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瑞貞《一鍋雞湯》
我掛了李總的電話,就犯了難。
李總是我要好的哥們,自己辦了個公司。他要我約我的同學稽查大隊的周隊一起吃飯,今天已經是第四次了。頭三次周隊都以有暗訪小組為由婉拒。
我這同學本來是個爽快的人。只要我出面,隨約隨到,送物要物,送卡要卡,來者不拒,連句客氣話都不說。自從去年,就像變了一個人,讓人費解。
記得去年正月里,也是受李總所托,約周隊吃飯,他爽快應允。我去接他時,他問安排在什么酒店,我說是香格里拉。他很不高興,說,怎么安排在那地方,很危險。我說沒事,是我請客,老同學一起吃頓飯有什么?他猶豫了一會,還是去了。這頓飯他吃得心事重重的,沒有吃完就找借口走了。第二次是五一小長假,他答應得也算痛快,但提出要安排在不起眼的小飯店,吃個土菜就可。過年的時候再約他,他就要求安排在公司的伙房,熬鍋豬肉大白菜,使上大豆腐粉條子就很好,不要搞復雜了。
今年從正月一上班就約,直到現在玉蘭、紫荊、丁香、紫藤花相繼開放,滿路滿城的爛漫,也沒松口。不管怎么難,李總是幾十年的哥們,委托我這么點事,肯定要約,義不容辭。我忐忑不安地撥通了周隊的電話,電話鈴嘟嘟地響了一段時間,對方終于還是接了,我便立即說:“老同學好,想你了。”
周隊說:“有屁快放,我這里還忙著呢!”
我說:“老同學,從穿著棉衣就約你吃飯,到現在已是遍地花開,你打譜什么時候給個面子?”
周隊在那邊嘆了口氣,停了一會,說:“明天,明天是周六。你找個看山小屋或者看園小屋,神仙找不到的地方,煮上只雞,泡個煎餅吃就好。”
獲得了他的恩準,我如釋重負,趕快說:“就照你說的辦,我選好了地方立即告訴你。”
我立馬撥通了李總的電話。不用說,李總是高興無比,說:“地方嘛——要不我馬上過去。”
李總的公司離我單位只有一個紅綠燈的路程,不一會他就過來了,一腚坐在了我對面的椅子上,說:“你老兄覺得到哪里吃好,吃什么合適?我去操辦。”
這時我就想到了前幾天我表弟的小姨子的公公,論起來我應當叫表叔的趙老頭,在我家說的一通話。他是托我給孫子找了個好學校上學,為了感謝我,就把他在山上散養的雞下的蛋送了一盒過來。趙老頭是個幽默健談的人。他坐在沙發上,從雞蛋說到了母雞,從母雞就說到了公雞。
他說,他在山上養了十幾只母雞,每年都用自己的母雞下的蛋孵化幾十只小雞。為了孵化小雞就養了一只公雞,這只公雞一養就是六年,因為它老調戲那群母雞,我就叫它“老流氓”。“老流氓”一般都是在樹上睡覺,而不是在地上。山上的老鷹經常在天上踅摸它,它看到老鷹就躲進草棚。有一回,老鷹嗖地從藍天上扎下來,就得了手。我想這回“老流氓”算是完了,可是老鷹的爪子竟沒抓透“老流氓”的老皮,“老流氓”蹦了一個跳,甩掉老鷹就鉆進了酸棗叢里藏了起來,老鷹害怕密密匝匝的酸棗棘子,只好在天上盤旋一會兒,悻悻地飛走了。“老流氓”今年特別地發情,逮著只母雞就踏到背上辦好事,把十多只母雞的脊背跐蹬得都沒了毛。都戲謔禿頭的人聰明絕頂,俺家的母雞就禿背不絕頂。趙老頭說到這里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也禁不住跟著笑了。
趙老頭笑過又氣憤地說,你說可恨不?老流氓除了調戲母雞們,還老愛在母雞面前逞能。有一次,我正悠閑地看母雞們在樹下刨蟲子吃,冷不丁地就感到腿彎被什么東西叮了一下。回頭一看,是“老流氓”。它兩眼圓瞪,脖子上的毛根根直豎。我一見到它就來了氣,順便給了它一腳,誰知“老流氓”不但不躲閃,還跳起來和我搏斗。這一來我心里又笑了,想想不就是只雞嗎?不值得和它一般見識,就放了它一馬。它卻更加逞強起來。我小孫子到山上來看我,追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雞玩,結果就被“老流氓”從背后一口啄了脖子,生生地叮下了一塊皮,流了一脖子血。這“老流氓”不是自己找死嗎?堅決不能再留它。可惜今天我沒逮住它,要不就連它一起給你送過來了。這家伙六歲多了,肉肯定很香。我說,你好不容易養了這么多年,我怎么好意思吃呢?趙老頭說,表侄,你表嬸子信佛,不殺生。不犒勞你還犒勞誰?這兩天我一定逮住給你送來。
我就對李總把趙老頭的話說了一遍。
李總說:“快打電話給你表叔,晚上無論如何逮住這‘老流氓’,它會飛,好色,還有智慧,它的肉要是用木柴大鍋煮了,肯定賽過龍肉。至于錢,他要多少,咱給他多少。”
我當即給表叔打了電話,并且自作主張地說給他三百塊錢。把老頭恣得一個勁地夸我,并說過幾天攢了雞蛋再給我送些來。
李總滿心歡喜地說:“太極老兄,真是厲害,再想個合適的地方。”
他們叫我太極,不是說我會打太極,而是因我善于借力打力。我在單位雖然是個沒有實權的小科長,但我憑著借力打力,能搞定很多事。也即張三托我找李四辦事,我就使出咂奶的勁去辦,成了;王五又托我找張三辦事,張三感激我給他辦了事就盡心地給王五辦好。就這樣一路混過來,竟成能人了。
我想了想對李總說:“我有個堂弟,在城東搞了個苗圃。現在正好是櫻花未謝,海棠花熱烈,紫藤花乍開,一園好景。園子里有三間瓦房,干凈衛生。瓦房的南邊,玉蘭樹下用大理石板鋪了幾十個平方米的地面,就在那里露天就餐,野風野味。周隊去了肯定屁歡屁歡的。”
李總豁達地說:“真是好主意,就交你辦了!”
李總走后,我先打了堂弟的電話,堂弟爽快地說:“我的苗圃就是你的苗圃,里面有韭菜,大蔥,冰箱里有些魚肉,需要什么你盡管用。我在工程上,不能過去陪你。晚上我把鑰匙給你,離開時把鑰匙放在西屋山頭的水桶底下,鎖好門就行了。”
我又電話約了幾個朋友,都是和周隊說得來的,總共八個人。
第二天清晨,我先到老趙表叔家拿了“老流氓”,到集貿市場上找賣雞的屠殺拾掇干凈,然后到了堂弟的苗圃把它大卸八塊,放進八印鍋,舀水,放料,用木柴煮了起來。
從九點煮到十一點,鍋里漸漸飄出誘人的香氣,不久就溢滿了屋子,飄到了屋外,滿以為“老流氓”已經煮爛,可是掀開鍋蓋,用筷子插了插那塊最大的雞塊,卻是硬硬地打了個滾。我就又從外邊抱來一堆木柴續進鍋底。燒了一會兒,再用筷子插,依然是硬。最后干脆把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填了進去,著了半天,仍然沒有煮爛。看看玉蘭樹下的圍桌而坐的朋友們,無奈只好連肉帶湯舀到了盆里尷尬地說:“咬不動肉,咱就光喝湯吧!”幸虧預先從附近酒店要了幾個炒菜,每人再盛一碗雞湯,算能湊付過去。這時李總手機響了,他接完電話,端起酒杯說:“剛剛周隊來電話,突然接到一個任務,十分緊急,過不來了。他說讓我們諒解,改天他請客,給哥們補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說完,一口就喝了半杯,其他人也都跟著喝了一半。這時平日里愛開玩笑的一哥們開了腔,說:“今天是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來了,李哥是不是心情有點不快啊!”
李總強裝笑臉說:“這怎么說的!周隊不來,我們兄弟的感情一樣黏糊。”說完就讓大家喝雞湯。
我看李總心情真的有些不快,就講了趙表叔跟我講的這只“老流氓”大公雞的故事,以活躍氣氛。大家卻乘著酒興,張口一個喝碗“老流氓”湯,閉口一句“老流氓”喝碗湯,仿佛在場的都是“老流氓”,唯有缺席的周隊干凈了。
直喝到走路拐彎,尿尿畫圈的地步,方散。我草草地打掃了一下戰場,按堂弟的囑咐把鑰匙壓在西屋山頭的水桶底下,鎖了門,坐上李總的車回了家。
第二天我接到了堂弟的一個電話,說:“昨天下午,苗圃的三間小屋起了火,燒得只剩下了一個磚框子。周圍的十多棵樹也烤死了,直接經濟損失約六萬元。老婆正在和他吵,尋死覓活地不算完。”我聽了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大概”、“或許”、“也可能”地應付到堂弟掛了電話。
第三天,我接到了周隊發來的一條短信:幸虧前天我沒有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