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梅《那個叫云雷的兄弟》
去年給《時代文學》“名家側影”欄目寫過一篇《那個叫李浩的兄弟》,當時還和浩說,很想把自己承擔的那個“70后”國家社科項目,以印象記的方式代替作家論結項,估計規劃辦不能給過,李浩聽了哈哈大笑。一生中遇見的人有很多,說到印象,多半是浮光掠影,能夠彼此懂得,并不容易,所以也就格外珍惜。
和云雷相識多年,雖然不常見面,卻是感情至深的老友。
又是一年春天。走在校園里,滿眼芳菲。迎春、連翹、梅花、海棠、桃花,玉蘭,都開得那么燦爛;咕咕叫的鴿子、胖乎乎的灰喜鵲、靈巧的白頭翁、三五成群的麻雀、獨來獨往的戴勝,在小樹林里悠閑地漫步??粗矍吧鷻C盎然的萬物,常常會想起云雷寫下的文字和他拍過的照片。那么安靜,那么溫熱,那么美好。
說起云雷,大家都有差不多的印象。云雷溫厚質樸,低調內斂,話不多,眼神特別干凈,那么高大帥氣的一個男生,笑容里卻總是帶著靦腆的溫柔,看著他,就會讓人心里生出特別的溫暖和安寧。祥夫君的評價深得我心:“云雖然輕若棉絮,里邊卻藏著一個雷。云雷之為人,向來低調,接人待物少見他聲色高揚,說到云雷,還可以用四字評之,是藹然敦厚,我以為這四個字真是用來專門說云雷的?!彼媸嵌?/p>
好多次在北京,在沈陽,在聊城,在淄博,我們一起喝酒,一起聊我們喜歡的文學話題,聊我們關心的社會問題。云雷話很少,也不用勸酒,無論誰說喝,他都默默端起酒杯一口喝掉。有次在北京,喝到差不多,云雷臉上是常見的憨厚笑容,話卻漸漸多了起來,偶爾也調侃一句身邊的則臣、李浩。這種小聚,一般都是浩滔滔不絕,我們也樂得聽他大段大段的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大家具體說了些什么已經記不太清楚,只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每次經過那個店附近,或是和則臣、浩在一起,就會想起那天深夜民族美食街上的點點燈火。
2014年仲夏,曾經邀云雷來學校參加淄博作家宗利華的作品研討會。云雷談的主題是如何講述中國故事。底層關懷、中國經驗,回到生活,是他一貫的主張,讀他的學術文章,和面對面聽他娓娓道來,感覺還是有太多不同。會后,好多研究生和我說,老師,李云雷老師太有個人魅力了!2017年春天,我們舉辦了李云雷鄉土小說研討會,李浩、利華,還有一些學者都對云雷的小說給予了高度評價,孩子們的發言不僅表達了對云雷文學創作的理解,還有更多發自內心的熱切的情感共鳴。
和云雷聊天,曾經說起過,他符合我對作家和學者的全部期待。
或許每個人對自我、對生活都有很多期許。而身處在這個人滿為患喧囂嘈雜的世界,如何抵達心中向往的遠方,多少人愿意認真嚴肅地去思索和追求呢。那些習以為常的、理所應當的東西,就像高高的圍墻一樣,屏蔽了我們的目光和心靈。很少有人懷著打破的信念,渴望越過高墻去探察,甚至連追問的興趣也沒有。不僅僅是普通人,多數寫作者同樣是憑借慣性在固有的軌道上滑行。
而云雷,是一個自覺的思想者。
無論是理論闡述、小說審美,還是相機鏡頭里,云雷始終平和地表達著自己的生活理解和情感態度。倡導底層文學,寫作鄉土小說,包括照片中反復出現的那個憨厚可愛的小胖,所有思想、文字和色彩的起點都是他對人世的愛。樸素寬厚的愛是云雷的情感底色,人道主義是云雷的思想基礎,自然萬物和日常生活是他的審美偏好。用文字重現鄉村,用思想關注生活,用鏡頭記錄美好,云雷是底層文學的推動者,也是鄉土世界的守護者,自然人生的發現者。
一個寫作者,不僅提供個人體驗,還會為我們提供某種公共經驗。如何講故事,抒發怎樣的情感,有著怎樣的思想建構,單純歌詠自己熱愛的事物顯然是不夠的,還應該從大地上,從腳下的生活中發現一些什么,不僅僅是自身的,還包含著他人的存在。當我們在喧囂迅疾的物質生活中停下腳步,閱讀云雷寫下的那些文字,無論是情感的溫度,還是思想的共鳴,都給在這個時代中有著頗多精神困惑和滿懷鄉愁的我們以深深的慰藉。作為世界的回音壁,作家憑借想象和虛構不斷抵達夢中的家園和理想的彼岸世界。在靈魂的山谷,我們傾聽彼此內心的呼喚。那些故園情深,那些少年情懷,故鄉泥土里生長出來的所有事物,都帶著我們稚嫩的目光,幼年時經歷的一切,影響著我們走上一條怎樣的道路,擁有怎樣的人生信念。長夜漫漫,太多的輾轉與無眠,太多的無奈與考驗,能夠彼此溫暖,是多么幸運的事。
我從小在鄉下長大,童年時期,父母工作很忙,日子過得自由隨意,和大多數鄉下孩子一樣,游蕩在小山坡、小河邊、小樹林和北方一望無際的平原田野,生命的世界那么開闊,又那么孤獨。云雷寫了好多鄉村事物,很細小,也很樸素。一樹梨花白,一地明月光,鄉間小路,河邊蛙鳴,云朵、野花、土地、石頭、門口的狗、村頭的牛,還有最重要的,那些與我們血脈相連的親人。他懷著繾綣深情,默默記錄,安靜書寫,都是日常性的,沒有夸張的苦難,也沒有隨意的美化,不會刻意放大,也不追求所謂的縮影,平靜的敘述中有著溫潤淳厚的情感。在聊城大學舉辦的云雷小說研討會上,我說過,人近中年,云雷依然是那么純真的一個人,真的很不容易,簡直就像個奇跡。大家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但也都點頭認同。
祥夫君說,云雷是云里有個雷。春燕老師說,云雷心里有個牛魔王。我說,云雷心中永遠住著一個從鄉間小路走來的少年??此聘鞑幌嗤?,融合起來,就是完整的云雷。這是一個心里有愛的人,不僅愛著渺小微茫的事物,也理解塵世間一切的漫長與短暫,一切的疼痛與溫暖。理解那些歷史沉積的歲月,也并不因此否定眼前的生活;理解生活的平淡與起伏跌宕,依舊相信世界的寬闊與人性的美好;他的疼痛是對自然、土地和人世的悲憫珍惜,他的孤獨里有著愿意與世界溫暖相伴的篤定。云雷用文字和鏡頭觀察世界,思考生活,記錄自己的心路歷程和思想歷程。他寫出了我們記憶里的鄉村;拍出了我們忽略的生活細節;所謂歲月,對我們來說,真的就是一回頭,村莊已老,父母滿頭白發。滄海桑田,經歷了那么多人世的打擊和理想的幻滅,還能夠遇到云雷這樣的朋友,還能夠讀到飽含他心靈溫度的純凈文字,對我而言,是一生的幸運。
拉拉雜雜寫完了這篇印象記,有很多個人感懷,也希望能夠帶給大家我所認識的那個云雷,都是讀書人,都是寫字的人,有時候難免會感慨,這個時代的共鳴越來越少。對云雷,我覺得是懂得越來越多。云雷的思考和實踐,對當代中國文學發展和文化建設,都有著重要意義,也希望和他一起,繼續關注應該關注的群體、關注應該關注的問題;云雷的善良和美好,是他帶給人世間最寶貴的禮物,也是他思想和文學的基調。比較過他和土路、鬼金的審美,也比較過他和則臣、李浩的小說,則臣的現實感和城市敘事更多些,李浩則強調歷史感和藝術性,云雷的抒情性和鄉土敘事風格鮮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差異,個人性格和文學理解差異固然是主要的,對理想社會和理想小說的設定不盡相同,大概也是其原因之一。
文末,說個心愿吧,希望2018年秋天,可以約上云雷、則臣、李浩,一起回鄉下,在田間地頭,暮色中,炊煙里,一起拾柴、烤地瓜、燒花生,那種彌漫的溫暖和香氣,是我們對生活最本源的愛和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