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芳》味道散文賞析
我挑起一筷子青菜,慢慢放入嘴里,細細地咀嚼了幾下,咸淡倒適宜,只是油水不多,感覺干干的,就像剛從水里撈起來一樣,沒啥味道。我不禁笑自己的迂,想在工地上的食堂里吃出美味的青菜,希望實在是微乎其微。這些青菜都是一大鍋一大鍋炒的,不像家里炒一盆青菜來得簡單,而且家里炒出來的色澤也好,綠油油的,惹人的胃口。我抬頭看看坐在我對面的老魏,他正大口大口地吃著飯,我驚訝地發現,他甚至連嚼都不嚼,就這么囫圇吞棗地咽下去了。老魏見我看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是粗人,吃相難看,別笑話我啊。我說,哪能呢,看你吃得那么香,我也覺得好吃了。老魏哈哈笑道,餓了都好吃。我愣了下,良久,才說,是的。
食堂的一角,一些工人正在排隊打菜,工地上菜是限量的、飯管夠。小樸就站在食堂的一角,舉著大勺子,大聲叫著,下一個,下一個。小樸的勺子總是重重地放下去,輕輕地舉起來,幸好工人們大都習慣了,從不與他計較。不過若實在菜不夠,問小樸添加點,只要還有菜他還是比較爽快的。
小樸五十多歲的年紀,脾氣有點犟,但心腸還是蠻好的。工地上無論大小都管他叫小樸,小樸從來不會為這個生氣,他說,這么叫說明他還年輕著哩。小樸是食堂的負責人兼廚師,其實用廚師這個稱呼有點抬舉小樸了,他充其量會做點菜而已。不過也不要緊,到工地上做飯也不必有廚師的大號,只要會做菜就行,當然,能做得好吃一點自然是更好的。
打完菜,小樸也捧著個大碗參與到工人中來,跟他們一起圍在大圓桌上吃飯。便有工人對他嚷道,小樸,你做菜的本事可越來越爛啦,你吃吃看,一點味道都沒有。小樸用筷子用力敲打著碗,說,有的吃就不錯了,要吃味道去酒店吃啊,這里是大鍋飯,哪能吃出山珍海味來。
其實,這也不能怪小樸,每天每人的伙食費都是有規定的,小樸哪次去買菜不是算了又算。他知道工地上的工人不容易,都是干體力活的,肚子里沒點油水哪有力氣使呀。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小樸總不能自己搭錢進去吧。不過,那工人說是這么說,吃起來卻是嘖嘖有聲,有滋有味的樣子。小樸便在一旁笑。還說沒味呢,聲音這么響,不是香著嘛?那工人的臉刷地漲得通紅,強辯道,啥味道?我那是餓了。于是,周邊的工人們哄得一陣大笑。笑聲在食堂里久久地回蕩著,即便是殘留的一點點余音也會久久地縈繞在工人們的耳邊,勞累了一天的神經在此刻得以緩沖。
工地的食堂不大,是兩間鐵皮搭建的臨時屋子,工地上的房屋差不多都是這樣,主要是靈活性強,要拆便拆。一到飯點,食堂里總是擠得水泄不通,幸好有些工人打了飯菜喜歡端到宿舍或者食堂外面去吃,即使如此,食堂里還是鬧哄哄的。不過,這樣的場景小樸見了總是分外的受用。按他的話說,這多熱鬧啊,看別人吃得津津有味的,自個的胃口就上來了。
說起胃口,小樸的話就特別的多。他說,小時候,他家里養了一頭豬,不知為啥,那豬不愛吃食,養了一個月也不見長一點肉。他父母急了,就商量著借錢再抓一頭豬回來。說也奇怪,新抓的豬一到,先前的那一頭一下子便有了胃口,有時,兩頭豬還為了爭一口食而打起架來。老魏說,那叫搶食。我也知道搶食一說,小時候鄉下人家孩子多,至少也有兩個以上,但那時候的孩子可好養活,米飯加一碗咸菜,幾個人圍在一起,都吃得狼吞虎咽的。我記得那時候的咸菜味道特別的好,一點咸菜伴著米飯我總能吃上好幾碗。可是,如今每天大魚大肉的,我好像再也吃不出之前的好味道了。也許,在蜜罐里浸泡久了,甜也會變得淡而無味了吧。
據說味道是品出來的,可是,對于這些干勞力的工人們而言,品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他們習慣了大口地吃飯,大口地喝酒,甚至于習慣了大口地咽盡人間的酸甜苦辣。當然,若是真要讓他們講述對于美味的感覺,那無疑對紅燒肉的體會最深了。工地上一周會吃兩或三次紅燒肉,自然,節日是例外的,不但會加菜而且有酒。酒喝多了,所有的美味其實最后都是無味的。但你若問他們這菜味道怎么樣,他們必定會伸出大拇指狠狠夸道,好味道!小樸說得對,那是他們心里高興,心里高興了才有味道呢。這么說來,味道有時與嗅覺無關。
工人們都說小樸做得最好吃的就是紅燒肉了,肥而不膩,入口即化。這點,我是深有同感的。工地上的紅燒肉是用大鍋煮的,滿滿的一大鍋,經過長時間的燉煮,這樣煮出來的肉非家里小鍋能比。小樸說我是個有吃福的人,偶爾去工地,多數會遇到吃紅燒肉。每次,我都會興致勃勃地拿著飯盒去跟著工人們排隊,小樸對我總是額外的照顧,總會給我挑上一塊最好的紅燒肉,然后直接在飯上灑上一點肉湯,那頓飯我總是吃得特別的香。再看看周圍的工人們,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一塊紅燒肉竟可以讓這些漢子們感到如此的滿足,他們的快樂是多么的渺小而樸實啊。
這一切,小樸也是看在眼里的。我知道,為了改善伙食,小樸也想盡了所有的辦法。有一年,小樸從外面抓來了一條小狗放在工地上養活,并向工人們隆重宣布,等狗養大了就給工人們煮狗肉吃。工人們一聽都覺得來勁,商量著冬天時吃,再配上燒酒,那才夠味呢。有人說,狗肉我吃過,那味道比豬肉還香。于是,工人們把小狗當寶貝似的養,每個人都把吃剩的往它嘴里送。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狗一天天長大,而且長得胖乎乎的,甚是惹人憐愛。工人們都管小狗叫二樸,因為它成天形影不離地跟隨在小樸左右。每次,我到工地時,二樸一看到我就會搖著尾巴跑上來,圍著我身邊轉。我伸手摸摸它的毛,像工人們那樣二樸二樸的叫它。二樸似乎也特別喜歡自己的名字,一聽到有人叫二樸,無論它在做什么,馬上會屁顛屁顛地跑上前去。
冬天了,二樸長成了一條結實的大狗。可是,吃狗肉的事小樸好像忘得干干凈凈了。工人們暗地里也會偷偷地議論,這狗養著本來就是吃的嘛,眼看著年底工人們都要回去過年了,何不趁著大伙都在吃頓狗肉呢。可是,議論歸議論,沒人敢對小樸當面說。其實,小樸心里是清楚的,也從未忘記過自己的承諾。有一回,他悄悄跟我說,當初抓二樸來養確實是為了讓工人們吃上狗肉,可是,如今它大了,真的舍不得呀。小樸說的時候,眼睛望著前方,我看到他輕輕地轉過身去,一只手拭了下眼角。我說,工人們也就在背后說說,吃不上狗肉也無所謂,他們不會怪你的。
后來,我長久沒有去工地了,再去時,不見了二樸。我問工人們,二樸呢?工人們輕輕地嘆了口氣,誰也不說話。最后還是老魏告訴我的,二樸被殺了,小樸實現了他的承諾。我“啊”的一聲,想起二樸清澈的黑眼睛,心里一陣發酸。老魏說,二樸的肉沒人吃,就連平日里一直惦記著吃它肉的工人們也就咬了一口卻無法下咽,他們說二樸的肉是苦的。我相信,二樸的肉不會苦,那是吃的人心里發酸才變苦的。后來我才知道,工人們最終把二樸的肉埋掉了。我想,這對二樸來說應該也是個安慰吧。
從此,工地上再也沒養過狗。
有一年,小樸決定回老家開飯店,準備再也不出來打工了。
臨走前,還是在食堂里,小樸一邊喝酒一邊跟我道別。他竟然跟我提到了二樸,他說,當初他并沒有把二樸殺掉,而是悄悄把它送給了一個在鄉下種地的老人,那晚他給工人們吃的也不是狗肉,而是他從市場上買回的羊肉。
小樸說得很平靜,我靜靜地聽著,竟然也沒有覺得太過意外,也許,在我心里,早已設想到了這個結果,畢竟小樸轉身拭淚的情景我不曾忘記。可是,小樸又說,二樸后來還是死了,是被打狗人藥死的……小樸哽咽著,不能言語。
我啞然了,這似乎也是我應該想得到的。
小樸說,這生活的味道啊有苦有甜,這些,無論哪種我們都得一一去嘗。
是的!我喃喃地說,舉起桌子上的一杯酒,大大地喝了一口,叫著辣,淚,便奪眶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