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霞《重返桃花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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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小霞《重返桃花島》

舅媽打電話來,說舅舅回來了,讓我回家一趟。

我從小沒有父母,是舅舅舅媽拉扯大的。對于我來說,回家就是回舅舅家。

舅舅回來對于我們家來說,真的是一樁大事,除非天塌下來,或死了人,否則,任何事對于我家來說都算不上什么事。

我向我們財政局主管局長請假,理由是舅舅回來了,我想回家看看。

局長說,是嗎,終于還是回來了,這可是大事,趕緊回去吧。見到舅舅,也帶我問聲好。

這就是舅舅,他的來去行蹤足夠驚動地方財政局。

舅舅任青峰是母親的弟弟,也是任家唯一的男丁。外祖母一共生育了七個子女,夭折了兩個,活下來五個,四個是女兒,兒子便是舅舅。

我六歲時,父母親相繼病故。外祖母便將我接到任家撫養。這頗有點林黛玉進賈府的味道了,可我不是林黛玉,沒有輕云出岫般的容貌,多病多災倒是有些相像;外祖母家也非顯赫門第,不過是普通的鄉下人家罷了。外祖母因為連著生了三個女兒,頗受村里人怠慢。舅舅的出生使外祖父母在村子里翻了身。不過,這種翻身也僅僅是精神上的翻身,在物質生活方面,這個家因遭遇過一次火災,將祖傳的兩面房屋徹底燒毀了,只剩下一面廂房居住,家境是頗為凄涼的。

我初到外祖母家時,舅舅還沒有結婚。外祖父母拼盡全力侍弄著責任田,將能掙到的每一毛錢都存起來,計劃著給舅舅娶親。就是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這樣一幅場景:頭頂是一盞光線非常黯淡的荷葉燈,外祖父母坐在炕上,抱著一只篩子,仔細地數著一堆零錢。他們將硬幣單獨裝進一只木匣中,將所有的紙幣一一抹開,歸類,數清楚,再用舊布包起來。有時候出現殘幣,外祖母便用面粉燙一點兒糨糊,用舊玻璃紙仔細地粘好。

這種時候,他們往往禁止我到屋子里去。如果我執意不聽話,跑過去湊熱鬧,外祖父便會用煙斗敲我的頭。

外祖父養了一頭奶牛,這些零錢全是他給城里人家送牛奶的收入。外祖父鐵了心,打算用這些零錢給舅舅娶媳婦。興許他還指望著哪天變成萬元戶呢。

那時候,鄉下流行萬元戶。當萬元戶是外祖父母以及舅舅心中的夢想。村子里已經有兩戶先期富了起來。一向驕傲的外祖父走路都不往這兩戶人家前靠。他不服氣呢。

心情好的時候,一般情況是莊稼大豐收了,或者年節家里來了脾氣相投的客人,外祖父便會使出他的本色行當來。他有一副好嗓子,能拉一手三弦子,會唱許多青海民間小調,什么走馬薦諸葛啦、唐王賜親啦、大餞別啦,張口就來。外祖父一高興,就要拉三弦子。那時分,家里總是充盈著溫馨情調,誰都想開心地陪他老人家唱唱。

外祖父喝了二兩青稞酒,心情大好,不再惦記著存錢,而是高聲招呼外祖母燒好菜,做好飯。飯吃完了,他還要請大家喝煮得濃濃的奶茶。家里養著奶牛,可平時誰也不能喝牛奶。那可是外祖父的夢想基石呢。看來,老人家真的醉了。偶爾地,他拉一陣子三弦,呷一口茶,會摸摸我的頭,用一種憂傷又安靜的眼光看我一會兒,說,霞哥兒,好好吃飯,長得壯壯的,別跟你爹媽似的,身子骨不爭氣。我們霞哥兒天庭飽滿,將來一定有出息。哎,哪能用煙鍋子敲娃娃的頭呢。

他仔細撫摸著我的頭,好像那兒長著疙瘩。其實,他敲我的頭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而且也不怎么疼。

外祖父母拼命勞作,除了睡覺,吃飯,幾乎難見休息。兩位老人都瘦得跟一根筋似的。外祖母有心臟病,外祖父則是拼命咳嗽。他們犯病時,都是相互拔拔火罐,再煮點兒山里的草藥喝,從來不去看醫生。那些篩子里的毛毛錢最后終于換成了聘禮,舅媽從鄰村給娶了進來。

外祖父開始計劃著大修房屋。這是青海鄉下的一大傳統。大凡像樣的人家,只要手頭寬裕了,都會興修家業——這樣才算是立了根本,能在村子里昂首闊步了。

外祖父的這一宏愿并沒有實現。舅媽接進來不到兩年,外祖父母便先后亡故了。兩位老人都沒能活過六十歲。

外祖父將興業夙愿、未來得及送出閣的小姨,還有我一并交到了舅舅手里。

小姨比我大六歲,初中畢業后,便在家里幫忙干農活。我已讀到了小學三年級,經常拿獎狀回家。舅舅非常高興,總是把獎狀貼在屋子里最顯眼的地方,逢人就說外甥女兒學習好,將來有出息。

有一次,小姨不在家,舅媽要干活,就讓我抱著她的女兒小敏在院子里哄。舅舅回來剛巧看見了。他狠狠地責備起舅媽來,說,霞哥兒才多大點兒,你哪能讓她抱孩子;再說了,咱們霞哥兒是給你看孩子的嗎?

舅媽很委屈,說,我像她這么大時,別說看孩子,都下地干活了。這個丫頭啥也不會干,就知道趴在屋里看書,這樣長大了怎么成?

舅舅發怒了,說,這個丫頭將來是吃商品糧的,還用得著你來操心?霞哥兒,看書去,以后她再支使你這樣那樣干活,你只管對舅舅說。

我小學五年級時,家中生活慢慢地有了一些不一樣的地方。先是飯桌上偶爾會出現肉、雞蛋,舅媽隔三岔五會煮奶茶給大家喝。時間不長,家里有了一臺黑白小電視機。

有一天放學,我發現家里來了一個小女孩。年紀和我差不多大。舅舅說,他在城外干完活準備回家時,看見這個小丫頭迷路了,只管哭,也說不清家住哪里,只好先帶回來,等吃過飯,他還得想辦法找小女孩的家人去,人家丟了孩子指不定多著急呢。

吃飯前,小女孩和我趴在一起寫作業。小女孩有一只綠色的塑料文具盒,非常好看,里面各種文具一應俱全。我很羨慕,便拿在手里看來看去。小女孩見我喜歡,二話沒說,干脆送給了我。我沒有多想,便收下了。我興沖沖跑過去給舅舅看,以為他會很高興。不料,舅舅沖我發了大火。這是他第一次沖我發火。他命令我當時就將文具盒還給了那個小女孩,然后一直坐在桌邊看我倆寫作業。小女孩極不情愿地做著題,速度很慢,有很多字都不會寫。舅舅命我給她一一講解。

當晚,舅舅找到了小女孩的父母,很晚回到了家里。那時,我已經睡下了。舅舅緊緊裹著衣服,將我叫起來,說,霞哥兒,快起來,猜猜舅舅給你買了什么?

我原本就傷著心,這時木然地坐起來,搖了搖頭。舅舅打開懷抱,原來是一只綠色塑料文具盒。這只文具盒比小女孩的那只更大更漂亮,是上下兩層的。打開一看,里面滿滿當當全是各類文具。我高興地看著,舅舅在舅媽的埋怨聲里說,找了好幾家百貨商店,總算買齊全了。原來那個小丫頭壓根兒不愛學習,竟然一個人逃課跑到城外玩,結果迷了路。咱們霞哥兒學習好,哪能沒有個像樣的文具呢。

我上初中時,小姨出嫁了。舅舅賣了奶牛到城里找活干。先是打了兩年零工,后來和幾個朋友合辦了一家石膏作坊。那時,城市家庭非常流行在家里擺石膏擺設。舅舅眼光很準,石膏作坊第一年便取得了小盈利。兩年后,石膏擺設不流行了,舅舅他們又轉行做組合家具,依然掙了一點兒錢。舅舅來了興頭,但不甘心小打小鬧,于是跑去牧區開了一家商鋪,正兒八經成了任老板。

我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了縣財政局工作。舅舅將牧區的店鋪盤了出去,帶著三十來萬塊錢回到了家鄉。他計劃著大干一場。

那時,房地產業剛剛興起,無論城市,還是鄉村都開始大興土木,修樓建房。舅舅和大姨夫合資組建了一支工程隊,到處攬活建民居。他們還沒有能力蓋大樓。

舅舅一向心高氣傲,對小打小鬧素來不甘心。他想擴大營盤,扎扎實實闖進建筑領域。他的夢想是成為建筑大亨,像李嘉誠那樣成就一番事業。他每天都早出晚歸,疲倦時時掛在臉上。只有初中文化的舅舅喜歡看人物傳記。他幾乎掌握了所有他心儀人物的奮斗史,連《拿破侖傳》他都讀過不下兩遍。

縣里開始建設一批希望小學。舅舅認為他打翻身仗的機會終于來了。他托親靠友找到縣團委,好說歹說要上了兩個修建希望小學的指標。都是二層小板樓,十數間教室。當時的政策是先由建筑商墊付一部分資金打地基。等地基打好后,上面來檢查,撥付第一筆款項;樓蓋好驗收后,撥付余下的款項。縣上的配套資金由村民集資解決。

舅舅幾乎將所有積蓄都投進了這兩所希望小學的修建中。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兩個村莊都是典型的貧困山村,大多數村民連基本生活都成問題,村里的集資款幾乎成了空白。舅舅找村委會的次數多了,村長干脆扔下村中事務跑到外地打工去了,過節都不回家。兩所小學的建設資金很快周轉不起來了,兩座教學樓都修了一半停在了那兒。工人們沒有工資誰都不上工。原材料商開始陸續找舅舅討債。

兩座樓都沒有封頂驗收,第二筆款項怎么也要不下來。舅舅開始舉債,很快,借錢的路也斷了。那兩座無法封頂的樓在寒風中哆嗦,說不盡的遍體鱗傷。學校原來的校舍已經拆毀了,孩子們全都搬進了這兩幢沒封頂的樓里上課。

不斷有人來舅舅家里討債。工人們也時不時集體來舅舅家吃飯,見什么拿什么。剛開始舅舅還能鎮定地說,困難是暫時的,很快錢就會要下來。慢慢地,舅舅不說這句話了,而是自問自責,我又沒騙人,怎么會這樣?他不明白到底錯在了哪里。他把不如意整天掛在臉上,走到哪兒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脾氣大得嚇人。舅媽總是叫我回家勸舅舅,和舅舅一起想主意。

我參加工作時間不長,也沒什么經驗,不知該怎么辦。有一次,我說,你用自己的錢為學校蓋樓,現在背上了三角債,縣上哪能不管呢。我的意思是讓舅舅找縣領導出面協調此事,將第二筆希望工程款要下來,以解眼下燃眉之急。

不想,舅舅做出了另一個決定。他開始天天跑到我們財政局局長辦公室要財政撥款。他認為學校是公家的,財政局也是公家的,他蓋的樓讓財政局撥款天經地義。

財政局局長沒辦法了,只好找縣上領導商量,最后撥付了三萬塊錢,解決了一部分工人的工資。但是,大問題依然沒能解決。

后來,舅舅干脆把來問他要錢的人全部打發到財政局去要。

舅舅的臉色越來越差,再也見不到笑容了。他一聽見小孩的讀書聲就會發呆。他和舅媽的關系也越來越不好,舅媽動不動揚言要離婚,說一些任家的人如何如何不好的話。我甚至見舅舅打過舅媽。

有一天,舅舅來單位找我,說他要出去一陣子,讓我有時間照顧一下舅媽。他不說自己去哪兒。

舅舅連家都沒回,就再也沒有音信了。

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年,我們每個人都盼望著舅舅回來。

我一路上想象著可能出現在舅舅身上的各種情形。我想無外乎兩種吧:要么在外面掙到了錢,如今衣錦還鄉解決問題來了;要么在外面實在混不下去,只好打回老家,從此灰頭土臉做人。無論在哪種情形下出現,舅舅所面臨的都是巨大的債務危機。兩年了,那些要債的主兒依然時不時跑到舅媽那兒,或財政局局長跟前要錢。連我他們都堵過兩次。那兩所希望小學里,孩子們依舊在未完工的樓里上著課,小臉蛋凍得通紅。每天放學,每個孩子都一臉的土。

想不到舅舅會以第三種情形出現。

我進家門時看見一個道士模樣的男人在和一個昔日的討債王說著話。兩個人似乎談得很投機。

我問舅媽,舅舅呢。

舅媽抬起頭,挪了挪嘴,說,那不是嗎?

這時,我才發現舅媽雙眼通紅,明顯剛剛哭過。

那個道士模樣的男人站了起來,三兩步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說,我們霞哥兒回來啦。

我愣住了。舅舅怎么會這身打扮呢。只見他身穿一件皂青色斜襟大衫,長發臥在頭頂,戴一頂黑色道士帽,腳上是一雙黑色布鞋,綁著白色褲腳,儼然是剛從武當山上下來的方外之人。

舅舅比兩年前消瘦了許多,通體透著一股子硬朗之氣。紫橖色的臉上再也不見倦容,兩只眼睛炯炯有神。他的胡子明顯刮過不久。

舅舅向客人鄭重介紹了我。說,今天我要和這位討債大哥好好喝喝酒。

我幫舅媽做飯,很快,酒菜全上了桌。

舅舅和他的首席債權人推心置腹地交談,喝干了兩瓶酒。二人稱兄道弟了一番,才算散了伙。

晚上,舅舅借著酒勁兒,向我和舅媽說了這兩年他的所有經歷。

那天,舅舅向我交代完家事后,便孤身踏上了東去之路。起初,他對要去做什么并不清楚,只是想躲躲債,離家鄉越遠越好,討個耳根清凈。那時候,流行“孔雀東南飛”。舅舅的打算是往東南方向走,掙不了大錢,當不成百萬富翁,總得要看看百萬富翁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他很想知道的是,其他的百萬富翁是不是也曾被公家騙過。他把所有的積蓄都投到了修建希望小學上,卻落了個血本無歸,成天被人追債,他認定是公家騙了他。公家怎么會騙我的錢呢,我又不富,舅舅想不明白。李嘉誠是怎么發展起來的,是不是也被騙過呢,他受了騙會怎么樣?舅舅有時候也會這樣想。

舅舅身上只帶了三百塊錢,沒有帶其他任何物品,一個人一直往東走。那時候,城市還沒有發展壯大起來,整個中國還是農村的天下。舅舅所到之處基本上都是鄉村。舅舅用那三百塊錢買了鋸子、木刨子等打木活的一些工具,沿路找活干。每個村莊他只肯做一家,從不多停留。就這樣,他一直走到了甘肅天水。他依舊四處找活干。有一天,他被玉泉觀的道長看見,請去修繕殿堂。他這也算是又一次進入了建筑領域吧。玉泉觀到處大修,活很多,舅舅便滯留了下來。后來,道長知道了舅舅的事,不知怎么一心動,便勸說舅舅入了道。

我問舅舅道號是什么。

舅舅臉上露出一絲頗有成就感的笑容,說,事情就這么巧,我入道時,正好青字當頭,是青字輩。道長說,連我的名字都不用改,還是叫任青峰吧。這個名字本身就有仙風道骨。

舅媽已經不哭了,只是萬分失落。她賭著氣說,都是叫名字害的,好好的人偏偏取個道士名字,難怪我一生不太平。

我問舅舅在玉泉觀干什么。

舅舅說,我還干我的老本行,木匠,觀里幾乎每天都有木工活。閑了我也跟著讀讀經。

我問舅舅讀的是什么經。

舅舅說,主要是南華經、太上感應篇、黃庭經之類的,其他的經文他都沒讀過。

我問只有初中文化的舅舅能讀懂嗎。

舅舅說,讀懂了叫什么經,不懂讀出滋味來這才叫經呢。

玉泉觀的木工活干得差不多了,舅舅心里焦灼起來。他受不了半途而廢對自己產生的心理壓力。整日逼債,再加上兩年的道士生涯使他對金錢已有些淡然,但他放不下那兩幢沒有封頂的樓。他覺得那簡直是一種罪過。他聽不得從那樣的樓里傳出孩子們的讀書聲,所以他搭一輛運送木材的便車回來了。難怪他身上看不出風塵仆仆,原來是有車坐。

我問到舅舅的打算。

舅舅想也沒想,很干脆地說,討債。又想了一想說,以前心不開竅,想得淺,以為我欠了人家的錢,就該人家問我來要,我一直氣短。現在我總算鬧明白了,我才是真正讓人欠了,我得光明正大去要債。我不能讓我的錢白白就沒了。

我問舅舅怎么個要法。

舅舅只說了幾個字,找大人物。

他不肯說自己的具體計劃,而是語氣堅定地說,我要給他們傳傳道。這事總得有個解決的道道吧。

舅舅當晚執意一個人住在廂房。我和舅媽一起睡。要賬的人把舅媽要怕了,她顧不得考慮太多,只是喃喃地說,回來就好,哪怕一分錢都沒有,家里有個男人在,我也就不怕了。表妹小敏這時候已經上了中學,寄宿在縣城一中,平時并不回來。家里一直是舅媽一個人。她對我的依賴越來越強了,總是說,虧了有霞哥兒,不然這日子怎么打發。

第二天,舅舅開始一一看望那些昔日的討債人。他帶了兩千塊錢回來,每去一家,他必定帶著兩瓶酒,行之以禮。這樣一來,那些債權人不再以舅舅為敵,而是心全站到了舅舅一邊。他們打算配合舅舅集體討債。

舅舅從債務人變成了債權人。他理直氣壯地找財政局,找教育局,找縣長。他甚至有些無理地要求教育局,說公家不能用他的錢修的房子上課。如果上課,必須得先買了他的樓再說。

以前,所有人都把矛盾全部推給舅舅,認為舅舅沒有按合同約定將樓修完,以至于造成了這樣那樣的后果,就該由他來承擔一切。大家都覺得自己有道理。團委自己沒錢,建設資金全部來源于社會捐款,時時得接受各方監督。一旦違規動用,便是濫用捐款,罪責不小。工程沒有竣工驗收,款項便不能全額撥付,這是鐵規定。而且,這筆款項必須得拿工程驗收單以及一系列的圖片資料到省上去要,才能夠撥下來。他們有他們的困難。財政局的意思是修建這兩所希望小學壓根沒有列入財政預算,縣財政無權超預算撥付建設資金。這可不是小事。教育局的意思是他們自身沒有錢,又沒有權力協調經濟問題。他們所能做的就是讓這兩所學校的孩子們如期上課。

舅舅他們直接去找縣長。縣長說,這是上一屆領導頭上的事情,我不清楚。

舅舅淡然一笑,說,兩年了,我從有錢人變成了窮光蛋,從老百姓變成了出塵之人,孩子們每天在沒有封頂的樓里上課,我這心里的坎兒一直過不去,你們過去得倒快。事已至此,我們只能找說話能管用的人了,反正我一個方外之人,也沒什么可擔憂的。我要原本屬于我的錢不違背天道。

這下子縣長坐不住了。他一番好言相勸,讓舅舅他們暫且回家,耐心等候一段時間。他說,實在不行,他自己去上訪。

這些年,舅舅一直在外做生意,后又躲債兩年,一直是舅媽一個人操持地里的活。實在忙不過來時,她的弟弟會過來幫忙。舅舅回來后,除了解決他的債務危機,余下的時間便在家里干農活。只一樣,他永遠穿著他的道士服,怎么也不肯脫下來。晚上,他也是一個人獨寢。

舅媽哭哭啼啼,幾次三番讓我勸舅舅還塵,說,看在小敏正在上學的面子上,讓他回來操心操心家,她一個女人實在撐不下去了。

我把舅媽的意思給舅舅說了,然后也訴說了一下自己的意思。

我說,從小到大,我眼里的舅舅一直是一個有本事的人。小時候,舅舅經常對我說,任家的祖墳上一定得冒冒青煙,出個有出息的人。舅舅一心拿李嘉誠當榜樣呢,可你知道李嘉誠吃過多少虧,上過多少當嗎。哪個富人的后面沒有個辛酸的故事呢。我知道舅舅想出人頭地,立一番讓人高看的家業,我們都盼著呢。可你現在這個樣子,讓大家心里怎么想。其實,那些小困難算什么呢,不是有句話說,磨難成就英雄嗎?等這事兒過了,舅舅一心一意回來,咱們重整家業好不好?

舅舅說,如果心自己沒回來,我哪能強求呢,這可是違背天道的啊。

這次回來,舅舅說話喜歡帶機鋒,動不動就要扯到天道人道上去。

我問舅舅,問題早晚會解決,我聽說縣上已經在商量。那時候,你怎么打算?

舅舅說,打算是俗世的事,我只跟著天道走。等那兩所學校修好了,工程交了工,我的錢回來,我再看天道人心,現在什么也說不好。

我又問舅舅,那舅媽怎么辦呢?

舅舅說,她有她的天道,跟著我,她倒磨難多。

看得出來,舅舅不愿意我太多地管他的事。那個曾經陪我學習給我買文具盒的舅舅已經遠去了。他的心里有個地方我已經觸及不到了。

事情的轉機是忽然出現的,沒有任何征兆。

有一天,我被財政局局長叫到辦公室。他神情嚴肅,問我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有些奇怪,不明白他怎么關心起我來了。我說,我吃住行全在單位里,忙的全是單位上的事。

局長又問,你老家那兒呢,事情咋樣了?

我知道他問的是舅舅的事,就說,舅舅的事我不太清楚,他不肯告訴我。

局長又說,你那舅舅還挺厲害的,想當老板就當老板,想當道士就能當道士,怎么什么行業都敢入。

局長的話有些不愛聽,可我一介小民,不敢十分作對,只好說,他有他的難處,誰賠了幾十萬不急呢。我理解舅舅。

局長說,他提刀子殺人我能理解,可好端端一個男人干嗎去當道士,這點我死活想不明白。

我說,局長有機會也勸勸他,讓他回來,家里事兒多呢。

局長話鋒一轉,突然問我,你知不知道內參的事?

我從未聽說過什么內參,于是搖搖頭。

局長說,這內參和你舅舅有點兒關系。

我吃了一驚,以為舅舅又出什么事了。

我說,什么,我舅舅上了內參?

局長說,是啊,他老人家的事現在驚動中央了,省長都做了批示。

我慌忙說,舅舅回來后從未出過縣呢。他一直在家種地,天天忙得什么似的,他的所有行蹤我都知道。而且他一個方外之人,不可能去中央上訪。

局長說,縣長早上找我談話了,說有一篇內參,名字叫《希望小學緣何變成了失望小學》,里面配了孩子們在沒有封頂的樓里上課的圖片。省上領導相當生氣,批示嚴肅查辦,解決問題呢。

對于內參的分量我不太清楚,也不怎么關心,我只關心舅舅的安危。

我問局長,我舅舅不會有事吧。

局長說,咱們的這個舅舅啊看來要攤上好事了。凡上了內參的事,很快就能解決。

果不其然。時間不長,縣財政便用預算外借款的形式撥付給教育局八十萬元工程基建款,用于這兩所希望小學的后續工程建設。

兩座校舍樓總算完工了。有了縣政府的出面,團委的希望工程款很快撥付到位。舅舅終于收回了他前期墊付的所有資金。算算賬,幾乎沒掙到什么錢,連辛苦費都沒有出來。

舅舅將三十幾萬塊錢全部交給了舅媽,讓她好生看管。他再也不愿意為錢費什么心。

我又一次勸舅舅做生意。

舅舅竟然生氣了。他說,舅舅從來都不是想成為有錢人,錢算什么,舅舅一直想的是擁有一些屬于自己的財富。

我說,有錢就是有財富啊。

舅舅說,這個世上,錢有錢道,富有富道。舅舅以前吃虧就吃在學問淺,不懂道上。

舅舅在他的道上陷得如此之深,我知道我是勸不回來了。我再不敢提過日子的事,而且我發現只要一提舅媽,舅舅就會非常心煩。后來,想起內參的事,我問舅舅是不是他給內參記者透露了消息。

舅舅冷漠的神情又變柔和了。

他說,起初他也非常納悶,不知道是誰人在幫他,他還問過財政局和教育局的局長,是不是他們聯系的記者。那倆小官緊張得什么似的,說他們可沒有膽量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們還想進步呢。我斷定那倆小官做不了這個事。

我連著問,那會是誰呢?總不會是記者自己發現的吧?兩年了,沒有記者關注這件貧困山區的小事,怎么你一回來就關注起來了?

舅舅說,你們財政局局長還懷疑過你呢,我看那人有點兒不明事理,你有多大能耐動用中央記者。

我恍然明白了局長那天為什么找我談話,談又不正面談,盡說云山霧罩的話。原來他是在探我的底呢。

舅舅反問我,你認為是誰呢?這里面可是有大文章的。

我搖搖頭。

舅舅說,動用內參記者得是有權勢的人才行。一般人動不了。

我想起一人,說,難道是縣長?

舅舅說,想不到那人表面上平靜得跟水似的,背后卻如此有辦法。難怪舅舅會敗得這樣慘。舅舅知道自己這輩子走不了多遠。現在錢回來了,我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里。

我沒有聽明白,問是什么。

舅舅說,我太不懂謀略了,沒有拿人的手段,就盲目去蓋樓。凡事都得借力才行。天地輪回其實都是在借外物之力。

有一天下午,我去地里給正在收麥子的舅舅送飯。

舅舅干農活也是一把好手。一大片小麥已經快收割完了。我到時,舅舅正拼命揮著鐮刀,時不時擦著汗。

我放下籃子,沖舅舅的背影說,舅舅,吃飯吧,剩下的我來割。

舅舅說,再等等,一會兒就完了。

我說,我現在又不是小孩子,我能割呢。

舅舅頭也沒回,說,姐姐會心疼的。

我一時愣了,慢慢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姐姐是指我母親。

我說,媽媽愿意我替舅舅干活呢。

舅舅說,苦不苦,收大田,這活你不能干。

他的背影越來越像外祖父。如果不是為了那兩幢教學樓,舅舅也是村子里有頭有臉的人啊。他為什么總過不去心里的坎呢?我心想。

舅舅回頭看了我一眼,說,霞哥兒,給我說說你們單位上的事吧。

我說,單位上也沒什么事,成天就是算計錢。

舅舅說,我咋覺得不太平呢,你們那局長說話不坦率。

我笑了,說, 那可是財政局啊,管著一方的錢糧呢,哪筆錢不從局長眼皮子底下過。他要是對你坦率,豈不是把家底抖了出去。連我們都不能隨便往外說事的。不過,我沒覺出什么機密來。收入就那么多,無非是平衡罷了。

舅舅直起腰來,擦了擦汗水。

他說,知道得越少越好。我們霞哥兒像舅舅,心地太爽直,一復雜就周轉不起來的。

我說,資金周轉不開的事不歸我管呢。

我將撿拾的一些麥穗放進最后一個麥捆里。舅舅一邊熟練地捆扎著,一邊說,我說的不是資金的周轉,而是人的周轉。

我知道舅舅指的是什么。我工作了四年,對單位上復雜的人事關系網已有所觸碰。我一向把自己置身于事外,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在工作上始終保持“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作風。我深知自己骨子里的處世思想和舅舅非常相近。這幾個月我慢慢開始有點兒理解了舅舅。他出塵肯定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我說,人的周轉我才不管呢,誰愛周轉周轉去,我自己守好自己就行了。

舅舅終歸是舅舅,他依然不放心,說,以前光想著讓你吃上商品糧,少受些苦,好讓姐姐安心,也不枉姐姐帶我一場。后來,蓋那兩座樓,到很多單位跑,才知道吃商品糧也有吃商品糧的難處。舅舅一直不放心你呢。

我說,周轉不開的事我就干脆不周轉了,就像舅舅一樣,躲一躲熬一熬不就過去了。沒什么的。如果怕濕鞋子,我不往河邊走不就行了。

舅舅收拾好鐮刀,坐了下來,說,就是嘛,霞哥兒就是像我。小敏像她媽,心思重得很。這個理舅舅在玉泉觀想了一年,才算琢磨明白。你們讀書人想問題想得快。玉泉觀老道長也上過大學,學問大得很。

后來,我和舅舅往家走。

我心情很好,一面走一面唱著《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原野沐浴在黃昏的光芒里。大部分麥田已經收割過了,成堆的麥捆立在麥茬地里,夕陽的光芒一經麥秸反射,呈現出一種非常寧靜的金黃色來。

小時候,我經常這種樣子跟著外祖父往家走。我感覺我又抓住了過去。

我對舅舅說,養牛那時候真好。

舅舅說,也不好,太累了。

我說,建房子是最累的事。

舅舅說,建房子不累,有成就感。

我以為身著道士服的舅舅依然放不下出人頭地,心里面想著做事呢。我又開始勸舅舅還塵。沒有舅舅這兩年,我覺得連太陽都黯淡了許多。那個家我已經不愛回去了。

舅舅打住了我的話頭。一會兒,他忽然問我,知不知道桃花島?

我說,知道。

我心情有些沮喪,只簡單說了兩個字。

舅舅說,你怎么知道?

我說,金庸的書里寫的。

舅舅又問我金庸是誰。

我說,寫小說的。

舅舅沒有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又問我,他怎么寫的桃花島?

我只好收收脾氣,說,金庸寫有一本書叫《射雕英雄傳》,里面的黃藥師就住在桃花島上。

舅舅問,那個黃藥師是不是會武功?

我說,是的,武功很高,經常神出鬼沒。

舅舅來了興致,一定讓我講講黃藥師。我只好將知道的都告訴了他。

半晌,他說,原來那地方還有這么個出處?

我說,都是金庸瞎編的,世上哪里真有桃花島。

舅舅說,可不是真有,我去過。

我早已習慣了舅舅動不動談天道輪回,可他說他去過桃花島不免讓我錯愕。他一個跟頭栽到了世外,現在又如此著迷于他的道,我懷疑他真的走火入魔了。

我說,舅舅,都是玉泉觀那個老道害的,他懂什么呀。我覺得他隨隨便便勸人入道是違背天理的。

舅舅說,那個老道長可是以前的大學生呢,學問高得很,他說我有慧根,這才勸我入了道。他從不隨便勸人的。舅舅背著那么重的債,他勸我入道圖什么呢。舅舅是自愿的。

我說,他誠心為舅舅想,就該勸舅舅回家。

舅舅說,不關他的事呢。修建那兩所學校也只是讓我早一天看清了世事罷了。

我賭著氣說,那怎么會扯上桃花島呢,那些都是子虛烏有的。

舅舅說,今年春天玉泉觀有個偏殿徹底塌了,道長想重修起來,讓我們三個匠人去山東看樣子。這期間,我去過一個小島,名字就叫桃花島。島上有一個觀,叫三一觀,規模不大,倒也有些歷史。里面建筑也很破敗了,舅舅已和那里的觀主說好了,等玉泉觀修繕完畢,舅舅就去三一觀幫忙。

這件事舅舅從未提起過,我吃了一驚。我們剛剛接受了只一省之隔的玉觀泉,現在又一下子到了三千公里外,這遠非跨省可比。

我說,那地方太遠了,你回家不方便了。

舅舅說,就是因為遠,所以一直沒告訴你們。

我又問,舅媽知道嗎?

舅舅說,其實遠和近對她都一樣。你還是不要告訴她。一個女人哭哭啼啼我煩呢。

我說,你在甘肅,大家感覺你不過是出門干活,遲早會回來,我還是住在舅舅家。那么遠,那就是你真出家了,讓我到哪里去?

我不由眼淚大涌。

舅舅有些傷感,說,我早先也沒料到自己會走到這條道上。真的是世事難料。眼下,我的心不想回來呢。我一定得去試試,看看自己的心到底在哪里。我管不了你們了,你舅媽現在有了錢,日子會好起來的,你有工作,我也不擔心,小敏有她媽媽操心,也沒什么放不下的。我現在不走,就永遠走不了了。我得去走這一趟。

舅舅望著不遠處的村莊,目光平靜又憂傷。這種目光只有外祖父拉三弦子時才會有,平常總是淹沒在生活的無奈之中。

秋深了,村子掩映在金黃色的白楊林里。打碾聲此起彼伏。

舅舅深沉地說,這個時代可真叫人捉摸不透啊。每個人都想著趕緊告別點兒什么,又想著趕緊抓住點兒什么,好像只有這樣才算成功了,可到頭來,也沒見有幾個人活得多開心。我在玉泉觀里,天天見到的盡是有所求的人,可求到了又能怎么樣,求不到又能怎么樣呢。說出來霞哥兒不信,凡是到玉泉觀來求的人,我看著都臉上帶著喜興,而來還愿的,又全都愁眉苦臉的,好像把魂兒都丟了。你說這求與不求又有什么區別。舅舅也是被逼無奈,一天天走到這一步的,哪里能一下子走出去呢。我這次回來討債還是老道長再三勸解的,不然舅舅都不想回來了。老道長說,把該討的討回來,該還的還清楚,才能知道人的心到底在哪里,到那時才好做了斷。我現在兩清了,只想跟著心走一回。

我心里很難受。我知道舅舅離我越來越遠了。剛才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情景像個夢幻似的一飄而散。忽然我想哭。

我執拗地說,那我也跟著舅舅去,反正我沒有家了。

舅舅說,我的心意其實一直沒有變。你沒什么可傷心的,你的路還長呢,舅舅知道霞哥兒的心明著呢。你舅媽讓討債的討怕了,她怕我守不住財呢,她高興我走呢,這個舅舅也心明呢。

我說,可舅媽一提就傷心呢。

舅舅說,那是她傷心自己的命,不是傷心我。

秋收打碾徹底結束了,鄉下閑了下來,舅舅準備啟程。舅媽冷冷地看著舅舅,什么話也沒有說。

我依然傷心,和小敏流著淚,勸舅舅留下來。

馬上過年了,我讓舅舅過完年再走。

舅媽說,霞哥兒,不要勸了,他走了我心寬些。一個半死不活的男人,留在家里有什么用。

這話太冷了。舅舅沒有言語,也沒有回頭,拿起他的一只小包,大踏步向東而去。初升的太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好像是來和我們道別一般。舅媽斜看了一眼小敏,說,不許哭 ,有什么好哭的,今后家里誰也不準再提這個人。

我想,舅舅執意離去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只是他不肯告訴我罷了。

我望著舅舅斜挎布褡的背影,覺得我所有的青春歲月都在我面前分崩瓦解。人生的沉重感從各個角落四散而來。我不明白舅舅這一走是算成功還是失敗。

時光不覺過去了十年。這十年中,我結了婚,又因為性情不合,離了婚。我心灰意冷。

有一次,我公事出差到了山東。我問遍了山東所有的朋友,有沒有一個桃花島。誰都說沒聽說過。

我斷定舅舅絕不會騙我,便決定請假滯留一段時間,四處走訪走訪。我查閱了山東省公路圖、氣象圖、海洋漁業分布圖、旅游資源分布圖,戰爭年代的軍事防御圖,都沒能找到哪個地方叫作桃花島。我甚至下載了衛星地圖,一毫米一毫米地找,連一棵樹都不放過,依然一無所獲。

難道舅舅真的穿越到了過去嗎?我甚至懷疑我到底有沒有舅舅。漸行漸遠的歲月使我忘記了舅舅的容顏聲嗓,連往事都披上了虛幻的外衣。

有一天,我到了蓬萊市。正如我所料,想象中的仙境并沒有出現。我的眼前是一座干凈而又現代化的濱海小城。

我站在傳說中的八仙過海處,望著茫茫大海,不知心之所終。這是初秋時節,陽光非常好。

海邊有一位漁民模樣的人在整理他的汽艇。

我問他,對面島上有沒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他將一截繩子繞來繞去,只掃了我一眼,繼續埋頭干活,說,這個季節什么也沒有。春天有個島上桃花開了,很好看的,年輕人們常去那里玩。

桃花開了!我心下一驚,忙問是什么島。

他說,一個半大不小的島,都是咱們長島縣的,沒什么名字。哪能每個島都有名字呢,那樣叫不過來的,那上面四五個村子呢,倒都有名字。

我雙腿不由哆嗦起來。我定了定神,問,那島上是不是有個道觀呢?

他說,有啊,很多島上都有啊。你去蓬萊閣看看就行了,那些小觀有什么看頭。

我抓住他手里的繩子,請他幫忙將我送到那島上。

他說,一會兒就漲潮了,船開不起來的,你就是到了也回不來,那島上可沒有旅店。

我執意要去。我們談好了價錢。

經歷過婚姻的磨難后,我又落得孤單一人。精神上的苦難讓我徹底理解了舅舅當初的選擇。

他在乎的真的不是錢,而是對人事浮沉的厭惡。

漲潮了,汽艇在海面上踏浪而行,非常顛簸。我穿著救生衣,坐在后艙,雙手緊緊抓住護欄。

舅舅何以要遠赴這里?我終于明白了,原來他想要的絕非是一個道觀,而是這種驚濤駭浪中的寧靜。他一生都喜歡行走在大浪與寧靜中。

得悟,得認真悟才行。記得舅舅曾經對我說過這句話,可我又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說的。

我想,理解一個人也是另一層面的參悟吧。

果然是三一觀。

門口有一位上了年歲的老道在坐著曬太陽。我不知如何稱呼,只好叫了他一聲老人家。

他看了我一眼,問我什么事。

我一時語塞。

他微微一笑,說,那么老遠一個人坐汽艇而來,一定有大事。漲潮時,沒有天大的事,沒有人愿意闖海的。

這個道觀并不在海邊,我是一路打聽,步行了三四里才找到的。我不明白他何以知道我是剛剛從海上過來的。

老道說,剛才在海邊看見你了,我走得比你快。

原來如此。我定了定神,說,我找人呢。

老道問,是什么人?

我說,我的舅舅任青峰。他在這里做活。

老道說,是在這里,你端直往里走,就能見到青峰道長了。這一刻,他正好出關。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位長髯道人,長須飄飄,站在庭院中宮位置,目光淡定地看著我走近。

我叫了一聲舅舅。

長髯人身子動了動,說,是霞哥兒,你到底找來了。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雙淚瞬時而下,泣不成聲。

舅舅已從他的驚詫中冷靜了下來,說,好,來了就好。

很快,舅舅安排了晚飯。很簡單,只幾張薄餅,兩碗粥,兩碟小菜。我想這就是舅舅平日的主食了,難怪他如此清瘦。

坐著汽艇沖浪,使我的神志有些尖銳起來。我帶著性子對舅舅說,我要留在這兒照顧舅舅,你這樣吃飯怎么成。

舅舅說,這樣很好,吃慣了比吃什么都好。

舅舅的話沒有以前多了,他也不再講什么天道人道。他現在說話倒像一位沉默寡言的老農。不知怎么,我喜歡舅舅現在的這個樣子。

我說,舅媽又嫁人了。

舅舅低頭吃著飯,說嫁了好。

他沒有問舅媽嫁到了哪里,是個什么樣的人家。

我說,小敏大學快畢業了,在北京,比我出息多了。

舅舅說,也好。

淡而無味的飯菜加重了我對往事的回味。我說,那兩所希望小學都拆了,幾年前全蓋成了逸夫樓,是四五層高的樓房。

舅舅放下碗筷。他抓起拂塵走了幾步,又放下拂塵,繼續坐了下來。看得出他心里起了波瀾。

他說,這樣也好。

我說,現在鄉下孩子們少了,很多村莊連小學都沒有了,都合并到別的村去了。

舅舅這次沒有說好,而是說,這不好。

我能感覺到兩幢教學樓在他的眼睛里倒塌了下來。他的眼前全是粉塵,孩子們一哄而散,村莊變成了了無生趣的荒漠。

仿佛是為了緩解眼下的清冷氣息,或許是為了讓舅舅開心一下吧。我說,原來的那個財政局局長,你見過面的,就是找我談話的那個,兩年前出事了,據說判了八年。

舅舅什么話也沒有問,而是說了四個字:道法自然。

這是我到島上后,他第一次提到道字。

窗外是一方寧靜的庭院,一株梧桐陰滿中庭。我看著舅舅緩慢地吃著飯,總覺得自己恍若穿越到了古代,在和一位古人說話。

我告訴舅舅四年前我離開了財政局,在省城一家報社工作。

舅舅依舊說,這樣好。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霞哥兒管不來錢的,像我。

窗外起了風,梧桐樹葉沙沙地響。我說,舅舅,這兒太孤寂了。

舅舅說,這兒很好,觀里事務很多,每天來來往往的人也很多,有許多你想不到的事呢。

我想了想,對舅舅說,舅媽現在可富了,是大老板呢。

舅舅說,好。

舅舅離去后不幾年,外祖父家院子和所有房屋都被征地拆遷蓋了住宅樓,舅媽得了近二百萬征地補償款。她一直生著舅舅的氣,有錢后對我更加疏遠了。后來她又嫁了人,我們便斷了聯系。

我說,舅舅,那個家……

舅舅打斷了我的話。他說,霞哥兒,由她去吧。那個家舅舅在也守不了啊,該消失的就讓它消失吧。好東西都和桃花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說,舅舅,這個島桃花盛開時應該很美吧。

十年前,我將舅舅的毅然出塵歸因于玉泉觀的那個老道長,認為如果不是他蠱惑,一心想振興家業的舅舅怎么會拋下一切遠遁山林。后來,舅舅執意去桃花島,我想是他不愿意寄人籬下,想有一方自己的天地。舅舅心里面永遠放不下名心。他寧做雞首,也不肯做鳳尾。自從我的婚姻出現危機后,人事滄桑不斷消磨著我的心智,連我自己都幾度產生過出世之想。似乎人的任何努力都是白費。我這才慢慢看到了舅舅當年選擇時的痛苦。想到我們每個人都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我的心里總是辛酸不已。

現在,舅舅的目光淡定而又曠遠。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辛酸和疲倦了。這種目光和當年外祖父唱青海小調時的目光極為相似,那里面仿佛隱含著先輩們歷經艱辛,有一朝把酒話桑麻時的自若神態。我知道現在坐在我面前享受粗茶淡飯的這個人才是我真正的舅舅。

他不是將一切看淡了,而是看得更明澈了。

舅舅一下子猜透了我的心思,說,明年春天過來看看吧,這兒真的很美,舅舅知道霞哥兒喜歡這樣的地方呢。

說完,舅舅抬頭望著庭院,不再言語。他此刻的目光忽然一下子讓我想起十年前的那個下午。舅舅和我收完麥子回家,我們站在坡地上望著遠處的村莊,舅舅便是這樣的神情。

這種目光滿含著依依不舍,卻又不得不訣別。原來,他是在和一個時代完成著他的告別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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