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涅《論“愛祖國”》原文
論“愛祖國”
◆ 海 涅
“老兄!我奉勸您別叫我在您的商標上畫個黃金的安琪兒,而讓我畫上一頭火紅的雄獅。我已經畫慣了紅獅。您會發現:即使我為您畫的是黃金的安琪兒,可是看起來它還是象一頭火紅的雄獅。”
一位可敬的藝術同道所說的這番話應當加在本書的卷頭,因為這些話非常坦白地把一切可能找到的責難預先堵住了。同時,我還要提起一件事,以便于把一切都說清楚。本書中除了極小部分之外,都是在一八三一年夏、秋兩季寫成的。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正忙于未來紅獅的畫稿。當時在我周圍有各式各樣的叫囂和喧鬧。
我今天難道不是很謙遜了嗎?
你們可以相信:世人的謙遜總有他們善良的原由的。親愛的上帝常常使他的臣仆易于表現謙遜以及諸如此類的美德。例如寬恕自己的仇敵是容易的,假如一時沒有什么妙計可以傷害他們的話。又如不引誘婦女是容易的,假如上帝賜給他的是一副過于丑陋的相貌。
各式各樣的偽善者將又會對本書里的一些詩篇發出深長的嘆息——但是長嘆是無濟于事的。其次,“后人”已經體會到:我全部的言論、我全部的詩歌是從一種偉大壯麗、歡樂無比的新春思想中開放出來的。這種新春思想即使不比那憂郁腐朽的圣灰日思想高明,但至少和它同樣地值得尊敬。圣灰日思想使得我們美麗的歐羅巴悶郁凋零,使得美麗的歐羅巴成為鬼怪和偽君子聚居之地。我曾一度用輕微的譏嘲反對過他,現在卻成了一種公開的、正式的戰斗,——我甚至已經不在最前列了。
贊美上帝,七月革命解放了沉默已久的舌頭。是啊,正因為那些突然醒悟過來的人想一口氣把緘默至今的一切全說出來,所以形成了許多喧囂。這些喧囂有時非常不友好地震蕩著我的耳膜。我曾好幾次有意放棄這發言人的職使,但在實行時卻比放棄一個國家樞密顧問的位置還要困難,盡管樞密顧問的進益比最好的、公開的保民官要好得多。一般人都認為我們的所行所為純粹是一種選擇,只是從新思想的倉庫里挑選出一種新思想來為它說話、為它工作、為它戰斗、為它受苦,就像普通的一個語文學者選擇自己的宗師、終生為宗師做注解似的。——不,不是我們掌握思想,而是思想掌握我們。是思想驅使我們、鞭策我們走上角斗的戰場,使我們象受強制的角斗士來為它戰斗。每一個真正的保民官或使徒都是這樣的。
阿摩思曾經對阿馬齊亞王說:“我并不是個預言家,也不是預言家的子孫,我只是個采集桑果的牧羊人。但是天父把我從羊群前面叫去,對我說道:走吧,去預言!”這些話是傷心的自白。有一位可憐的僧人,由于自己的主張而遭到控訴。他站在沃姆斯王國和皇上的面前,盡管滿懷忠誠,但還是宣布不可能撤回自己的主張,而用下列的言詞結束了自己的話:“我站在這里,我不能改變自己的主張,上帝幫助我。阿門!”這些話也是傷心的自白。
要是你們懂得這種神圣的強制,那么你們就不會再叱責我們,不會再羞辱我們,不會再誹謗我們了。——真的,我們不是主人,而是言論的奴仆。馬克西密梁?羅伯斯庇曾經說過:“我是自由的奴隸。”這也是傷心的自白。
我現在也要作些自白。我離開了祖國為我繁榮、為我微笑的高貴的一切——那邊還是有幾個人愛我的,例如我的母親——這并不純是我本心的愿望。但是我走了,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么。我走,是因為我不得不走。后來我感到非常疲倦。七月之前,我一直從事預言的工作,內心的火焰幾乎把我燒毀了,內心洶涌出來的強烈言詞,把我的心折磨得非常虛弱,象是產婦的身體……
我想——即使人家不再需要我,我也該為自己活下去,寫出我腦袋瓜里貯積的詩歌、喜劇、小說以及可愛的、滑稽的思想游戲。我又想悄悄地潛回詩境,潛回我童年曾幸福地在那里生活過的詩境。
可是,我找不到能夠使我更好地實現這一愿望的地方。這里是緊靠海邊的一所小別墅,坐落在諾曼第的阿弗?德?格拉斯附近。遠眺一望無際的北海,實在美不可言。風景變化不已,但又是非常平凡。今天是令人厭煩的風暴,明天又是討人歡心的寧靜。天際的白云,壯麗而驚險,好似那過去在這帶海面上經營他們野蠻營生的諾曼人的鬼影。在我的窗下卻開放著最可愛的花木:玫瑰花含情脈脈地向我投送秋波;紅丁香羞答答地放出乞求愛憐的芳香;月桂樹越過矮墻,向我倚偎過來,幾乎伸展到我的房里,象是追逐著我的榮譽。是啊,我曾一度帶著相思的憔悴追在達芙奈身后,現在是達芙奈追在我身后,她就像個娼婦似的擠進我的臥房。我過去所追求的東西,現在卻使我感到厭煩。我需要安靜,我不希望有人討論我,至少不希望在德國有人議論我。我要吟出寧靜的詩篇,但只是為了我自己,至多不過為了誦讀給某一只隱藏起來的夜鶯聽聽。開始的時候還行,詩興又包圍了我的心靈,熟識的、高貴的形象,金色的圖畫重又浮現在我的腦中。我又變得象過去那樣如夢如癡、沉醉人迷。我只需用一支安靜的筆,把我感到的、想到的寫下來就行了——我就這樣開始了。
但是,人人都知道,在這樣的心情下是不能一直安靜地坐在房里的,有時還是會帶著興奮的心情、熾紅的臉頰跑向野外,連路都不看一看。我也是這樣,不知怎樣一來,我突然站在阿弗的大道上。在我面前有許多高大的農車在緩緩地挪動。車上載滿了各種窮得可憐的大小箱子,古老法蘭克式的家具,還有婦女和小孩。男人都在一旁走。聽到他們說話時,我不禁大吃一驚——他們說的是德語,是許瓦本的土話。我不用思索就知道這些是移居人。我走近去,仔細地看了看,就在這時候我感到一陣急劇的痙攣,這種感覺是我一生中從來不曾有過的。全身的血液突然升向心室,沖擊著肋骨,象是血液要從胸膛里沖出來,象是血液不得不趕快沖出來。呼吸抑止在我的喉頭。不錯,我所遇到的就是祖國本身。在那些車上坐著的就是黃金發的德國,那誠摯的藍眼睛,那親切而又顧慮多端的臉龐,嘴角邊帶帶著愁人的淺薄。這種淺薄曾經使我感到無聊和氣惱,現在卻使我痛心地感動了。誠然我在年少氣盛的時候,常常厭惡地評謫故里的混亂與鄙俗,誠然有時和幸福的、養尊處優而又遲鈍得象蝸牛似的祖國,發生大家庭所常有的小爭執,但現在,流落國外,嘗盡艱苦,看到祖國處于困苦的境地,所有這一類的記憶全從我的心靈中消失了。連它的缺點都突然使我感到可敬可愛。我甚至對它那淺薄偏窄的政見表示和解。我跟它握手,跟每一個移居人握手,好像我是在和祖國本身握手,表示重新言歸于好。我們說著德語。那些人在國外的大街上聽到了這種聲音,他們同樣地非常高興。憂慮的陰影從他們的臉上消失了,他們幾乎在微笑。連那些婦女——其中有幾個是非常美麗的——他們也從車上向我喊出她們好心的“上帝保佑你!”那些小孩紅著臉、彬彬有禮地向我問好。一些最小的孩子,張著他們還沒長牙齒的、可愛的小嘴向我歡呼。“你們為什么要離開德國呢?”我問那些可憐的人。“土地是好的,我們很想留在那里,”他們回答道,“但是我們呆不下去了。”
不,我不是個煽動家,不是要來鼓動大家的情緒。我不想重述我在阿弗大街上,在朗朗青天之下所聽到的一切:關于高貴的和最高貴的鄉親的故里所作的不法勾當——較大的苦痛不一定表現在詞句本身,而表現在語氣之中,用這種語氣直截了當地把話說出來,或者不如說是發出悲嘆。那些可憐的人也不是煽動家,他們訴說完苦處之后,常常用這樣的結束語:“叫我們怎么辦呢?叫我們來一次革命嗎?”
我在天地間全部神靈面前賭咒說:這些人在德國所忍受的十分之一痛苦就足以在法國引起三十六次革命,使得三十六位國君失去王位和頭顱。
“我們本來可以熬下去,不離開的。”一位八十歲的,也就是見識倍于常人的許瓦本老人作了些說明,“但是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孩子們。他們還不象我們這樣健壯。還不能習慣于德國。可能他們會在國外得到幸福。當然,在阿非利加,他們也得忍受一些苦難。”
這些人是到阿爾及利亞去的。有人答應給他們方便,給他們一塊土地來殖民。“據說土地是不錯的,”他們說道,“但是聽說那邊有許多非常危險的毒蛇,在那邊還得忍受猴子的危害。那邊的猴子會偷竊田里的果實,會把小孩拖進樹林去。這真是可怕。但是家鄉的官吏也是有毒的,假如你不把捐稅付清的話。獸害、狩獵使我們的田地荒蕪得更厲害,而孩子們又會被拉去當兵——叫我們怎么辦呢?叫我們來一次革命嗎?”
為了人類的榮譽,我必須在這里提到同情心。根據移民人的話來看,他們的受難是受到全法國的同情的。法國人民不只是富于思想,而且還最有憐憫心。連那些最窮苦的也想辦法對這些不幸的外國人表示自己的憐愛,他們幫助移居人裝卸,把自己的銅鍋借給移居人煮飯,幫助移居人劈柴、打水、洗衣服。我親眼看到一個法國的女丐把自己的面包掰下一塊,給一個可憐的許瓦本小孩。連我都衷心地感激她。此外還應當說明:法國人只知道這些人物質上的苦痛。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為什么這些德國人要離開自己的祖國。因為統治者的壓迫一旦使法國人感到不能忍受的時候,或者使他們感到過分不便的時候,他們絕不會想到逃走,而會給他們的壓迫者一張出境證書,把那些壓迫者趕出境去,自己卻快活地留在國內。總而言之,他們會來一場革命。
至于我自己呢?那次相遇一直使我的心里感到悲切的痛苦、傷心的憂慮和沉重的失望。這類心情不是筆墨所能形容的。我方才還象個勝利者,高傲地搖搖擺擺,現在卻虛弱帶病地象個喪魂失魄的人。說實在話,這并不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愛國主義所起的作用。我感到那是一種更高貴、更善良的東西。長久以來,凡是帶有愛國主義字樣的一切東西都使我感到厭惡。那些討厭的蠢材,出于愛國主義而賣命地工作著。他們穿著合身的工裝,當真地分成師傅、伙計和學徒的等級,行施著同業的禮節,并且就這樣在國內進行“爭斗”。是的,我看到這副化了裝的嘴臉時,的確有些氣惱。我說“爭斗”,是帶有最齷齪的雙關意義的。因為使用刀劍的“爭斗”不是他們手工匠人的習俗。人人都知道楊伯伯,那客棧老板楊伯伯在戰斗中也是怯弱而愚蠢的。許多伙計也象師傅一樣是些下流東西,是一些卑鄙的偽君子,他們的粗野根本不是真的。他們知道得很清楚:德國的忠厚還一直把粗野看做勇敢和誠實的標志,雖然看一看我們的監獄就足以明了:世上還有粗野的無賴和粗野的懦夫。法國的勇敢是溫文有禮的,誠實也是很有教養的。法國的愛國主義也在于熱愛自己的家邦,而法國也同時是個文明之邦,是個人道的、進步之邦。上面提到的德國的愛國主義卻相反地在于仇恨法國人,仇恨文明和自由。我不是個愛國者,因為我贊揚了法國,對嗎?
愛國主義、熱愛自己的祖國是理所當然的事。一個人可以愛他的祖國,可以愛到八十歲,但還一直不了解它,不過這個人大概是一直留在家鄉的。春天的特色只有在冬天才能認清,在火爐背后才能吟出最好的五月詩篇。愛自由是一種監獄花,只有在監獄里才會感到自由的可貴。因此,只有到了德國邊境,才會產生對德意志祖國的熱愛,特別是在國外看到德國的不幸時才感到。手頭的一本書里正好包含有一個亡友的一些信札,有一處是她在國外描述一八一三年戰爭中看到自己同胞時的感觸的。昨天,這一處深深地感動了我。我想把這些可愛的話寫在這里:
“我又感動又傷心地哭了一上午,痛苦的眼淚流個不已!哦,我從來不曾想到我竟是這樣熱愛我的祖國!好比一個學物理的可能不知道血液的重要性,要是旁人抽掉了他的血,他就會跌倒下來。”
就是這樣。德國,這就是我們自己。那些移居人就是血液的洪流,從祖國的傷口滾滾地向外流,消失在阿非利加的沙漠上。因此我看到那些移居人時,突然就變得虛弱無力了。就是這樣。這好像是肉體上的損失,但是我在心靈中卻感到一種近乎肉體的痛苦。我徒然用聰明的理由來安慰自己:阿非利加也是個好地方,那邊的蟒蛇不會吐射基督的愛,那邊的猴子不象德國的猴子那樣討人厭——為了解悶,我哼著一支歌曲,恰好是修巴特的老歌:
……
越大地過海洋投奔他鄉,
離祖國往非洲熱帶地方。
……
停留在德意志國境線旁,
挖掘起故鄉土捧握手上。
親吻我故鄉土感激家鄉:
多謝你賜與我蔽身草房;
多謝你賜與我飲料食糧;
多謝你保護我讓我長成。
多謝你,親愛的祖國家鄉!
童年時代聽到的這首歌當中,只有這幾句歌詞還留在我的記憶之中。每逢我來到德國邊境的時候,這幾句歌詞總又出現在我的腦海。關于歌詞作者的情況我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個貧苦的德國詩人,他的大半生是在監獄里度過的,以及他是個愛好自由的人。他已經死了,而且他的尸骨早已化為灰土,但是他的歌還活著;因為他們不能把言論關進監獄,不能使言論化為灰土。
我向你保證:我不是個愛國者。假如我那天哭了的話,那只是為了那個小女孩。那時天色已近黃昏。一個德國的小女孩,就是先前我在德國移居人群中注意到的那個,她獨自站在海濱,象是在沉思,并且眺望著浩瀚無垠的大海。這小女孩大概有八歲吧!托著兩條可愛的小辮子;系著一條許瓦本式的短裙,是法蘭絨的料子,印有美麗的條紋;臉色蒼白,面帶病容;長著兩只誠摯的大眼睛。她用委婉不安而又好奇的語調問我:這是不是大海洋?
直到深夜,我一直站在海邊涕泣。我并不因為我流了眼淚而感到羞愧。連阿契勒斯都在海邊哭過,哭得他的銀足母親不得不從波濤中出來安慰他。我也聽到一種水里的聲音,但不象是給我安慰,倒象是叫我覺醒、給我命令,并且說得深刻而透徹。因為大海知道一切:星星在夜晚把天上最隱秘的謎語托給它;海底有神奇地沉沒的王國,以及大地上古老的、早已失傳了的傳說;在各個海岸上,波浪豎起成千只好奇的耳朵諦聽著;流向大海的江河帶給它各種消息:從偏僻的內陸打聽來的消息,以及從小溪和山泉的閑談中偷聽到的消息。假如大海向一個人吐露自己的秘密,向他的心靈偷偷地說出宇宙之謎的謎底,那末,再見吧,安寧!再見吧,靜靜的夢境!再見吧,小說和喜劇,我已經那么美妙地開頭了的,而現在又很難馬上繼續下去的小說和喜劇!
從那時起,畫安琪兒用的黃金色在我的顏色板里幾乎干涸了。潤濕地留下的只剩那刺眼的紅色,象血一樣,只能用它畫紅獅。是的,我的下一部作品一定會是一頭紅獅,敬請敬愛的讀者根據上述的自白賜予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