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凡歲月夫妻情》周喜俊散文賞析
我初次看到吳冠中先生的油畫《雙燕》,就被飽含豐富內涵的畫面所打動。畫面是一戶小小的農家院,門洞左側有一棵枯樹干,像一個飽經風霜的駝背老人,盡管渾身傷痕累累,依然忠誠地守護著自己的家園。春風吹綠了大地,被砍掉樹帽兒的光禿禿的頂部,竟然冒出幾根沖天而立的新枝,枝椏上是嫩綠的新葉,給人以煥發青春的視覺沖擊。右邊的影壁前,有一架生機勃勃的葡萄,淡綠的花苞、黃色的小花在綠葉陪襯下顯得嬌美可愛,長長的藤蔓互相纏繞著俯身前行,與老樹新枝接壤,形成完整的畫面。天空飛來兩只燕子,自由自在地比翼齊飛。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全體人員,按照上級指示,整體下放到駐扎在石家莊地區獲鹿縣的部隊農場接受軍管再教育。兩百多名師生分為兩個學生連,三人一群五人一伙住在當地的百姓家中。
吳冠中住在獲鹿縣李村時,他愛人朱碧琴所在的單位經過幾次遷移,搬到了距李村十華里的前東毗。剛開始部隊管理嚴格,夫妻倆即便在一個連隊,也不準住在一起。后來管理漸漸松動,允許星期天節假日互相探親。這樣以來,吳冠中和朱碧琴就有了訴說衷腸的機會,夫妻倆每次見面,當天下午返回駐地時,彼此都要相送一程。夫妻倆邊走邊說知心話,不管誰送誰,總是送到五華里處的中界點分手。這里有幾戶農宅,其中一家影壁前有一架茂密的葡萄,半遮著土墻和拱門,這是他們夫妻送別的“十里長亭”,留下了太多美好的回憶。三年下鄉勞動即將結束時,吳冠中特意去畫了這小小的農家院。畫面中的兩只燕子,寓意著特殊時期他們夫妻苦澀而甜蜜的愛情,這幅《雙燕》也成了吳冠中心中的摯愛。
中央所屬各大藝術院校師生在河北接受再教育期間,無形中給這里的農村和駐軍部隊帶來了藝術氣息。隨著政治氣氛的緩解,部隊領導意識到,應利用這些高等院校難得的寶貴資源,為部隊培養些藝術人才。于是,他們開始陸續辦各種培訓班,抽調能寫會畫的人到連隊給干部戰士們講課,做藝術輔導。
有段時間,吳冠中被連隊召去輔導畫國畫,這對他來說是夢寐以求的好事。他學生時代跟潘天壽老師學過傳統國畫,臨摹過大量石濤、鄭板橋的蘭竹,畫蘭竹得心應手,邊輔導戰士,自己邊作畫。他的蘭竹畫得又快又好,干部戰士,不管誰跟他要,他隨手給畫一張。部隊領導看他繪畫水平這么高,對他刮目相看。
時隔不久,師部在河北邢臺辦油畫學習班,專門抽調吳冠中去做輔導。師部的條件比在連隊要好得多,學習班只有六個學員,是從部隊中選出的繪畫骨干,正集中精力創作參加全國美展的作品。學員們求知欲很強,如饑似渴地學習、創作,認真聽他講解,虛心接受他對每幅作品的意見。吳冠中找到了給學生上課的感覺,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經驗傳授給他們,耐心給每個學員指點作品,并親自做示范。他的真誠熱情,讓部隊領導和學員們特別感動,對他也就格外尊重。他在輔導學員的同時,自己也能光明正大地作畫了,還可以自由自在上街購物。
邢臺市的百貨商場比李村的小賣店的貨物要豐富的多,他想給妻子朱碧琴買點東西,以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買衣物他是外行,自己的衣服都是妻子給買。買水果糕點之類的食物,不好郵寄,也不宜存放。他在柜臺前轉過來轉過去,想不出到底該買什么,只好征求售貨員的意見。售貨員很熱心,聽他說明意圖,幫著推薦了牛肉干,說這東西體積小、有營養、能久藏,是最好的零食。他采納了售貨員的建議,買些牛肉干打了包,高高興興去郵寄。填郵單時又犯了難,當時他們正接受軍管再教育,連隊不許搞特殊,他想,寫牛肉干要是被人發現,說妻子是搞資產階級享樂主義,遭到批判,豈不是好心辦了壞事?如何讓妻子吃上牛肉干,又不給她惹麻煩呢?吳冠中皺眉思索,拿不出主意。
郵局辦理包裹業務的是個女同志,看吳冠中抱著郵包心神不定的樣子,以為里面有危險品,要拆開檢查。他無法掩飾,只好實話實說,問能不能在物品欄寫上“藥”。女同志被吳冠中的真情所感動,點頭默認。就這樣,一包牛肉干冒充“藥”物寄給了朱碧琴,那份夫妻情盡在不言之中。
從此事可以看出,吳冠中是很重感情的人,但只要沉浸到藝術之中,就會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
吳冠中從邢臺回到李村不久,朱碧琴接到娘家拍來的電報,說母親病危,盼她速歸。她拿著電報去找吳冠中,讓他陪著回家探親。夫妻倆找部隊領導費了一番口舌,總算獲得了到貴陽探親的短暫假期。
從石家莊乘火車一路南行,駛入廣西界后,吳冠中的眼睛就不夠用了,他緊緊盯著窗外,唯恐遺漏掉任何一處景觀。從“文革”開始到去李村勞動鍛煉,他快十年沒到過南方了,這奇麗俊秀的風光,多么適合他的浪漫情懷啊!他恨不得馬上跳下去,揮舞畫筆,把這美景盡收囊中。
火車剛進桂林站,吳冠中說聲“下車了”,拿起行李就向車門沖走。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甚至忘記了這次出行的目的,好像妻子是陪他來寫生的。朱碧琴知道丈夫是為藝術而活的人,理解他這些年不能外出寫生的苦悶,只好跟著下車。
天下著蒙蒙細雨,吳冠中把妻子安頓到火車站旁邊的小旅店,說要到蘆笛巖看看。出門擠上一輛公共汽車,車廂里人太擁擠,連過道里都站滿了人。他在眾人包圍中無法看到窗外景色,只好躬身從別人抓欄桿的胳膊下探出腦袋,擰著脖子向車窗外張望。
細雨中青山朦朦朧朧,山腳下有一片紅葉小樹林,掩映著若隱若現的白色房屋,太美了!可惜汽車開得太快,無法仔細觀察這賞心悅目的景色。到蘆笛巖轉了一圈兒,沒留下太多的印象,在路邊偶然發現的這片風景卻把他迷住了。回到小旅店,整個晚上他都在想那個小村莊,青山、紅葉、白屋,色彩是何等的美啊,分明是一幅天然油畫!他決定去畫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吳冠中向旅店服務員借了一輛自行車,背著油畫箱,沿昨天的路線去尋找這處美景,怎么也找不到了。難道昨天產生的是幻覺?那個錯落有致、韻味十足的小山村在哪里呢?他不甘心,推著自行車在那條路上走過去折回來找了好幾遍,小山村總算找到了,卻沒有在山腳下。白屋找到了,不在紅葉掩映的林間。山也不是昨天的樣子了。
這是怎么回事呢?吳冠中琢磨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速度!是速度!汽車在高速行駛中,把不同位置的青山、紅葉、白屋疊合到了一起,形成了美麗的畫面!這一發現,讓他格外興奮,也更加堅定了他“邊選礦,邊煉鋼”的實踐經驗是合理的。
“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這美妙的詩句,對吳冠中是極大的誘惑,他太想在陽朔作一幅畫了。按行程安排,到陽朔只能停留一天一夜,盡管時間緊,他還是不想留下遺憾。
從桂林乘車到陽朔,辦好住旅店的手續,太陽已快落山。為保證第二天作畫順利,他顧不上歇息,放下行李疾步如飛沖了出去,像急于尋食的老鷹,一頭撲到漓江邊。借著落日的余輝,江左江右、坡上坡下快速選著目標。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吳冠中默念著韓愈的詩句,觀察著周圍的景色。江畔一片竹林引起他的興趣,這片與綠樹相互映襯的翠竹,集碧水青山、羅帶玉簪為一身,在暮色掩映中更顯得搖曳多姿,彰顯出漓江山水之美的本質,他陶醉其中,竟然忘記了時間。
夜幕籠罩了陽朔,漓江周圍一片漆黑,只有遠處稀疏的路燈發出昏暗的光。吳冠中拖著疲憊的腳步沿江畔往回走,因天黑辨不清來時的路,在一個岔道口走錯了方向,越走越遠。他擔心妻子一個人在旅店害怕,心里越著急越找不到回去的路。當他深一腳淺一腳返回旅店,已是晚上九點多鐘,等在大門口的妻子早已心急如焚,見他終于平安回來,猛撲上前,緊緊抱住他哭了。
朱碧琴和吳冠中結婚之前,就聽說過他為藝術不要命的故事:
抗戰時期,吳冠中所在的杭州藝專從沅陵遷往昆明,他發現翠湖圖書館藏有很多名家畫冊,不肯外借,便天天帶著筆墨到里邊去臨摹。有一天敵機來轟炸,警報拉響了,全校師生都跑到山中去躲避空襲,吳冠中懇求圖書館管理員把他反鎖在里邊。管理員拗不過他,只好滿足他的要求。他一個人留在館內專心臨摹古人畫冊,對藝術經典的崇尚,讓他忘記了自身的安危。慶幸那次敵機只是空轉幾圈,并沒有投下炸彈,否則他早葬身在圖書館的廢墟中。
結婚之后,朱碧琴無數次經歷過他為藝術吃盡的苦頭。
1959年,吳冠中利用暑假,背著數十公斤的油畫材料和工具,自費到海南島作畫。從廣東返回北京時,那沉重的材料已變成油畫。他拖著大包油畫上了火車,行李架上已沒有空地,畫在三合板上,油彩還未干透,畫與畫不能壓在一起,中間要留有間隙,他只好將畫豎著放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扶著畫,人站在旁邊。兩天兩夜,他不敢松手,也不能落座。從廣州站到北京,腳腫得脫不下鞋來,小腿一摁全是坑。朱碧琴心疼得直抹眼淚,吳冠中卻像孩子一樣高興地呵呵笑著,他的畫終于安然到家了,這是比什么都開心的事。
從這些故事可以了解到,吳冠中對藝術是多么的虔誠!他想在陽朔作畫,朱碧琴是無法阻攔的,也只能夫唱婦隨了。
為保證在有限的時間里完成這幅作品,吳冠中一夜未眠,腦子里構思著第二天要動手的畫面,單等天一亮就去江邊作畫。
老天爺好像故意考驗他的意志,第二天早晨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天黑沉沉沒有絲毫放晴的樣子。
“這天氣還能去畫嗎?”朱碧琴試探著問。
“當然得畫,雨中景色才最美。”吳冠中說著背上畫箱就走,朱碧琴只能拿把雨傘追去。
夫妻倆到江邊不一會兒,小雨變成了中雨,油彩涂不到畫面上,朱碧琴不想讓他失望,只好用雨傘幫他遮住畫面,夫妻二人任憑雨淋。吳冠中不忍心讓妻子跟著受這份罪,朱碧琴也確實不愿挨雨淋,但她對丈夫太了解了,要是不幫他了卻這個心愿,說不定會急出什么病來呢。
這邊的景色總算畫完了,需要搬動畫架挪到那邊的山上去畫。此時雨停了,卻刮起了大風,畫架在山上支不住,吳冠中急得哭了起來。朱碧琴默默用雙手扶住畫面,以身體支撐著畫架。冬日的陽朔雖沒有北方寒冷,但大風降溫,剛淋過雨的衣服被冷風一吹,身體似在冰窟之中。一對年過半百的夫妻站在高高的山頂上,四肢凍得都失去了知覺。朱碧琴心里很不高興,夫妻倆好不容易請假去看望病重的母親,吳冠中執意要在途中作畫,她雖然依從了,心情卻是沉重的。她在心里恨恨地說:“還畫什么畫!”這壓在心底的話最終沒能喊出口。她知道藝術是他生命的全部,是他活著的意義,更理解他長久未能見到如此美景的心情。
吳冠中壓抑已久的情感得到了爆發,在到貴陽探親的短暫假期中,完成了《漓江新篁》、《桂林山村》、《陽朔渡口》、《花溪樹》、《黔靈山》等多幅作品。更重要的是,為他在創作實踐中摸索出的“移山填海”、“移花接木”理論找到了依據,這是探親路上的最大收獲,也彰顯了非凡歲月的夫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