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官扎營的孫主任》
撕巴撕巴喂小雞
“洋活(濟南方言:臭美)洋活小(濟南方言:小男孩),洋活洋活妮兒,撕巴撕巴喂小雞。”
五十多年前,我追著王春麗在官扎營大街上唱著這首濟南兒歌,王春麗不躲不閃回身就打,情急中我轉身就跑。五十多年后,我在官扎營的大街上看見王春麗,王春麗居然沒有認出我來,于是我沖著她的背影喊:“洋活洋活小,洋活洋活妮兒,撕巴撕巴喂小雞。”王春麗愣了,猛然站住,轉過身,沖著我撲了過來……
我的這種行為在五十年前得到過懲罰。我沖王春麗喊,王春麗打不著我,就一溜煙跑到我家,拉著我母親的衣襟說:“孫大姨你不管小胖胖嗎?他罵我。”
母親把卷子(濟南方言:花卷)放進鍋里,用圍裙擦了擦手,扶著王春麗的頭問:“他罵你什么了?”
“他要把我撕巴撕巴喂小雞。”
母親笑了:“這怎么是罵你啊?這是早晚的事啊。不過,你先把這個卷子撕巴了。”
王春麗不會因為我要撕巴她繼續哭鬧下去,因為她看到母親手里的卷子了。
卷子是白面做的,母親把面搟成面皮,然后在面皮上面撒上蔥花,那時基本上是在面皮上抹一層豬大油,后來日子好了,把調好的肉餡放在面皮上,再把面皮卷起來整個的放在鍋里蒸。熟了,打開鍋蓋,香噴噴的。母親用刀把卷子切成一塊塊的,拿了一塊遞給站在鍋旁邊眼睛死死盯著卷子的王春麗。
王春麗說,她媽有時候也蒸卷子,一層白面夾著一層黑面,那黑面是用地瓜面做的,白面的那一層她撕著吃了,黑面的那一層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咽不進去。王春麗一邊撕巴我母親給她的卷子一邊抱怨說,她媽做的白加黑的卷子不如孫大姨的卷子好吃。即使不好吃,也不是經常吃。撕巴完了卷子,她一邊擦著嘴邊的豬大油,一邊還問我母親,小胖胖要把我撕巴撕巴喂小雞怎么是早晚的事呢?
我和王春麗家是街坊,兩家近在咫尺,都住在官扎營。打開王春麗家的窗戶,隔著一條馬路就能看到我的家。王春麗嘴里撕巴著卷子,敲敲她家的窗戶,不管窗戶里面有沒有人答應,她扯著嗓子喊:“我在孫大姨家吃卷子了!”
窗戶里面有人回應:“吃吧吃吧,你早晚被小胖胖撕巴了。”
“我愿意。”王春麗喊。
窗戶里面的人又說:“你不愿意行嗎?你的小命都是孫大姨撿的。”
王春麗是早產兒,先天營養不良,經常生病。王春麗兄弟姐妹一大群,一家人的生活靠著當鍋爐工的父親維持。她母親屁股后面一大群孩子,這個哭了那個鬧了,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
有一年王春麗又病了,她媽抱著她去醫院,不一會兒她媽自己回來了。母親在街上碰到她媽,問臭妮呢?她媽面無表情地回答,在挺尸床上。母親驚愕,臭妮死了?跟死了差不多,醫生說救不活了。母親一巴掌打過去,說哪有你這樣當媽的!孩子還沒有咽氣你倒是回來了。母親撒腿就往醫院跑,王春麗還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母親過去摸了摸,孩子還在喘氣兒。母親把王春麗抱在懷里,一把抓拽住一個醫生,說:“你今天你要是救不活這個丫頭,我能把醫院拆了你信不信?”
醫生質問:“你是誰啊?”
母親說:“我是孫主任。”
不知道是母親氣勢洶洶的樣子還是孫主任的頭銜讓醫生緊張起來,他跑出去叫來好幾個醫生,一陣搶救過后,一個醫生把幾張單子交給母親,對母親說:“交錢去吧。”
母親交錢回來,那個醫生又交給母親一張單子,單子上除了要吃的藥,還有今后需要加強營養的食品。醫生對母親說,孩子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但是這個孩子需要營養,今后營養跟不上,再上醫院也是瞎耽誤工夫。
母親抱著王春麗走出醫院大門,醫生之間相互打聽:“哪來的孫主任?”
有認識母親的人驚訝,孫主任你都不認識?她在官扎營老有名了。
當時,母親有很多稱呼:孫大姐、孫大姨,到了后來增加了一個孫奶奶。但是最響亮的還是孫主任。
母親抱著王春麗從醫院回到家,敲敲她家的窗戶,說:“臭妮給你抱回來了。”
王春麗的媽媽隔著窗戶喊:“放你那兒吧。”
母親急了,喊道:“你太刺毛(濟南方言:差勁)了!孩子在醫院挺著,你躥(濟南方言:跑)了,臭妮可是你的閨女啊!”
王春麗她媽隔著窗戶喊:“我家里還有七狼八虎鬧癥候(濟南方言:鬧毛病)呢,不躥回來這個家我還要嗎?”
“臭妮沒事了,今后多給她吃點好的,臭妮缺營養,”母親朝對面的窗戶大聲說,“醫生說了,再這樣下去,她的小命就沒了,醫生給她開營養單子了。”
“營養?上哪兒給她弄營養?讓她把我吃了吧。”
“你這個媽啊,怎么和沒事人兒(濟南方言:沒有關系)似的,拿你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沒有辦法,母親只好把臭妮放在自己的床上,
“臭妮我不要了,給你家當媳婦了。”王春麗她媽繼續說。
“真膩歪(濟南方言:糾纏耍賴)人啊。”母親搖搖頭,顯得很無奈。
說歸說,母親從籃子里拿出一個雞蛋,打開爐子準備給王春麗做荷包蛋,扭頭看了一眼病歪歪的王春麗,又從籃子里拿出了一個。兩個雞蛋一碰,自言自語地說,但愿小胖胖這會兒別回來,他回來你只能吃一個了。
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我多了一個“媳婦”。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討厭這個“媳婦”,因為這個“媳婦”簡直就是在跟我搶食啊。
我父親作為一個大企業的干部,工資待遇稍好一些,加上我們家的孩子又少,所以生活算是富裕的了。即便是這樣,當時糧食、肉、蛋,還有其他食品都很匱乏,尤其是細糧(白面),每個人每個月只有幾斤,卷子肯定是母親給上班的父親做的,父親吃剩下我們才能吃。這可好,王春麗因為我一句“把她撕巴撕巴喂小雞”,就把一個卷子撕巴了。
我看見過王春麗一家吃飯的情景,一口大鐵鍋蒸玉米面窩頭,男孩每個人手里拿倆,女孩拿一個,一鍋窩頭瞬間被四男三女拿個精光。男孩狼吞虎咽兩個窩頭下肚,然后再去搶姐姐妹妹的,姐姐妹妹不給,就打成一團。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別說姐姐,就連妹妹也讓我三分。家里只要有好吃的,父親吃完了就是我的,我吃完了才是妹妹、姐姐和母親的。這倒好,天下掉下一個“媳婦”和我搶食,我自然心存怨氣。
我的不滿母親當然知道,但條件有限,她也沒有辦法。比如煮雞蛋,以前是父親吃一個,另外一個母親用刀把雞蛋切開,我一半,姐姐和妹妹分另一半。“媳婦”來了,改成她吃一半,姐姐不吃,妹妹和我分一半。四分之一的雞蛋還不夠我塞牙縫的,趁著母親不注意,我伸手要拿二分之一的雞蛋,母親的眼睛比現在的監控器都敏感,轉身就給我一巴掌,雞蛋沒有吃上,往往還要忍受皮肉之苦。最可氣的是吃餃子,平常母親包餃子,給父親包肉餡的,我們是素餡的,父親有意留下幾個肉餡的不吃,我和妹妹你一個我一個的就把父親留下的肉餡餃子分吃了。“媳婦”來了,父親吃完,照舊留下幾個肉餡的,母親對我和妹妹說,你們別吃了,給臭妮。我氣不打一處來,但母親的話是圣旨,不敢違抗。我靈機一動,對臭妮說,你去倒點醋。臭妮拿著碗去倒醋,趁她和媽媽不注意,我飛快地把她那份肉餡的換過來,臭妮吃餃子時,覺得奇怪,怎么還是素的?母親也發現不對勁,找我算賬,我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把嘴里的餃子咽下去。
街坊鄰居和王春麗的媽媽開玩笑:“臭妮媽,你燒的哪門子高香,和孫主任攀親家,有吃有喝的,你看臭妮現在的臉色白里透紅。”
王春麗她媽回應:“你還別刺撓(濟南方言:指諷刺挖苦人)我,這是俺臭妮有福。”
街坊鄰居和母親開玩笑:“他孫大姨,臭妮是不是也腚大腰圓啊?生孫子不愁了。”
母親回答:“你不要咯吱(濟南方言:開涮)我,只要孩子好,說不定呢。”
開玩笑的人以為母親沒有聽懂他的意思,把話說得更直接:“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臭妮媽以前是干什么的嗎?”
剛開始母親沒有接茬,想用玩笑的話把話題岔開,但這話讓母親把臉立馬拉下了來:“你把嘴給我閉上。”
說這種話的人往往剎不住,繼續說:“他孫大姨,我是為你好,誰不嫌活(濟南方言:嫌棄)啊?”
母親厲聲厲色訓斥:“你聽著,別怪我沒有警告你,我再聽見你說閑話,我把你的嘴給你縫上。”
“別介(濟南方言:不要)啊孫大姐,我就是開個玩笑。”
母親絲毫不讓步:“開玩笑也不行!你那是往臭妮媽的傷口上撒鹽。以前是舊社會,窮苦百姓不得已,現在是新社會,不能歧視。你懂嗎?你要不知好歹再到處亂說,我治不了你,我告訴你男人大張,他可是一個明白人,讓他抽你大嘴巴子。”
“孫大姐,我聽你的還不行嗎?我對天發誓,這種話就是爛在我肚子里我也絕對不說了。”
母親笑了,說:“這還差不多,告訴你身邊的姊妹,咱們都是姊妹,你不能把姊妹往泥巴坑里推。走,到我家去,我戰友給我送了幾斤小米,去拿一點兒。”
我和臭妮不但有“媳婦”這種關系,我們還是同學,從小學一直到中學。那時的我們不像現在的孩子,恨不能初中就開始談戀愛,享受情感世界的百感交集。我初中沒有畢業就去當兵了,雖說也知道臭妮是我的“媳婦”,內心世界里有那么一點男女觀念,卻沒有一絲的雜念。我經常去臭妮家,有的時候從大街上繞過去,有的時候直接從窗戶翻進去。從窗戶里翻進去是一張雙層的用鐵焊接起來的大床,大床幾乎把整個房間占滿了,大床睡著臭妮的大哥、二哥、姐姐、四哥、臭妮、六弟和臭妮最小的妹妹。不過,臭妮的姐姐、臭妮和她妹妹睡在床的上層,上層用窗簾擋著。她家簡直就像個鳥籠子,臭妮的爸爸媽媽睡在另外一間房子里,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一個櫥子外幾乎再也插不進腳。
我記得有一次我對母親說,臭妮的家就是一個雞窩。然后我被母親狠狠打了一巴掌,那一巴掌讓我從此不敢再說類似的話了。
我從部隊復員回來后,在一次和母親的閑聊中,我才明白那句話是最能傷害王春麗一家人的。我對母親說,當年你打我那一巴掌是用了力氣的,是真打。
王春麗祖輩是沿著津浦線逃難過來的。那時津浦線剛剛修好,王春麗的老家鬧蝗災,種的莊稼顆粒無收,加上連年戰亂,于是她爺爺挑著擔子,一頭是王春麗的父親,一頭是王春麗的老奶奶,從徐州一直走到了官扎營。王春麗的奶奶在逃難中走散了,后來有人告訴我母親,王春麗的奶奶其實是跑了,一個當兵的給了她一個饅頭,她就跟著那個當兵的走了,后來有人看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大街上逢人便要饅頭。這些都是他們一家在官扎營安家以后,從王春麗的老奶奶嘴里不斷叨叨出來的。
王春麗的奶奶去哪兒了無從查考,因為王春麗的爺爺活著的時候只字不提,他不說誰也不知道,知道的也只是傳說。但王春麗的媽媽是王春麗的爸爸從濟南八卦樓救出來的卻是事實。
濟南的八卦樓在民國初年開始建造,建成后在濟南可是赫赫有名的第一樓。它位于濟南經三路緯七緯八路間,為回字形二層建筑。八卦樓雖說是商業樓,但濟南人都知道,八卦樓里燈紅酒綠,是遠近馳名的紅燈區。
如今八卦樓已經不在了,但它的歷史卻永遠是濟南人的一個話題。
抗戰勝利前,王春麗媽媽的爸爸賭博輸了,把王春麗的媽媽賣到八卦樓。那時,王春麗的爸爸在八卦樓的一家澡堂子燒爐子,按理說燒爐子的爸爸不會和花枝招展的媽媽發生任何糾葛,燒爐子的爸爸雖然年輕力壯,但他只能每天隔著煤灰看著達官貴人和有錢人在八卦樓里進進出出,看著王春麗的媽媽和她的姐妹們在大街上和那些人打情罵俏。
王春麗的媽媽有一次和我母親聊天時說,如果不是打仗,天塌下來她也不會嫁給一個燒爐子的。
我母親不愿意了,很嚴厲地批評她,說燒爐子的怎么了?那是工人階級,你嫁給工人階級是你的福分,要不是解放,說不定你早就被老鴇和嫖客折磨死了,哪能有今天?
“說明我的命好。”王春麗的媽媽趕緊改口。
王春麗的媽媽告訴我母親,王春麗的爸爸早就注意到自己了。因為王春麗媽媽的爸爸把她帶到八卦樓的時候,八卦樓的老鴇帶她去洗澡,她跟在老鴇的身后急匆匆地從爐子旁經過,盡管王春麗的爸爸對這種場景見得多了,但他那被煤灰包圍的眼睛還是被她吸引了。他站在爐子旁,對工友說這個女孩子可惜了。工友說,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到這里來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再說,比她俊的也有的是,怎么還心疼了呢?王春麗的爸爸回答,我是心疼,我心疼她可惜了,你沒瞧見,這個女孩子雖然不俊,但她腚大腰圓,娶回家生孩子肯定是一窩一窩的。
沒多久,燒爐子的王春麗的爸爸也很快忘記了腚大腰圓的王春麗的媽媽,雖然都在八卦樓,但一個涂脂抹粉,一個抹煤灰,八卦樓不大,但他們是兩個天下。
是戰爭讓抹煤灰的王春麗的爸爸第一次接觸了涂脂抹粉的王春麗的媽媽。
1948年中秋前,解放軍包圍了濟南,國民黨的守軍在濟南亂作一團。部隊亂,人心亂,社會亂,就有人想在亂中撈好處。那些撈錢財的是一些有地位的,也有沒有地位的,他們像蒼蠅一樣亂叮。用王春麗爸爸的話說,那時,有背景的老鴇早就帶著錢財跑了,剩下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待在八卦樓里不知所措。這時就有幾個“街痞”(濟南方言:地痞)跑到八卦樓來占便宜,妓女們沒有靠山,只能任其欺辱。有一天傍晚,王春麗的爸爸從鍋爐房往外倒煤渣,看見兩個“街痞”拽著王春麗媽媽的胳膊從八卦樓里往外拉,王春麗的媽媽大聲呼救,別說八卦樓里面的人沒有人響應,大街上也沒有人去阻止。這時,王春麗的爸爸沖上前,把街痞打跑了。王春麗的媽媽不認識燒爐子的王春麗的爸爸,只是簡單地感謝,但王春麗的爸爸認出來他救的人正是那個腚大腰圓的女子。當時,王春麗的爸爸以為那只是一場英雄救美而已,沒想到沒多久,解放軍攻城的炮聲響起,八卦樓別說做生意了,魂都嚇沒了。王春麗的爸爸突然出現在已經沒魂的王春麗媽媽的面前,拉著她就跑,一邊跑一邊說,你跟我跑吧,這個時候你再不跑,要么在這里等死,要么老了也沒人要了。
王春麗的爸爸拉著她一口氣兒跑到官扎營。官扎營離八卦樓不算遠,豎著走三條馬路橫著走五條馬路穿過天橋就到了,王春麗的爸爸對王春麗的媽媽說,咱們就在這里安家吧。
他沒有看走眼,王春麗的媽媽一口氣為他生了七個孩子。
埋藏在官扎營里面的故事很多,現在官扎營沒了,許多故事也慢慢地消失了。
在官扎營即將消失的時候,我再次看見王春麗,她撲向我,又摟又抱。她旁邊的人雖然我不認識,但根據我對她的了解,估計和她的關系不一般。
那個男的不自然地站在一邊笑,問:“他是誰啊?”
王春麗摟著我的脖子不撒手,回答:“我是他‘媳婦’。”
我不敢問站在王春麗身邊的男人是不是她的丈夫?第幾任丈夫?她已經不是從我嘴里搶食吃的“媳婦”了,臭妮不是臭妮了,變成了許多男人追逐的花蝴蝶,甚至為了這只花蝴蝶男人們為她大打出手。
記得1975年我從部隊回濟南探親,提著行李剛走進官扎營大街,就看見一個男的騎著自行車帶著王春麗在官扎營大街上飛奔。回到家我和母親開玩笑,說王春麗如今被另外一個男人“撕巴”了,當年你老是想讓我把她“撕巴”了,還讓她當我的媳婦,寧愿給她好吃的也不給你的兒子,現在虧了吧。
母親看都不看我,說:“虧什么?我高興,當年她要不是來咱家,她早就被老天爺撕巴了。”母親接著問我:“剛才和臭妮在一起的小伙子什么打扮?”
我回答:“小白鞋不系帶,大翻領帶拉鏈,大鏈盒的自行車倒倒鏈。”
這是那個年代形容街痞打扮的流行詞。母親當然明白。母親再問:“你沒有看錯?”
“測繪兵的眼睛錯不了。”我自豪地回答。
母親陷入了沉思。我問母親,臭妮有麻煩?母親說是大麻煩,臭妮高中畢業以后就是不下鄉,動員了幾次不但不走,跑了好幾天不見人影。有人看見她和這個男的在一起,據說在當地是有名的“街痞”,臭妮的媽媽嚇得要死,我跑到章丘專門做了調查,果不其然,這小子剛從監獄放出來。
我趕緊問:“你去章丘調查?怎么去的?”
“騎自行車啊,你爸爸又不給我派車,還能怎么去?”母親回答得很輕松。
我嚇了一跳:“章丘離咱家上百公里,你騎自行車?累死啊!”
母親拍拍我的頭:“誰讓她是你媳婦呢,當年不是你唱著要把人家“撕巴”了嗎?”
我苦笑,我沒有把她“撕巴”了,她也沒有被老天爺“撕巴”了,不知道會不會被這個街痞“撕巴”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家的大門被人敲得震天響,打開門,王春麗的媽媽衣襟都沒來得及系好,露著內衣,披頭散發闖進來,一把拉住母親的手有氣無力地喊:“孫大姐,要出人命了,快……快!”
母親絲毫沒有緊張,問:“怎么了?”
王春麗母親氣喘吁吁:“為了臭妮,他們那幾個死孩子打……打。”王春麗媽媽緊張得結巴起來。
“打架趕快找公安啊。”我說,“派出所就在……”
王春麗的媽媽打斷我的話:“這事就得找她孫大姨,孫主任,臭妮的事,找誰也解決不了。”
雖然已經是大半夜了,但大街上很快圍滿了人,我看到人群當中有人揮舞著拳頭,有人揮舞著棍子朝著一個方向奔去。呻吟聲、罵聲、哭聲回響在原本寂靜的官扎營街道上。我聽見王春麗的姐姐喊:“二哥,你怎么罵臭妮啊?你操她媽,她媽是誰的媽啊?”
在黑暗里,我看見王春麗的二哥掄起一根棍子朝一個人身上打去,只聽見咔嚓一聲,棍子折了,那個人也趴在地上了。
我在人群里仔細尋找王春麗,看見她雙手保護著那個趴在地上的人,嘴里哭喊:“你們打吧,要打死他先把我打死。”
王春麗的媽媽大喊一聲:“孫主任來了。”
包圍圈立刻閃開了一個口子,幾乎所有的人都停下各自的行動,各種聲音戛然而止。
母親徑直走到圈子中央,左右環顧,把王春麗二哥手底下的一個小伙子拉了出來,問:“你是誰?他為什么打你?”
那個小伙子盡管被打得鼻青臉腫,但還是一臉的不服氣,不屑一顧地看看母親,那表情好像在說你一個中年婦女能有多大能耐。小伙子不回答,王春麗二哥掄起拳頭就要去打,母親站著沒有動,只是嗯了一聲,王春麗二哥的拳頭沒有落下來。
“孫大姨問你話呢!”王春麗的幾個哥哥朝著那個小伙子吼。
小伙子有點不服,問:“你是誰?”
母親語氣堅定:“我是孫主任。”
“孫主任?”小伙子雖然不知道孫主任是多大的官,干什么的,但母親的氣勢讓他老實了許多。他指著王春麗的家人說:“歪門(濟南方言:罵人的口頭語)的,他們仗著人多欺負我。”
“你說話不要帶口頭語,”母親問,“他們為什么欺負你?你和臭妮是什么關系?”
小伙子一把把臭妮拽到他身邊,說:“她是我的馬子妮兒。”
母親看了一眼小伙子:“你再說一遍,她是你什么人?”
“我的馬子妮兒。”小伙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母親又指著另外兩個人:“他們呢?”
小伙子回答:“他們跟我來搶人的。”
母親看了一眼臭妮,轉過頭來繼續問:“你為什么要搶呢?不能好好說嗎?”
“和這種家庭的人有什么好商量的,她只配做我的馬子妮兒。”小伙子的語氣更加強硬。
母親把王春麗叫到一邊,聲音很小,但有一句話我聽見了。母親說:“你聽見了,他瞧不起你,你只能做馬子妮兒。”
母親和王春麗說完話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那你就繼續搶吧,你能把臭妮搶走,她就是你的了。”
母親一邊走一邊對圍觀的人說:“你們半夜不睡覺,湊什么熱鬧?都走,都走,不怕你們的閨女被搶去當馬子妮兒的就留下。”
母親真走了。我心想她這哪是來勸架的,分明是鼓動打架的。王春麗一時蒙了,沖著母親高喊:“孫大姨你不能不管啊,你走了,他們會把他們‘撕巴’了。”
母親頭都沒有回,一邊走一邊說:“‘撕巴’了更好,你就不用去當人家的馬子妮兒了。”
王春麗的媽媽追上母親,拉住母親的手問:“出人命了怎么辦?”
母親把王春麗的媽媽叫到一邊悄悄地說:“放心吧,不會的,我已經囑咐你家老大老二了,狠狠教訓這幾個街痞,但不能打壞了。”
王春麗的媽媽還在焦慮:“那臭妮怎么辦?”
母親拉著她的手繼續向前走,笑著說:“雖說臭妮成不了我的兒媳婦,但我還要管,今天就是做個了斷,你放心,我敢保證,她明天就會下鄉。”
“俺還是想讓臭妮做你的兒媳婦。”王春麗的媽媽喃喃地說。
我把王春麗的手從我的脖子上拽下來,佯嗔:“嚴肅點兒,那個是你老公吧?什么時候換的?”
“你看你小胖胖隔窩(濟南方言:別扭)吧,人家多少年沒見你了,親熱親熱不行啊?”她的胳膊又摟在我的腰上。
正和臭妮打鬧,一個姑娘從一輛轎車上下來走到我身邊,一聲舅舅嚇了我一跳。仔細一看,是王春麗和第一任丈夫的女兒香香。
我驚奇地喊道:“香香都這么大了?”
王春麗手指著自己的頭發說:“你看看,我都有白頭發了,孩子能不大嗎?”
我推開她摟著我的手說:“香香都這么大了,你還這么沒正經,性格一點兒沒變。但臭妮的后代改成香香了。”
香香笑笑說:“我媽就是見了你才這樣,在公司一本正經,周吳鄭王,員工都害怕她。”
“你有公司?還員工?”我有點吃驚。
香香從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這是我媽媽的名片。”
我掃了一眼,兒時的親情又在作祟:“董事長?你‘懂事’了?”
王春麗眼睛瞪得溜圓:“你這話說得離吧(濟南方言:不靠譜)吧,你能當教授,我就不能當董事長啊?我不是跟你吹,我這可是上市公司,一年給國家交稅好幾百萬呢。”
王春麗和我在這里沒正經,香香悄悄地對一旁的男人說:“媽媽見了舅舅像變了一個人,濟南話說得那個艮啊,語氣和這條街道一樣又老又土。”
分別時,王春麗突然改成普通話了:“孫大姨最近身體怎么樣?很想她,我太忙了,好長時間沒有看她去了,當年要不是她挽救我,把我趕到鄉下當了知青,說不定我就完了。”
“濟普”話讓我很不適應,但我沒有和她開玩笑,聽她繼續說:“我經常對香香說,四十年前下鄉當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對別人是個口號,但對我可是實實在在的,要沒有那時的吃苦磨練,別說現在的董事長了,人也早就廢了。”
和王春麗在一起正經說話也就那么一會兒的工夫,她的嚴肅反而讓我不適應,我情不自禁地又開始了:“你這個馬子妮兒說不定就被那個街痞給‘撕巴’了。”
王春麗馬上轉成濟南話:“你這個人真腚眼(濟南方言:討厭),哪壺不開提哪壺,當著我老公和孩子的面呢!”
下雨了,下雪了,草帽子底下蓋鱉了
“下雨了,下雪了,草帽子底下蓋鱉了。”
我始終認為,我之所以十四歲就被母親送去當兵,是因為這首兒歌引起的。因為這首兒歌引發了一場血戰,這場血戰讓我自豪了半個世紀。
這一次我和大嘴巴子打架,把大嘴巴子的兩只眼睛都揍腫了,大嘴巴子從地上拾了一塊磚頭,他拿著磚頭把我的肩膀打得鮮血直流……母親趕到,戰斗結束。母親看了看我負傷的胳膊,說:“你回家吧。”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打架的次數與日俱增,母親害怕我打架惹事,專門給我準備了一個尺子和一塊搓板,只要我在外面打架,回到家母親就會胖揍我一次。所以,和大嘴巴子打架后我膽戰心驚,回到家走路都像貓一樣,奇怪的是我竟然沒有受半點懲罰。過了一會兒,母親突然拿起兩個包子對我說,這是給你的,不給你爸爸留了,這個肉多,你吃吧。
天啊,我打架還有功了。
那一天我是去做好事的。我剛放學回來,進了大門就跑到水池子旁邊,擰開水管子(那時,我們濟南的孩子把水龍頭都叫水管子),嘴對著水管子一勁兒猛灌。那個時候濟南人嘴巴不對著水管子喝水的人不多,因為水管子流出來的是泉水,喝了絕對不會竄稀(濟南方言:拉肚子)。不像現在,為了喝水不竄稀,還要在水管子上加一個誰知是真的還是假的化學的或者物理的凈水器。
正在往肚子里灌涼水,忽然一股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我的嘴立刻離開水管子。香味是從我們家廚房里飄出來的,我的眼睛頓時一亮,有好吃的了。
果不其然,母親彎著腰正從鍋里往外拾包子,母親一邊把手伸進鍋里拾包子,一邊不停地用嘴吹一吹被包子燙著的手指。等包子放進一個籃子里,母親對我說:“這里面有八個包子,你給宋奶奶宋爺爺兩個,王爺爺兩個,徐嬸兩個,戴大娘兩個,快去快回。”
“我餓了,我吃了再去。”我已經嗅出來,包子里面有肉。
“不行,回來再吃。”母親的語氣不容置疑。
“我回來就沒有了。”我仍然不動身。
“去不去?不去,一個包子也沒有你的。”
我了解母親,母親很強硬,說到做到。我提起籃子,不情愿地離開,走的時候還不忘提醒母親:“給我看住那個饞嘴的妹妹,別讓她都吃了。”
對我來說,給這個大娘那個奶奶還有什么爺爺送包子、饅頭、卷子等等我已經習慣了。我就是母親的通訊員,整個官扎營的街道住著什么人家,我不比母親了解得少。
我挎著籃子準備飛速跑向目標,母親叫住了我,說下雨了,打傘。
那個年代,雨傘都是油布做的,而且很少,我滿屋找了一圈沒有看見雨傘,順手抓起一頂草帽扣在頭上。
官扎營很大,縱橫交錯的街道起碼有幾百條,我們家住在官扎營的最北面,我需要選擇最佳路線跑完四家,然后才能回家吃上透過毛巾發出香味的肉包子,否則我要是晚回去一會兒,肉包子就會被貪吃的妹妹一掃而光。
我一邊走,一邊后悔自己當初為什么心軟,代替妹妹把這個工作接了下來。我已經后悔很長時間了,很多次完成任務回到家的時候,等待我的是殘羹剩飯。每到這個時候,憤怒的我就拼命追趕往嘴里塞飯的妹妹,妹妹四處逃竄,因為她知道,塞到她嘴里的每一口都是我的。而這個時候,母親已經不在家了,她不是被這家大娘叫去,就是被那家大爺叫去。母親在吃飯的時候被叫走,基本都不是好事。
以前這個工作是妹妹的,不知道為什么有一次妹妹突然造反了。當母親讓她妹妹送飯時,妹妹斜著眼睛,脖子恨不能扭轉了九十度,她看著母親,義正詞言地和母親辯論我們家的好吃的為什么要給人家,自己的孩子還沒有吃一口,就給別人送,不是朝吧(濟南方言:傻瓜)嘛。母親手里拿著一把竹子做的尺子,一邊抽一邊喊:“你還敢犟嘴,我打死你這個不懂事的妮子。”妹妹寧死不屈,一不躲,二不哭,只是大叫:“我就是不去!”
無奈,我站了出來,我對強硬的母親和倔強的妹妹說:“我去吧。”
其實,那一次我絕對不是心疼妹妹為妹妹解圍,而是鍋里煮的豬下貨讓我難以忍饞。
40、50、60后可能都有這樣的記憶,那個年代,雞蛋、豬肉、牛肉、羊肉少得可憐,發的肉食票都不夠過年過節吃的。但副食店經常賣一些豬下貨,像豬肺、豬尾巴、豬大腸等等,不要副食票,母親每每得到這樣的消息,就派我去排隊買回家來。
從那個時候起,我有了吃豬下貨的嗜好,盡管現在那些披著各種各樣營養師外衣的人大肆宣揚吃豬下貨讓人這高那高,對人的身體這不好那不好,我不知道他們那些理論是怎么來的,但我卻根本不理會。雖然我有吃豬下貨的喜好,但現在我買豬下貨還是有一點兒忌憚,一是害怕豬下貨不是死豬就是病豬的,還有我擔心他們豬下貨洗不干凈,尤其是豬肺和大腸。那時,母親把豬肺和豬大腸用食用堿來回揉搓,在水管子上反復洗,一點邪味也沒有。
豬下貨煮熟了,就像我們家做的很多好吃的一樣,我和姐姐妹妹永遠吃不上第一口,母親讓我拿著飯盒給這家分一點,那家送一點。
就是那一次,讓我套上了枷鎖,不但跑腿受累,回到家,一旦母親不在家,貪吃的妹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把母親留給我的那份也給吃掉。所以,每次看到母親身邊有個籃子,我盡管習以為常,但還是不情愿。
送的第一家自然是宋奶奶。
四十多年以后,當官扎營這條街道即將在我眼前消失的時候,我辦完了拆遷手續,最后一次站在官扎營的街道上,面對的就是宋奶奶家的大門口。院子里的人都搬走了,整個院子殘垣斷壁,只有石榴樹上被紅色花瓣包著的黃色花蕊布滿了樹枝。
我想起來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給宋奶奶送吃的,一進大門我就喊:“宋奶奶,給你送大包子來了。”
沒想到,出來迎接我的不是宋奶奶,而是大嘴巴子。
大嘴巴子從宋奶奶屋里出來,哈喇子都流出來了:“肉餡的啊?”
以往,我會立刻聽到宋奶奶的小腳發出噔噔的聲音,接著宋奶奶會高聲喊:“小胖胖,你來了。”
我就會站在宋奶奶的門口等著宋奶奶,一會兒的工夫她拿著碗或者盤子讓我把吃的東西放在上面,然后她轉身回屋把東西放下,這個時候我不能走,要等著宋奶奶給我一點兒她珍藏的東西。一把爆米花,一把山楂片,一塊糖,幾個無花果,一包“無事忙”或者一籃子槐花……還有石榴。宋奶奶拉著我走到石榴樹下,踮著腳給我摘石榴,一邊把石榴放進我的籃子里,一邊說:“這石榴,稀甜(濟南方言:很甜)。”
其實很早以前我就經常光顧宋奶奶院子里的石榴,但都是在晚上,那個時候學生根本沒有作業,天一黑,幾個兒時伙伴就像貓頭鷹一樣來到街上胡撒目(濟南方言:無目的四下里看),宋奶奶院子里的石榴是我們的重點關注對象。宋奶奶小腳,晚上不敢出門,我們就會安排一兩個伙伴在宋奶奶院子里學貓叫。叫得最像的是大嘴巴子,叫起來不像一般的貓叫,像小孩子在哭。他叫的時候嘴張得很大,我笑話他,你看你的大嘴巴子啊。從那以后,便慢慢記不住他的名字,只叫他大嘴巴子了。大嘴巴子和我是同學,我們從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都是形影不離的伙伴。他家在官扎營五路巷,雖說離我們家比較遠,但是嘴大吃四方,只要我們家有什么好吃的,他就像鬣狗一樣一路狂奔過來。
現在知道那像是貓在叫春。宋奶奶開始在屋里罵:“滾!死孩子(濟南罵人的方言)貓,現在什么季節啊你就發騷。”罵一會兒,宋奶奶從屋里突然扔出一只鞋來,這個時候大嘴巴子要立刻停止叫聲,否則宋奶奶會起疑心。隨著宋奶奶的罵聲,屋里還會傳來一聲爽朗的笑聲:“哈哈,是一只小野貓吧。”
這個時候我和大嘴巴子要趕緊逃,要是穿著長袍的宋爺爺出來可就跑不了了。
別看我們每年這個時候都去偷宋奶奶院子里的石榴,其實石榴很酸,我和大嘴巴子一點兒也不喜歡吃,摘回去的石榴是我們搞惡作劇的武器:把石榴籽剝出來拿在手上,看見同學或者兒時伙伴就悄悄走到他們面前,在他們眼前猛地捏石榴籽,酸石榴水泚到他們的眼睛上,他們就會慘叫,我和大嘴巴子興奮得手舞足蹈。
我和大嘴巴子白天也經常去宋爺爺和宋奶奶家,因為他們家里永遠有孩子最喜歡的水果、糖果和糕點零食。記得我第一次吃菠蘿就是在宋爺爺家吃的,宋爺爺的兒子從南方到濟南看父親,帶來一個菠蘿,菠蘿的香味讓我們垂涎欲滴,宋奶奶看著我們的饞樣笑著說,一會兒我給你們弄著吃。大嘴巴子實在忍不住了,拿起菠蘿像啃蘋果一樣一口咬下去,結果扎得他嗷嗷直叫,樂得宋爺爺喝水都嗆著了。
我和大嘴巴子也幫著宋爺爺宋奶奶干活,買煤球,買糧食,買油鹽醬醋,倒垃圾……尤其是大嘴巴子,抽空就往宋奶奶家跑,開始我以為大嘴巴子勤快,想多為宋奶奶干活,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他為宋奶奶打醬油,在宋奶奶家大門口,他悄悄把找回來的零錢拿出兩分錢放進自己的另一個口袋。
還有一個讓我們興奮和期待的事情是跟著宋爺爺和宋奶奶去工商河邊的大廣場。
從我記事起一直到六十年代底,天橋北、成豐橋西南有一塊很大的廣場,廣場上經常有用帆布搭起來的棚子,就像一個個劇場,各種民間文藝團體在那里演出,相聲、評劇、京劇、呂劇、雜耍、馬戲應有盡有。廣場離我們家很近,走出胡同就到了,但母親從來不去看,更不會帶我們去看,母親用父親的話震懾我們,說看那些玩意兒干嗎?都是閑人沒事干才去那里消磨時間。
宋爺爺和宋奶奶經常去,他們肯定是閑人。
在我的記憶里,宋爺爺和宋奶奶在家里永遠是老兩口坐在八仙桌前,一把大茶壺放在桌子中間,一人跟前放一個茶杯,茶杯里的茉莉花茶飄香四溢。宋爺爺嘴里叼著一個煙斗,煙斗里冒出來一縷縷青煙,然后宋爺爺把煙斗往腳底下一個金燦燦的盆里輕輕敲一下。宋奶奶經常起身,拿著一把噴水的壺,這把壺也是金燦燦的,不斷地往各式各樣的花盆里噴水。后來,宋爺爺的盆和宋奶奶的壺都不見了。母親說有兩個南方人來官扎營,直奔宋爺爺和宋奶奶的家,把那兩件東西買走了。多少錢買的,宋爺爺和宋奶奶一直沒有說,母親告訴父親,那兩件東西是皇宮里面的,是一個德國人送給宋爺爺的父親的,南方人帶了一書包的錢才買走壺和盆。母親感嘆,宋家真闊啊。
現在的濟南人很少用“闊”這個字來形容一個人的富裕了。四十年多前濟南人經常用,穿個“的確良”布料的衣服,街坊鄰居看見了一撇嘴,你真闊啊。騎個“鳳凰”十八、“飛鴿”二十四、“永久”二十六自行車,買一架蜜蜂牌縫紉機,戴個上海手表,一條街的人都傳遍了,他家真闊啊。現在回憶起來,那時即便是買一根黃瓜、半斤肉、一棵大白菜……也會長龍一般排隊,但人們心情并不急躁。現在購買商品很少有排隊現象了,好像只有到醫院找專家看病需要徹夜排隊,有時排隊還掛不上號,需要從票販子手里拿號。但我總覺得現在看病的人多是心急造成的。不知道是誰提的這個口號:時間就是金錢。把錢搶回來了,把醫院的大門也擠爆了。
宋爺爺和宋奶奶喝完茶澆完花,他們就會去大廣場。宋爺爺喜歡看京劇聽相聲,宋奶奶喜歡看雜耍,聽大鼓書。如果在街上看到我,宋爺爺會朝著我喊一聲:“小胖胖,走著你哪!”
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宋爺爺這一嗓子是天津話。正是由于宋爺爺天津味的喊叫,小胖胖的外號伴隨了我五十多年。我心知肚明,宋爺爺喊我的時候,我不能立刻跟在宋爺爺和宋奶奶身邊,因為讓母親看見我跟著老兩口去廣場,她會喊得像《功夫》里面小龍女的獅吼功那樣,一嗓子能把我喊得向后倒退。
聽見宋爺爺喊我,我會拔腿朝大廣場猛躥(濟南方言:跑),在那里等著他們。我自然喜歡跟著宋奶奶看馬戲,看雜耍,馬戲里面的小丑是我的最愛。
大嘴巴子也跟著去,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蹭票。宋爺爺和宋奶奶主要是帶著我去,給我買票,但只要大嘴巴子跟著,宋爺爺和宋奶奶也會給他買票。大嘴巴子最愿意看的是耍猴,進了場,大嘴巴子的大嘴咧得更大了。
我跟著宋爺爺和宋奶奶去大廣場看各種演出沒有幾年,大廣場就沒有了。好像也沒有人專門來驅趕,那些藝人一夜之間都消失了。
就在那些藝人突然消失后不久,大街上的口號聲接連不斷,今天打倒這個,明天打倒那個,今天他領著一群人喊著口號,用繩子牽著一個或者幾個戴著紙糊的高帽子的人游街示眾,明天又看到他戴著紙糊的高帽子低頭認罪。風暴刮了很長一段時間,官扎營卻很平靜。雖說家家戶戶是低矮的平房,有的甚至是油氈布搭起來的簡陋篷子,生活在里面的人卻很少從泥濘的官扎營街道被揪走。
風暴的力量還是巨大的。沒想到的是,我在官扎營第一次看到被游街的人是宋爺爺和宋奶奶,而在前面牽繩子的竟然是大嘴巴子。當時,宋爺爺和宋奶奶都戴著紙糊的高帽子,有一個人拿著一個鐵皮做的喇叭高喊:“打倒特務反動派宋家生。”那個人喊一聲,大嘴巴子揮舞著胳膊跟著喊一聲。
宋爺爺和宋奶奶被游街我非常納悶,宋爺爺宋奶奶惹誰了?他們一天到晚在自己家里喝茶澆花不出門,怎么還是特務?難道他家里有電臺?就像電影里面的特務一樣,半夜三更躲在地道里給美帝蘇修國民黨發報?院子里的鄰居說,宋爺爺把房子都給我們住了,怎么還能是反動派?
宋爺爺的家是一個四合院,南、北、東屋各四間,西屋兩間,宋爺爺和宋奶奶住在南屋。多少年以后,落實政策,我才知道那個四合院原先都是宋爺爺的父親置辦的,解放以后,四合院陸陸續續住進去很多人家,有的是政府安排的,有的是宋爺爺送的。
更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大嘴巴子跟著起哄。游街結束了,我把大嘴巴子拉到一邊,罵他:“你是北園的蘿卜(濟南方言:人像不熟的蘿卜一樣)嗎?斗的可是宋爺爺宋奶奶!”
大嘴巴子不以為然,說好玩。
我說,宋爺爺宋奶奶對咱那么好,你小子是白眼狼啊。
大嘴巴子大嘴強硬,他說他上高中的大哥說了,革命就要六親不認,親爺爺親奶奶還斗呢。
我警告他:“你小子瞎包(濟南方言:混蛋),我再看見你對宋爺爺宋奶奶那樣,別怪我不客氣。”
宋爺爺和宋奶奶挨斗我很郁悶,我問母親,宋爺爺宋奶奶是特務嗎?是壞人嗎?母親當時搖搖頭,什么話也沒有說。
母親和父親在這個問題上也討論過。我聽母親對父親說,宋爺爺一家的歷史背景她是知道的,她當主任時,領導就對她說,街道黨組織對他們老兩口做過調查,這個宋爺爺的背景可不簡單。宋爺爺的祖輩住在天津,宋爺爺的爺爺是開飯館的,不但做得一手好菜,還對中醫有研究。清政府修京浦鐵路的時候,德國人馬克來到中國,在天津下船時因為飲食不注意染上腸炎,當時馬克一行人正在宋爺爺的爺爺飯館里吃飯,馬克一頓飯跑了六趟廁所,宋爺爺的爺爺發現后及時為馬克治療,馬克躲過一難。修京浦鐵路時,只要有時間,馬克就去天津看望宋爺爺的爺爺。當時,宋爺爺的父親跟著他父親在飯館打工,馬克對宋爺爺的爺爺說,我看孩子聰明好學,在飯館干事屈才了,跟著我干吧,學一個本事總比在飯館有出息。于是德國人馬克帶著宋爺爺的父親從天津跑到浦口,又從浦口跑到青島,最后從青島又回到濟南。一路上,馬克扛著一個像炮筒子一樣的儀器到處跑,宋爺爺的父親則扛著一根木桿跟著德國人轉戰南北。
鐵路修完了,馬克走不動了,累趴下了。臨終前馬克把宋爺爺的父親叫到身邊說,我喜歡鐵路,感謝你伴隨我干完我喜歡干的事情。馬克最后說,今后無論誰來管鐵路,這條鐵路都需要維護,你不要再去別的地方了,在濟南站附近找個地方安家吧,鐵路需要你,你也需要鐵路。
馬克留下遺囑,說自己無兒無女,他的全部財產留給宋爺爺的父親,但有個條件,宋爺爺的父親必須用生命擔保,把他留給他的全部資料保留好。
馬克去世后不久,一個德國律師找到宋爺爺的父親,交給他一個文件包。文件包里面有馬克用一生的心血測量津浦鐵路和膠濟鐵路的資料,還有馬克全部財產的清單,其中包括宋爺爺用來磕煙灰的盆和宋奶奶用來澆花的壺。
宋爺爺的父親帶著馬克留給他的資料和財產來到離兩條鐵路最近的居民區官扎營安家,娶妻生子。誰也不知道風暴會刮到何處?有多么兇猛?
宋爺爺和宋奶奶被游街的第二天,我再次看到了大嘴巴子,他身后,一群拿著紅纓槍的人直奔宋爺爺的家。
我趕緊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放下手里的活,迅速趕往宋爺爺的家。
我和母親趕到宋爺爺家時,宋爺爺的家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箱子、柜子全被打開了,被子褥子都被掀開了,甚至屋子還被挖了許多洞,一些人拿著紅纓槍指著宋爺爺和宋奶奶,逼著他們交代罪行。宋爺爺和宋奶奶站在角落里,宋爺爺還被一個人抓著衣領,他低著頭,一言不發。
抓宋爺爺衣領的人是大嘴巴子的大哥。
母親走進宋爺爺的家,左右看了看,二話不說把頂在宋爺爺和宋奶奶身上的紅纓槍撥開,不認識母親的人沖著母親吼叫:“你干什么?不要妨礙我們!”
母親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開大嘴巴子的大哥,罵道:“你小子長能耐了,松開你的手。”大嘴巴子的大哥看了母親一眼,沒敢言語,趕快松開了宋爺爺的衣領。認識母親的人也悄悄地走到一邊。
一個拿著紅纓槍的人沖到母親面前,再次質問:“你是誰?”
大嘴巴子的大哥介紹母親:“她是孫主任。”
“主任?什么主任?”
大嘴巴子的大哥接著說:“就是這里的主任,可厲害了。”
母親對他們卻不客氣:“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嗎?”
不認識母親的那個人看來是這次行動的頭頭。他爭辯:“他是特務反動派,我們今天就是要抄他的家,找出證據。”他把紅纓槍往地上一杵:“繼續抄!”
“看你們誰敢?”母親站在房子中央喊道,幾個剛想動手的人馬上停下了。母親把宋爺爺宋奶奶扶到椅子上,轉過身來質問他們:“憑什么說他們是特務反動派?”
“他就是,他們一家都是暗藏在官扎營街道的特務反動派。”
母親加重了語氣:“我告訴你,坐在你面前的不但不是特務反動派,而且是咱們國家的功臣。我問你,你們坐過火車嗎?”
屋里的人大都搖頭,只有和母親爭辯的人點頭。母親指著宋爺爺說:“你坐過火車,你知道嗎,從咱們濟南走的鐵路就有你宋爺爺父親的功勞。你宋爺爺的父親為修建咱們中國的鐵路做過貢獻,解放以后,周總理還接見過他的父親,你敢說被周總理接見的人是特務反動派?”
領頭的仍然不服氣,他用紅纓槍指著宋爺爺說:“那是他爸爸的貢獻,不能算在他的頭上。”
“你是官扎營的人嗎?”母親把他手里的紅纓槍奪過來,繼續問他,“你要是官扎營的人,你回去問問你爸爸媽媽,問問你爺爺奶奶,官扎營的人誰不知道,你拿紅纓槍頂著的人坐過日本鬼子的大牢,當年你宋爺爺為了保護修建咱們鐵路的資料不讓日本鬼子搶去,被日本鬼子抓去,差點沒死在牢里。解放以后,你宋爺爺把全部資料獻給了國家。他是英雄,不是特務反動派。”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有幾個人開始慢慢地往后退。
誰也沒有想到,大嘴巴子突然喊:“我想起來了,那是他家的衣櫥,我知道衣櫥后面隱藏著個壁櫥,里面有四舊的東西,有佛像,有燒香的東西,還有很多書,那些書的紙都發黃了。”
大嘴巴子的話猶如炸彈,剛剛被母親平息下去的緊張氣氛驟然升溫。那個頭頭一把從我母親手里搶過紅纓槍,一只胳膊舉起來高喊:“誰保護特務反動派誰就是我們的敵人,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幾個人沖到衣櫥前準備搜查。衣櫥的門還沒有打開,一個人不小心用紅纓槍把掛在墻上的毛主席像戳了下來。隨著相框的玻璃掉在地上的響聲,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掉在地上的相框上。在玻璃碎片的底下我隱約看到不但有毛主席像,還有一張發黃的紙,盡管是一瞬間,但我相信有很多人都隱約看到了。
母親一個箭步沖上前,把破碎的相框連同毛主席像一把抓了起來,一下子摟在了懷里,母親的手被玻璃碎片扎破了,血順著相框往下流。
不知道是因為相框被打碎還是母親手上流的血把他們嚇壞了,所有的人站在原地發愣。母親高喊一聲:“你們把毛主席像都破壞了,這是最大的反動,還不趕快滾!”
沒等頭頭發話,全部人都跑出了宋爺爺的家。
宋奶奶趕緊找來一條毛巾想為母親止血,母親擺了擺手,朝門外指了指:“胖胖,看他們走了嗎?把大門關上。”
我跑出去把大門關上,轉身回來后把宋爺爺的家門也關上了。我推開門看見母親把一張帶血的紙交給了宋爺爺,宋爺爺雙手顫抖著接過那張發黃的紙。
那張紙肯定不是毛主席像。
宋爺爺和宋奶奶當著我的面,突然跪在母親的面前。他們的舉動嚇得母親渾身抖動,她壓低了嗓門說:“您二老趕緊起來,趕緊起來!你們什么話也不要說,我什么也沒有看見。”
五十多年過去了,宋爺爺和宋奶奶也過世多年了,我經常問母親,那是一張什么東西啊,你看清了嗎?
母親總是回答:“我沒看清楚。你宋爺爺能把一張發黃的紙藏在毛主席像后面,說明是很重要又很秘密的東西,我想都沒有想就把它摟在懷里了。”
我明白,要是母親不把那張紙摟在懷里而被人看見,宋爺爺一家在那個時候就會遭到滅頂之災。
毛主席像風波以后,大嘴巴子很知趣,一直躲著我。
沒想到,幾年過去,在我給宋爺爺宋奶奶送大包子的時候,又突然看到大嘴巴子從宋爺爺家出來,而且還往懷里揣東西,還甜么索(濟南方言:嬉皮笑臉)地和我打招呼,我的火不打一處來。
“拔腚(濟南方言:滾)!”我怒吼。
現在回憶起來,我那次給宋奶奶送大包子,看見大嘴巴子甜么索的臉,我反應竟會如此的強烈,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四十多年過去了,大嘴巴子去哪兒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們那次殊死的搏斗,不是兒時伙伴之間斗氣的打架,不是少年之間為了一點利益的爭奪,是關于男人之間的尊嚴的一場戰斗,這場戰斗好像讓我一下子有了作為一個男人應有的血性。
也許我和大嘴巴子永世不再聯系了。不過,如果在我們垂暮之年能相見,我真想問問他,當年你為什么對宋爺爺和宋奶奶做出那樣的事情?
不過,我一直有一個悔意:當時我要是不和大嘴巴子打架,就會看到官扎營的大街上有一輛卡車停在宋爺爺家門口,我會及時跑回家告訴母親,母親會趕來,會阻止他們的行為,宋爺爺宋奶奶可能就不會被遣返到農村,也就不會那么早離開人世。
母親對我說,那個時候我也無能為力了。
大嘴巴子甜么索地和我打招呼,不是為了我手里的大包子,而是掩飾他把宋爺爺家的東西往自己懷里塞被我發現的尷尬,那是他心虛的自然反應。
他看見我戴著草帽在大門口站著,竟然唱了起來:
“下雨了,下雪了,草帽子底下蓋鱉了。”
我猛地上前,照著他的大嘴來了一拳……
不知道母親是聽說我打架還是聽說宋爺爺一家被趕上了卡車,母親來的時候,宋爺爺一家已經走了,宋爺爺的房子一片狼藉……
有人告訴母親,小胖胖打得大嘴巴子哇哇哭叫,小胖胖像狼一樣,兩只眼睛冒著兇光,那真是把大嘴巴子朝死里打啊。
母親帶著滿臉是血的我回到家,看著我吃著肉包子,給父親打電話,對父親說:“你給賈司令打個電話,讓兒子當兵吧。”
咕嚕咕嚕貓,轉三遭,打起仗來看熱鬧
二十四年前的秋天,官扎營出了一件失蹤案,住在官扎營毛林子的邱良彬到廣州出差一個多月沒回家,也沒有和家里聯系。那時不像現在,有各種現代化的聯系方式。那時最時髦的是傳呼機,一個像煙盒大小的盒子,滴滴一響,所有人都掀開衣襟看別在腰帶的小盒子。邱良彬是廠里的采購員,出差是經常的事,但時間都不會太長,出去以后也會隔三岔五和老婆聯系。邱良彬老婆沉不住氣了,一個勁兒地打傳呼臺。后來,接通傳呼臺后她就對著話筒大喊:“你給我傳:只要你不死,給我回話。”
一開始,盡管邱良彬的老婆著急,其他人誰也沒有在意,一個大老爺們出差幾天聯系不上,甚至晚回來幾天,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直到邱良彬的單位來人調查,說邱良彬身上帶著公款,廠里也和他失去了聯系,他有卷走公款的嫌疑。
家里人開始緊張起來,邱良彬的老婆對著邱良彬單位的人又哭又鬧,說他為單位辦事,如今失蹤了,我還沒有找你們算賬,你們倒跑上門來誣陷,我男人卷走公款你有證據嗎?沒有,老娘我就給你啰啰(濟南方言:說道說道,要說法)。她哭著哭著就坐在地上,雙手拍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俺一個婦道人家可怎么活啊!”
單位來的人哪見過這陣勢,嚇得趕緊溜號。單位的人一走,邱良彬的老婆立馬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嘴里依然大罵,不過嘴里罵的是邱良彬了。
“你這個混蛋玩意兒啊,廣州是個花花世界,你拿著錢說不定跑到哪里找婊子享受去了,男人沒個好東西。”
邱良彬老婆罵自己的男人,男人的母親不愿意了,她也開口大罵,罵邱良彬的老婆是個不要臉的貨,她倒了八輩子霉,兒子怎么娶了這么一個掃把星。說她挺著一個大肚子進了我家的門,誰知道是誰的種。
邱良彬的老婆瞄準了目標,罵:“你尋思(濟南方言:以為)你是個好人啊,打著燈籠滿處找也找不到你這樣的媽!抽煙、喝酒,抽的是琥珀(當時濟南的名煙),喝的是錦繡川(當時濟南出的名酒),動不動就讓良彬給你買豬頭肉,還專吃肥的。你這個瘋婆子你知道嗎,你兒子給你買一次豬頭肉,我們一家就要吃一個星期的咸菜,你孫女聞見味了,你把豬頭肉還藏起來。你還喜歡吃點心,讓你兒子把點心放在你床頭上,吃點心還點名要吃泰康食品廠的桃酥、一大食品廠的蛋糕、勝利食品廠的月餅,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是皇太后嗎?你的衣服衣柜里都裝不下了,還經常讓你兒子扯料子給你做衣服,你看看我穿的,你看看你穿的,你以為俺兩口子是闊人啊?我和良彬就那么一點兒工資,上有老下有小,到底是你還是我逼得你兒子不回家,天地良心。”
邱良彬的母親反擊:“反了你,我要的東西是我兒子給我買的,你是什么東西,死逼扣(濟南方言:摳門)的娘們,我也沒有養老金,我不靠我兒行嗎?要不是我兒,我不被你氣死也得餓死。”
“你就在這里胡攪蠻纏吧。我不掙錢嗎?告訴你,我的工資不比你兒子的少,你敢說你花的錢沒有我的?別人家里的老人都體諒孩子,盡可能不給孩子添麻煩。遠的不說,咱院的齊大爺騎著三輪車滿大街上賣報紙,掙了錢還鍛煉身體。魏大娘天不亮就掃大街,年齡都比你大。你說你一個娘們家在大街上賣報紙喊不出聲音來,掃大街街上不安全,那是找死。前幾天孫大姨讓你去街道工廠拆洗舊衣服,你說那些衣服不干凈,臟了你的手。你是什么手?千金小姐的手嗎?我看你就是一個皮大胡子(濟南方言:貶義詞,形容中老年女人油滑懶惰)。”
邱良彬的母親眼看敗下陣來,抓起身邊的茶壺就要扔,茶壺舉過頭頂,看看茶壺停頓了一下,把茶壺放下了,左右看了看,跑到窗臺拿起一個斷了把的茶碗扔了出去,一邊扔一邊罵:“良彬啊,你這個死孩子,你一撲拉腚(濟南方言:甩)走了,讓這個娘們兒欺負你老娘啊!”
婆媳之間的對罵傳遍了毛林子,他家的院子很快圍滿了人,孩子們一邊看一邊滿大街唱:“
咕嚕咕嚕貓,轉三遭,打起仗來看熱鬧。”
不知道邱良彬的妹妹是聽說哥哥失蹤了,還是孩子的歌聲讓她知道母親和嫂子打起來了,急忙趕回了家。好在她嫁得不遠,也在官扎營,三步兩步進了家門,婆媳兩個人對罵正酣,你一句我一句,讓圍觀的人大飽耳福。
邱良彬的母親看見救兵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還要你這個娘啊,那個騷貨欺負你的娘啊,我沒臉活了啊,你要為我報仇啊。”
邱良彬的妹妹沒有失去理智,大吼一聲:“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在罵街,趕緊報案啊。”
邱良彬的母親一個高蹦起來,撲拉撲拉(濟南方言:用手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拽著邱良彬的妹妹就走,一邊走一邊說:“緊麻利兒(濟南方言:趕緊)地,我知道我兒子有危險。”
邱良彬的妹妹攙著她的母親來到派出所。派出所一位年輕的女警察給她們做筆錄,女警察問邱良彬的老婆,邱良彬走幾天了?邱良彬的老婆還沒有張口,老太太搶著回答:“四十七天了。”
邱良彬的老婆不愿意了:“人家問的是我,不是你。”
邱良彬的妹妹害怕婆媳倆在派出所再打起來,趕緊調和說別爭了,報案要緊。
女警察又問:“邱良彬以前有過犯罪記錄嗎?”
邱良彬的母親急了,手指伸到女警察的鼻子上:“你這是人話嗎?”
邱良彬的妹妹按住母親:“這是程序,你別再添亂了。”
邱良彬的母親就不再搭理女警察,坐在派出所辦公室的臺階上弓著腰抽煙。
女警察又問了幾個其他問題,把本子合上說:“一個成年人一段時間不和家里聯系純屬正常,不能給你們立案。”
邱良彬的母親直起腰:“你啰啰么個(濟南方言:你說什么)?”
女警察以為老太太耳背,又大聲重復了一遍:“不能一口咬定邱良彬失蹤了,說不定過幾天他就回來了。”
老太太說:“你吱歪(濟南方言:高聲說話)什么,我又不是聽不見。”
邱良彬的老婆也不愿意了,問:“你怎么這么肯定我男人過幾天就回來,你和他在一起了?”
輪到女警察急了:“你們是來報案的,還是來找茬的?”
邱良彬的妹妹覺得好笑,剛才婆媳兩人打成一鍋粥,現在槍口一致對外。
老太太也急了:“我不跟你在這里費吐沫星子,把你所長找來。”
女警察回答:“所長開會去了。”
“什么時候回來?”
女警察把記錄本往抽屜一放,回答:“所長出門開會還給我匯報啊?”
“你這是負責的態度嗎?”邱良彬的老婆拉著架子要和女警察理論。
邱良彬的妹妹眼看婆媳兩人和女警察的吵架要升級,沒想到母親突然拔腿向外走,邱良彬的妹妹拉住她:“我的媽啊,你剛才不是要找所長嗎,你這一轉身要去哪啊?不報案了?”
邱良彬的母親甩開女兒的手,說:“你沒看見那個女警察跌斜(濟南方言:趾高氣揚)個臉,你在這里等也是浪費時間,得趕緊找人想辦法。”
邱良彬的妹妹問:“這個時候不找派出所長你找誰去啊?”
邱良彬的母親邁出派出所的大門,扭頭回答:“你孫大姨,孫主任。”
邱良彬的老婆聽她一說,一下子蹦起來,婆媳倆又出乎意料地一致,不再理會女警察,立刻向我家跑去。
派出所畢所長沒有去開會,他在我家,正和我母親商量如何處理一件棘手的事情。
官扎營中街和前街的交叉口有一塊空地,地名:毛林子。毛林子在天橋一帶非常有名。
據說清朝末年有一家大戶住在毛林子一帶,他喜歡竹子,便在居住的地方種滿了竹子,形成一片林子,毛林子因此而得名。毛林子也是穿越濟南西北的重要通道。
因此,八十年代以后一直到官扎營拆遷,毛林子一帶都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這里不知不覺自發成了自由市場。早上賣早點,白天賣菜,傍晚就成了擺攤的天下。賣什么的都有,日用百貨,五金交電,煙酒食品……最顯眼的是賣舊衣服的。
那幾年,男人買西服,女人買時裝,毛林子的舊衣服市場是最吸引眼球的地方。一件新的西裝在時裝商場里賣好幾十甚至好幾百,在毛林子舊衣服市場十塊八塊就穿在身上了。后來,在官扎營還沒有被拆遷,毛林子即將消失前,舊衣服市場就被取締了,因為當時媒體報道,那些舊衣服都是從日本和韓國走私進來的,大都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
舊衣服市場異常火爆,有市場就有競爭,有競爭就會產生摩擦,一個人的名字不斷傳到我母親的耳朵里。
記得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一個女人在我家一把鼻涕一把淚,憤怒地控訴她在毛林子被人欺負的經過。我沒在意,因為我家經常有這種情況,不是孩子不孝順父母到母親這里控訴,就是鄰居打架找母親評理,要不就是孩子被派出所帶走,找母親解救等等。
我剛走進自己的房間,一個人的名字又讓我走了出來。這個女人說,欺負她的是歪把子。我一聽就笑了,說別人在舊衣服市場欺行霸市我不懷疑,你說歪把子欺負人,打死我都不相信。那個女的不知道我和歪把子的關系,母親倒是搖頭了,說你還別不相信,現在這個歪把子不是以前的歪把子了,你同學真成了歪把子了。
歪把子和我是小學同學,也是我的兒時伙伴。按年齡他比我大兩個月,但是個頭卻比我矮半頭。有一次我到他家去玩,他母親摸著我的頭說,他要不是急著出來喝糊涂(濟南方言:粥)應該和你一個月出生。我母親說,歪把子是早產兒,他母親在官扎營街道一家煤店做煤球,孩子突然生出來掉進煤灰里還把她嚇了一跳。煤店離我家近,她就抱著黢黑的嬰兒跑到我家,我母親挺著大肚子,把嬰兒身上的煤灰洗掉,給嬰兒的母親熬了一鍋粥……
他的父母期望這個早產兒茁壯成長,給他起名叫張茁壯,但是事與愿違,茁壯一點兒也不壯。
有一次,我們幾個伙伴在工商河邊玩耍,一個伙伴說想尿尿,我忽發奇想,說咱們都向工商河里泚(尿),看誰泚得遠,泚得近的挨罰,玩逮人(濟南方言:把捉迷藏游戲叫逮人)就當壞蛋。幾個伙伴齊刷刷掏出家伙往工商河里泚,正在泚著,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你看茁壯,他的家伙一點點,還是歪的,像歪把子。全體一陣大笑。從此茁壯有了新的名字:歪把子。
歪把子的那個家伙歪,但從上學開始他卻一直是好孩子。有一次我和大嘴巴子打架,還是他跑去告訴我的母親,母親后來說,歪把子一邊說你在打架,一邊哭,我問他小胖胖打架你哭什么,他說他害怕。
我當兵在外幾年,復員回來到了地震測量隊,一年到頭不在家,歪把子有什么變化,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我還真不知道。從哭哭啼啼的女人嘴里我知道,歪把子在毛林子擺攤賣舊衣服,為了占地盤,他不知道從哪里搞了一些碗口大小的玻璃球,說是玉石。他把“玉石”在毛林子擺了一圈,誰在他圈的地盤里擺攤,他就說他的玉石沒了,讓人家賠償他的玉石。
他的玉石可是天價。我估計,他這是濟南最早碰瓷的了。
那個女人擺攤,歪把子就過來找她麻煩,說她侵占了他的地盤。她當然不會輕易離開,歪把子就說他擺在地上的玉石不見了,肯定是她拿了,他的玉石值老鼻子錢了,讓她要么賠錢,要么離開。生意做不下去了,她去找街道辦事處,辦事處說那個自由市場不是街道辦事處辦的,他們不管。找派出所,派出所說你們又沒有打起來,沒有出人命,生意上的事他們不管。后來有個賣早點的人告訴她,你去找孫主任,孫大姨,歪把子不敢在她面前耍橫。
母親對哭哭啼啼的女人說:“我會找茁壯的,你回去吧。”
那個女人不放心,幾乎跪在母親面前,說她一家老小的生活全指望孫主任了。母親把她扶起來:“這件事我管,你放心吧,你的攤子前不會再有玻璃球了。”
女人走后,我對母親說,你多大年齡了?你還在管這些閑事。
母親回答:“怎么是閑事呢?街坊鄰居有需求,咱幫幫怎么了?”
“你的主任還沒有當夠啊?”我想刺激母親。
“不用你小子笑話媽媽,什么主任不主任的,我還不知道自己這個主任是個什么官嗎?”母親不吃我這一套,“給街坊鄰居辦點事哪那么多毛病。”
“現在社會變化那么大,你那老一套管用嗎?”我轉化方式了。
“我告訴你,只要喝這里的水,吃這里的飯,就永遠離不開那老一套。”母親堅定地說。
其實,我一點也不懷疑母親的能力。別說歪把子用玻璃球當玉石圈地,就是歪把子真把玉石擺在地上,只要母親往他跟前一站,不說別的,單憑母親給歪把子洗的人生第一次澡,給他吃的人生第一口飯,給他做的人生第一身衣服,他歪把子都會把玉石給扔了。
歪把子后來扔沒扔玉石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母親當天晚上就打著手電到歪把子家找歪把子去了,最后是歪把子把母親送回家的。我問母親:“問題解決了?”
母親點點頭。我再問:“歪把子聽你的?”
母親回答:“他敢不聽!”
我仍然好奇:“你怎么說的?”
母親微微一笑:“我就說了一句,只要你不怕你褲襠里的家伙是歪的,明天就把你那玻璃球拿走,否則我一巴掌再把你那家伙給它拍直了。”
母親的話讓我哈哈大笑。
邱良彬一家人來到我家,進門看到派出所畢所長。本來,他們心急火燎地跑到派出所找畢所長報案,結果女警察說他開會去了,沒想到在我家碰到畢所長,邱良彬的母親一下子就撲了過來,哭喊道:“他孫大姨,你可要為我做主啊。”
母親扶住她,說:“你就知道哭天喊地,良彬就是整天看你那熊樣才不愿回家的。”
邱良彬母親的哭聲一下子咽了回去,趕緊坐到母親身邊問:“他孫大姨,你知道我家良彬失蹤了?”
母親故作驚訝:“良彬失蹤了?失蹤了你別找我啊,畢所長在這兒呢,趕快報案啊。”
“我們一家剛從派出所出來,有個女警察說畢所長開會去了,誰知道他跑到孫大姨你家里來了。”邱良彬的妹妹說道
“我才不找他呢,一個派出所的女警察呲打(濟南方言:發火撒氣)我們都像呲打兒子一樣,所長還不吃了我。”邱良彬的母親有意向畢所長挑釁。
畢所長沒有理會她,問:“你們不找我,我還要找你們呢,你家的人都到齊了嗎?”
“到齊了。”邱良彬的母親見派出所所長如此關心,知道事關重大,就趕緊催促道,“你們緊巴利兒(濟南方言:趕快)的。”
畢所長問:“你家的兒媳婦呢?她還沒有到呢?”
邱良彬的母親回答:“這個娘們兒一心想往外躥,不算俺家的人。”
我母親不愿意了:“邱家嫂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她一天不走,一天就是你邱家的人。”說著朝著門口喊道:“良彬媳婦,你進來吧,有我和畢所長在,你那個厲害婆婆不敢立愣(濟南方言:故意找茬)。”
畢所長等邱良彬的老婆進門,直接問邱良彬的媳婦:“良彬媳婦,我問你,良彬出差前有沒有什么異常舉動?”
“哪有什么異常?走的時候好好的啊,挺正常啊。”邱良彬的老婆回答。
“你蹦木根(濟南方言:撒謊),”邱良彬的母親一蹦三尺高,“你以為我聽不見?我兒子走之前連著好幾天和你吵架,你裝什么木事人(濟南方言:裝作和事情自己無關的人)。”
我母親問:“為什么吵架?”
邱良彬的老婆說:“孫大姨不是外人,您老在官扎營威信高,鄰伸(濟南方言:鄰居)有麻煩都愿意來找你,畢所長也在這兒,看來瞞也瞞不住,我實話實說,不為別的,就是為錢。”
畢所長問:“和錢有什么關系?”
“就是因為錢,良彬走之前和歪把子搞在了一起。”
畢所長馬上問:“歪把子的大名叫什么?是那個賣舊衣服的歪把子嗎?”畢所長好像明知故問。
“他的大名我不知道。”邱良彬的老婆說。
我母親替她回答:“對,就是他。”
邱良彬的老婆繼續說:“我還問良彬,歪把子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嗎?他喜歡瞎掰活(濟南方言:吹牛,顯示自己)。良彬呲打我,說你娘們家懂什么,現在的歪把子不是小時候尿尿的歪把子了,他掙錢的鬼點子多,你沒看見他現在腚底下騎的是雅馬哈,手里拿著大哥大,嘴里叼著大中華,他還說,他天天吃海參,還有……”
邱良彬的媳婦突然不說了。畢所長和我母親對視了一下,問:“還有什么?”
“還有,還有……”邱良彬的老婆看了邱良彬的母親一眼說,“還能有什么?就是下三爛(濟南方言:不要臉,下流)的玩意兒,那天歪把子趴在良彬耳朵邊說,他以為我聽不見,女人的感覺準著呢,他說廣州開放著呢,只要有錢,還有……那兩個字我說不出口。”
畢所長盯著邱良彬老婆的眼睛說:“你必須說。”
邱良彬的老婆把身子往我母親跟前靠了靠說:“有小姐。”
“小姐?誰家的小姐?”邱良彬的母親問。
“就是婊子。”邱良彬的老婆說得干脆。
畢所長問:“還有呢?”
“所以,我就覺得邱良彬在歪把子面前比比吃吃(濟南方言:唯唯諾諾)就沒有好事,孫大姨你們都覺得良彬老實,實際他也不是個好東西,在廣州不定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壞事。”
邱良彬的母親本來抽著煙,剛吸了一口,邱良彬老婆的話刺激了她,她把半截煙一下子扔到邱良彬老婆的臉上,罵道:“你不要跐鼻子上臉(濟南方言:得寸進尺),你敢罵我兒子不是東西?我兒子就是讓你害死的,讓你逼死的,我要告你。”
畢所長一把拉住邱良彬的母親,嚴肅地問:“你說什么?誰說你兒子死了?”邱良彬的母親不說話了,畢所長依然不依不饒地追問:“你回答,你憑什么說你兒子死了?”
邱良彬的母親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任憑畢所長逼問就是不說話。我母親拍了拍她說:“畢所長問你呢,你要回答。”
邱良彬的母親突然問畢所長:“有煙嗎?”
畢所長從口袋里拿出煙,給她點上。老太太看了看夾在手指上的煙,說:“中華,夠洋活(濟南方言:顯擺)的啊。”
邱良彬的妹妹看不下去了,說:“媽,你這是干什么啊?”
畢所長繼續他的話題:“別打岔,你剛才說什么?”
邱良彬的母親一口煙吸了足足有五秒鐘,把腮幫子吸成了猴子的腮幫子才深深地把煙吐了出來,然后彈彈煙灰,回答:“夜兒哄上(濟南方言: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后槽牙全掉了,這就是說我的良彬肯定出事了。”
她的話讓畢所長哭笑不得。
“是嗎?”我母親問,“夢見掉牙了?出血了嗎?”
邱良彬的母親沉思了一會兒,回答:“沒有。”
“咱們老濟南人有個說法,做夢牙掉了,沒有出血,就是有驚無險。我看,你家良彬肯定會回來。”我母親說。
邱良彬的妹妹看看我母親,看看畢所長,似乎看出了什么,她走到我母親面前,拉住我母親的手,眼淚流了下來。
“孫大姨,告訴我,我哥哥到底在哪兒?出什么事了?”
我母親撫摸著邱良彬妹妹的手,眼睛看著畢所長說:“老畢,事情基本清楚了,你說說吧。”
畢所長搖搖頭,說:“他們一家人信任的是你孫大姨,哪有我說話的份兒。”
我母親沒有猶豫,說:“告訴你們吧,良彬還在廣州,人沒事,但他暫時回不來。”
邱家的人全部驚訝地看著母親,邱良彬的母親又開始哭起來:“怎么回事啊,他為什么不回來,他不要老娘了嗎?”
邱良彬的妹妹輕輕推了她一下:“嚎什么?現在不是你嚎的時候,聽孫大姨說。”
邱良彬的母親立刻抹了一把沒有一滴眼淚的眼睛。
我母親沒有理會邱良彬的母親,繼續說:“剛才良彬媳婦說,良彬走之前和歪把子在一起,問題就出在這兒。”
“我說吧,出事了吧。”邱良彬的老婆好像找到翻身的感覺,“是不是真的把廠里的公款弄沒了?肯定是歪把子教唆的,拿著公家的錢花天酒地,我們在家還替他提心吊膽。”
“你放屁!我兒子不是那種人,你再胡啰啰(濟南方言:胡說)我拿鞋底抽你的嘴。”當著派出所所長的面貶低自己兒子,當母親的這次是真急了。
我母親趕緊制止他們:“行了,你娘兒倆不要鬧了。怨不得良彬給我打電話不讓我告訴你們,你們這樣鬧下去,良彬早晚讓你們給毀了。”
“我哥給你打電話了?”還是邱良彬的妹妹冷靜,“孫大姨,你快告訴我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真的拿著公款胡作了。”
我母親淡了口氣,說:“問題是很嚴重,但我相信良彬沒有揮霍公款。”
畢所長說話了:“我們接到廠里報案,說邱良彬卷公款失蹤了,第一時間就準備去你家調查,這時孫主任也找到我們,說她接到了邱良彬的電話。是孫大姐攔住了我們,說這樣把問題復雜化對良彬今后有影響。你孫大姨堅持邱良彬沒有卷走公款,說肯定有其他原因,請求我們給一點時間再立案。我和你孫大姨正商量去你們家說明情況,你們卻來了。你們要感謝你們的孫主任。”
我母親瞪了一眼畢所長:“說我干嗎?”
畢所長沒有理會我母親,繼續說:“孫大姐,我真服了你了,你說你孫大姐只是一個街道居委會的主任,這是多大的官?干部兩個字八竿子夠不著吧?一不是國家正式干部,二不拿國家一分錢,為了邱家和張家的那點事你跑辦事處,跑區政府,跑公安局,找了這個找那個,甚至找區長和公安局長。我可見識你孫大姐的厲害了,追得區長在辦公大樓到處跑,把區長堵在衛生間,區長最后還屈服了,你說你……”
我母親打斷畢所長:“你趕緊說正事,邱家的人急著呢。”
畢所長看了邱良彬老婆一眼,說:“你的感覺真準,邱良彬就是聽了張茁壯的話才上當的。”
“張茁壯是誰?”邱良彬的老婆和妹妹異口同聲地問。
我母親回答:“歪把子。”
盡管氛圍緊張,但還是都笑了。畢所長繼續說:“張茁壯聽說邱良彬要到廣州出差,就找到他,讓他從廣州走私“三五牌”香煙。邱良彬說他沒有錢,怎么進貨?張茁壯說,你不是帶著錢嗎?邱良彬說,那可是廠里的,買材料的。張茁壯說你怕什么,我這里已經和那邊聯系好了,你過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拿到貨你立馬回濟南,我把錢還給你,你再立馬回廣州,大不了就是多跑一個來回,你別忘了,幾天的時間就能掙一萬多塊呢。邱良彬當時多了一個心眼,問他這么好的事情,為什么你自己不干?張茁壯強調,我沒有那么多錢啊,你有條件啊,你帶著公款去廣州,雖然時間長了一點兒,但誰也不會懷疑你。再說,我也是心疼你,一天到晚為了錢和你老婆打架。你忘了,有一天你給你的老娘買了幾個油旋,你老婆把你趕出家門,那天晚上你還是在我家住的。你自己看著辦,這種掙錢的機會可不多。
幾天的時間掙一萬多,徹底把邱良彬誘惑了,他決定冒險試試。于是
邱良彬背著一摞子為廠里買原材料的錢,到了廣州,按照張茁壯的指引找到走私香煙的賣主,那個人讓他晚上九點到一家賓館碰頭并在那里交貨。邱良彬哪會想那么多,他提著錢,晚上九點去了那家賓館。剛剛談好價錢,他把錢從手提包里拿出來,一個人突然沖進來大喊一聲:‘警察來了!’那幾人剎那間在賓館餐廳消失了,消失的當然還有邱良彬帶去的錢。
邱良彬瘋了一樣在賓館到處找,上哪兒去找啊?廣州太大了,加上人生地不熟,語言交流都有問題,找廣州黑社會的人談何容易。找了幾天,邱良彬碰得頭破血流,幾乎要餓死在廣州街頭。”
畢所長的話讓邱家人目瞪口呆。
“你們婆媳倆吵吧,罵吧,打吧,為了那死孩子(濟南人罵人的話)錢,看把我哥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這下你們不浪歪(濟南方言:表現)了吧。”邱良彬的妹妹爆發了。
邱良彬的母親突然又坐在了地上,聲淚俱下:“我的兒啊,是老娘我害了你啊,你趕快回來吧,我不吃長壽糕了,我不吃油旋了,我不吃豬頭肉了,我不喝酒了,你回來吧……”
誰也沒拉邱良彬的母親。
畢所長繼續說:“邱良彬在最后關頭鼓足了勇氣給他孫大姨打了電話。孫主任立刻打電話給她在廣州的朋友,孫大姨的朋友找到邱良彬,把他安置下來,那個時候,邱良彬和乞丐差不多了。”
“那良彬現在沒事吧?”邱良彬的老婆緊張地問。
我母親說:“生活暫時沒有問題了,但問題一天搞不清楚,他一天也不敢回來啊。你說你是被騙,但要有證據,再說廠里的錢怎么辦?總要有個交代。”
“那怎么辦啊?好歹要回來啊。”邱良彬的老婆心疼自己的丈夫。
畢所長又拿出煙盒,遞給邱良彬母親一支煙,說:“你起來吧,當娘的應該心疼兒子,不能處處逼兒子。”
畢所長吐了一口煙霧,說:“要讓邱良彬回來只有一條路,解鈴還得系鈴人,就是抓到欺騙他的人。派出所雖然很快將張茁壯控制起來了,但他掌握的廣州的情況也不多,又是你孫大姨啊,直接找我們的局長,局長說這個案子掌握的線索還不多,警力有限,不能為了這么個小案子跑到廣州去啊。你孫大姨直接給局長拍桌子,說這是關系到一個家庭,關系到一個人的生命,你這里的公安要和廣州的公安聯合作戰,我二十四小時跟著你,一直看到你和廣州那面聯系。我的天啊,你孫大姨一個居委會主任敢命令公安局長。”
我母親打斷畢所長的話,問:“你小看居委會?居委會管幾千號人呢,別小看婆婆媽媽的事情,搞不好你局長、所長吃不了兜著走。”
畢所長趕快辯解:“豈敢,我只是說,局長真聽你的,下了死命令。”
我母親說:“你們局長在官扎營派出所當民警的時候,我們就在一起共事,和他有什么客氣的,再說只有他才能解決問題,找你行嗎?”
畢所長趕緊擺手說:“那個叫歪把子的人我還對付不了呢,更別提和廣州聯合作戰了。”
邱良彬的老婆看看畢所長,再看看我母親,說你們怎么也杠上了,良彬什么時候回來啊?邱良彬的妹妹朝她擺擺手,說:“嫂子你不要再催了,孫大姨都和公安局長拍桌子了,局長都下命令了。我哥回來是遲早的事。”
邱良彬的妹妹接著問畢所長:“那孫大姨追著區長跑是怎么回事?這事還用區長?”
我母親哈哈大笑,說:“這功勞有你母親的一半,你母親和你嫂子吵架,一個勁兒地埋怨家里錢少,這種情況官扎營很多家庭都有。我就找區長,說得讓我們那些老娘們兒(濟南方言:中老年婦女)吃上飯,不能只靠兒女,要自己掙錢。區長問,怎么掙?我說,靠自己,官扎營有一所廢棄的社辦工廠,改造一下,用來辦街道旅館。區長說,那幾間房子我還有用呢。我說那房子在我地皮上,就得讓我用。區長不批,他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追,追得區長沒脾氣了,直接跑進衛生間,最后沒轍了,從衛生間出來,說給你批可以,但我沒錢給你改造。我說,我們自己籌。區長說,只給你用五年。我回答,五年就五年,誰知道五年以后發展會是什么樣。”
邱良彬的母親趕緊往我母親身邊靠了靠,說:“他孫大姨,我去旅館干活,我要掙錢,誰有錢不如自己有錢,我想喝豆汁就喝豆汁,想吃果子(濟南方言:油條)就吃果子。”
邱良彬的妹妹對我母親說:“區長的官多大啊,你怎么還攆著人家到處跑,孫大姨你真厲害。”
我母親笑笑說:“1948年解放軍進城,我拿著鮮花歡迎咱們隊伍,給的就是他,他那時還是一個小么子(濟南方言:小孩),個子還沒槍高呢。”
畢所長起身,對我母親說,廣州公安那邊有消息會立刻通知我們的,你放心吧。我還有其他事我先走了。畢所長說著走出房門,我母親送他,走到院子里,我母親突然拉住畢所長:“那歪把子的事情呢?”
畢所長腳步沒有停下,說:“他已經被拘留了,等著結案呢。”
我母親立刻擋住他,說:“我當然知道他被拘留了,我已經給你說了,他母親突然煤氣中毒,有生命危險,現在還在昏迷,你讓他出來看看他母親。”
畢所長不假思索地說:“不行!哪有這樣兒戲的,跑了怎么辦?”
我母親也不留情面:“你派人看著他不就行了,再說我了解歪把子,他是個孝子,跑不了。要是跑了,我負責。”
畢所長出了大門,扔了一句話:“我說不行就不行,這是法律。”
我母親沖著他的背影喊:“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說不行我就到派出所找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