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杏蓬《父親和父親的愛》
扁擔:父親的脊梁
家里有多少根扁擔,父親就用過多根扁擔。
父親的扁擔,是后山上長的柞木做的。
農閑時節——也就是立冬以后,天冷了下來,天空烏青,風如利爪,把楓葉、烏桕葉、柿樹葉、苦楝樹葉薅掉了,樹枝精鋼一樣兀立在頭頂上,寧可嗚嗚,也不輕易搖動。吊柏、桂子、蠟葉沉郁得蕭索,卻十分穩當。檐頭風抽取著時間,陽光由蒼黃逐漸淡白。父親從樓板上抽下烘干了的柞木條,用稻草刷去木條上的落灰積塵,開始用菜刀砍削木條兩頭。菜刀磨得鋒利,但力道不好把握,像挖土,輕一鋤頭,重一鋤頭,在柞木條上砍出一路的坑坑洼洼。這些先不管,把柞木條修成了扁擔的形狀,再到門前吊柏樹下的垃圾堆里翻撿,找出半只瓷碗,用菜刀背輕輕一磕,磕成兩指大的碎片,挑一片趁手的瓷片當刮刀,把柞木條上粗糙的條紋、隆起的小疙瘩、菜刀用力不均砍出的溝槽刮平。這是個力氣活——力氣都匯聚在握著瓷片的三個指頭上。父親抽煙歇息的當兒,我也挑一片瓷片,幫他刮扁擔,一用力,瓷片走偏,在扁擔上刮出一道溝。掌握了力道,上下滑溜,不過五回,手指、肩頭都酸了。
父親從雜物柜里翻出錐子——也是自制的物件,把長鐵釘釘入油茶樹做的手柄,用斧頭砍去長鐵釘的釘帽,磨尖,就是錐子,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在扁擔兩頭三分處用瓷片畫個記號,握著錐子各鉆一個孔,把寸長的竹簽釘進去,成了爪,扁擔就制成了。
扁擔無爪,兩頭刷。
這是我們村里自制的諺語,意思是沒有準備,做不成事,村里自制的諺語還有“撈魚打銃,兩頭空”,意思是一只手只能抓一條魚,一次只能辦一件事。
扁擔制好,就擱在門旮旯里。
門旮旯,不僅有扁擔,還有釬擔、竹扒。
用的最多的,是扁擔。
扁擔挑擔之外,還可以做尺度,比如說分土,用扁擔量一下。還可以做武器,村里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兩扁擔砍死你”。蓋因扁擔離人最近,在門旮旯里,遇到事,出門就可以抓起扁擔,扁擔在肩上,卸下擔子,扁擔握在手里就可以橫掃千軍。然而,扁擔的主要功能仍是挑擔,水桶、籮筐、尿桶、奮檱、犁耙,沒有一根扁擔搞不定的事。
父親挑擔的樣子并不好看,他有點駝背,身子也單小——我母親經常揶揄他“單單小小一夾菜”,走路也不快,是擔子太重,也是他養成了習慣——走得快就容易把桶里筐里的東西蕩出去,作踐了東西,也浪費了力氣。每每看到父親挑著擔子在村道、田埂、土埂、河坡上行進,扁擔忽而在左肩,扁擔忽而在右肩,都穩穩的,一年一年,我都覺得父親成了一根扁擔,鈍、結實、耐熬,挑起了生活。
當有一天,看到父親出門,拄著一根扁擔的時候,鄉村還是鄉村,大地還是大地,田園還是田園,父親已經不是當年的父親。
他的那一片山河已經從肩頭卸下了。
他的鄉村成了他的伙伴。
那一根汗漬濡染浸泡過的扁擔,成了他的脊梁。
父親用過的扁擔,柞木的、黃楊的、杉木的,滑溜光亮,支撐起的,是他平凡暗淡的一生。
犁鏵:父親的槍
奶奶說:你爹下苦力早。
我父親說:我十二歲就下田犁田掙工分了。
十二歲!
掙工分!
好吧,那個點人頭的時代,沒有人可以抗拒規則和命運。父親也不例外,他只能順應規則和命運,但不怨天怨人,而是樂觀待之。他自覺得年輕就能扛起養家糊口的責任,這是一份只屬于他的榮光。為了這份榮光,他要挺身而出。
十二歲,身子只比犁把兒高出一點,還扛不起鐵犁。
奶奶幫他把鐵犁背到田頭。
父親把衣服褲子都脫了,光著身子——像個瘦猴子一樣,掌著犁,喝著牛,用肩膀扛著犁把兒轉彎,一天下來,也犁翻了一畝三分田,掙下一個全勞力的工分。
我沒有看到過父親當年光著屁股扶犁,在水田里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扭扭的樣子。
我看到的父親,在三月開春之后,赤著腳,挽著褲腿,肩膀上挎了鐵犁,一手抓一根竹刷子,一手牽著牛鼻索走出村門,像個全副武裝的戰士。到了田頭,下到水里,渾身哆嗦一下,然后把牛牽下田,套上牛軋,綁上鐵犁,舉起鐵犁扎下去,在后面揮動一下竹刷子,憋了勁喊出一聲“嗬呀——走”,黑牛牯在前面茫然的走,父親拎著冷紅紫了的腿桿子,亦步亦趨。而趕牛的吆喝聲,在空洞的田野里,就像一個響了的鞭炮,把燦爛的陽光、悠綠的田埂、曠遠的青山連在一起,涌動出了春潮。
到了雙搶季節,我們家里分工,各人做各人的是事,自然而然。
父親的事就是犁田。
烈日下,父親吆喝著牛,在田里一圈一圈地走。
父親手里的鐵犁,沉重的鐵犁,在他手里卻輕的像一片柳葉子。
父親裸著的背上,在陽光里,像撒了一層金粉。
雙搶趕時間,父親不休息,犁田,耙田,平田,三個工序,一氣呵成。一趟做下來,父親的肚子癟的像放了氣的籃球,黑牯牛累得大眼角上掛了眼屎,茫茫然的看著人類,簡直不相信這是牛命。父親說一句“放了你”,把牛放在河坡上吃草,自己扛著鐵犁,一臉泥花,猶如戰士剛下戰場。叮咚叮咚回來,馬上安排我們做事,扯秧,敷田埂,翻谷子,挑草。黑牯牛都知道累,他好像不知道疲累。
做父親的,尤其在鄉下,做事就像一頭牛,有苦,有累,說了也沒用,不說,還能在子女面前立個勤奮榜樣。父親知道,他不能怠惰。他的那句 “哪有為人不吃苦的” 口頭禪,像亮騰騰的犁頭一樣刺眼。他知道有人不吃苦也能為人,或比他過得更好。但他知道自己是個農民,農民只能把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種好才有吃的,非分之想,想不來,腳踏實地,才能把日子過下去。別人的好,眼饞不來。這是他的自知之明。他一輩子堅守著這個本分,一輩子老老實實種田,教我們就一句“種田不離田埂,種土不離土埂”。
種田也是做人,來不得半點歪心巧意。你不下苦力,它就餓你肚子。
想起父親這句話,父親已經出門不歸了。
鐵犁還靠在土倉邊。
犁頭已經長出一層黃銹,蒙上了毛毛灰塵。
生活還在。
可那個戰士已經完成了戰斗任務,在陣地上倒下了。
我摸了一下犁把兒,一層灰。
父親挎著鐵犁,一手抓著一根竹刷子,一手扶著犁,向著春天的田野進發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在戰場上無所畏懼沖鋒的戰士。
樹:父親留下的愛
走在秋風里,風含香,淡淡的,走到哪,都能聞到。
母親說:你父親種的幾十棵桂花樹開花了。
我家桔園的桔子樹老化之后,父親拖著身子,把桔子樹砍了,一節一節截斷,拖回來做了柴火。桔園不能再種桔子樹,父親便上后山,今天一棵,明天一棵,從后山上找了幾十棵桂花樹苗下來,種在桔園里。
桔園,現在已經成了桂花園。
桂花樹已經從當初筷子粗的苗兒,長成了現在零碗粗的樹干。金黃的桂花碎碎的夾簇葉間,像給每天枝條綁上了一條黃絲帶。一棵、兩棵……一共四十四棵!父親拖著佝僂的身子,從后山上搬下來四十四棵桂花樹!
母親說:你父親說了,你以后蓋房子,這些桂花樹可以種在屋前屋后。
出了門,往東邊的莊稼地走。不多遠,一棵棗子樹掛著滿樹的棗子在陽光下招搖。這是父親種的。棗子樹后面,大葉子里青的黃的的柿子,像一張一張窺探風聲的臉。這是父親種的。再往里看,石山邊,是一棵高大的拐棗樹,拐棗密密麻麻的要跳過來。這是父親種的。往前,是落光了葉子的桃子樹和李子樹,鐵線一樣的枝條讓山河為之一愣,秋天真來了!桃子樹、李子樹是父親種的。河邊,洗衣埠頭上,那一棵毛筆頭一樣的吊柏樹,孤零零看著自己水中的倒影。這棵吊柏樹,是父親種的。莊稼地里的兩行桔子樹,桔子青的出油,在枝頭挺著。山腳下的板栗樹上的薄葉片里還藏著晚熟的板栗,毛刺刺的在表明“我不好惹”。桔子樹、板栗樹,是父親種的。
隔河相望,那一片黑烏烏的樅樹,齊刷刷的一般高,像東干腳村子的衛兵。樅樹,是父親種的。
母親說:嶺頭上,咱們家的老果園,你父親還種了梨樹。
父親患了結腸癌,做了肛切除手術,在家休養了五年。
五年,他自覺做不來重事,也種不了田,卻沒閑著,而是在自家莊稼地里,在村子周圍的空地上,一個勁地種樹。他了解這一片土地,所以,什么地兒種什么樹,他心里有譜。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我想,父親的思想覺悟沒有這么高。
他只是不想像一個廢人一樣閑著。
種了一輩子莊稼田土的農民,到老的那一天也閑不住,躺在床上動不了,也會叨叨地里的莊稼要澆水了。
父親在醫院里叨叨的是東干腳的清凈。
東干腳的清凈,不是憑空來的,是父親和他的同輩人一點一點經營出來的。
東干腳的那些樹,不是父親一個人種的。是他和熱愛這塊土地并熱愛這塊土地上的生活的同輩人一起種的。
聞著風里的桂花香,看到棗樹上的累累果實,看莊稼地里的樅樹林,看天青,看遠方國道上奔馳的車輛,東干腳,突然成了人間最好的所在。
只是,看到父親留下的種種樹木,心里沉重了一些。
愛,本來就是很沉重的東西。
真正的愛,還不能解釋。
父親的影子,在棗樹,柿樹,桂花樹,樅樹,在這塊土地上……
這個老頭,無處不在!
2020/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