都解釋清楚了嗎。黃院長說,那是你的解釋,這得組織去調查吧。劉學仁說,等組織上給我調查清楚了,我就成黃花菜了。他突然想起來以前的兩次提拔,都會有人精準算好時間寫他的舉報信,于是順理成章地擱置自己。劉學仁突然內心很苦,甚至是疼。他真的沒有幾個親近的人,找不到能訴說的對象。回家跟席華華不能說,得把他煩死。有時候能跟父親叨叨幾句,父親總是用養花來開導他。說花卉不會嫉妒,但是它有比嫉妒更可怕的本能,那就是生存本能,它們會相互抑制別的花卉生存,為自己爭取更大的生存空間。

黃院長問,你能知道誰舉報你嗎,而且掌握的情況總是八九不離十。市圖書館借給你的書目都有,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小子喜歡的。劉學仁搖頭,黃院長嘆口氣,你連舉報你的人都猜不出來,是不是你的悲哀啊。或許這個人還是你的哥們兒,你們一起喝酒吃菜,或者一起上山玩耍呢。劉學仁使勁兒想,也想不出所以然。黃院長轉身走了,他背對著劉學仁大聲地說,跟你父親說說,我想要一盆紫睡蓮,每年只開七天的花。他答應給我,這都大半年了沒動靜。劉學仁說,你養盆開七天的花干什么?

黃院長回過頭,慢吞吞地說,那才金貴呢。

春天沒有風,所有女孩子的裙子都飄不起來,懶洋洋的。

劉學仁喜歡外邊晾衣服的風景,所有衣服在風中飄蕩著,像是一群人在飛翔。可現在衣服都規規矩矩戳在那兒,像是人在上吊后垂直在那里等著收尸。家門口路上的楊樹很多,風刮起來樹葉會響動。劉學仁愛聽樹葉響動的聲音,他覺得有韻律,尤其是晚上,嘩嘩的如海浪般一起一伏。有次,劉學仁突然半夜爬起來,端著錄音機去把風刮樹葉的效果錄下來,然后在他的文章里去渲染那意境。單位有些女同事喜歡劉學仁這種癡迷感,有幾個人甚至會跟他在樹林里到處游逛,當然是在風中。如果是黃昏,太陽還沒完全褪色的時候,風又不大不小,樹葉里的聲響又比較適中的剎那,劉學仁會跳舞,那幾個女同事也跳。這時,劉學仁看女學生的腿最為愜意,因為旋轉,那一條條秀腿會在夕陽中茁壯成長。為這事,黃院長找他批評,說,你大小也是一個所長了,說話辦事得規規矩矩,這影響有多不好啊。劉學仁怔了半天才問,我有什么不規矩的?黃院長說,你吃飽撐的跑去錄風干什么,神經啊。劉學仁說了一句,我喜歡呀。黃院長變了臉,批了一頓劉學仁不懂政治,甚至說到了不懂得維穩這樣的話。劉學仁不管那個,去年秋天那次,又是一個黃昏,風又不大不小地刮起來。劉學仁下班,在單位前面的廣場上情不自禁地跳起舞,單位的姑娘們也跟著跳。黃院長走過來看著劉學仁,劉學仁滿不在乎地繼續跳,單位的姑娘們都蔫溜溜地走了,就剩下劉學仁自己跳得很陶醉。

今年春天沒有風吹來,每天,劉學仁起床除了看書就是看天氣預報,電視屏幕里那個女孩子總是笑瞇瞇地說,今天風力一二級,說得那么幸福。劉學仁就會極度失望,沒有風,那還算是春天嗎。他騎著自行車就奔了常去的望風臺,在官場上久了,就如同抽上了咖啡因,對官位追逐的癮頭隨著越來越大,以至不能自持。劉學仁在等待中發現自己的人格發生變化,文章越寫越官樣,處理事兒越來越圓滑,對領導越來越愛挑好聽的說。他苦惱至極,于是話越說越少,白頭發越來越多。父親看出他的心思,說,你在單位待的時間太長了,在溫室里生長的花朵,經歷不住外面風雨的摧殘。花跟人一樣要多經歷些風雨,老是被保護得很好,很難適應外面的生活。

突然刮風了,風勢很強。

劉學仁一場興奮,他騎到了望風臺,發現已經有不少人了。這里能俯瞰整個城市,這時候突然云彩之間露出一條縫隙,瀉下來一縷難得的燦爛陽光。他站在那兒沐浴著暮風,清爽爽的。云層越來越厚,好像壓在他頭頂。瞬間,他看到整個城市被沉浸在一片金色里,別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看見一個留長發的小伙子把手伸進女孩子的上衣,女孩子在呻吟。劉學仁的血在沸騰,他下身在挺拔。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跟席華華做愛了,最后那次是跟省城的總裁喝完酒后回來,席華華洗完澡那次。因為席華華太亢奮了,一直在跟他憧憬去省城后的美好生活。風就跟變魔術一樣,驟然停了,就像是誰按了風扇的開關。他下山了,覺得沒有風真難受,渾身濕漉漉的。他騎的是共享單車,扔到路邊,打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見他渾身是汗要開空調,被劉學仁攔住說不用了。

天很熱的時候,劉學仁從不開空調,換句話,雖然空調是供冷熱風的,但他只在冬天開熱風。席華華對他的舉動很憤然,說你不開空調是典型的自閉心理。劉學仁覺得空調出來的風是人工的,不是自然的,他無法接受。席華華說風本身就是制造出來的,你渴望風就是渴望交流。風就是交流出來的產物,空調不過是讓人加工了一下。劉學仁依舊不理會,很熱的時候他就靠洗澡消暑。他甚至在床頭放把扇子,睡不著就扇扇。席華華嘲笑他,你應該去出家,你不配享受現在的物質生活。席華華打來電話,說接了一個大手術,晚上不回家吃飯了。劉學仁在家附近找到一家小酒館,他看見研究院辦公室的小董在那兒正自飲自斟。小董就住在他家樓下,沒有結婚,一直在找對象,但找不到他滿意的。他經常在這里和小董見面聊天,小董見到他很開心,說,今晚我請客,你到前面去買兩個燒豬腳,特別好吃呢。他走到前面才看清楚,原先那個熟悉的老大爺不在了,換成了一個很清秀的女孩兒。他以前沒有見過,因為偶爾這個女孩子也出來賣過燒豬腳。劉學仁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女孩兒隨意看了看他,轉過臉也不跟他搭話。有人走過來喊著女孩兒的名字叫奈奈。劉學仁笑了,因為聽著像奶奶。他隨口說了一句玩笑,女孩兒挖他一眼,那臉粉紅粉紅的如牡丹。他回來,小董已經給他斟滿了酒,酒很香。小董突然伸過來腦袋神秘地說,知道嗎,李院長三個小時以前突然出了車禍,現在幾乎成了植物人。劉學仁腦袋嗡的一下,李院長是研究院的副院長,也是他的主管院長。還有兩年就退休了。小董喝了一口酒,狡黠地說,你的機會不就來了。劉學仁知道小董和李院長關系不好,兩個人吵了一次架,都瞪著大眼珠,舞著拳頭吼叫。吵完架,李院長就氣得進了醫院,說是讓小董氣的。后來小董做了四次誠懇的檢查才肯放過,李院長再上班,依舊對小董不依不饒。小董說,我剛從醫院回來,大夫說他不會醒過來了。劉學仁跟李院長也是面和心不和,他甚至懷疑舉報自己的人就是李院長。因為他曾經提醒過李院長,李院長寫的文章里有一段是抄襲的,抄襲的就是他在北師大上學時一個同窗的文章。李院長不服,讓劉學仁拿出證據,最后逼得劉學仁拿出來同窗發表的文章原稿,而且都用紅筆描出怎么抄的。李院長臉色漲紅,在那兒不斷喘著粗氣。后來,李院長咄咄逼人地問他,這件事你跟誰說過?劉學仁很惱火,回敬了他一句,我為什么要跟別人說,你知道不就得了嗎。小董咀嚼著燒豬腳,滿牙齒都是油,跟劉學仁說,你現在有兩個競爭所長的對手,一個是社會所的錢副所長,一個是市文聯理論研究室的盧學超。劉學仁沒有說話,小董笑著,今天是不是黃院長跟你談話了?劉學仁點點頭,小董狡黠著,不就是那點兒破書嗎,不至于影響你的仕途。劉學仁驚訝地看著,說,你也知道這件事嗎?小董說,我聽見李院長跟別人說的,反正是在廁所聽的。說完,小董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嗆出來。劉學仁啃燒豬腳,吃不出什么滋味,看到剩下的白骨頭有些恐懼。

當劉學仁如熱鍋上的螞蟻時,北京一家大報紙邀請他去參加一個有關文創理論問題的研討會,會議日程三天。黃院長迅速就批了,院里所長們因私事外出一般都是不準的。可黃院長批完了以后還笑了笑,對他說,你借市圖書館書的問題,有關部門也調查過,還沒有最后的結論。但有一條是肯定的,你是所長,畢竟運用了你的權力。劉學仁很氣悶,但又無法再說什么。黃院長感嘆地說,李院長昏迷不醒,你是不是看看去。現在院里去的人很少,也讓我心寒呀。人在權力在,人走影響無。劉學仁走時說了一句話,我父親讓我告訴你,你的紫睡蓮開花可能要早,凋謝也會早。黃院長點了點頭,笑著回答,哪怕開兩天我都高興,起碼花開了。小董找到他勸他別去北京,怕他一走人家好抄了他的后路。一向做事利落的劉學仁猶豫了,這是他第一次這么舉棋不定,因為他不想放棄進京開會這個機會。在這座城市里,能進北京開這么一個會是極為少見的,也是他地位的一種顯示。況且,他開會的消息在院里成為美談了,因為等待提拔而不去,會讓人恥笑,這比殺他都可怕。劉學仁有個犟脾氣就是遇事從不和別人商量,包括和席華華,一向都是他自己拍板定。

他想出一計,晚上到院里負責組織的張院長家。張院長如果不讓他去就意味著自己提拔有戲,若讓他去就預示著無望。敲開門,張院長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劉學仁俯身端詳,見張院長的臉憔悴得如一張老樹皮,皺巴巴的,顴骨高挺著,支撐著整個臉面。算起來,張院長比他大不了幾歲,但這幾年迅速衰老。當年在北師大時,張院長上臺朗誦高爾基的《海燕》,顯得那么青春肆意,氣勢磅礴,贏得滿堂的彩。張院長睜開眼,慢悠悠地說,我剛才竟然睡了一覺,太難得了,現在一直失眠呢。半年前,張院長找到劉學仁,悄悄地說,你跟席華華說,看醫院心理科有沒有貼近的人,我失眠很厲害。后來,劉學仁跟席華華說,席華華說,什么失眠,那就是抑郁癥。劉學仁緊張地對席華華擺著手,你可千萬別說人家抑郁癥,傳出去他政治生涯算完了。后來,席華華帶著心理大夫跟張院長在一家茶社坐了一會兒,心理醫生當面診斷是輕度的抑郁癥,但必須吃藥。每次都是劉學仁給張院長秘密帶藥來,都是什么黛力新和百憂解。在傳說張院長要提拔到另一座城市當副書記的時候,張院長果斷不讓劉學仁再帶藥,說,睡好了,這些藥就不用了。風聲過后,張院長沒有動,也就沒有再跟劉學仁提帶藥的事。依舊是小董傳遞給他信息,說,因為傳言他臨走時安插一些人在各個要害部門,以防止自己走后遭到冷遇,省里主要領導聽說后很是惱火。

劉學仁說,我準備明天去北京。張院長笑了笑,你很有出息,還有北師大的文風。我是不行了,就如同一輛汽車報廢了。劉學仁說,你是組織院長,掌握著生殺大權,怎么就報廢了呢。張院長坐起來,在屋里溜達著,說,我樹敵太多,誰都覺得我是拿刀的,其實我就是一個剁餡兒的。我也不會養鳥養花什么的,對寫字畫畫的又一竅不通。想當初咱倆在北師大的時候,我比你能寫吧。現在我想寫一篇散文,寫出來的都是報告。你說,我廢了吧。我去省城開會,天涼了,想去商場買一件衣服。付賬時人家要我支付寶,或者微信。我不會,刷卡也不行,我口袋里有一張公務卡。但不敢花,花了就算是違紀。最后我用的是人民幣,人家看我就跟看外星人一樣。劉學仁笑著,張院長說,我回來跟你嫂子說,你嫂子說我就是一個廢物。兩個人一句冷一句熱地聊著,劉學仁看見陽臺上擺著一盆仙人掌,就說,這個還需要養嗎,都是刺兒。張院長說,不養就是最好的,要我養非死不可。劉學仁說起李院長,張院長擺擺手,說,你跟我別說官場這些人,我們說什么都不好。上次,我在食堂吃飯,我說了一句秘書小歐裙子漂亮。幾分鐘后就聽到要準備提拔她的消息,也有別的女人穿上她那樣的裙子在我跟前轉,這不開玩笑嗎。說著說著,張院長突然很激動,甚至連淚水都在眼眶打轉轉,弄得劉學仁不知所措。他知道張院長不會為自己肯透一點點兒口風,只好悻悻地告別。張院長給他一袋普洱茶,說是捎給同學韓樹起。劉學仁接過來,說,這小子是特別愛喝普洱。張院長拍了拍他,我知道他看中你,是你在北京的重要引線!

劉學仁回到自己家里已經快半夜了,席華華正為他收拾東西,牙刷香皂衛生紙刮胡子刀什么的,那衛生紙裁得一截一截的,疊得整整齊齊,提兜兒讓她塞得滿滿當當。席華華有潔癖,每次劉學仁上廁所,席華華都要再刷一遍。劉學仁的內褲和襪子從來都是一天一洗,而且逼著他自己洗。自從省城那家新媒體總裁說了那事后,席華華有了變化,那就是開始對劉學仁放松了。給他做早點,這在以前都是劉學仁的活兒。說來,席華華跟劉學仁談戀愛,是張院長撮合的。張院長老婆生孩子就是席華華接生的,本來孩子是沒戲了,讓席華華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張院長感激她,就強迫劉學仁上位。劉學仁不是很喜歡席華華,覺得她身上的皮膚雖然白嫩細膩,可五官長得有點兒粗糙。關鍵是席華華生活得很實際,他本人總想有點兒小資情調,每次都讓席華華破壞得很徹底。兩人就這么稀里糊涂結了婚,劉學仁對席華華一般,后來席華華惱火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你礙著張院長的面子,怕耽誤了你提拔的前程。劉學仁矢口否認,可有了點功名以后,才發現自己確實沒愛過她。可為了官場的名譽,他表面上海誓山盟,導致席華華被蒙蔽,開始沉湎于溫馨之中。燈熄滅了,劉學仁怎么也睡不著,身子碾得床吱吱亂響。席華華跟他叨叨的是總裁給她打電話了,問你想得怎么樣。劉學仁想的是李院長出車禍,在提拔他的時候不會有人投反對票了,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升遷機會,錯過了,又得等上好幾年才行。從小董說的三個人選看,白所長平庸,盧學超文筆不錯,但沒有任何背景,做人又比較木訥。他想來想去,就自己合適。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沒有意思,怎么這樣熱衷一個所長的職位。父親跟他說過,凡是花長出來高人一頭的,結果都先耷拉著腦袋。比如蜀葵,躥得很快,一斤才三十多塊錢。

窗外的月光很暗,云彩在周圍不斷飄動著。席華華抽冷子問,你到底是答應不答應呀,給人家一個準話。她從暗中說話的聲音很硬,把劉學仁嚇了一跳,忙問,你還沒有睡啊?席華華慵懶地說,你不是也沒睡嗎。劉學仁找個借口,說在張院長家喝普洱喝多了,有些興奮。他把手順進席華華的被窩里,如魚一樣游動著。席華華猛然掀開他被子順溜鉆了進去,叫劉學仁吃驚的是她竟然赤身裸體。每一次做這種事兒時,劉學仁都要求席華華脫得精光,而席華華都不是很情愿,覺得怪不好意思。因為劉學仁總愛亮開燈,像是欣賞油畫般地欣賞她的裸體,看得她發毛。兩人做完了事,劉學仁想睡覺了,他還迷迷糊糊地聽席華華講,到北京有好看的風衣別忘了給她買回一件……劉學仁沒好氣地說,咱們這沒有風,買風衣干什么?席華華笑著,我們到了省城就有風了,在海邊上散步,還刮海風呢。

走出北京站,劉學仁身上發涼,雖到了春季,可北京比家鄉冷多了,凍得人骨頭疼。北京現代化大都市的氣派,四周的高樓就像大山盤旋在周圍,使他覺察出自己所待的那座城市太寒酸。他按著會議通知的指示,坐地鐵到西直門下。車廂里很擁擠,他就像貼相片般地戳在那兒,窒息得喘不過氣。出了地鐵,走一百多米就到了國務院二招。他知道,像這樣的會議規模在自己那座城市得派高級轎車去接,可在北京,他這樣的副處級干部拿笤帚街上隨便掃。他能參加會,正如張院長所說,是因韓樹起。他在北京一家大報紙當副總編,讓他得此發表了幾篇大塊的文章。他好不容易在某房間找到接待人,接待人正在舉著手機打電話,滿嘴京片子,正侃著怎么對付美國簽證的事情。對方估計是一個女人,因為接待人說話的姿態很是曖昧。劉學仁耐心等他侃盡了興,他想也可能就這主兒還是位正處級。他被安排在三號樓住,接待人告訴他,會議明天才開,就一天,剩下一天是參觀。劉學仁急切地問,回程的票能給買嗎?接待人瞥了一眼劉學仁,說,你自己買呀。劉學仁再問,今天我吃飯怎么安排?接待人不耐煩地掏出幾張飯票,說,外地的就你一個人,自己到飯堂吃吧,明天隨會議一起吃。我就不陪你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接待人又撥起電話,出房門時,他聽到接待人開始侃美國十年簽就是一個幌子,你能去幾次呀。

到了飯堂,發現吃的是自助餐。劉學仁順著菜盤夾著菜,菜桌前站著服務員,用眼鉚著他,劉學仁怯怯地夾了一小點兒。劉學仁覺得人家沒有瞧不起他,是自己心理作祟。偌大的飯桌坐著孤獨的自己,劉學仁罵韓樹起也不來見見自己。想當初在北師大一個屋住著,上下鋪,天熱時都光著腚,底下長幾根毛都知道一清二楚。那時候,他和韓樹起跟張院長吃喝不分,還都喜歡小資一下,喝個咖啡,甚至一起討論哪個女同學最漂亮。北師大在新街口,背靠著小西天。三個人還一起遛到電影資料館看電影,盡管電影票很貴。吃了幾口,劉學仁一想人家韓樹起對自己夠意思的了,就那幾篇文章,使劉學仁的名字在自己城市光輝了許久。這時,一大幫人進來,桌子上一下子熱鬧起來。他問旁邊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人,你們這是開著什么會?那人回答,全國省市醫藥局長會。劉學仁覺出對方挺隨和,就來了興趣問,你是哪個省的呀?那人笑著說出一個省名。劉學仁好奇地問,你是局長?那人樂了,點點頭,還給劉學仁端來一碗小米粥,說,這個粥不錯,很有營養。劉學仁臉有些紅,低下頭悶頭吃飯。省里的局長就意味著是自己那座城市的市長,可自己只能算是個區區的副處級。劉學仁菜盤子里的東西不多了,他不好意思再站起來去夾,旁邊那位局長看出他的羞澀,端起他的盤子,給他堆得滿滿的擱在他面前,劉學仁感動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在院機關食堂吃飯,黃院長都是下邊人給他端菜盛飯。每次吃完飯,都會有人給他洗碗。誰看見都覺得很正常,因為上一屆院長也是這樣的。

北京的春天很短,外邊的樹木稍微有一抹青綠。

劉學仁難得這么清閑,他本想給韓樹起打個電話,后來又覺得自己撐不住勁兒。下午沒事兒,他洗了個澡,睡了一會兒不覺一激靈醒了。他恍惚看見李院長站在跟前,一臉的興奮,說我醒過來了。劉學仁心臟在蹦,他上北京前想去看看李院長,走到了醫院門口又縮回去。他怕別人看見自己去探望有非議,什么黃鼠狼給雞拜年之類。他覺得自己很猥瑣,一點兒鮮活的動力都沒有,好像被什么異化了。他看著天花板,覺得太低顯得壓得慌,一骨碌起來。心里不踏實,又惦念著提拔的事兒。他覺得自己就是捻捻轉,總恨不得有人抽他才能動。他煩燥了就走出二招的門,門口是個鳥市,什么樣的鳥都有。在往前走就是一條賣舊物的街,顯得很熱鬧。有賣鳥食罐的,一個個小巧玲瓏。還有擺毛主席語錄的,賣十五塊錢四十塊錢。他家的箱子里還有一大摞,嶄新的,是當年他父親不經意留下的。劉學仁有些想不通,像國務院二招這樣神圣的地方怎么會允許這么多雜七雜八的市場存在。在他那座城市的市政府門口連個賣冰棍兒的都不讓待,有一個賣報攤還給清理走了。

晚上吃飯是涮羊肉,每人面前擺一個小酒精鍋,桌上放滿了鮮嫩的羊肉片,薄得像一層紙,還戳著幾瓶啤酒。那位局長主動挨在他身邊,問他是哪兒的,劉學仁有些自卑地說出自己的城市。那位還把劉學仁所待的那個省的局長喊來,說,見見你的老鄉。老家的省局長一來,連說了幾個市長的名字,問劉學仁認識嗎?劉學仁慚愧地說,我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我。省局長聽罷忙熱情地拿出名片來,遞給劉學仁,說,以后你跟他們提我,他們誰都得老老實實地對你。知道為什么嗎,你們那兒的醫藥都是我批供應的。說完,他先自己呵呵笑,接著三個人哈哈一樂,推杯換盞,劉學仁又激動了老半天。老家的省局長對那位局長說,現在晚上還能讓喝啤酒,已經很不簡單了。那位局長說,京城就是京城。兩個人開始說醫藥方面的價格問題,劉學仁插不上話就閃開了。

回到房間,劉學仁還回味著剛才吃飯的情景。在他那座城市,市長們雖然也是省局長級,可架子都不小,看個什么演出,觀眾都坐齊了,得等上老半天,他們才會從貴賓室里集體走出來,在音樂聲中朝觀眾揮揮手,有模有樣。有一回開座談會,劉學仁無意中坐在一位市委副書記旁邊,兩人因為一篇講話稿打過交道,正閑談,被黃院長一個眼神叫出去訓斥他,說那是你屁股該坐的地方嗎?劉學仁不服,說這又不是梁山泊英雄好漢排座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說歸說,等他進去,只好悄然坐在旮旯,市委副書記喊了喊他,他也只是簡單笑笑。一直到開完會,市委副書記的旁邊沒人再敢坐。他曾經私下跟張院長說,過去周總理去北京人藝看戲,照合影的時候就站在后面,那些演員也覺得很正常。張院長說,現在不行了,都事先安排好座位圖,按照級別排。同一級就按照提拔的先后排,不這樣不行啊。劉學仁問,為什么?張院長笑了笑,說,約定俗成。劉學仁開玩笑,那你是不是每次都在黃院長前面呀?張院長笑了,我站在哪兒都行,很多不是以我意志為轉移的。劉學仁躺在床上無聊地看電視,突然手機聲響起,他看號碼陌生以為打錯了,就沒接,可電話鈴很執著。劉學仁攬過話筒,一個女人的聲音有些耳熟。是劉先生嗎?晚上到我這兒吃飯吧?我在凱萊飯店八樓805房間。劉學仁有些緊張,他聽別人說,有女人常住高級賓館,打電話約男人留宿就是陷阱。他緊張,在官場上躍躍欲試要提拔的人,都會格外小心在哪條陰溝里會翻船,往往一個疏忽就會前功盡棄。他忙說,我是個正派人。對方一本正經地說,你別誤會,我絕不會勾引你的,這是公司辦公室的電話……對方沒說完就咯咯笑起來,像是搖響了萬粒金鈴。劉學仁一下子想不起是誰,不知說什么好。對方的聲音放縱起來,說,我是于冰啊。

劉學仁一聽這名字,渾身就軟了。

于冰比他小三級,也是學中文的。劉學仁是北師大文學刊物的業余編輯,于冰是在投稿中和他一見鐘情,墜入情網。那時北師大對同學之間談戀愛卡得很緊,一旦發現,畢業分配時哪兒遠哪兒苦往哪兒分。劉學仁是黨員,書記找他談了一次話以后,劉學仁當機立斷,在一個周末找于冰含淚吻別,連說自己是個廢物,不值得她愛。出乎他的意料,于冰聽罷也不多說一句話便一笑了之。韓樹起罵劉學仁是個混蛋,說,你以為你是誰呀,不就是一個小城市的老百姓嗎,你父親不就是一個養花的花匠嗎。張院長當時出面支持劉學仁,只是說,你現在離開她是為了她的幸福,她是誰,你是誰呀。兩個人的講話其實都如出一轍,就是你劉學仁狗屁不是,門不當戶不對。后來劉學仁聽校里傳聞,讓他愕然,那就是于冰又和他的另一位同學打得火熱,形影不離,這同學就是如今報紙理論部的主任韓樹起。兩人都是北京來的,那同樣的京片子語系自然填補了雙方的寂寞。沒多久,韓樹起自殺未遂,弄得整個北師大的輿論都不得安生,其原因是于冰無緣無故甩了他。劉學仁畢業時,于冰曾找他談過一次話,留下一句讓劉學仁一輩子不會忘記的話,你是我第一個深吻的男人。多少年以后,劉學仁偶然聽韓樹起講,于冰結了一次婚,又離婚,帶著個男孩子。后來,劉學仁幾次問韓樹起于冰的情況,惹惱了韓樹起,說,我都忘掉她了,你還惦記個屁呀。劉學仁畢業回來以后,就跟席華華了,于冰成了他一個始終不結疤的痛。這次到北京,他總期待著那有一些邂逅,當然他知道這就是癡人說夢。

天色有些晚了,北京的街頭依然在燦爛。只是風拍到臉上像是小刀子在割。劉學仁出門打車,攔了幾輛都未理睬他。劉學仁懷疑,司機們是不是有特異功能,知道他是一個外地小城市的人。氣憤中,一輛車停在他的面前。車上,劉學仁有意識地說著普通話,怕人家瞧不起他,而且兩眼緊盯著車表,司機皺著眉,你再看該多少錢還是多少錢。劉學仁羞澀,因為在他那座城市乘出租車都會看表的,因為司機總是在跳表。窗外高大的建筑物五彩繽紛,把馬路映襯得也斑斕起來,他有好多年沒有來北京了,這次來有一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車到了凱萊飯店,他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廳,一個穿白長裙的少女悠閑地彈著鋼琴。黃頭發的外國人三三兩兩地聊天,兩臺鑲滿玻璃的電梯時上時下,讓他有些暈眩,便暗自嘲笑自己,怎么這樣見不得世面。他埋怨于冰,到了你家門口了,也不下來接一下,怎么北京人都顯得這么臭大氣。光看見電梯上來下去的,劉學仁沒找到門,就輕輕走了上去。小心翼翼推開于冰的辦公室,見她正打電話。她朝劉學仁瀟灑地擺擺手,示意他坐下,那姿勢很風情。劉學仁坐在沙發上,有時間欣賞于冰。十多年沒見,還是那模樣,時代把女人都變得青春永駐,她臉上皮膚白皙皙的,化了一點妝,口紅恰當地點綴出女人的魅力。于冰雖然穿著簡單,但都是名牌,周身透著華貴。因為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屬于拔地而起。那腰部收縮得恰到好處,承上啟下。臀部接連著兩條長腿,每一塊肌肉都在盡可能地顯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溝陷得深,肩胛骨突出,富于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揚起雙翼。劉學仁想起席華華,天天忙接生,白頭發已經在兩鬢伸出,眼角的皺紋也在像刀刻的一般凹著,腰也悄悄肥了一扎。

于冰嫣然一笑說,佛說我們今天會相見,結果就見了。劉學仁才發現在書架上有一尊觀音的佛像,前面點著一支香,冉冉生著煙火。于冰說,你來是韓樹起告訴我的。聽說你當官了?于冰有些疲憊地坐在他對面的真皮沙發上,一條長腿隨意地翹上來,高跟皮鞋也不穿上,在腳上晃晃蕩蕩,腳趾頭的紅色很熾烈。劉學仁說,什么當官了,就是一個小所長,充其量九品。于冰站起來,隨手擰開咖啡壺的開關,說,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你對仕途還是那么熱衷?劉學仁突然有些不舒服,他不習慣別人對他指指點點的,那一股子桀驁不馴的勁頭在身上急速蔓延著。于冰說,沒能請你吃飯,喝點咖啡吧,我從巴西帶回來的,味道很純正。劉學仁沒說話,他覺得不自在。到北京僅一天時間,就把他的情緒搞得亂七八糟。于冰根本不注意劉學仁的細微變化,只是盯著咖啡壺。不一會兒香味兒淌出來,她忙趁熱倒出來,給劉學仁端到面前,說,十幾年沒見面了,你變化不大,就是不如過去熱鬧了,有些一本正經。于冰坐在劉學仁旁邊,挨得很緊,以至于使他感受到于冰豐滿的臀部。不知她灑的什么香水兒,劉學仁從來沒聞過,刺激得喉嚨發緊。劉學仁覺得怎么也得說句話,就問,這個公司是你辦的?于冰隨口答道,算是吧。劉學仁追問,還是一個人過嗎?于冰聞聽撲哧笑了,說,你的思想還是那么傳統,在北京已經沒人提這樣的問題了。她終于發現劉學仁很尷尬,忙收攏住笑容連聲說,對不起,如果我說話傷了你,別介意啊。那咱換一個話題,說實話,你這個研究院的小所長掙多少錢?在劉學仁那座城市,很少有人問你掙了多少錢,因為都差不多。劉學仁在一次會上說過,可能我們掙得都差不多,才使得我們沒有了動力。

有一扇窗戶沒有關好,被風吹得叮當作響。

劉學仁說,二十多萬吧,其中有我愛人的不少。于冰語塞了,劉學仁除了工資以外,沒有什么額外收入。有時發表些文章,稿費寄來,拿回家的是少數,大部分都在院里請客發紅包了。席華華的病人倒是常有送禮的,都被她拒絕了,為了劉學仁的清廉名聲。于冰一怔,臉上的表情很驚訝,手悄悄地攥住劉學仁的手。她呆呆地望著劉學仁,半天沒言聲。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于冰接電話,寒暄的都是生意的事兒。剛撂下電話,沒說上幾句話,電話又頂上來,照舊是另一筆買賣。兩個小時內,電話鈴聲總是不斷,偶爾也有談生活的,顯然對方是男士,看著于冰支支吾吾的神態,劉學仁屁股底下好像撒了無數粒釘子。劉學仁喝了幾口咖啡,覺得太苦,他站起來,無論如何得走了。于冰一邊接電話,一邊用手使勁兒拽住他。其實也有女人喜歡劉學仁,比如市圖書館的一個副館長,比于冰要漂亮。給他書的就是這個女人,而且挑選的書目都是劉學仁的癢癢處。但劉學仁沒有過界,這個女人是單身,寫得一手好字。劉學仁的理論就是不是不動心,是官場上的忌諱。他猜想過,給自己寫舉報的一定是這個女人的傾慕者,而且屢屢得不到手。有關舉報他的事,他沒有跟這個女人說。他去北京前跟這個女人打過電話問,你想買什么?這個女人笑著說,你去燕莎啊,給我買一條紅色的皮褲。撂下手機,劉學仁就接到了這個女人發來燕莎女皮褲的照片,確實很鮮艷。終于等于冰敷衍完對方,于冰關上手機說,我天天就這樣應付生活,很疲憊,也很空虛。我把我完全暴露給你了。于冰把劉學仁拉進自己胸前,目光直視他喃喃道,這么多年,我一直沒忘記你啊。劉學仁的心都快堵到嗓子眼兒,連眼球都哆嗦。在擔任文學所副所長的日子里,他警告自己不可沾女色。因為對這事兒,研究院所有的頭頭們都極為厭惡。更主要的是,這事在城里傳播速度得很快。有一次,一個剛分配報社的女記者采訪他,約他在一家講究的咖啡廳坐坐。劉學仁猶豫了許久,勉強去了,捂得很嚴實。在一個角落,只與女記者談了十幾分鐘,連杯咖啡都沒有喝完就匆匆走了。沒過半個小時,市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他被黃院長叫去好一通批,說哪兒不行,非跑到那鬼地方去!

于冰送劉學仁下電梯,從透明的電梯里能看見大廳的一切。劉學仁的感覺是整個身子往下沉,他那次覺得自己沉下去的時候特別像是站在望風臺上,哪怕沒有風,也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于冰問他,我能幫你點兒什么?給你些買賣做?現在完全靠當官,是最沒意思的。眼下司局級辭職經商的越來越多了,官的吸引力已所剩無幾。知道嗎,韓樹起準備跟我干公司了。劉學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韓樹起當年恨于冰恨得咬牙切齒的,怎么兩人又搞到一起了呢。劉學仁咂著牙花子,說,真不可思議,你害得他差點兒跳樓。于冰笑著,世界就這么變來變去的。劉學仁疑惑,說,我看他干得挺歡實的,這個會就是他主持,張羅著全國大腕來商討文創啊。于冰拍了拍劉學仁肩膀,特別像是黃院長拍他的架勢。她說,現在一心做官的不多了,像有錢的男人一樣,身邊有多少女人都是個謎。劉學仁說,報社領導要是知道了他經商,他不得吃不了兜著走啊。于冰呵呵笑著,詭異地說,很有可能報社領導也在尋找去哪兒能高就呢。一輩子按部就班地朝前升職,已經是歷史了。劉學仁有些迷糊,在他那座城市當官的若是在公司暗里兼個什么職,拿另外一俸祿,一準得通報嚴肅處分,嚴重了就得撤職查辦。電梯的門開了,一群人涌出,像開了閘的水。劉學仁不明白,這么晚了怎么還車水馬龍的。一個穿西服的年輕人走過來。于冰對他說,送這位先生去西直門國二招。劉學仁對于冰留下最后一句話,我除了當官,別的什么也做不了。

溜溜開了一天的會,確實來了不少著名的學者。劉學仁坐在角落,沒有誰和他主動打招呼,這與他在自己那座城市里得到的榮譽和前呼后擁有著鮮明的反差。只是韓樹起向大家簡單介紹了他幾句,說得不疼不癢的。對劉學仁受到的冷遇,使他憤憤不平。可與這些大人物在一起,他又有些自慚形穢。會快散了的時候,韓樹起含糊地說,請遠道而來的劉學仁同志說幾句。只有他鼓了幾下掌,有人礙著面子,也隨了隨。劉學仁站起來客氣地說,我是來學習的……從另一個角落傳出一個聲音,現在沒工夫學習,快講觀點。劉學仁的自尊心被刺痛了,他開始顯示自己倔強的本性,施展口才和極強的思辨能力,反駁一些名家學者的觀點,并且引經據典,觀點談得犀利。等他談完,還沒容周圍人反應什么,劉學仁站起身旁若無人地走出了會議室。韓樹起追了出來,在走廊里與劉學仁并肩聊天,說,幾年沒見,你能耐見長啊。劉學仁握了握韓樹起的手,明天我得走了,跟院里就請了兩天的假,現在請假很難的。謝謝你提供這次機會,給我見了世面。韓樹起真誠地說,玩兩天吧,松弛松弛,你來趟北京也不容易。不知為什么,劉學仁眼圈突然濕潤了,他搖搖頭說,不了,來時那點兒新鮮感全都沒了。韓樹起想緩和一下壓抑的氣氛,輕松地問,你到北京印象最突出的是什么?劉學仁坦白道,到北京才知道自己是個小官。韓樹起嘎嘎地樂著,說,我給你訂的是后天的火車票,明天你怎么也得轉轉,給嫂子和孩子買點兒東西啊,西單和王府井又蓋了好幾個大商場。韓樹起一說倒提醒了劉學仁,他點點頭。韓樹起忙說,明天我陪你小子去。劉學仁猶豫了片刻才問,你是要和于冰干買賣嗎?韓樹起有些尷尬,但迅速扭轉著表情,說,現在拿死工資不行啊,體制內越來越嚴。兩人說著走出樓外,夕陽被一團團霧籠罩著,紅色被分割在飄散的霧里。劉學仁忍不住又問,當初她把你甩了,你為此險些沒命,怎么轉眼又志同道合了呢?韓樹起半天沒說話,好一會兒苦笑著說,我現在對什么事不認真了,也就不在意這些往事了。

晚上,于冰拉著劉學仁走到燕莎商場。這天的晚上好像北京被春風熏蘇醒了,有了一種暖氣,烘得劉學仁血管的血在加快速度。劉學仁對于冰說了一句話,我想給我妻子買一條紅皮褲,她說只有燕莎有。于冰在一塊玻璃窗前,指著一條紅皮褲興奮地問,你看這條怎么樣?劉學仁看著那條紅皮褲,耀眼而清亮,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紅葡萄。想來,劉學仁從來都不陪著席華華去商場,即便硬著頭皮去了,也是拿著一張報紙在柜臺旁邊消磨時間,為此,席華華總是耿耿于懷。于冰讓售貨小姐從玻璃窗里拿出拿條紅皮褲,從試衣間里再出來的時候,她下身的紅皮褲格外養眼,也顯得她十分挺拔,裹著的長腿亭亭玉立。劉學仁連說不錯,真的很合身呢。于冰說,那你就掏錢吧,三千六百塊。劉學仁以為于冰在開玩笑,隨口說,沒問題,兩萬六千塊我都掏得起。于冰在劉學仁身邊來回扭擺著,像是時裝模特表演,她瞪著眼睛問,你真的能掏得起嗎?劉學仁一愣,迅速盤算著口袋的錢夠不夠。于冰看著尷尬的劉學仁,叉著腰,不動聲色,倒弄得劉學仁恨不得鉆個地縫溜走。劉學仁笑了笑揮揮手說算了,我要告訴她這么貴,她也不讓我買。于冰逼近劉學仁說,老實說,你是給你老婆買嗎?劉學仁慌了,他不能說那個女人,只能推說是老婆。于冰說,給你老婆買東西就這么吝嗇,你至于嗎?劉學仁囁嚅著,太貴了。于冰說,你現在明白你掙的那點兒錢能干什么了。劉學仁笑了笑,我們那兒都掙這么多。于冰說,我當初要是跟了你,我算掉進冰窟窿里凍死了。于冰從試衣間里把紅皮褲脫下來,讓售貨小姐打包,對劉學仁說,我給你老婆買了吧。劉學仁說,那哪兒行。于冰撇著嘴,你這人活得很現實,很官場。又想吃葡萄,又怕葡萄酸。劉學仁賭氣地把錢掏出來給于冰,其實這次他到北京來真的帶來四千塊現金,可手到了口袋里又不想拿出來,他覺得這就是一種女人的虛榮。沒有想到于冰態度有了變化,說,我憑什么給你的女人買,就得你買。說著伸出手,劉學仁遞過去。于冰氣哼哼地說,你說你給別人辦事怎么這么難,何況還是你老婆!

天慢慢黑下來,北京的街道燈光如晝。

于冰開著一輛奔馳在行駛著,她也不說話。車轉到了長安街上,萬家燈火。劉學仁感覺有些冷,才發覺于冰沒有開空調。街道上人來人往,都罩在燈火里。在他那座城市,主要街道的燈到了半夜都閉上了,于是人們開始回家睡覺。于冰突然說,其實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不知道你究竟過得怎么樣。我問過韓樹起,他說你就是一個研究院的副所長,跟螞蟻那么活著。我知道他在扁你,因為我在乎你。后來,老張跟我聯系,我知道他成了你的官。他跟我說,你很有個性,但在官場上你不得寵。我起初想讓你到我的公司來,不光是因為我心里有你,是我覺得你比韓樹起有才華。可我知道你一家子過來,我不能接受。今晚陪你是我想看看你,因為你是我心里的一個結。我看到的你很讓我心酸,現在結賬都是支付寶或者微信,頂不濟是卡,你卻還用現金。劉學仁反駁著,我覺得用現金踏實,不行嗎?于冰看了他一眼說,你這么說我都覺得難堪,你現在不是在北師大的你了,你就是一個安穩傳統的小城市男人。北師大給你揚起的帆,現在讓你回去偃旗息鼓。到北師大報到那天,你跟我激動地大聲地說,知道北師大有誰待過嗎,有梁啟超,有李大釗,有魯迅,你說名字的時候,臉上都是光彩。我問你以后能不能成為名人。你說,為什么不能!說著,于冰突然哽咽了,斷斷續續地說,那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你那么有胸懷。劉學仁僵尸般地坐在那兒,路過王府井街口,他看見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是螞蟻在蠕動。

車停在國二招的門口,劉學仁看著于冰,于冰親吻了他一下說,你下車吧。劉學仁覺得于冰的嘴唇很涼,像是吃了一口冰糕。他看著于冰開走了車,車在夜色里頑強閃著后燈,像是眼睛在一眨一眨。于冰沒有聽他解釋,他也沒有什么好解釋的。他想講他那座小城市的生活方式,跟你們北京不一樣。可講這些有什么用呢,他就是于冰說的一個螞蟻在蠕動,沒有像鳥一樣飛翔。他想飛,可沒有風。只能自己用力抖動翅膀,扇出自己的風。那風能有多大,連他自己都感知不到。

劉學仁沒有心思洗澡,他就在房間里坐著,在黑暗中看著外邊的光亮。席華華給他打來電話,說,我懷孕了。劉學仁一驚,說,不可能吧。席華華笑嘻嘻著,我是婦產科的主任大夫,我說懷孕了就是懷孕了。劉學仁腦袋始終嗡嗡的,席華華說,其實我一直在做努力,就是你上次的那次給我們種下了種子,我開始澆灌培養。我要跟你說,我想去省城,那里的空氣質量也比咱們這好。我不能讓孩子天天憋在這里呼吸不干凈的空氣,這次你要聽我的。劉學仁不快地說,怎么不干凈了,我都呼吸這么多年。席華華說,這里沒有風,那空氣就不流動,質量能好嗎。快撂下電話的時候,席華華怯怯地問,你給我買什么了嗎?劉學仁連聲興奮地說,買了一條紅色的皮褲,很漂亮。席華華馬上問,多少錢啊?劉學仁支吾了片刻,三千六百塊。席華華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給我退了吧,我還留著錢給孩子買奶粉。劉學仁心酸酸的,說,你喜歡就穿,確實很好看呢。劉學仁被席華華懷孕的消息弄得很亂,他走到窗戶前,看外邊的街道上依舊燈火通明。在自己那座城市,這時人們已經開始睡覺了,會睡得很踏實。沒有風的城市,也會有一種安靜感。

轉天一早,于冰和韓樹起都送他到車站。三個人站在晨色里聊天,劉學仁給韓樹起那袋普洱茶,說是張院長送你的,知道你愛喝。于冰不悅地說,別說院長的官銜,他就是老張。劉學仁笑了笑,我們都喊習慣了。于冰對劉學仁說,你們那座城市是有一個叫三義寨的動漫公司嗎?劉學仁想了想,說,有啊。于冰有了熱情,問,你熟悉他們嗎?劉學仁說,三個美術學院的大學生畢業后搞的,我去過兩次,他們的頭兒叫想想。很有想法,我替他們申請市里的扶持資金還一直沒有下文呢。于冰靠近了劉學仁說,我聽說他們弄了一個片子叫《紅臉關公》。劉學仁搖頭說不知道,現在動漫就是燒錢,有創意也沒有用啊。于冰笑了笑,我到市場調研了一下覺得不錯,關公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題材,而且他們講的是關公升天以后的故事,見到的都是他殺過的人。有殺對的,也有殺錯的。韓樹起旁邊插話,還有他過去喜歡的女人,比如美麗的小喬啊。劉學仁嘿嘿笑著,是不是太亂了。于冰說,你跟他們聊聊,我準備投資八百萬。劉學仁愣住了,韓樹起說,這就是一個投石問路,好了,接著投。于冰跟劉學仁說,韓樹起搞營銷,弄好了有你的分成。劉學仁慌忙擺著手,我幫忙可以,一分也不會要。上頭要知道我分成,估計就是通報處分了,所有的錢不但都會退回去,還惹得一身騷。于冰和韓樹起一起笑著,列車就在后來的打情罵俏中啟程了,劉學仁看見韓樹起抓住了于冰的小手,在搖晃。

回到了自己的那座城市,還是老樣子。

那天晚上,劉學仁和席華華坐下,兩碗白細細的面條,一碗香噴噴的肉炸醬,還有切得跟發絲般的黃瓜、白玉般的大蒜、黃澄澄的炒雞蛋。席華華在小桌點上一根高高的蠟燭,小桌上散發出一種溫馨的誘惑。燭光映在席華華的眼下,襯得額前灰蒙蒙的,但她的臉卻顯得很白很白,連那細小的脈絡都依稀可見,像黎明前的山脈頂端浮現出來的魚肚白顏色,透著清瑩和水汽。席華華說,我今天接了四個娃,都是男孩兒。劉學仁問,你怎么點蠟燭?席華華幸福地說,為我們的兒子慶生。劉學仁看著席華華,恍惚中的孤獨消融了,他悟出自己骨子里是離不開席華華的。席華華穿著那條紅皮褲在屋子里來回走著,不斷地笑,一直走著貓步。走不穩還晃了身子被劉學仁一把扶住,說,你懷孕了,就別這么瘋。席華華笑著,難得你能花這么多錢給我買東西。劉學仁撫摸著席華華的臉,覺得她如盛開的花那樣滋潤艷麗,它搖擺的神態鼓動你伸出手去摘。兩個人就這么你一句我一語地聊天吃飯,席華華說起對去省城的憧憬,說起在海邊的房子,說起海風吹動她的紅皮褲,說起兒子在海邊奔跑,扯著一根長長的風箏。席華華陶醉之極,讓劉學仁感覺到有海風吹來,吹走了纏繞他的孤獨。席華華在他耳邊悄悄地說,我懷孕了,接生的時候才能知道人家的快樂。我要好好接生,讓接生的孩子幸福成長,就像我兒子一樣。

劉學仁上班的那天,小董告訴他,文聯的盧學超會當文學所的所長。劉學仁納悶,他不是沒有什么背景嗎?小董詭異地說,現在有背景的可能輸給沒有背景的。劉學仁僅存的那份希冀煙消云散了,小董說,知道為什么沒有你嗎,是你的那份市圖書館借書清單在發酵,真是時候。劉學仁說,應該說恰到好處。說完,劉學仁回到所里開始翻閱三義寨動漫公司的有關資料,他給想想打了一個電話,說起于冰的投資。想想興高采烈,說,我們就是在網上找找投資方,沒有想到還真有不怕燒錢的。劉學仁問,你估計最后盤子多少錢呢?想想說,怎么也得三千多萬,才能像樣子。劉學仁問,就算投三千多萬能賺到錢嗎?想想說,我們也沒有譜。中午吃飯,在食堂他要了一份肉包子和稀飯。黃院長端著飯菜過來坐在他身邊,劉學仁很驚奇,因為副院長以上的都在小食堂吃飯,那有小灶。黃院長從自己盤子里夾了兩個肉丸子給他,說,這次北京有收獲呀?劉學仁說,文創的理論沒有突破,我就是去開了兩炮。黃院長拿出來一份報紙,說,你不知道你在北京有了響動,看看評論。說完,黃院長走了。劉學仁拿過來報紙看了看,自己的一個大頭像,接下來是編者按,下面就是他的發言摘要,從文創的套路中怎么走出新路。劉學仁沒有感覺什么,在火車站韓樹起就跟他說起這件事,他已經不是發表幾篇文章就興高采烈的時候了。

轉天是周末,劉學仁接受想想三個人的邀請,上了他們的車。想想三個人很興奮,在車上就不停地和劉學仁交流,講的都是他們的《紅臉關公》。車開到城郊的一個小鎮,這個小鎮很幽靜,也沒有多少人。劉學仁和想想三個人下車,劉學仁抬頭看了看天,才發現春天真的來了。天空湛藍湛藍,給人一面藍鏡子感覺。大雁朝這邊飛來,一會兒排成人字形,一會兒又排成一字形。劉學仁對想想說,我真想跟大雁一樣在天空飛翔。想想說,我們也愿意跟著您飛,飛過周圍的山,能飛到那邊的海。劉學仁被想想這句話說怔了,因為從京城回來就一直聽席華華說海。想想三個人帶著劉學仁進了一家飯館,從后窗看到一個池塘,里邊有幾只鴨子在鳧水。想想說,這個地方就吃鴨子肉面條,我知道您喜歡吃面條,今天就在這湊合吧。劉學仁笑著,你還知道我什么?想想說,知道您跟于總好過。劉學仁變臉,想想知道說走了嘴,就忙賠著笑。旁邊其中一個人忙周旋,說想想就是愛開玩笑。劉學仁看著想想三個人那一張張清純的臉,覺得這座城市就在他們的手里開始變化。幾個人饒有興致地說著《紅臉關公》,說得最多的是想想。劉學仁問,關公升天后為什么會跟小喬好呢,這不符合他的性格。想想說,因為在三國里邊就小喬有名氣,別的女人真的不行,還需要觀眾去熟悉。劉學仁說,那還有比小喬更漂亮的貂蟬呀。想想說,貂蟬升不了天,她不夠那個檔次。劉學仁在笑,問,那是小喬追關公嗎?想想搖頭,一定是關公追小喬,這是我們年輕人的想法。劉學仁不解,問,關公是追女人的男人嗎?他這么有正氣感。想想說,難道正氣感的男人就不喜歡漂亮女人嗎?說著話,幾個人開始談深圳華強數字動漫公司的《熊出沒》。

午陽斜了,劉學仁看見水塘的顏色在變成橘黃色。想想說,他們悶了就到這里來,其實就是為了看這座池塘,那一片不大的水,是個能帶來想象的地方。另一個人說,我們夏天來了,能看到水塘里的荷花開了,荷葉是綠的,荷花是粉紅的,很好看。劉學仁猛不丁兒問,誰告訴你們于總和我好的?三個人不說話,劉學仁又問了一遍,想想說,是韓總。劉學仁沒有明白過來問,韓總是誰?想想說,你的同學韓樹起。劉學仁不說話了,想想接著說,原本我們是想離開這里的,因為這個城市沒有風。后來,我們決定留下來,因為這個城市需要我們年輕人的熱情。所有優秀的動漫都是創作者愛想象,才能畫出那種美感。我看宮崎駿的《千里千尋》時還上初中,看了沒幾分鐘就被吸引了。我看到孩子的父母因為貪婪被魔鬼變成了兩只肥豬,被趕進了豬圈,豬圈里都是豬,都是期盼著再變回來的人。我當時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一陣恐懼,我怕我也變成了豬回不來了。三個人一起在笑,劉學仁沒有笑出來聲來,他被這三個年輕人深深觸動了,他說,我會繼續為你們在市里呼吁,爭取給你們扶持資金。想想悻悻地說,不用了,一切的資金都是于總給,她說,我們需要花多少就給多少。最后賺錢了她拿大頭就是了。一直不愛說話的人對劉學仁說,我們就不明白,在這座城市里為什么就沒有像于總這樣的人!

突然起風了,風在水塘上刮起一層層的漣漪,真是一風吹皺千層浪。

席華華一直沉浸在懷孕的喜悅里,每天都讓劉學仁聽她的肚子,然后播放肖邦或者貝多芬的音樂。劉學仁知道她愛聽,幾次想說播點中國的,但看席華華高興得像個孩子就吞了口。席華華說,我是一個接生娘娘,但沒有體會到懷孕的幸福。父親送來一盆龜背竹,郁郁蔥蔥的很茂盛,說孕婦養這花最好,能吸收屋子里的不好空氣。三個人一起吃飯,父親對兒子說,你知道市里張領導后天中午要到我的花棚嗎?什么事啊?劉學仁一驚,我不知道。父親笑著,其實他以前來過一次,就是看我怎么養曇花。我告訴他,不能總澆水,曇花口饞要多上肥料。劉學仁說,您怎么不告訴我呢?父親不以為意,說,我就是不想告訴你,告訴你就沒有意思了。席華華抽冷子說,我們要去省城了,您能跟我們去嗎?父親搖頭,我就死在這個地方。劉學仁問,為什么?父親說,沒有風的地方養花最好。

劉學仁上班就碰見黃院長,在走廊的拐彎。天空有些陰,窗玻璃上卻有著斑斑點點的日頭留痕。黃院長說,張領導為你發表的文章有個批示,說讓院里的領導們都讀讀。劉學仁愣了,我那是寫文創的,院領導讀這個干什么?黃院長說,你寫了我們裹腳不前進的原因,說我們不解放思想,說我們天天不研究新思維,說我們只喜歡在形式上做表面文章,不能改變內容的不斷更新。劉學仁委屈地說,我沒有說咱們這座城市。黃院長質問,那你是哪座城市的?你那不就是借題發揮嗎?劉學仁梗著脖子說,即便我說了又怎么樣,難道我們不是這樣嗎?黃院長笑了笑說,你終于爆發了。劉學仁問,這算是找我誡勉談話嗎?黃院長很有意味地說,張領導讓我們舉一反三,那是借你的話敲擊著我們。劉學仁遞給黃院長一份關于三義寨動漫片子《紅臉關公》的扶持報告,說,您看看這個,如果文學所能做好這件事,就是我們的一大業績,我們得讓這三個年輕人吹起清新之風。黃院長沒翻幾頁走了,回頭跟劉學仁說,你小子就是孔雀,見到好看的就打開翅膀,別忘了后面露著的屁股。

中午,張領導喊他去父親的花棚。

天邊有一粒太陽,透明而柔和。張領導看著那曇花開放,不覺脫口贊嘆地說,真是大而美麗呀。父親說,它應該是晚上才開,我能讓它中午就開放。但我也不能阻止它開完了就凋謝。張領導點點頭,父親說,你這個當市領導的不能當曇花呀,你得始終開放,大而美麗。張領導哈哈大笑著,對劉學仁說,你父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張領導跟著父親給綠籬修剪,沒干一會兒,張領導就說受不了。父親說,這就跟理發師傅理發一樣,修剪整齊也是一門功夫和手藝呢。這花木工修剪綠籬既是絕招,又是十分費力的。絕招就是從頭剪到尾,蹲身用眼瞄去,平平的,沒有半點坑坑洼洼。所說的費力,是你得一剪子一剪子地修整。張領導好奇地問,你一天下來,要剪多少棵啊?父親隨口說,四五百棵吧。張領導臨走時對父親感觸地說,我每一次來都能有收獲。回市政府的路上,張領導對劉學仁說,我跟市委建議,你直接當副院長吧,算是一個破格。你跟你父親學絕招,給市里凝固的空氣吹進來點什么。劉學仁對張領導說,我準備辭職了,去省城的一家新媒體當副總。看著張領導詫異的表情,劉學仁笑著說,我想了很久,我怕我再這么待下去會廢的。我也不想當曇花,我希望我一年四季如春風。張領導很久沒有說話,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劉學仁也很詫然自己,怎么會突然說出這番話,其實在以前他都沒有這么堅定過。他覺得自己就是神經了,跟自己平常的性格擰巴了。

晚上,劉學仁挽著席華華最后一次在自己城市的街頭走著,他故意朝最熱鬧的地方。席華華穿著那條紅皮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顯得很獨艷。席華華很亢奮,她一直像袋鼠一樣蹦著走。劉學仁卻很孤獨,內心的荒蕪與清冷難以表述。他對自己突然辭職去省城的決定毫無準備,沒想到黃院長竟然輕易就批準了,而且沒有任何的挽留。其實他就是等黃院長開口說一句你別走啊,市里不是直接要提你當副院長嗎。他覺得自己對即將去的崗位一點兒都不熱愛,對曾經工作的單位卻充滿了全部留戀。他和席華華找了一個地方喝咖啡,兩個人看著春意盎然的城市,席華華一直在跟她的朋友們在告別,甚至在流淚。但劉學仁感覺到她那么愜意,自己倒是從未有過的孤獨,顯得與周圍人那么格格不入。想想打來電話詢問,需要我們幫忙嗎?因為折騰一個家搬到省城是很費勁兒的,他們三個人可以幫忙。

劉學仁客氣地說,我沒有什么,都是書。

大半年后,也就是深秋來臨的時候。

在省城附近的海灘上,劉學仁和已經肚子凸顯的席華華在散步。那里的海水很藍,站在海水里能清楚地看到海底的一切。兩個人專門在海邊等著夕陽落進大海里。有人跑過來誘惑他們,說去船上看落日更美呀,有美酒還有美人。劉學仁笑了笑,說,很多美不能同時存在的,若是同時存在就把所有的美都消化掉了。兩個人在海邊上找了僻靜處,看著碩大的夕陽在海面上漂浮著,然后云彩兜不住她了,夕陽一下就掉進海里,海水泡著她,也就是眨一下眼,夕陽就被海水擁抱在懷里。這時候,他們雖然看不到夕陽了,但還能感覺到她那張紅撲撲的臉。起風了,風在刮動著席華華碩大的藍色長裙,隨風而舞。席華華夸張地喊著,吹我的臉,吹我的每一個汗毛。她張開雙臂,劉學仁看著席華華瘋瘋癲癲的樣子笑著,手機忽然響了,是于冰打來的,說要看看想想《紅臉關公》的毛片,畢竟投資了這么多錢。劉學仁不悅地說,你就是一個商人,人家還沒有完全弄完,動漫是一筆筆畫上去的。于冰說,你的副總月薪多少錢啊,要不然跳槽到我這兒吧,我可不是開玩笑。劉學仁說,我在海灘上,這里有海風,很舒服呢。于冰笑著,北京的風也很大呀。劉學仁顯擺地說,海風,北京有嗎。他剛放下手機,市里張領導打來電話,頭一句就說,你回來吧,咱們這座城市需要你呀。劉學仁很驚訝,因為他走了沒有多大的反響,只是在朋友圈里有人發了幾句送別的話。張院長看見他還皺著眉頭,氣憤地說,你就是辜負了我們對你的好意,放著河水不洗船啊。黃院長也是拍了拍他就走了,只有小董為他掉了幾滴惜別的眼淚。劉學仁甚至有些失望,覺得自己走了大家怎么這么平靜啊,就像這座城市一樣。他剛走沒幾天,上面就任命文聯理論研究室的盧學超當了所長。他離開研究院,也就是小董幾個人出來送他,幫著他拎著幾大捆的書。席華華則不然,走的時候醫院都是送別的人,很多是帶著小孩子的母親,一簇簇鮮花,姹紫嫣紅。席華華對劉學仁說,看看我再看看你,你說你小子怎么混的。

劉學仁對張領導說,我回去能干什么呢?張領導誠懇地說,我們也成立了一家新媒體集團,你直接當總裁。條件不比你現在的差,你可以提條件。劉學仁說,我再想想。張領導熱情地說,別想了,黃院長已經去了政協當副主席,你再也不會跟他打交道了。劉學仁迷惑地放下電話沒鬧明白,一個研究院的小副所長變遷至于會牽扯到張領導嗎,這里還有什么玄機嗎?他眺望著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海,回頭看看連綿起伏的山巒。覺得這里有水有山,好像自己是一只大雁找到了落腳地,但隱隱還是心酸。他想起自己那座城市,生他養他,回憶起想想帶他去的郊區那家小飯館后的池塘,還有那些鴨子。

劉學仁看到幾個小伙子在扔飛碟也跑過去,覺得海風把他那顆抖動的心撫平穩了。他扔出的飛碟掉到海水里,便跑過去撈,那股子勁頭好像要把夕陽也撈出來。劉學仁撈起飛碟,看著波浪起伏的大海,看見夕陽被大海吸進去的壯闊,想起海子那句著名的詩句:面朝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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