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筍《黃豆》
家鄉(xiāng),農(nóng)歷的十月初一,是女兒回娘家上墳祭祖的日子。母親一直在鄉(xiāng)下老宅過活。每年的這個日子,我都要回一趟老家,為早逝的父親焚香燒紙,同時陪陪年邁的母親。很早我就從縣城趕到了娘家。午后,天突然陰郁起來,不多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鄉(xiāng)下的雨天,泥道濕滑,很難走。母親也說,天不好,別急著回去,就住一宿吧。我也想多陪母親說說話,真是“人留天也留”。秋末冬初,天黑得快。我和母親老早就吃了晚飯,上了熱炕頭,把腿伸進(jìn)被窩里,暖乎乎的,披衣坐著面對面聊著天。窗外,屋檐雨落的“滴答”聲,格外清冷響亮。
母親說著街坊鄰里新近的故事,不時,還評說幾句。從前街說到后街,從東頭說到西頭……
不知何時,外面起風(fēng)了。風(fēng)雨里,院里的梧桐樹發(fā)出“嗚嗚”的呼聲,刮落的樹葉“唏哩啪啦”亂響。
“睡吧,桂花!時候不早了。還有,胡同口……你三叔,聽說病倒了,這次怕是……明早,你買點水果、點心,去看看他吧?”母親說。
“好吧!怪不得,上午我來時,沒看見三叔坐在胡同口的碌碡上。”我應(yīng)聲答道。隨即,腦海里翻騰起胡同口三叔零零碎碎的往事。
胡同口三叔是同族的遠(yuǎn)房。我們四家住著一條南北胡同,我家住胡同頭南端,他家住胡同口北頭。我知道,三叔的日子這幾年很苦。他家門前有株柿樹,樹下栽豎著一個碌碡。他頭發(fā)灰白,似一墩枯草。臉色黑中帶黃,整日坐在碌碡上,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搭扶在腿上,面無表情,眼珠好長時間不動,像個木頭人。有時,周圍也圍攏著兩三個老人,三叔卻很少說話。每次我回娘家,走到胡同口,碰見這些老人,送給他們水果點心之類時,老人們都不勝歡喜,接過食品,一個勁地說:“這孩子,真好……真好……”。而三叔卻躲躲閃閃,似乎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硬是把食品塞到他的手里,他才勉強接住,雙手抖抖瑟瑟。我有些疑惑,也有些不解,心里總不是滋味。
老來的三叔著實有些可憐。然而,先前的三叔可不是這個樣子,他風(fēng)光著呢。
記憶里,那時的我,還是七、八歲的孩子。那時胡同口三叔差不多30歲,是民兵連長。他穿著當(dāng)時最流行的黃大衣,走路總高高地仰著頭,看人斜楞著眼,兇兇的,樣子挺嚇人。三叔愛管閑事,見啥不順眼,開口就罵人。批斗會上,他最賣力氣,喊起口號聲嘶力竭,整起人來拳打腳踢。因排行老三,人送外號“三土匪”。我們這些孩子見了他,總是貼著墻根走,大氣不敢喘,也不敢正眼看他。
那年秋天,是個午后。生產(chǎn)隊的場院上,曬著的棉花,像天上的白云一樣雪白柔軟,還有攤曬的金燦燦的玉米和黃橙橙的黃豆堆。母親正和大人們一起忙活著打場、翻場、揚場。“三土匪”叼著煙卷兒,蹲在一旁,像是監(jiān)工。我們四五個孩子在黃豆堆旁玩耍,我是唯一的女孩,最小。當(dāng)頭的是大憨,他最大,有十二三歲。大憨突然想出一個好主意。他說:“咱們每人抓一把黃豆,裝進(jìn)衣兜里,趕快跑開,千萬別讓‘三土匪’看見!回家點著火,用勺子頭炒炒吃,可香呢,真解饞!”大憨讓我第一個去。他說我小,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他們做掩護(hù),用身子圍著我,擋住大人的視線。小小年紀(jì)的我,一切按“指令”行事。雖然心里嚇得“怦怦”直跳,但一想起黃豆炒熟的香味,我就饞得直咽唾沫。我貓著腰悄悄走近豆堆旁,四處張望了一下,見沒人注意,抓起一把黃豆裝進(jìn)衣兜里,撒腿就往家跑。剛剛跑出沒幾步,就聽到一聲大喊:“站住!”幾乎同時,一只大手揪住我的衣領(lǐng),“啪啪”兩個耳光扇了過來。我眼前一陣發(fā)黑,滿臉生疼。用手一抹嘴,手上沾滿血。原來,我被“三土匪”抓住了。驚慌的母親扔下手中的家什,跑了過來,一把將我攬進(jìn)懷里,便跟“三土匪”吵起來:“不就是一把豆子嗎?小孩子,還不懂事,你抬手就打……你看看,打得孩子滿臉是血,你忍心嗎?你真是個土匪……”
也許是被“土匪”二字激怒了,“三土匪”瞪著眼,狂叫著“你混蛋……你……”,沖著我娘倆就跑過來。鄉(xiāng)親們紛紛跑來勸解,有的拉住“三土匪”,有的推著母親,把我們勸回了家。
天井里,梧桐樹下,母親緊緊抱住我。我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害怕惹了禍,母親會打我,抬頭去看母親的臉。突然,“吧嗒、吧嗒”的熱淚滴落到我的臉上……隨后的日子里,我眼前時常出現(xiàn)“三土匪”打我的影子,一看見“三土匪”,我的臉就隱隱生疼。好幾次,我還夢見“三土匪”追我打我罵我,還把母親推倒在地……我恨“三土匪”,我要報仇!
機會終于來了。那是第二年的春天,春寒料峭,杏花初開。我折了一枝杏花,蹦蹦跳跳地往家走。走到“三土匪”家門口,看見他家鎖著大門,一個好主意突然冒出來。我拾起路邊的磚頭,扔進(jìn)了“三土匪”家的院里,立刻聽到“嘩啦”一聲,極清脆,不是砸了盆就是破了罐。我高興極了,又接著扔了兩塊磚頭,撒腿跑回家。這一天,我心里總像揣了個小兔子,怦怦亂跳,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害怕,一會兒感覺出了氣,一會兒又怕惹了禍……一天沒敢出門。
吃晚飯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告訴母親:“娘,我今天報仇了……”我剛一張口,母親就把筷子重重地往飯桌上一拍,脫口問道:“報仇?報什么仇?”口氣中有幾分驚愕,幾分質(zhì)問。我知道自己闖禍了,但面對母親逼視的目光,我還是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原委。
母親沉思片刻,長長地嘆一口氣,說:“桂花,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他是你三叔哇……”
后來,我上學(xué)、工作、出嫁,最后在縣城安居樂業(yè)。曾經(jīng)的磕磕碰碰、恩恩怨怨,隨著歲月的流失,早已煙消云散了。唯有那把黃豆,總是難以從記憶中抹掉。每次回娘家,母親總忘不了提醒我:“你上學(xué)出息了,別擺架子。進(jìn)村看見老少爺們要快下車打招呼。碰見胡同里鄰舍老少,不管是誰,都要送些禮品給他們。娘不缺吃不缺穿,他們?nèi)兆雍。 蔽颐靼啄赣H的意思,“不管是誰”暗指的就是胡同口三叔。
農(nóng)村剛開始實行生產(chǎn)責(zé)任制那陣,三叔動不動就嚷:“哼,社會主義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什么政策!”他身上的黃大衣也由陳舊而破爛,灰不溜秋。今天破一道口子,明天露出兩朵棉絮,也懶得縫補,酷似乞丐穿的衣服。“三土匪”的威風(fēng)早已蕩然無存。偶爾他到責(zé)任田里轉(zhuǎn)一圈,依舊仰著頭,連腳底下的雜草也不肯彎下腰去拔一棵。莊稼不買他的賬,秋后甩臉子給他看,收成連人家的一半都沒有。三叔的日子從此敗落下來……
早晨我起得晚,母親早已把飯做好了。我和母親商量,索性給三叔200元錢,表達(dá)一下心意吧。母親說,也好,他家手頭緊,正用得著呢。匆匆吃過飯,我就往三叔家走去。
昨夜的秋風(fēng)冷雨,使得三叔門前柿樹的葉子落得精光。泛紅的落葉粘貼在濕透的地上,像是斑斑血跡,太陽一照,煞是刺眼。光溜溜的碌碡空等著它的主人,顯得格外清冷落寂。枯黑的樹枝上,倒懸著三兩個黃色熟透的果子,在藍(lán)天清風(fēng)里來回晃動搖搖欲墜。
三叔的屋里灰暗陰冷,污濁腥臊的氣味撲鼻而來。三嬸悶頭坐在炕沿上。三叔躺在被窩里,被子上壓著那件又臟又破的黃大衣,一動不動。見我進(jìn)屋,三嬸急忙拉亮燈。我說:“三嬸,天下雨,我沒來得及買東西,就給你這……你給三叔買點營養(yǎng)品補補身子。”隨手把200元錢遞給三嬸。三嬸有些驚慌失措,搖手推讓著,但最終還是接下了,不住地點著頭,語無倫次地說:“桂花真好,你看……老吃你的東西……真是……真是不好意思啊!”
昏黃的燈光下,三叔的臉越發(fā)顯得枯瘦蠟黃,沒有一絲血色。我眼前驀然閃過遺體告別儀式上安靜躺著的逝者,不由得一陣寒顫。三叔似乎知道我來了,嘴唇哆嗦了幾下,像是說著什么,聲音微弱且含混。我全然不懂。三嬸俯身趴到三叔嘴邊側(cè)耳細(xì)聽,然后告訴我:“他在叫你的名字,桂花。”突然,三叔睜開凹陷的眼睛,嘴巴張大,呼吸急促,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但話音依然微弱含混。三嬸不得不更加全神貫注地仔細(xì)辨聽,聽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去墻角揭開矮缸的蓋子,挖了一瓢黃豆,顫巍巍端到我的面前。我疑惑地看著三嬸,競有些木然了。
三嬸解釋說:“這黃豆是我跟你三叔春天在崖頭邊開荒種的,沒施化肥農(nóng)藥,也沒有蟲。你三叔說,你帶回去,給孩子炒炒吃,很香的。”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時不知所措,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三叔嘴里又嘟囔起來。三嬸接著解釋說:“桂花,你三叔讓你收下……不然,他心里過意不去啊!”
待我接過黃豆,再看三叔,他已合上了眼睛,眼窩濕潤,分明是涌出了淚花。
我的心一下子也酸楚起來,淚水禁不住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傾身湊近三叔耳邊,幾近哽咽地說:“三叔,您不要多想,好好歇息吧!”
我端著那瓢黃豆,回到母親身邊,放到堂屋的方桌上。母親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便平靜下來。她沒有多問,我也沒說什么。娘倆呆呆地望著那瓢金燦燦的黃豆,好久沒有言語。
就在我趕回縣城的那天下午,母親打電話告訴我,三叔走了。母親還告訴我:那瓢黃豆極好,咱們就留做豆種吧。來年春天你回來,咱娘倆一塊種到園子的向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