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叫小黃的狗》邊建松散文賞析
13歲之前,懵懵懂懂,安知人事。鄉(xiāng)下少年如同鄉(xiāng)下的天空一般明凈,放學(xué)了就背一只竹簍筐去割羊草,那只叫小黃的狗就搖著尾巴隨我上山。我們一起爬過斜山、和尚山一帶,凡是有水陰坡,不一會兒就滿滿一筐。雖然身在南方,可我也總叫不出那些草的名字,在我學(xué)習(xí)的過程里沒有一本書上記載過那些自生自滅的草,它們的經(jīng)歷、故事、用途、壽命長短。年復(fù)一年,一直到我離開家鄉(xiāng),它們依舊生長著,在露水里迎風(fēng)搖動,歡迎故人。
小黃并不總是跟在我身后,它不是我的尾巴。它有四條腿,比我多兩條,它也沒有手指,沒有義務(wù)為我割草,所以在我割草的時候,它搖著尾巴開始到處跑來跑去。有時候追著蝴蝶,不知到哪里了,我一個人聽著風(fēng)聲害怕,就大喊一聲:“小黃!”它神出鬼沒地到我面前,鼻子吸呼吸呼,舌頭伸出來,流著涎水,尾巴搖一搖又搖一搖,眼睛一動不動盯著我,整個身子緊繃著。有時候撲到我身上,將一筐草撲倒在地,又似乎知道我要打它快速逃開。有時它就站在我旁邊像警衛(wèi),一陣風(fēng)過,它開始汪汪亂叫,似乎這是它的地盤,警告風(fēng)到來時一定要經(jīng)過它同意。
沒有一只狗不通人心。它什么都懂,只是不會說話。它當然說話,只是我不懂。它的名字只是它的毛色,灰黃,不是純黃。個子不高,脾氣溫順,有時比我頑皮。還有一點,它怕的東西比我少。我很多地方都不敢去,比如西村荒廢的小屋。傳說那里有一個白胡子老公公,一到黃昏,那放著的紅漆棺材就會移動。它才不管這些傳說呢,一閃就進去,一閃就出來,搖著尾巴,嘴角的稻草表明它在小屋里的稻草里撒過野了。我喊“小黃”,它就知道是它,有時候遲到了,會害羞地站到離我三尺的位置,看我的反應(yīng)——我手一舉,它就跑遠幾尺,低頭拱著石頭,一眼瞟著我。
如果沒有小黃,很多事情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回憶起來,童年的記憶靠它可以聯(lián)系復(fù)活很多事——這是它不知道的。當然那時我也不知道很多東西,比如命運,比如生活的含義。其實我逐步了解這些名詞后,發(fā)現(xiàn)不了解這些名詞也不是缺憾。有一年春天,到處傳揚著要打狗。參過軍的姐夫一把揪住小黃的脖子,將它的頭往盛滿水的小腳桶里按下去。小黃的四只腳拼命抵住地面,不斷踩踏得水花四濺,尾巴筆直,它在用力。姐夫胳膊上的肉鼓起,區(qū)區(qū)一只狗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小黃身子上的毛都不濕,不一會兒,它就僵直了。它被憋死了。我躲在搖門后面看著整個過程,有些難過。我有過很多種難過,但母親、姐姐都會安慰我。這次沒有人能夠安慰我,“不過是只狗”,他們都這樣說。晚上大家就著狗肉喝著燒酒,興奮如同得勝的亞歷山大。
這是我親眼目擊小黃的死亡。從那以后我知道生命里有一種非正常死亡,那一年,我13歲。以后去割草,再也沒有小黃了。彎曲的山路上,有時我唱著歌,忽然朝旁邊看看,沒有小黃,心就空落落的,連晚霞也是冰涼的。后來我知道這種感覺是孤獨,是傷感。后來我經(jīng)歷著鄉(xiāng)村孩子經(jīng)歷的一切:讀書,上大學(xué),工作,遠離故鄉(xiāng),有時回故鄉(xiāng)短暫停留。小黃沒有必要知道這些,它是一只狗,不具備形而上的意義。小黃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它給我的快樂,叫做平靜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