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藝汀《媽媽出了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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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藝汀《媽媽出了遠門》

一場大雨,朵莊變了樣兒,到處濕漉漉的,像剛從水里撈出,隨便一腳踩哪兒都能踩出水來。池塘、大溝小渠都滿了,地勢稍洼的地方都見了水,連成一片,浩浩蕩蕩的樣子。旱的時候盼雨,下澇了也不行,老天爺這是來奪莊稼人快到嘴的口糧啊。雨剛一停歇,人們便扛著锨往村外跑,趕早把地里的積水排出來。玉米已一人多高,有的已開始抽穗,這時候淹了,莊稼人半年的收入就打了水漂。莊稼是莊稼人的命,無論如何不能讓莊稼“泡湯”。

爸爸說去田里排澇,嘉樹要跟著。他見過澆地,還未見過排澇。奶奶卻不讓他跟著,說現(xiàn)在到處是水,水火無情,掉水里就麻煩,給大人添亂。

嘉樹最不喜歡奶奶嫌他“礙事”,當即反駁道:“你自己眼神不好,怕掉水里,以為誰都會跟你一樣!”

奶奶生氣地從鼻子里躥出一股怒氣,對爸爸抱怨說:“你看看把孩子慣成啥樣了。沒大沒小,頂嘴饒舌,一點禮貌不懂。”

嘉樹說:“誰讓你管我的事!”

奶奶又轉(zhuǎn)向嘉樹:“我不管你能行?你媽媽把家一扔走了,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我不管能行?”

爸爸勸奶奶:“媽,他媽媽不在家,你就別刺激他了。”

奶奶又看看爸爸,眼神里都是不滿,嫌爸爸寵著嘉樹。她“哼”一聲,哼哼唧唧地說:“我不說了,先去干活。”

奶奶不管啥勞動都叫干活。家里只有兩把鐵锨,一把爸爸扛著,一把在奶奶手里。嘉樹覺得自己不能空著手去干活,便搶過奶奶手里那把鐵锨。奶奶不跟他爭,出門時挎了一只塑料桶,說排不出來的地方,就用桶刮水。

路上,爸爸不時地跟人打招呼,說的都是老天爺?shù)氖拢咸鞝斪屇愫稻秃担瑹呦愣记蟛粊硪粋€雨點;讓你澇的時候,仿佛把東海給搬了來。嘉樹發(fā)現(xiàn),別人家出來排澇的是一人,最多兩人,而他家全家出動,三個人的隊伍夠龐大的。唯一不足,就是沒人家走得快。爸爸拄拐,走一步挪一步;奶奶年齡大,走路抬不起腿來,想快也快不了。

總算到了自家地頭,嘉樹發(fā)現(xiàn)還有個更大問題:干活,他們?nèi)齻€不頂人家一個。地里到處是爛泥,爛泥馱不住拐,爸爸不敢往里走。地頭地勢高,積水都跑到那頭去了,要想排水,只能從地頭挖一段排水溝通進地里。爸爸不能干活,嘉樹和奶奶力氣小,爛泥不是把腳黏住,就是把锨黏住,黏成大泥坨,兩個人累得滿頭大汗,忙活半天才挖進四五米,距離積水還遠著哩。

奶奶捶捶后背,慢慢將自己的腰伸直,抹一把臉上的汗,說:“要是你媽媽在家,地里的水早往外流了。”

這話嘉樹信。嘉樹放暑假的第二天,媽媽就走了。媽媽說以前接送嘉樹去鎮(zhèn)上上學(xué),想掙錢抽不出時間。現(xiàn)在放暑假了,地里農(nóng)活不多,莊稼只剩下生長了,就利用暑假去省里掙點錢。

嘉樹說:“省城在哪兒?比后洼村遠嗎?”

后洼村跟朵莊鄰村,爸爸在后洼村王武的服裝廠上班。

“遠。”

“比縣城呢?”

“遠。”

嘉樹是知道縣城的。爸爸出事后在縣城住院做手術(shù),他跟著奶奶去醫(yī)院看望爸爸,還在病房里住了一夜。既然媽媽說省城比縣城遠,嘉樹相信媽媽真出遠門了,遠得不知道有多遠了。為此,嘉樹哭了一個晚上。后來媽媽也哭了。媽媽邊哭邊開導(dǎo)嘉樹,說媽媽是出去掙錢,又不是不回來,你哭啥?你爸爸現(xiàn)在成了半個“好人”,在王武的廠里只能掙個女工的錢,可是家里花銷越來越大,與別人家的距離越拉越大,媽媽再不出門去掙錢不行了。媽媽最后說,暑假結(jié)束,嘉樹開學(xué),她回來送嘉樹到新學(xué)校報到。新學(xué)期開學(xué),嘉樹小升初,初中要到縣城去讀。以前鎮(zhèn)上有初中,去年縣里搞“初中進城”,鎮(zhèn)上的初中全撤了,孩子讀完小學(xué)還想繼續(xù)讀書,只能進城。嘉樹覺得媽媽說得有理,不哭了,要媽媽一定在他開學(xué)前回來。

不過,現(xiàn)在看著水放不出來,爸爸發(fā)愁,嘉樹也跟著著急,希望媽媽能提前回來。

這時奶奶說:“走,先到地頭歇歇。反正一時半會兒干不完。”

到了地頭,奶奶又對爸爸說:“你給他媽媽打個電話,回來先排澇,排完再回去。”

爸爸低著頭,沒有說話,就像睡著了。

嘉樹也幫奶奶說話:“爸爸,你就給媽媽打一個。”

奶奶繼續(xù)說:“你現(xiàn)在知道愁了,當初就不該答應(yīng)她走。咱三個,沒一個是完整的‘好人’,你不想想家里萬一遇上事咋辦?”

爸爸忽然抬起頭,生氣地說:“媽,你說那些話,不覺得累嗎?”

“我是為你好,怕你吃虧。”

“她出的是遠門,不是說回來就能回來的。”

“還是怨你。是你讓她去那么遠!”

“行了,別說了。”爸爸終于不耐煩了。“如果累了,你倆都回家,這里我自己想辦法。”

爸爸攆嘉樹和奶奶走,但奶奶不走,默默拖著锨又返回地里,繼續(xù)挖溝。嘉樹也跟進去。這時,忽然有個大嗓門在地頭響起:“喲,還是你們這里人多熱鬧啊。”

嘉樹一聽,聽出是豁牙爸爸。

爸爸跟豁牙爸爸交好,一年里,總有一天屬于他們兩家人的,兩個大人從中午喝到晚上,嘉樹和豁牙玩游戲玩一天。豁牙爸爸蓋了全村最好的房子,還買了車,常年在縣城包活干,有錢又有活路,財大氣粗,算得上是村里的體面人物。他每年在村里露三回面,一回是收麥,一回是收秋,再一回是過年。平日家里只有豁牙和奶奶。他如果回來,都是晚上回來早上走,白天很少有人在村里見到他。

豁牙爸爸大鼻子,有個大嗓門,跟誰說話都藏不住聲,跟誰都愛開玩笑。他站在地頭沖地里喊:“大侄子,來。咱還長個兒,不替你爸受那個累。喲,嬸子也來了?”

奶奶說:“我不能算個人,只能湊個數(shù)。”

“嬸子你這話說的,佘太君百歲掛帥,您起碼能再掛二十年。”

“俺就是愛聽你說話。你就是有能耐,有能耐的人都是鐵笊籬不漏湯——撈著城里的大錢,莊稼地這點小錢也抓著。”

豁牙爸爸笑了,說:“嬸兒你這是夸我還是笑話我?怎么著我也是咱莊稼人,我要是能耐大,早在城里買上房了。”

“縣城離咱這里遠,你在那里買上房不說,咱也不知道……”

“媽,寶根哥專門跑回來放水的,你說亂七八糟的干啥。”爸爸打斷奶奶的話,“你先回家燒點水,再從老馬那里買幾個菜。”

豁牙爸爸小名叫寶根。

奶奶回家,爸爸讓嘉樹跟奶奶一塊回。這里有豁牙爸爸,排澇用不著嘉樹了。

老馬在村頭開了個小賣部,歪歪斜斜的貨架上擺滿煙酒糖茶、日用百貨,冰柜里擺著肉食小菜,村里誰家招待客人,或者干累活想吃點好的,就去他那里,葷的素的都辦齊了。時間長了,老馬就成了他的店名,就像到北京想吃烤鴨,就說全聚德。在朵莊,老馬比全聚德名氣大。

奶奶從老馬那里買了一只真空扒雞、一根火腿、一塊豬頭肉、一袋花生米,臨出門,又想起買了一盒煙。這些東西都裝在一個塑料兜里,沉甸甸的墜手。走過村街,路上見了人,奶奶夸張地把兜往上提提,故意讓人看見:“是寶根幫俺家放水。人家實心實意,咱不能虧人家,這不,豬頭肉、扒雞、火腿,一色兒的硬菜。”

爸爸出事后,已很少有人來嘉樹家喝酒。豁牙爸爸從縣城跑來幫嘉樹家干活,吃嘉樹家的飯,無論如何是件增光露臉的事。

回到家里,嘉樹填柴燒水,奶奶把雞蛋找出來,把青椒洗干凈,又從院里絲瓜架上摘兩只絲瓜,掐花刮皮,然后一一擺在小方桌上,等爸爸回來動手炒菜。

爸爸當過兵,在部隊學(xué)會了炒菜。家里來客人或者過節(jié),都是爸爸掌勺。他炒的菜要樣有樣,要味有味。

嘉樹和奶奶剛把菜準備好,爸爸和豁牙爸爸就進了家門。他讓豁牙爸爸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喝茶,自己則鉆進廚房,炒熟一個,嘉樹往桌上端一個。等把菜湊齊,爸爸才坐到飯桌跟前,開始喝酒。喝了一會兒,爸爸又想起個事來,讓嘉樹把豁牙和他媽媽叫來:“兩家大半年沒在一起吃飯了。”

豁牙爸爸忙阻止:“咱兄弟在這里說話,叫個娘們來摻和啥!”

爸爸說:“我也老長時間沒見嫂子了。”

豁牙爸爸把酒杯往桌上一蹲,陰陽怪氣地說:“咱丑話說到前頭,你想我行,想你嫂子可不行!”

“你兩個我都想。”

“嘿嘿,”豁牙爸爸忽然笑了,又改為拉家常的口氣:“她要是知道弟妹不在家,保準不來。”

爸爸給嘉樹下命令,一定把豁牙和豁牙媽媽都叫來。

這時,豁牙爸爸忽然拍拍爸爸膝蓋:“我說,沒想到你心真夠大的,把弟妹一個人放出去那么遠。”

爸爸說:“她愿意去,我給不了她什么,不能阻攔她。再說,她還有個叔伯姐姐在那兒。”

嘉樹知道這個“叔伯姐姐”,媽媽讓他喊她蘭蘭姨。她是嘉樹三姥爺家的閨女。每年正月初四,他跟媽媽去姥姥家拜年,媽媽就領(lǐng)嘉樹找蘭蘭姨玩上半天。蘭蘭姨有個比嘉樹小兩歲的兒子,常年病歪歪的,不會走路,頭歪在肩膀上,口水順著耷拉的嘴角流出來,流到下巴上,又淌成線,在風和衣裳間飄蕩。蘭蘭姨比媽媽會打扮,露出細長的脖子,頭發(fā)燙成卷兒,耳朵上戴著金光閃閃的墜子,打扮得如電影明星。她腮上有顆黑痣,米粒大小,像一粒怎么擦也擦不凈的蒼蠅屎。媽媽說,她能去城里干活,就是蘭蘭姨幫她找的。蘭蘭姨已在那個城市工作好多年了。

現(xiàn)在,他顧不上想蘭蘭姨的事。蘭蘭姨給他的印象僅此而已。他現(xiàn)在要去叫豁牙。

豁牙叫劉飛鴻。叫他豁牙,是因為他磕掉了一個門牙,門牙有個豁口。他不在乎大家叫他豁牙,有時還故意張開嘴讓人看,仿佛豁口是一塊閃閃發(fā)光的金牌。他說,他媽媽已經(jīng)說了,等他讀大學(xué),給他鑲個大金牙,絕對比原來的牙值錢。豁牙玩具多,能組成一個坦克方陣、一個士兵方陣、一個飛機方陣、一個機器人方陣和一個奧特曼方陣。他的這些方陣只有嘉樹見過,有時他會分一部分給嘉樹,兩人玩對陣打仗游戲。不過,豁牙的這些玩具不準帶出去玩,他奶奶看守得緊。豁牙在外邊沒有玩具玩,就搶別人的玩具玩,故意跟人家搗亂,今天跟這家孩子打架,明天把那家孩子的玩具扔了,天天惹是生非,走到哪兒都鬧出動靜,雞飛狗跳。如果有人告狀到豁牙奶奶那里,他奶奶就說,我也管不了,等他爸爸回來一定收拾他。后來,大家都不跟豁牙玩,躲著他,就像嘉樹在朵莊沒有朋友一樣,豁牙也沒有。不過,嘉樹跟豁牙又不同,豁牙知道人家不理他,他硬往跟前湊,把人家嚇跑。而嘉樹是躲著人家,怕聽到有人指著他說“那是瘸子家的孩子”,就像人家說“那是小偷的孩子”一樣難過。也許是因為兩家大人交好,豁牙從來不欺負嘉樹,嘉樹也盡量讓著豁牙,有好玩的先讓豁牙玩。

豁牙家的房子很搶眼,高高的門樓,頂上飛檐翹壁,如同古裝戲里的帽翅。他家有個很大的影壁,貼著一人多高的牡丹圖。再往里走,地面和院墻都抹了水泥,墻和墻角筆直,密不透風,嚴肅得令人害怕。靠墻擠著幾只花盆,花盆里種著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豁牙和他爸爸媽媽住西邊三間,東邊兩間住著他奶奶。豁牙奶奶信神,屋里供著香爐,經(jīng)常有濃濃的檀香味從她屋里淌出來,淌出院門,一直淌到街上。街上人聞到了,就說豁牙奶奶又上香了。

嘉樹對這個院子不陌生,徑直推開屋門,見豁牙正依偎在他媽媽懷里玩手機,一只手還伸進媽媽懷里。嘉樹進來,她媽媽把豁牙放進她懷里的那只手拿開,笑著說:“都老大不小了,還摸嫫嫫。羞羞,不怕嘉樹笑話?”

嘉樹才不笑話豁牙,這一幕他是那么熟悉,只有羨慕的份兒。心里這樣想著,竟一時不知道說啥好。

豁牙媽媽問他,是不是來找豁牙玩?嘉樹這才緩過神來,忙把來意說了。豁牙媽媽立刻把豁牙往外推,催他說:“快跟嘉樹去找你爸爸。你占著我的手機,我想看個視頻也看不成。”

嘉樹說:“我爸說,大媽和飛鴻哥哥都過去。”

豁牙媽媽打個哈欠,說:“先讓你哥哥過去。你家沒網(wǎng),我看完這一集再過去。”

嘉樹只好和豁牙先走。回到家,爸爸忙站起來去拿碗筷,因為起身急,沒抓住拐,那只拐從腋窩滑出掉地上,一條腿站不穩(wěn),身子打晃。豁牙爸爸忙伸手扶住爸爸,說:“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他不是外人,甭伺候他。”然后扶爸爸坐下,又關(guān)心地問,“看你這樣我又想起來了,兄弟,你這條腿是一輩子的事,當初大老蔡只賠你十萬,你太虧了。”

大老蔡,就是爸爸當初跟著干活的那個包工頭。當年,爸爸和豁牙爸爸都跟著大老蔡干建筑,后來爸爸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失去右腳,拄上拐,落了單。豁牙爸爸也不跟大老蔡了,開始去城里包活干,從此時來運轉(zhuǎn),混得順風順水。

爸爸說:“已經(jīng)都過去了,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這是跟你說正事呢。”豁牙爸爸停頓了片刻,說,“這些年,我不是光在外邊干活,也長了很多見識,在外邊沒白混,法律上的事知道不少。現(xiàn)在國家法律有規(guī)定,如果覺得賠償不合理,還可以向法院再要求補償。要不是大老蔡得了癌癥,還可以再要他幾萬塊。”

爸爸說:“人不能跟人比,事不能跟事比,要學(xué)會知足。有時候自己也不能跟自己比,當年我在嘉峪關(guān)當兵,豪情壯志;后來跟你一起干建筑,當小工,咋比?我覺得現(xiàn)在也挺好,老天爺還給我留著左腳,我還有用處,還能踩縫紉機養(yǎng)活自己。嘉樹也大了,那天下雨,你弟妹不在家,他知道去路上接我,當時我感動壞了,感覺特別幸福,有盼頭。也許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既出難題考驗?zāi)悖矔屇氵^得去。”

爸爸說的“那天下雨”,是媽媽走后下的第一場雨。以前雨雪天氣,都是媽媽去后洼村接爸爸,現(xiàn)在媽媽不在家了,嘉樹為難了很長時間,如果自己不去接,爸爸就回不了家。那天風也很大,路上傘蓋被刮跑了,嘉樹的衣服被淋濕了,冒雨走到王武廠門口。王武很受感動,待雨小些時,專門開車把爺倆送回朵莊。

豁牙爸爸圖省事,吃菜不動筷子,直接伸手捏幾個花生米放進嘴里,邊嚼邊說:“知道替大人著想,這點比飛鴻強。對了,剛才的話沒說完,一個女人出那么遠的門,我總覺得你考慮欠妥。你剛才還說弟妹的叔伯姐姐是介紹人,是不是‘小黑點’?”

爸爸說:“都是你給人家起的外號。”

豁牙爸爸呵呵笑開了,說:“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護著她,可見老情人關(guān)系不一般啊。”

“啥時候能改改你這毛病?當著孩子們的面,滿嘴跑火車。”

“你讓老侄子看看,我嘴里能跑開火車嗎?”他轉(zhuǎn)向嘉樹,像豁牙讓人家看他的門牙豁口那樣張開大嘴,然后又說,“你爸爸當年長得那叫標準,走哪兒人們都瞅他,我跟他走一塊都沒自尊,沒人搭理。他先相中你那個叫‘小黑點’的姨,是你媽先下手為強,追他好幾千里追到嘉峪關(guān),在那里生米做成熟飯,你的名字就是那么來的。要不,他就跟‘小黑點’是兩口子了。”

爸爸有點急了:“咱倆你可以胡咧咧,跟孩子你胡說啥!”

豁牙爸爸這才覺得有點失態(tài),忙說:“老侄子,剛才大爺說的酒話,別信啊。來,咱喝酒。”

可是,嘉樹已把豁牙爸爸的話全聽進去了。他暗忖:多虧爸爸沒跟蘭蘭姨結(jié)婚,要不,給自己生個那樣病歪歪的弟弟,就夠倒霉了。

這時,豁牙媽媽來了。她站桌子跟前看了一圈,問:“光你們幾個?他媽媽呢?”

奶奶搶著說:“人家出遠門去掙錢了。”

“遠門?比我倆還遠?”

“是省城。”

豁牙媽媽吃了一驚:“哎呀呀,看不出他媽媽比我勇敢,一步就跨到省城了。”

“我不愿意她去那么遠,可管不了。”

“現(xiàn)在掙錢比以前容易,不一定離家那么遠,來回不方便。你看我倆,白天干活,想回來,開車用不了倆小時就回來了。”

豁牙爸爸接著說:“我也是這么覺得,老弟,弟妹一個人去那么遠,讓人不放心。按我說,你應(yīng)該想想辦法,把老婆放在家里。”

爸爸苦笑著說:“我少一只腳,廢人一個,能有啥辦法。”

“你比我強,有在部隊學(xué)的做菜手藝,要是進個飯店,當個大廚,一月好幾千。我覺得你應(yīng)該發(fā)揮自己的特長。”

爸爸的笑容更苦了:“哪個飯店會用一只腳的廚師?除非你開公司,我給你當廚師。”

“你這話不對。炒菜靠的是手藝,你提腳干啥。只要手藝數(shù)一數(shù)二的,坐著輪椅照樣干大事。諸葛亮不會武功坐輪椅,照樣上戰(zhàn)場把司馬懿打得屁滾尿流。這樣,”豁牙爸爸正色道,“我在城里再攬活時幫你打聽打聽,一旦有機會,咱抓住,命運就會變個樣兒。”

那天,爸爸和豁牙爸爸越說越有話,都說不完了。到了11點,豁牙媽媽熬不住了,說明天回城晚了干不完答應(yīng)人家的活,豁牙爸爸才起身回家。

嘉樹跟著爸爸送豁牙一家出門,見院子里亮亮堂堂,房影、樹影和瓜架在地上清晰可見,以為還是白天。等他出了胡同口,抬頭看見亮晶晶的半輪明月,才豁然開朗。今晚的月亮太亮了,如果不是入夜靜得只剩下蛙聲,如果不是送到大街上還不見人影,讓人還以為一直是在白天呢。

這是一個多么安詳?shù)脑鹿庵梗鹿饫餂]有城市和鄉(xiāng)村,高山大川都是月光的孩子,都用嬰兒般的呼吸分享著月之光華;月光里也沒有忙碌與喧囂,鳥獸歸林,山河入夢,讓再微小的種子也能得到滋潤,找到依存和懷抱。這樣的一幕,嘉樹似曾相識,那是一個冬天,爸爸領(lǐng)著他和媽媽從豁牙家吃完飯出來,遠處,近處,都被雪蓋住了,到處白茫茫一片。一場大雪,把天地打扮得沒了煩惱。他們踩著咯吱咯吱響的積雪走在街上,再沒有一絲雜音,仿佛走入童話世界。月亮仿佛被雪擦過,晶亮透白。三個人的影子長長地印在雪地上,又像印在一張干凈的白紙上……

看著豁牙一家在朵莊寬敞的大街上一字排開,漸行漸遠,一切歸于沉靜,嘉樹心里竟不由得涌上來一股惆悵。眼前的大街又像一架連接地球兩端的橋,他和爸爸站在這頭,豁牙一家去了遙遠的那頭。

已經(jīng)看不見豁牙一家了,爸爸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爸爸不動,嘉樹也不動。他跟爸爸的影子投在地上,一高一矮,像兩段相依相生的木樁。嘉樹不知道爸爸在想什么,是否跟他一樣在想一個叫遙遠的詞。

突然,爸爸一張嘴,發(fā)出“啊——”的一聲,聲音穿透了夜空。

嘉樹最初被爸爸的喊聲嚇了一跳,那聲音聽起來不像人發(fā)出的,他也從未見過爸爸發(fā)出這樣有力、撕裂的聲音。不過,嘉樹見大街還是大街,月空還是月空,并沒有引來可怕的變化,很快改變了自己看法,反而覺得爸爸喊得過癮,也“啊——啊——”地跟著喊起來。

爸爸慌忙擺手制止他,告訴他這會把全村人吵醒。

嘉樹說:“我不怕。要是媽媽能聽到就好了。”

爸爸把嘉樹摟住,問:“想你媽媽了嗎?”

聽爸爸這樣一問,嘉樹忽然明白為什么剛才感覺惆悵,頓時鼻子一酸。他只是把頭貼在爸爸身上,既沒搖頭,也沒點頭。

“唉”,爸爸嘆息一聲說,“這兩天我安排一下,跟王武請?zhí)旒伲ソ幽銒寢尰貋怼!?/p>

爸爸去接媽媽,說下午才能回來。嘉樹似乎等不到下午,吃著午飯就問奶奶,說要去村口接媽媽。

奶奶說:“先吃飯,睡午覺。回來還早著哩。”

“他們?nèi)f一回來早呢。”

“回來就回來了。你不接,他們回來了也得進這個家門。”

嘉樹對奶奶這樣說爸爸媽媽很不高興,干脆把筷子一放,不吃了。他不覺得餓,賭氣回自己的里間倒在床上。嘉樹家是五間正房,兩間住奶奶,兩間住爸爸兼客廳,跟爸爸房間通著一個里間,屬于嘉樹的。嘉樹在床上迷糊起來,感覺已睡了很長時間,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走。到了門口,被奶奶攔住。

奶奶中午不午睡,習(xí)慣坐在門洞里,戴著花鏡補她那永遠補不完的補丁。奶奶喜歡干兩樣活,一樣是割豬草,另一樣是做針線。她有個針線簸籮,里面除了針和線,還有一卷一卷的布頭布片和襪子。襪子有奶奶的,也有爸爸媽媽不穿的,還有嘉樹的。奶奶戴著那副缺了一條腿的花鏡,低著頭,眼湊很近,左手捏著補丁研究半天,才一針下去,把線拉過去。不知道的以為嘉樹家爛襪子多,其實是奶奶干活慢,補好幾天都是在補同一雙襪子。

奶奶說:“還早著哩。回去再睡一覺,奶奶陪你去。”

嘉樹說:“不用你陪,我能行。”趁奶奶不留神,他越過奶奶身旁,跑到門外。往外跑時,感覺被什么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小黑。小黑是一條三個月大的狗,因全身黑毛,嘉樹叫它小黑。它是爸爸從廠里帶回來的。爸爸說,有個同事家生了一窩小狗,養(yǎng)不了,帶到廠里問同事有沒有要的,如果沒人要就扔到田里自生自滅。爸爸覺得可憐,抱了一只回來。小黑來的時候還是個小不點兒,非常膽小,放在手心里不敢往外跳。它來的第一天夜里,當一家人都睡下后,沒人陪它玩了,它“嗚哇嗚哇”地叫起來,不怕把嗓子叫啞了,卻把嘉樹叫心疼了。嘉樹起床,掰塊饅頭喂它吃,它不吃;又倒一碗水給他喝,它不喝。嘉樹看它不叫了,回屋躺下,它又叫起來。那時候媽媽還在家,見它耽誤嘉樹睡覺,會影響明天上課,埋怨爸爸沒事找事,要爸爸天亮后把小黑送回去。嘉樹不要小黑走,他已經(jīng)喜歡上它了。家里大人都各忙各的,沒人陪嘉樹玩,而小黑不但能陪他玩,還不會說他是“瘸子家的孩子”。他一看到小黑就感覺很親,為此,嘉樹把小黑抱進里間,讓它挨著自己睡。小黑對嘉樹也特別親,嘉樹每次從外邊回來,一進家門,小黑就撲上來抱嘉樹的腳脖子。有幾次嘉樹做作業(yè),小黑居然鉆進書包,嘉樹只好揪著耳朵把它揪出來,訓(xùn)它一頓,說你識字嗎就進去找書看。說完又覺得不妥,狗不上學(xué),沒人教,永遠都不識字,看圖畫應(yīng)該能看懂,便安慰它說:“等著,我做完作業(yè)教你看畫畫。”等嘉樹做完作業(yè),小黑已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這次嘉樹往外跑,小黑以為有熱鬧看,也跟著跑出來。

奶奶氣鼓鼓地抱怨:“又是一個犟種!”

嘉樹領(lǐng)著小黑到了街上,沒有停步,徑直去老馬那里。老馬的小賣部在村口,又靠近公路,只此一家,大家都把這里當成站牌。嘉樹在路邊找個樹蔭,又找塊磚坐下,抱著小黑專心等媽媽。

村里有人經(jīng)過,問:“嘉樹,坐在這里干啥?”

“我爸爸去接我媽媽了。”

又有人經(jīng)過:“嘉樹,你怎么坐在這里?”

“我爸爸去接我媽媽了。”

問的人還不過癮,又問:“你媽媽說回來嗎?”

“我爸爸說今天回來。”

客車來了一輛,走了;又來一輛,走了,都沒有爸爸。奶奶不放心,因為中午嘉樹沒吃東西,特意給嘉樹送來一包方便面、兩個西紅柿和一瓶水。嘉樹只感覺渴了,把西紅柿吃了,把水喝了,沒吃方便面。奶奶在這里靠了會兒,又勸不走嘉樹,便自己回家。奶奶臨走時警告:嘉樹今天是表現(xiàn)最不好的一天,讓爸爸回來收拾他。

太陽溜過樹梢時,客車又來了一輛,到嘉樹身邊時停住。車門一開,先有只拐伸出來。嘉樹一陣驚喜,起身跑向車門。

可是,爸爸下車后,車門“嘩”的一聲關(guān)上,又往前駛?cè)ァ?/p>

嘉樹以為媽媽還在車上,立刻追著車喊:“停車!停車!”

客車已經(jīng)駛出好幾十米,停下,車門再次打開。有人從車窗探出頭來問:“上車嗎?”

嘉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邊喘邊指著車門說:“我媽媽還沒下車。”

“誰是你媽媽?”那人糊涂了,回頭看看車廂,大聲問:“朵莊還有沒有下的?”

車廂里沒人應(yīng)聲,也沒人動彈。

“孩子,沒你要接的人。”

嘉樹已經(jīng)抓住車門,認真地說:“我爸爸去接媽媽。爸爸下車了,媽媽還沒下來。”

那人明白了:“說明你媽媽沒跟你爸爸回來。快放手。”

嘉樹仍然緊緊抓住車門:“不對,我爸爸說媽媽今天回來。”

這時,爸爸走過來,一面向車上的人道歉,一面掰嘉樹抓住車門的手。

嘉樹終于慢慢松開手,客車從他眼前就那么滑過去了。看著很快遠去的客車,他放聲大哭起來:“我媽媽還沒下車……我媽媽還沒下車……”

爸爸把嘉樹摟進懷里:“別哭了,再哭就被人笑話了。”

爸爸又說:“說好開學(xué)時回來。開學(xué)時她準回來。”

嘉樹抽抽噎噎地說:“現(xiàn)在回來一趟不行嗎?”

“廠里活趕得急,老板催得緊,干不完不讓走。你媽媽特意買了你最喜歡的扒雞。聞聞,香不香?”

“你見到我媽媽了嗎?”

“嗯。”

“真見上了?”

“爸爸啥時候騙過你。扒雞就是她專門給你買的,比老馬的好吃。”

“你沒說我想她?”

“說了。”

“她沒說想我?”

“說了。”

“還說了啥?”

“還說讓你把暑假作業(yè)做完,把字練好。”

“老師知道再開學(xué)換學(xué)校,沒布置暑假作業(yè)……”

嘉樹漸漸止住了哭。

爸爸湊近嘉樹耳朵,低聲說:“再過幾天是六月二十四,也許她能提前回來一趟。”

爸爸這樣說,嘉樹又有了盼頭:“媽媽說的?”

“是我說的。你想啊,六月二十四也是你姥姥生日,她每年都去過生日。”

不管怎么說,爸爸說的的確是個理由。

晚上,爸爸很高興的樣子,還哼起小曲,把帶回來的那只扒雞做了一桌全雞宴。他把雞肉削出一盤,準備了甜面醬和小蔥;又把雞架熬成一大碗雞湯;把兩個雞腿特意過一遍油,外焦里嫩,往桌上一放,滿屋子都是炸雞腿味。不過,嘉樹只吃了一個雞腿就飽了,他感到屋里有些沉悶,也許中午沒怎么睡的緣故,早早襲來一股困意,竟然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嘉樹迷迷糊糊聽到奶奶在跟爸爸說話。奶奶說:“他媽媽真是,不想你,也不想孩子。”

過了會兒,奶奶又說:“當初人家給你那筆錢,你應(yīng)該裝上。裝上要比現(xiàn)在好。你疼孩子,把錢給孩子留著,孩子長大了未必疼你。我看他疼他媽媽。”

“媽,沒影兒的事別亂猜疑。”

“我是你親娘,天下只有親娘才一心一意疼自己的孩子。你心直,我是怕你吃虧。”

“一家人過日子,無所謂誰吃虧誰賺便宜。”

“存折上寫的誰的名?”

“我的。”

“折子在誰手里?”

“我拿出來你看一眼才死心是不是?整天疑神疑鬼!”

“以前媽沒這樣,那時候你是家里頂梁柱。現(xiàn)在咱比人家弱了,靠人家,人家讓不讓靠?不得不防。”

“媽,我累了,你也早去睡吧。”

奶奶起身,回自己屋。

爸爸又干坐了會兒。嘉樹感覺有只手輕輕撫了撫自己額頭,接著,是爸爸的聲音:“嘉樹,嘉樹——”嘉樹還是裝作沒醒。他不希望讓爸爸知道自己聽他和奶奶的談話。他又是多么希望爸爸能一直這樣守在他身邊。他心里忽然萌生一絲絲恐懼,媽媽出了遠門,怕萬一睡著了,再看不到爸爸。

顯然,爸爸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怎么知道他想什么。爸爸要睡了。他只請了一天假,明天還要去上班。爸爸說:“這孩子睡得真沉。不能在沙發(fā)上睡,爸爸抱你回自己床上。”爸爸伸手來抱嘉樹。

嘉樹使勁兒把頭往沙發(fā)里埋。

爸爸知道嘉樹醒了,叫他:“嘉樹,嘉樹。”

嘉樹愈發(fā)像小豬那樣向沙發(fā)里拱。

爸爸說:“你別這樣,有啥想法跟爸爸說。”

嘉樹不好意思地央求道:“爸爸,我想跟著你睡。”

爸爸說:“你自己床上不好嗎?”

“我愿意跟著你睡。”

“為啥?嘉樹不是長大了嗎。”

“我就是愿意跟著你睡。”

“好吧。”

爸爸終于妥協(xié)。

六月二十四說到就到了。

陰歷六月二十四是關(guān)帝爺生日,本地人當節(jié)日過,跟過年一樣熱鬧。到了這天,家家除塵凈街,殺雞殺魚,燃放鞭炮,嫁出去的老閨女少閨女,都回娘家來聚餐。這一天,男人哪兒也不去,專門在家伺候回門來的閨女。

這一天也是嘉樹姥姥的生日。往常到了這天,嘉樹都跟著媽媽去姥姥家。姥姥家緊挨一個叫碼頭的村子,碼頭是個很大的集市,媽媽領(lǐng)他先趕集,挑選些禮物,買個大蛋糕讓嘉樹提著,然后才去姥姥家。每到這天,王武的廠子要放假。但是,爸爸在這天照常去上班。他不是女工,又是單傳,既沒有要回的娘家,也沒有要伺候的親戚。

二十三晚上,爸爸告訴嘉樹,媽媽不回來了。對媽媽來說,全勤獎和來回耽誤的三天工錢比節(jié)日更重要。嘉樹心里不樂意,也沒有辦法。看來,明天只能跟奶奶冷冷清清過了。

“明天我請了一天假,”爸爸接著說,“明天咱去趕集,買好吃的,晚上好好過節(jié)。”

奶奶問:“你去趕集?搭誰的車去?”

從朵莊到碼頭大集,隔著八九里路。

爸爸說:“不搭誰的車。我騎摩托。”

“你不能騎。”奶奶說得很果斷。爸爸拄拐后,就再沒騎過摩托車。如果有什么事,要么別人開車拉著他,要么媽媽騎車帶著他。

“我以前能騎,現(xiàn)在也能騎。”

“以前是腿腳好。”

“沒事。怎么騎我都想好了。”

“我還是不放心。”

“明天我騎一回,你不就放心了。”

爸爸興致很高,態(tài)度也很堅決。嘉樹心里高興,早就盼著爸爸能再騎摩托車,像別人家的爸爸那樣威風。爸爸好幾年不騎摩托車,更激發(fā)出嘉樹的好奇和期待。

這一夜嘉樹睡得很香,幾乎一覺天就亮了。院子里的麻雀已經(jīng)嘰嘰喳喳吵鬧起來,那一定是奶奶在給圈里的豬喂食。每到給豬喂食時間,那些麻雀都會從四面八方涌到嘉樹家院墻上,蹦蹦跳跳著想撲下來跟豬搶食。奶奶是不會讓麻雀得逞的,常常一邊驅(qū)趕墻上的麻雀,一邊催促那頭懶豬快點吃,再不快點吃,就不管你了,讓它們吃了就餓你的肚子。每次聽到奶奶跟懶豬嘮叨這些話,嘉樹就感覺特別好玩。

沉浸在早晨新鮮空氣中的朵莊,一切都欣欣然,枝繁葉茂,萬物生長,就連各種聲音也像吸足了水分的青菜,聽上去都那么脆生生,擰一擰,能擰出綠汁來。嘉樹推開門,發(fā)現(xiàn)陽光從屋頂斜著照進院里,院里一半亮,一半暗。亮的部分,是鋪滿了陽光,墻頭、豬圈及站在食槽跟前的奶奶都散發(fā)著太陽的溫度;暗的部分,是房屋和樹木的投影,透著夏天少見的陰涼。爸爸坐在院里馬扎上,用布認真擦拭著媽媽的那輛摩托車。家里有兩輛摩托,一輛是爸爸出事前騎的,車身又笨又重,卻跑得飛快。爸爸現(xiàn)在擦的這輛,一直是媽媽騎,前邊彎梁,循環(huán)擋。蘸著清水擦過之后,車身的暗漆變成紅漆,跟新車一樣透著亮光。只是,與以往不同的是,爸爸今天右邊的褲腿沒有系上,而是綁上了他那個假腳,穿上了鞋子。

爸爸的假腳是他自己用木頭削的,在假腳與腿接觸部位墊了很多棉花,然后跟腿綁一塊兒,再穿上鞋子。如果站著不動,根本看不出那只腳是假的。爸爸平日把右邊的褲腳用紅布條扎起來,短了一截,只有出門做客或者過年才拿出假腳綁腿上——畢竟那不是他原來的腳,沒知覺,穿在鞋子里也是木頭做的,體面得讓人心酸。

奶奶站在豬圈那里說:“你自己騎都費勁,再帶個人咋行?”

爸爸說:“我說行就行。”

奶奶又勸嘉樹:“別跟你爸爸去了,要摔摔他自己。”

“我就要跟著爸爸。爸爸好幾年沒帶我去趕集了。”

“他會摔著你。”

“媽,你這么說知道有多傷我自尊?你能不能給孩子傳播點正能量?”

奶奶似乎受了多大委屈,不甘心地說:“我還不是為你好。路上一定要騎慢點。”

摩托車是鑰匙打火,鑰匙一轉(zhuǎn),車就動起來。嘉樹爬上后座坐好,幫爸爸抱好拐。爸爸一開始騎得很慢,出了胡同,到了街上,爸爸又掛了一擋,并告訴嘉樹,一直用二擋跑,比自行車快就行。他擔心太快了,遇到緊急事那只木腳使不上勁兒。

路上,不時有大車、小車超過他們。嘉樹不急,因為他們不是路上最慢的,不時地超過行人和自行車。每超過一個行人或者自行車,他心里就增加一次快樂。再說,趕集不是去參加比賽,也不是去看戲,不怕路上慢,也不怕遲到,整整一個上午,時間寬裕著哩。如果說趕集有什么快樂,并不是集市上多么好玩,而是趕集這件事本身充滿了快樂。

嘉樹正沉浸在趕集的幸福中,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叫“嘉樹、嘉樹”。循聲扭頭一看,原來是豁牙騎著電動三輪車攆上來。

豁牙見嘉樹看他,張開他的豁牙嘴大笑起來,很開心的樣子。三輪車的小車斗里,坐著他奶奶,頭上蒙著頭巾,慈眉善目。他奶奶出門就蒙頭巾,冬天蒙能理解,怕冷;夏天很熱了還蒙,就不是怕冷,是她喜歡把自己搞成那個樣子。

豁牙問:“你們咋騎這么慢?”

嘉樹說:“不慢啊。你能到,我們也能到。”

其實,嘉樹也不知道離集市還有多遠,他這么說,只是不想聽豁牙說他爸爸騎得慢。

這輛電動三輪車是豁牙奶奶的,她經(jīng)常騎著去鎮(zhèn)上接送豁牙上學(xué)。豁牙騎車快,頭巾被風吹開,他奶奶要一手緊緊抓住頭巾的一角,才能讓頭巾留在頭上。她跟爸爸說,去趕集給豁牙買新衣裳。昨晚爬樹把褂子掛了個洞,褲襠也裂了,他爸爸白天沒時間來,說晚上來家走一趟,一定給豁牙好好告上一狀。豁牙奶奶就是這樣,跟人說起豁牙就羅列一堆不是,打架時說他是“惹禍精”,衣服爛了說他是“敗家子”,頂嘴拌嘴說他是“惹不起”。就如果別人說豁牙這些話,傳到豁牙奶奶耳朵里,如捅到馬蜂窩,他奶奶則對人家不依不饒。村里人都知道豁牙奶奶“護犢子”,她說得,別人說不得。

爸爸附和地笑笑,夸豁牙厲害,這么小就敢騎電動車。

“嗨,路上人這么多,我不想讓他騎,可我管不了他。”豁牙奶奶語氣里透著滿滿的無奈,“為這,操了一路的心。他誰都不怕,只怕他爸爸!”

這時,對面來了一輛貨車,看他們一輛摩托車、一輛電動三輪車并排走,占了路面,遠遠地按喇叭。

爸爸忙說:“咱這樣影響人家走路。你們速度快,前頭先走。”說著,爸爸減速,故意讓豁牙超過去。

豁牙果然很快超過去了。為了顯示他騎得快,在超過嘉樹時,豁牙故意“嘀嘀”按了兩聲喇叭,得意地沖嘉樹笑笑。

越往前走,路上的人越多,就快到碼頭大集了。爸爸把車減為一擋,又往前行了一段,慢慢停下。爸爸下車,推著車往里走。爸爸跟別人不同,別人是兩手抓住車把,爸爸則一只手抓住車把,另一只手扶住車座,車往前推一步,自己挪一步,把車當作拐杖。街上的人稠密起來,爸爸找個看車處把車放下。

集市上就是人多,人在街上匯成人流,沿路兩邊擺滿各種地攤,煙酒糖茶、雞鴨魚肉、布匹衣裳、鋤鐮锨镢、相面算卦,還有賣青菜的、賣包子的、賣小孩玩具的,應(yīng)有盡有。

爸爸領(lǐng)嘉樹到了包子攤位前,花五塊錢買了十個煎包。那煎包韭菜肉餡兒,聞著就很香,外面煎得焦黃,咬一口舍不得放下,吃了還想吃。嘉樹在人流里邊走邊吃,跟著爸爸又來到服裝區(qū),選了一件前面帶足球圖案的T恤衫。爸爸要他再選件長袖,準備秋天穿。嘉樹不選,說等媽媽回來再買。他們又買了書包,然后經(jīng)過賣電器的、賣雜糧的,最后停在魚市。

魚市不在集市中心。也許吐魚刺麻煩,怕扎了喉嚨,來買魚的人少。地上擺著幾個很大的鐵制水箱,水箱里有草魚、鯽魚、黑魚、鯉魚,還有幾個大塑料盆,里面養(yǎng)著蛤蜊、黃鱔。爸爸選了兩條紅尾鯉魚,裝了袋子,兩眼仍在水箱里轉(zhuǎn)悠。嘉樹拉拉爸爸,說兩條就夠吃。爸爸說:“這兩條是送給你姥姥的,再買的才是咱吃的。”

過秤,付款。那魚還是活的,在黑咕隆咚的袋子里蹦跶。嘉樹一邊提著袋子走,一邊往旁邊躲,怕魚蹦到身上。他往旁邊一躲,碰到一輛自行車上。嘉樹扭頭看車,發(fā)現(xiàn)騎自行車的不是別人,是舅舅。舅舅一副急火火的樣子,滿頭大汗,光禿禿的頭頂上都冒了油。他忙從自行車上下來,同爸爸打招呼,又往左右看看,問:“你倆來趕集?咋來的?”

嘉樹搶著回答:“爸爸騎摩托帶我來的。”

舅舅更加吃驚:“能騎摩托?你爸爸啥時候變厲害了?”

爸爸苦笑笑說:“不厲害不行,事逼的。”

接著,爸爸同舅舅客氣幾句,問了姥姥身體情況。舅舅說,家里準備了幾樣菜,有雞有排骨了,感覺還缺魚,又著急忙慌地趕來買魚。爸爸說你不用買了,我正準備給你送過去,既然你來了,省得我再跑一趟。

舅舅聽出,爸爸是不打算去姥姥家吃飯,頓時急了:“你說的這是啥話?我來買魚是伺候你們的,要是不去,我伺候誰?咱娘還在家盼著呢!”

不管舅舅怎么勸,爸爸就是不去。他說今天只請了半天假,下午不能耽誤上班。嘉樹見爸爸態(tài)度非常堅決,也不敢插嘴。舅舅左勸右勸,都勸不動爸爸,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爸爸領(lǐng)著嘉樹又匯入來來往往的人流。

路上,嘉樹問爸爸,舅舅讓去,咱帶著東西,為啥不去?

爸爸說:“今天是閨女回娘家。你媽媽沒來,咱去了也沒意思。”

“下午你真回廠里上班?”

“不,爸爸好幾年沒好好陪你了。爸爸騎上摩托感到高興,想專門陪你去看黃河,玩一下午。”

爸爸說去看黃河,嘉樹自然高興。如果爸爸不說,他差不多把黃河忘了。或者說,爸爸不能騎摩托車后,成了媽媽掌握車把,她沒心情去看黃河,嘉樹也不敢有那想法。

其實,從碼頭去黃河已經(jīng)很近,村子緊靠黃河大堤,翻過大堤就是黃河。碼頭之所以叫碼頭,是因為這里曾有一個渡口,有一條機動木船,后來下游建了黃河大橋,木船上又淹死了人,船被取締。但是,碼頭還是叫碼頭,集市還是隔五天一個集市,逢集日這天,還是客商云集,非常熱鬧。以前爸爸騎大摩托帶著嘉樹和媽媽去姥姥家,每次都穿過碼頭,繞到黃河上玩會兒,看大堤上的垂柳,看河水浩蕩,看河水沖刷泥岸的妥協(xié)與碰撞,河水那種接天連地的綿長給嘉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逢到節(jié)日,來看河的人更多,既有青年男女,也有穿校服的學(xué)生,拍照,席地而坐就餐,儼然把這里當成了公園。

那個下午,坐在岸邊的一堆石頭上,爸爸告訴嘉樹,他這些年光想著自己的傷口,覺得只剩一只腳,殘了,廢了,跟正常人不一樣了,結(jié)果思想上自己把自己框住,不成長了;結(jié)果只會踩縫紉機,忘了還有雙手和大腦;結(jié)果再沒有帶嘉樹出來玩,讓孩子也跟著受影響。

“這幾天爸爸想了很多,覺得你寶根大伯說得對,瘸只是行動不方便,不等于是廢人,更不能自己把自己當廢人。如果自己把自己當廢人,別人更把你當廢人。”說完,爸爸起身彎腰撿起一枚石子,他要露一手,像以前那樣打水漂給嘉樹看。嘉樹迎著下午的陽光,兩眼瞇成一條細線,看著爸爸把拐換到左手,斜著撐住身子,彎腰,再往下彎一下,歪著頭瞄準河面,然后胳膊往后一甩,又猛地向前一擲,那枚石子像小燕子那樣“嗖”地飛出,飛到湍急的河面上,閃跳間啄出一串水花,然后鉆入河心……

這是嘉樹第一次過沒有媽媽的六月二十四,卻是他在這個暑假玩得最開心的一天。晚飯是爸爸做的燒魚,湯濃味香,吃得肚子撐不下才住嘴。也許跟爸爸在外邊跑了一天,玩了一天,累了,吃過晚飯,他看著看著電視就困了。

嘉樹夜里睡得很香,一覺醒來天快亮了,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只是屋里還黑著。他是被一泡尿憋醒了,要不然他會一覺睡到太陽上到樹梢。他坐起來,拉亮燈,嚇了一跳:爸爸不在床上。爸爸上班從未這么早起床,他能去哪兒?他先從床下找出尿壺,撒完尿又等了會兒,還是沒見爸爸的影兒。他沉不住氣了,試著叫了幾聲爸爸,沒有應(yīng)聲。他下了床,外間里間都找了,沒有爸爸的影子。嘉樹更加慌了,爸爸怎么不見了?他哭了,哭著開門去找奶奶。奶奶屋里已亮了燈,奶奶從屋里跑出來,說:“別怕,別怕。爸爸有事,半夜就出去了。”

“去誰家?”

“飛鴻家。他爸爸媽媽出車禍了。”

快到晌午時,爸爸終于從豁牙家回來了,低著頭,褂子搭在肩膀上,筋疲力盡的樣子。

奶奶小心地問:“都處理好了?”

“只是人拉回來了。”

“車呢?”

“已經(jīng)報廢了。”

“跟啥車撞的?”

“是他自己喝了酒撞橋欄上,車又翻到橋下。”

“你都見了?”

“嗯。那場面太慘——怕嚇著孩子,沒讓他見。”

奶奶同情地嘆了一口氣:“唉,命這東西說碎就碎。只是走得有點早啊。可憐那孩子。”

豁牙家門前搭起了靈棚,靈棚里擺著豁牙爸爸媽媽的照片,照片后面擺著兩口紅漆棺材——這是跟別人家靈棚不一樣的地方。朵莊已好多年見不到棺材,都用骨灰盒。村里人說,豁牙爸爸媽媽在城里給人家蓋樓裝修,為了省錢,租的是人家樓梯下隔出來的半間,晚上要貓著腰鉆進去睡。他們活著沒住一間像樣的房子,死了讓他們住得寬敞一點。

豁牙身上穿著肥大的白衣,頭上戴著松垮的白帽,本來瘦小的身子,在一身白衣白帽里仿佛又縮了一圈。他一會兒被大人領(lǐng)著給人磕頭,一會兒又被拽著跪在靈棚里,臉上并沒有悲傷。村里人見了都議論,豁牙是傻了還是因為爸爸媽媽常年不在家沒感情,一點看不出難過的樣子。豁牙不難過,村里人都替他感到難過。

豁牙奶奶病了。一連幾天,村里給人看病賣藥的老牛都出現(xiàn)在豁牙家。奶奶說,要不是老牛家離得近,跑得勤,豁牙爸爸媽媽出事那天,他家就得多添一口棺材。說著話,奶奶就難過起來,兩顆老淚從眼角滾出來。

爸爸已經(jīng)好幾天沒去上班。他早出晚歸,跟村里幾個人去處理豁牙爸爸留下的賬目,還請了個律師,處理不了的事務(wù),就請那個律師幫忙。

豁牙沒有事,就跑來找嘉樹玩。嘉樹去田里割豬草,豁牙就跟著他割豬草。嘉樹問他:“那天你怎么不哭?大家都在說你呢。”

“我不想哭,是不是你也盼著我哭?”

嘉樹搖搖頭:“都說你爸爸媽媽死了,是應(yīng)當大哭的。”

豁牙把頭扭到一邊,看著別處了。

嘉樹拉拉豁牙的手,安慰他:“你別難過,以后我不說了。”

豁牙回過頭來,很神秘的樣子,湊近嘉樹耳朵說:“我告訴你,你別告訴別人。我覺得,我爸爸媽媽沒死。”

嘉樹吃了一驚:“你咋知道?”

“我打他們電話,電話明明是通的。”

“嗯。”

“他們總是這樣,只要忙起來,就不接電話。”

“嗯……”

嘉樹覺得豁牙說得有道理,也許他爸爸媽媽真的活著。他隱隱約約也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前幾天豁牙爸爸還幫他家排澇,跟爸爸喝酒喝到半夜,他們仿佛還活得好好的,好端端的怎么說死就死了?在嘉樹的意識里,死是很遙遠的事,只跟老頭老太太有關(guān)。但是,村里人明明都說豁牙爸爸媽媽死了。嘉樹記得很清楚,出殯那天搞得非常悲壯,豁牙除了孝衣孝帽,肩上又多了一桿招魂幡。一村的人送他和兩口紅棺出村。村外早已挖好坑,紅棺被下到坑里,人們開始填土。豁牙走累了,坐在地上,他的一個本家哥哥把他背回村。爸爸和那些填土的人沒走,繼續(xù)填土,新土已經(jīng)高出地面很多了,他們?nèi)栽趯ふ业厣系拈e土。仿佛那些閑土都是豁牙家的,他家人不在場也要收拾得干干凈凈。

豁牙的“發(fā)現(xiàn)”和嘉樹所見,兩股信息像兩根絲纏在一起,令嘉樹有了心事。村里人都說豁牙爸爸媽媽死了,可豁牙和嘉樹都認為他們還活著;人們都說嘉樹媽媽活著,可嘉樹冥冥之中總擔心她已經(jīng)死了。如果媽媽還活著,為什么爸爸去接她她不回來?有時候給她打電話,出現(xiàn)跟豁牙一樣的情況,那邊沒人接聽?他當然是希望媽媽還活著。媽媽現(xiàn)在是家里最有力的支撐,如果支撐倒了,天就塌了。

那么,拿什么來證明媽媽還活著?這種困惑困擾著嘉樹,他整天心事重重,苦思冥想,后來終于想出一個辦法:去城里找到媽媽,親眼見到媽媽。

嘉樹把想法告訴豁牙。豁牙竟然比嘉樹還高興,說他跟嘉樹一塊進城,做個伴兒,也去把他爸爸媽媽找回來。

兩個人商定,先去縣城找到豁牙爸爸媽媽,再從那里去省城找嘉樹媽媽。有了路線圖,接下來開始為進城做準備。

可是,路上怎么坐車、轉(zhuǎn)車也是個問題。

豁牙進過兩次縣城,一次坐爸爸開的車,一次坐小舅開的車去處理爸爸媽媽的后事。也就是說,豁牙沒坐過客車,對此一頭霧水。嘉樹跟豁牙不同,他雖然只去過一次縣城,卻是坐客車來去,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

那次進城,就是嘉樹跟著奶奶去看望住院的爸爸,他們在老馬那里坐上客車,繞了一個村莊,又繞了一個村莊,拐了好多個彎,后來看到路邊出現(xiàn)一排排高樓和好多空閑地不種莊稼而是種滿了草叢時,才知道到城里了。那次他在醫(yī)院住了一夜,擠在爸爸病床上睡的,早上媽媽領(lǐng)他到街上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就是那次進城,嘉樹算是開了眼,第一次見到面條可以用手拉出來,第一次見到紅綠燈,第一次知道城里的路燈不管有人沒人都亮一夜。

嘉樹告訴豁牙,坐客車最關(guān)鍵的是買車票。他印象最深的是有個人買的中途票,被賣票的盯上了,要他補票。那人想賴賬,怪賣票的不提醒他到站,就是不補票。結(jié)果在車上吵起來,最后賣票的把那人攆下車,扔半路上。他們進城,坐客車走,不帶錢不行,起碼要帶夠買票的錢。

嘉樹平日沒零花錢,花一塊錢都是向奶奶或者爸爸要,要一塊花一塊。買車票的錢不能要,要就露餡了。他想起緊挨爸爸床的那面墻上那張年畫,年畫后面藏著家里的錢包。爸爸媽媽只要向那張年畫后面伸手,摸出一個白手帕,家里就會買東西。嘉樹現(xiàn)在需要買車票,要動只能動那個白手帕。

也許好久沒人動了,手帕落滿了灰,已經(jīng)不那么白了。翻開手帕,滾出花花綠綠一大卷錢,有1塊的、5塊的、10塊的,還有兩張20的。嘉樹第一次背著爸爸媽媽自己拿錢,心里發(fā)虛,心怦怦怦猛跳著,不知道拿幾張錢?多少錢才夠買票的?他猶豫著,沒敢拿20的,錢太大了,便抽出兩張10塊的。他合計一下,10塊錢買車票,10塊錢買點好吃的。只要夠買去的車票就行,不管找到豁牙爸爸媽媽,還是找到自己媽媽,以后的事都好辦了。

兩個孩子選在上午坐車。這個時間村里外出的人都出去了,他們假裝在路上玩,不會有人留意他們。嘉樹選擇這個時間,是害怕遇到人問,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如實說肯定不行,撒謊又很丟人。可是,他們的行動沒有瞞過小黑。嘉樹從家里一動身,小黑就寸步不離地跟上了。豁牙見了,不想領(lǐng)著小黑,讓嘉樹把小黑攆回家。嘉樹說,好容易出來了,送小黑回家,被奶奶看出來咋辦?豁牙想想也是,只好默許。

他們站在老馬那里等車時,有經(jīng)過的人,也沒有問他們?yōu)槭裁凑驹谀抢铮咳藗兘?jīng)常見他們領(lǐng)著小黑在街上玩,到地里割豬草也領(lǐng)著小黑。今天的他們和昨天的他們沒什么不同。但是,對嘉樹和豁牙來說,今天的他們和昨天的他們不一樣了,當一輛客車從老馬那里經(jīng)過后,他們在朵莊消失了。

一個小時后,嘉樹和豁牙出現(xiàn)在縣城。

按照豁牙的說法,他爸爸媽媽住在一個大樓后面。豁牙生大病那次,在村里越輸水越高燒,他爸爸急了,開車連夜把他拉到城里醫(yī)院,到天亮發(fā)燒就止住了。因為他在鎮(zhèn)上上學(xué),出院后到爸爸媽媽住的地方住了一夜,就被爸爸送回朵莊。豁牙記得很清楚,他爸爸媽媽住在大樓后面,街上的雪都融化了,樓后面的雪還很厚。住的地方左邊挨著一個露天公廁,豁牙上廁所方便,氣味卻不佳,最怕刮西風,西風能把臭味帶到屋里來,這也是他印象深刻的原因。

于是,他們先找大樓,找到大樓再找樓后有沒有廁所。他們找來找去,不是大樓后面沒有廁所,就是廁所跟前沒有大樓。更讓兩人失望的是,縣城的廁所多數(shù)建在街上,很少能在小區(qū)和辦公區(qū)見到露天公廁。找到中午,兩人每人吃了碗拉面,然后坐在街旁的樹下歇息,商量著再到哪里去找豁牙爸爸媽媽。

豁牙記得另一個住處,是在停車場的一個樓梯下邊。豁牙說,小舅拉他去收拾爸爸媽媽的東西,爸爸媽媽并不在里面,只有鋪蓋和一些干活工具。豁牙對他們住在這個地方一開始就不抱希望。既然他們不在第一個住處,只好找第二個住處碰碰運氣。結(jié)果,他們下午的運氣比上午還差,找了好幾處停車場,都沒有找到在樓梯下面間出來的那種房子。

嘉樹跟著豁牙跑一處,失望一處,抬頭看看太陽偏西了,決定不再幫豁牙找他爸爸媽媽,應(yīng)該豁牙幫他去省城找自己媽媽了。

豁牙還有些不甘心,要嘉樹再幫他找找。嘉樹說,我已經(jīng)幫你找了大半天,你連半分鐘也沒幫我找呢。

豁牙說:“你媽媽是在省城,在縣城想找也找不見。”

嘉樹說:“你知道我媽媽在省城,還不趕快去省城?”

豁牙說不過嘉樹,撅著嘴,也不搭話。

嘉樹生起氣來,說豁牙說話不算數(shù),以后不一起玩了,個人找個人媽媽。然后,不理豁牙,站起來自己去車站。

豁牙見狀,忙跑上去拉住嘉樹:“這里只有咱倆,咱倆別分開了。我陪你去省城,如果找到你媽媽,你再幫我回來找我爸爸媽媽行嗎?”

“行。”

“不能反悔。”

“不反悔。”

“如果你媽媽也不好找,咋辦?”

“我媽媽能和你爸爸媽媽一樣嗎?我媽媽在省城,你爸爸媽媽在縣城。”

“嗯。”

“省城比縣城大,我媽媽看你爸爸媽媽是往下看,能看清;你爸爸媽媽是往上看,看不見我媽媽。”

豁牙覺得嘉樹說的似乎是這么回事,點點頭。神鬼電視和魔幻電影是這么演的。

兩個人言歸和好,一起去車站,去坐通往省城的客車。路上,豁牙又擔心地問:“有把握找到你媽媽嗎?”

“不相信我,你就別去。”

“不是不相信你,是怕不好找。”

“我媽媽在工廠上班。工廠知道嗎?”

“當然知道,就是工人上班的廠子。”

“工廠的房子都很大。就像王武的服裝廠,是大車間,一進后洼村就能看到。我媽媽可是在省城,車間一定比王武的車間還要大,更容易找見。”

豁牙信了,不作聲了。

嘉樹眼前,仿佛能看到媽媽見到他的驚訝神情,就像第一次去王武廠子給爸爸送棉襖,爸爸見到他時的表現(xiàn)。那天,上午太陽還好好的,下午卻起了風,風越刮越大,越刮越大,把北屋墻角吹得像怪獸一樣“嗚嗚”地叫,并且還飄起了雪花。風大天冷,爸爸早上出門穿得少,媽媽說去后洼村給爸爸送衣裳。嘉樹抱著爸爸的棉襖跑在前邊,進了后洼村,遠遠就看到有個用彩鋼瓦搭建的又高又闊的廠房。嘉樹猜想,爸爸肯定在里面。他沒問就鉆進廠房,見里面幾排工人坐在縫紉機后面,低著頭,戴著口罩,踩著縫紉機“噠噠噠”工作。不過,嘉樹還是一眼認出了爸爸。別人都扎著頭巾,爸爸戴著他的平頂軍帽;別人是趴在縫紉機上,爸爸則腰板挺直。嘉樹大聲喊了一聲“爸爸”。爸爸抬頭,嚇了一跳,很快緩過神來,溢滿笑容,起身一瘸一拐地迎過來。嘉樹也迎著爸爸跑,等跑到跟前,爸爸一彎身,竟連他帶棉襖都舉了起來。車間里的女工都停止工作,圍過來,這個一言那個一語夸爸爸好福氣。

嘉樹想,媽媽個子矮,沒有爸爸力氣大,她再激動也不可能像爸爸那樣舉起自己。

嘉樹這樣想著,已經(jīng)到了車站。車站掛著很多牌子,他們找到“省城”那塊牌子,上了車。當他們掏錢買完票,才發(fā)現(xiàn)兩人剩下的錢加起來不到3塊。

客車駛出縣城不久,兩人就摟著小黑睡著了。車主怕小黑拉尿影響別人,特意給嘉樹一個塑料兜,把小黑裝進去。小黑也變得懂事了,嘉樹和豁牙兩人睡,它也跟著趴兜里一動不動。他們睡得很沉,幾乎沒做什么夢。后來車停停走走,不斷晃動,嘉樹醒了,見外面一排排路燈,街上車流如織,才知道省城到了。

的確是到省城了,車完全停下,人們開始擠擠攘攘地下車。

嘉樹領(lǐng)著豁牙出了車站,來到燈火通明的大街上,前后左右望出去,滿眼都是熙來攘往的人車、鱗次櫛比的高樓,哪兒有什么廠房啊?這時,他心里也有點懵了,好在有豁牙和小黑做伴,不感到孤單害怕。嘉樹想,省城雖然比后洼村大,但順著街道往前找,一定能找到。他抱著小黑在前面,豁牙跟在后邊,兩人順著大街一邊往前走,一邊找。走過一個路口,豁牙問一句:“看到了嗎?”

又過一個路口。

“還沒看到嗎?”

過完第三個路口,豁牙不問了,說:“你說知道媽媽在哪兒,看來你也不知道——還不如我呢。”

嘉樹正為找不到大車間心焦,被豁牙催煩了,便搶白說:“我?guī)湍阏伊舜蟀胩欤悴艓臀艺伊艘恍海 ?/p>

“哪是一小會兒,我走半天了。”

“要是覺得吃虧,咱們就從現(xiàn)在分開,你回縣城找,我在這里找我媽媽。”

豁牙立刻泄了氣:“要是分開,咱倆都走丟了咋辦?”

嘉樹知道,這樣蒙著頭找下去不是辦法,決定找人問一下,看看離工廠還有多遠。他看到走來一對遛狗的老人,便硬著頭皮過去:“爺爺您好,請問這里的工廠在哪兒?”

老人緊拉繩子,把狗拽住,滿臉疑惑:“工廠?這是市區(qū),沒工廠。”

嘉樹以為老人跟奶奶一樣犯糊涂,不知道什么叫工廠,便比劃著解釋:“就是那種中間高、被撐起來的圓頂大房子。”

老人皺著眉頭想想,感覺想明白了,說:“你問的是不是體育館啊。在體育場那邊,已經(jīng)不遠了——你看前邊那個紅綠燈路口,到那里往左拐,就到了。”

聽說快到了,嘉樹和豁牙都振作起來,繼續(xù)往前走。經(jīng)過那個紅綠燈路口,左拐,果然看到一座跟樓房一樣高的大圓頂房子,不但房子里燈火通亮,外面還有很多人,就像工人下班聚在廠門口,亂哄哄的。兩個人加快腳步,議論著省城的廠房比王武的廠房氣派多了。當他們走到近前,才留意到房子頂那四個紅字——“體育中心”。

豁牙立刻不走了:“這里也不是。”

嘉樹一下子感覺累了,他怪自己沒有問清楚,害得豁牙跟著自己多跑一段冤枉路。他甚至懷疑這里是不是省城,越走越覺得像迷宮,既找不到媽媽的工廠,也找不到走出這里的出口。他把小黑放到地上,說:“不走了,咱找個地方歇歇。在燈下看不遠,等天亮了再找。”

一停下來,兩人都感覺肚子餓了。他們沿著街道找到一個小超市,嘉樹兜里剩一塊錢,買了一根烤腸。豁牙錢多,買了一包方便面,剩下的錢又買了一個棒棒糖。他們回到街上,找到一處有臺階地方坐下吃東西。嘉樹吃完烤腸,豁牙吃完方便面,又口渴起來。可是,已沒錢買水,去哪里能找到水喝?

豁牙想了想,說他有辦法,便領(lǐng)著嘉樹去找水。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豁牙停在一個公共廁所前。這里的廁所也燈火通明。豁牙進去,擰開洗手間水龍頭,洗了一把臉,接著把嘴堵在龍頭上,咕嚕咕嚕地喝了個痛快。

兩人喝了個水飽,從廁所出來,已經(jīng)不那么焦躁。行人車輛少了,很多沿街店鋪關(guān)門了,街道變得空曠起來。這種空曠令他們感到自己的渺小,覺得還是有人的地方好。嘉樹看到前面有人在街上喝酒,便走過去。走著走著又不走了,豁牙突然拽住嘉樹:“里面有你認識的人嗎?”

“沒有。”

“咱還是別過去,要是那些人喝醉了打咱咋辦?”

嘉樹也害怕了。豁牙說得對,在陌生的地方走就心里忐忑,再有那樣一群陌生人——還是拉開距離提防著好。

這里沒有臺階,他們就坐在路沿石上。頭上有路燈照著,不感到害怕。喝酒的那些人在烤肉串,燒烤味飄過來,嘉樹忍不住咽了兩口唾沫。嘉樹問:“你還有吃的嗎?”

豁牙掏出那個棒棒糖,說:“吃了它就沒了。”

豁牙把棒棒糖放舌頭上舔了一圈,又舉到嘉樹臉上。嘉樹伸手接,豁牙忽然把手縮回來,說:“我拿著你舔一口。”

“你別這么摳,才讓我舔一口?”

“我舔一口,你舔一口,咱倆輪著舔。”

于是,嘉樹舔一口,豁牙舔一口。每舔一次,都咽一下,從舌尖甜到心里。他們多想一直這樣甜下去,甜到天亮。可是,盡管他們舔得很仔細,很慢,不知不覺還是把棒棒糖舔沒了。再看看那幾個納涼喝酒的人,還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他們也只好繼續(xù)坐在路沿石上。

夜越來越深,空氣變得沉重起來。兩人暫時陷入沉默,無聊,困惑,茫然,都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豁牙已沉不住氣,問嘉樹在想什么?

嘉樹說他想爸爸,不知道爸爸在家做什么?他長這么大,覺得爸爸對自己最好。爸爸做的菜好吃,爸爸晚上陪他去捉知了猴,他最佩服爸爸拄拐還能騎摩托車。嘉樹還記起爸爸一件事,媽媽走后,有一次他夜里感冒發(fā)高燒,爸爸打電話給看病的老牛。老牛嫌外面正刮風下雨,不來。爸爸拄著拐冒雨把嘉樹背到老牛家。

豁牙問:“你怎么總說你爸爸,不想你媽媽?”

嘉樹說:“馬上要見到媽媽,就不想她了。爸爸隔得遠,才想他。”

“我跟你不一樣,爸爸媽媽我都想。”

“別泄氣,找到我媽媽,讓我媽媽幫咱去找他們。”

“嗯。”

“你在想什么呢?”

“沒想什么。”

“啥都沒想?”

“嗯。”

“這里就咱倆,我告訴你個秘密,可不能告訴別人。”

“嗯。”

“我發(fā)現(xiàn),我媽媽和爸爸不般配。我爸爸又高又帥,媽媽又矮又胖,不知道當初爸爸怎么看上媽媽的。”

“你沒問問嗎?”

“哪兒敢啊。媽媽知道我懷疑她,還不打死我。”

“也是。我覺得我爸爸媽媽也不般配。我爸爸愛喝酒,媽媽不喝酒,他倆經(jīng)常為喝酒吵架。”

“我爸爸從不跟媽媽吵架。”

“我也告訴你個秘密吧。”

“嗯。”

“我奶奶經(jīng)常燒香磕頭,許愿這個保佑那個。可是,我發(fā)現(xiàn)她燒香磕頭不管用,誰都保佑不了。比如她天天說保佑我平安,可我門牙磕沒了;天天說保佑我爸爸開車出門平平安安,可是,有一次爸爸開車碰倒一個騎三輪的,賠了人家好幾萬。這事是爸爸跟奶奶說話,我聽到的,村里人都不知道。我跟你說了,你別跟人說。”

“不說。”

“要保證不說。”

“保證不說。”

這時,那些吃夜攤的人吃飽喝足,有唱小曲的,有騎著路邊花樹撒尿的,拉拉扯扯,說說鬧鬧,然后各自散去。店主收拾桌子,把桌上的殘湯剩菜集中到一個塑料兜里,扔進垃圾桶,關(guān)門。街上變得更加寂寞空曠起來。偶爾有輛車經(jīng)過,卻再看不到一個行人。

他們不敢再坐在這里,尋思再找個安全的去處。

他們走走停停,在經(jīng)過一個有紅綠燈路口時,看到路口中心的安全島。嘉樹是第一次見,不知道那是交警站的地方,把它當成唱戲的舞臺。安全島為了醒目,貼有豎式反光貼,猶如給舞臺穿上花裙子,非常漂亮。嘉樹看到,那個臺子上什么都沒有,更像一個平板床。偶爾有車輛從那里駛過,正好給“床”巡邏。一會兒巡邏一次,一會兒巡邏一次,睡在上面就不感到害怕了。

因為街上看不到行人,嘉樹和豁牙的膽子大起來。他們就像在自家村口玩,站到安全島上。安全島的平面雖然不大,對于兩個孩子來說,躺上面睡覺卻非常合適。為了不讓小黑亂跑,嘉樹特意讓小黑趴在兩人中間。嘉樹倒在安全島上,臨睡時特意望望上面被燈光熏黃了的天空,像一個大鍋蓋。他以前覺得朵莊被蓋在一個大鍋蓋下面,沒想到城里的天空也是個大鍋蓋。不過,城市這個鍋蓋沒有朵莊的鍋蓋大。站在朵莊,能看出去很遠,一直看到天邊。唯一令嘉樹感到欣慰的是,現(xiàn)在他和媽媽在同一個鍋蓋下面了,說明他離媽媽很近了。這樣想著,果然看見媽媽向自己走來了。

媽媽是從大街上走來的,她還穿著春天在家干活時那件開領(lǐng)、有荷花的褂子,手里拿著那只三十塊錢買的坤包。嘉樹沒想到這么快就見到媽媽,頓時喜出望外,立刻忙不迭地跑上去接住媽媽。

媽媽從包里拿出一個紙包,遞給嘉樹。嘉樹問是什么?媽媽說是漢堡包。

嘉樹只在電視上見過漢堡包,知道是好吃的東西,迫不及待地解開紙包,急迫得像自己跟自己搶。媽媽說,慌啥。路口風大,迎著風吃東西容易肚子疼,回家慢慢吃。于是,媽媽領(lǐng)他回到家,進了屋。紙包打開,里面是兩根炸雞腿。嘉樹又有些失望,炸雞腿怎么叫漢堡包呢?這種雞腿在鎮(zhèn)上學(xué)校門口有好幾個賣的,并且現(xiàn)炸現(xiàn)賣,五塊錢一個。原來城里人吃的跟鄉(xiāng)下人吃的一樣,只是叫法不一樣,是洋名兒。嘉樹這樣想著,門外來了很多人,他們都聽說媽媽從省城回來,來看望媽媽,他們圍住媽媽問她在省城好不好?工作累不累?老板兇不兇?亂嚷嚷的,還有的問媽媽這次回來,啥時候回城里,也幫著給介紹個工作。嘉樹聽到這里不禁生起氣來,媽媽剛回來,怎么又走呢?即使媽媽不想去省城,也會受不了這些人起哄。嘉樹沖過去把這些人推出院子,這些人又在他家院子里吵吵嚷嚷起來。

媽媽批評嘉樹:“人家來看媽媽,你干嗎往外攆人家!”

嘉樹說:“都怪他們!才回家又催你走!”

媽媽卻一副生氣的樣子:“媽媽是掙錢。他們不催,我該走還是走!”

嘉樹又傷心了:“媽媽你別走。”

“不,媽媽必須走。”

“求你了,媽媽你別走。”

媽媽不理他,果然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嘉樹一邊在后面追,一邊哭著喊:“你別走,別走……”

“不走?再不走小命就不保了!”一個粗大的聲音傳過來。

嘉樹迷惑了,這是到了哪兒?揉揉眼看看,發(fā)現(xiàn)圍著很多人,有光膀子穿褲衩的,有穿著制服的,還有忽閃忽閃拍照的。嘉樹認得穿制服的,是警察。豁牙已經(jīng)坐起來,瞇眼不睜地撅著嘴。

警察拿手電筒照照,照得嘉樹睜不開眼。他抬胳膊遮住臉。

警察說:“真會找地方!要不是有人及時報警,恐怕哪個大俠一走神把你們捎走!”

人群里有個聲音說:“別嚇唬他們,還是孩子呢。”

又一個聲音說:“還帶著狗,看樣子不像從家里跑出來的,是迷路了。”

一個戴眼鏡的警察過來問:“你們家是哪兒的?怎么在這兒?”

嘉樹說:“朵莊。”

“朵莊在哪兒?”

豁牙說:“你真笨,連朵莊在哪兒都不知道。”

警察不想當著這么多人出丑,自嘲地笑笑,說:“我第一次遇見這么傲氣的孩子。孩子,這上面很危險。跟叔叔說,怎么來這里的?”

嘉樹說:“我是來找媽媽的,他是來找爸爸媽媽的。”

警察說:“你們找爸爸媽媽,把自己走丟了吧。”

豁牙說:“你才丟了呢。你問問嘉樹,嘉樹你丟了嗎?”

嘉樹摸摸自己的頭,說:“我們倆一直在一起,還有小黑,都沒丟啊。”

那個警察哭笑不得,如果再在這里問,一時問不出結(jié)果,還影響交通,便說:“還一唱一和,這哪兒是倆孩子,簡直是哼哈二將啊。”說著安排人把兩人先帶到派出所。

上車,下車。嘉樹第一次進派出所。他看電視知道警察是抓壞人的,雖然自己沒做壞事,但到這里來心里還是有點打怵。不過,警察帶他來,他不敢不聽警察的。他們被領(lǐng)進一間辦公室。嘉樹和豁牙一進門,立刻自覺地站到門后。上學(xué)時如果被老師罰站,就是往門后站。

警察拿來兩盒康師傅,打開料包,倒上開水,嘉樹聞到熟悉的方便面味,忍不住咽咽口水。也許吞咽口水動靜太大,這時警察抬頭看看他,他嚇得趕緊低下頭來。警察說:“有人早就發(fā)現(xiàn)你倆在那條街上溜達,但不像壞孩子。在車上就聽到你們肚子咕咕叫,一定餓了吧?來,先吃飯,吃飽了叔叔幫你們找媽媽。”

看警察態(tài)度這么好,還給自己吃飯,兩人互相看一眼,然后走到桌子跟前,一人抱著一碗吃起來。

可是,聯(lián)系兩人家人的工作并不順利。嘉樹說媽媽在省城,具體做什么,在什么單位,他都說不上來,只知道是干紡織的活。警察發(fā)了愁,說省城大大小小的紡織服裝企業(yè)好幾十家,誰知道在哪家公司上班。于是又問他媽媽電話,打通手機,卻沒人接電話。再問嘉樹爸爸的聯(lián)系方式,嘉樹從未給爸爸打過電話,更沒印象。于是,警察又問豁牙情況,知道豁牙爸爸媽媽不在省城,比較遠,便打豁牙爸爸媽媽的電話,他媽媽是停機,爸爸是忙音,沒人接電話。警察納悶了,半夜三更的,怎么沒一個人接電話?這怎么聯(lián)系兩個孩子的親人?嘉樹說:“沒關(guān)系,只要找到我媽媽,就能找到他爸爸媽媽。”

“為什么?”

“我們兩家交好。”

警察問豁牙:“是這樣嗎?”

豁牙肯定地點點頭。

“你們兩個長相和性格應(yīng)該換換。看他的樣子很調(diào)皮,可他不怎么說話;看你很內(nèi)向,卻說個沒完。這小帥哥一直撅著嘴。”

嘉樹想說什么,話在嘴里鼓了鼓,又咽回去。他本來想這樣告訴警察:在縣城的時候,豁牙離爸爸媽媽近,話比他多;現(xiàn)在是省城,換成他離媽媽近了,自然換成他話多。

警察聯(lián)系不上兩個孩子要找的人,便換了方式,開始聯(lián)系他們老家的派出所,查到朵莊村主任的電話。電話那頭說,全村人為不見了兩個孩子都動員起來了,水井、池塘都打撈了,正想報警呢。電話那頭說,趕緊通知孩子家人,安排人來接人。

天快亮的時候,嘉樹媽媽打進電話來,說上夜班,手機放宿舍充電,沒法接。她問清派出所位置,說打車從公司趕過來。

同媽媽一起來的還有一個人,嘉樹認出是蘭蘭姨。

當媽媽真正出現(xiàn)在門口,嘉樹只看了一眼,盡管兩眼被淚水模糊了,但他還是又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如果一出車站能找到媽媽,他一定會興奮地撲上去。可是,經(jīng)過一夜挨餓、流浪、睡露天,那種渴望變成委屈,他心里開始生媽媽的氣。如果爸爸那次來叫她她能回家,如果六月二十四她能回家,自己也不至于受這些煎熬和委屈。

媽媽不管嘉樹搭理不搭理她,她進來喊著名字抱住嘉樹:“嘉樹……嘉樹,我的孩子……你可嚇煞媽媽了……”

嘉樹仍然一動不動。

蘭蘭姨看著不像話,說:“這孩子,見了媽媽不叫,咋還梗上了?”

嘉樹抽抽鼻子,非常傷心地說:“爸爸來叫你過六月二十四,你知道我多么想你嗎?”

“知道……”

“知道了還不回家。”

“媽媽不好請假……還會扣錢……”

“想掙錢你可以掙,你也可以不回家。”

“你能理解……”

“我來,是想證明一件事。”

“啥事?”

“就為了想親眼……看到媽媽你是不是還活著!”

媽媽像被什么戳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說不出一句話。

蘭蘭姨聽不下去了,批評嘉樹:“這孩子越說越?jīng)]譜?啥死了活了的,看把你媽媽整得!你媽媽哭你心里才高興!”

嘉樹委屈的怒火立刻被點燃,他在媽媽懷里掙扎著沖蘭蘭姨吼道:“你滾開!小黑點!”

蘭蘭姨打個愣怔,臉唰地紅了:“這孩子,說啥呢?”

“小黑點,你就是小——黑——點!”

蘭蘭姨嘴唇哆嗦起來,咬牙切齒地說:“這什么孩子……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媽媽忙打圓場:“孩子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不生他的氣,是生我自己的氣。你們是一家人,怨我多管閑事。真氣死我了,出去透口氣。”

蘭蘭姨出了屋,嘉樹火氣也消了。這時,他看看呆呆站在旁邊的豁牙,又對媽媽說,豁牙也來了。

媽媽也看到豁牙,立刻沉下臉來:“你爸爸只說你倆跑出來,我以為你們不在一塊?原來是你鼓動飛鴻跟你出來,害得全村都提心吊膽。”

“我沒鼓動他。他是找他爸爸媽媽,我找你。”

“他爸爸媽媽在縣城,現(xiàn)在卻是在省城,明明是你領(lǐng)他來的。”

“我先幫他在縣城找他爸爸媽媽,沒找到,他又幫我來省城找你。”

媽媽又問豁牙:“是真的嗎?”

“嗯。”

“你去過,應(yīng)該知道他們住的地方。”

豁牙搖搖頭,迷茫地說:“現(xiàn)在不知道了。”

這時,媽媽手機響了。她按了接聽鍵,“嗯嗯”幾聲,說都在這兒。可是一轉(zhuǎn)眼工夫,媽媽變成哭音,嘴里不斷重復(fù)著五個字:“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她一下跟著一下地擦著淚水,臉上仍然淚流滿面。

嘉樹見媽媽這樣,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媽媽你怎么了?”

“外邊風大……被風吹的。”

嘉樹納悶:都在屋里,哪兒來的風啊?看媽媽哭得這么痛苦,也不敢多問。

媽媽掛了手機,臉上終于擦不出淚了,她看看嘉樹,走到豁牙跟前,托起豁牙兩手,看著他的眼睛說:“孩子,嬸兒想起來了,你爸爸媽媽已經(jīng)不在縣城……出遠門了。”

“比嬸兒還遠?”

“比省城遠。”

“那是哪兒?”

媽媽猶豫了一下,咬咬嘴唇,說:“是……去外國了。”

“不。我不要他們?nèi)ネ鈬!?/p>

“是。嬸兒也這么勸……”

“那為啥還出國?”

媽媽皺著眉頭,說話越來越艱難:“大概……為了多掙錢吧。”

“能多掙多少?”

“那里……管吃……還管喝……只掙錢……不花錢。”

“沒說啥時候回來?”

“說了……等你……到十八。”

“唉,我到十八歲還早呢。”

“孩子,”媽媽把豁牙摟進懷里,“以后你和嘉樹要像親兄弟一樣,我也會待你好……如果你想媽媽,就叫我一聲媽媽吧……”

“是他們讓我叫你干媽嗎?”

“嗯……”

“干媽。他們還說了啥?”

“說讓你把書讀好,考個好大學(xué),將來有出息。”

嘉樹聽媽媽說到這里,總算把懸著的心放下,忙拽了豁牙一把,得意地說:“怎么樣,我說的沒錯吧?”

豁牙眨巴眨巴單眼皮,不解地問:“你說什么了?”

“只要找到我媽媽,她就能知道你爸爸媽媽在哪里。”

豁牙不好意思地笑了,并“嘿嘿”地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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