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成娟《發現濱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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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成娟《發現濱海(下)》

第三章 根據地中的根據地

1938年4月,國民黨第69軍新編第六師高樹勛駐進了莒縣。此時,日軍為了參加臺兒莊會戰,從莒縣、沂水、日照等地撤離。一批共產黨員進入新六師工作,新六師開始受到尊重。當時的莒縣,是國共兩黨關系最好的時期,此時,以新六師與國民黨莒縣政府的名義,開辦了莒縣戰地干部培訓班。訓練班主任路雨亭是共產黨員,他與國民黨縣長許樹聲是同學,所以就擔任了莒縣游擊隊的政治部主任。當然,許樹聲并不知道他這個同學是個共產黨員。

軍事訓練在新六師受訓。講課的是政治部主任鐘輝,他講紅軍長征,講過雪山草地,大家都聽呆了,下課后找關于紅軍的書看。比如《西行漫記》《毛澤東印象記》等。這些使很多原本對共產黨沒有概念的人,在政治上傾向了共產黨。

戰地干部訓練班培養了一大批抗日隊伍的政治干部和軍事干部。這個班事實是在中共地下黨組織的控制之下的。它為共產黨在莒縣的發展壯大,以及縣委的建立,做了準備。

拳頭的形成

1938年夏天的莒縣,八路軍第四支隊第六大隊從西旺疃渡過沭河。這個時候的橫山根據地還不存在,這個時候的濱海根據地還不存在。它還需要這個從沭河西岸過來的部隊和共產黨員一點一點創建。

1938年8月,在中國的長江邊,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就在日軍大本營下達“大陸命第一八八號”“大海令第一三五號”等,命令侵華日軍華中派遣軍對中國武漢發動全面進攻的時候,在山東的沭河邊,一間沭河邊特有的紅石頭壘成的破舊農舍里,中共莒縣縣委建立了。

這是抗戰爆發以后,魯東南地區建立的第一個縣委。

在當時的魯東南,一片漆黑,日軍勢如破竹。一片黑暗中,只有莒縣,這個魯東南根據地、濱海的發源地,首先在硝煙中舉起了共產黨的旗幟。

濱海根據地的第一個有力拳頭,在這里形成。

中國共產黨莒縣縣委書記:郭有鄰,委員董瑞儀。

到1938年8月,縣委成員:組織委員魏繼廣、宣傳委員辛瑋、組織部長牛瑞甫、秘書邱也民、青年部長辛純。

縣委成立后,立刻開始了細致的工作。1938年9月,建立了八個分區委。第七分區委是在苗蔣、辛莊、主家嶺一帶,莊伯方任書記,這就是現在夏莊鎮的管轄范圍內,也就是老黨員們口里熟悉的“七區”。時間過去了一年,我終于弄明白了。原來這是中共莒縣縣委成立后,對全縣黨的群眾基礎好的地方所做的行政劃分,相當于現在的“夏莊鎮”、“劉官莊鎮”等鄉鎮。第八區,則是沭河以東的大店、小店一帶,袁子揚任書記。這也是老黨員們經常提起的“八區”。

縣委建立后不久,八路軍山東抗日游擊隊第二大隊就沿著沭河,往南開進,他們是到良店、相邸、誅邊工作。這幾個鄉鎮現在在行政區劃上屬于莒南,但是,它在那時候是莒縣的南部。

孔福亭就在這個隊伍里。在后來一篇回憶文章里,他寫道:

一九三八年的七月,烈日炎炎,溽暑蒸人。駐在莒縣岳家溝一帶的八路軍山東人民抗日游擊隊第四支隊第六大隊,奉命改為八路軍山東人民抗日游擊隊第二支隊。當時,我在三連任指導員。連長是李子榮同志,他是沂水縣埠前村人,地下黨員,精明能干,生機勃勃。我們倆工作配合得很好。一排長孔慶堂,二排長孫某某,三排長武傳禮,司務長莊文炳。都能恪盡職守,積極肯干。部隊改編后,為了打開局面,擴大活動領域,繼續向南進軍,開辟新區工作。

在1938年的莒縣,在沭河東岸的小店,已經建立了莒縣縣委,為什么還要建立魯東南特委?那是因為山東共產黨人要以莒縣為核心,建立魯東南根據地。它即將管轄的范圍當然要比莒縣大得多,它面對的是整個魯東南。

1938年8月中旬,魯東南特委在莒縣大店成立。特委書記景曉村,劉涌、崔介、李仲林、劉居英、楊昆、張崗為委員,崔介為統戰部部長,劉涌為軍事部部長,袁子揚任秘書主任。

到1939年4月,在魯東南地區,也就是濱海地區,已經建立了六個中共縣級單位:莒縣縣委,書記郭有鄰;日照縣委;諸城縣委,喬志一任書記;膠縣工委,邱也民任書記;贛榆工委,劉寄萍任書記;莒贛臨工委,白炎波任書記。同時,也建立了一些分區委和村支部。各個縣的縣委對外稱八路軍辦事處。

魯東南特委的建立,統一了魯東南地區的領導,為魯東南抗日根據地即濱海根據地的形成和建立,創造了有利條件。

1938年的8月,這個炎熱的夏天,對于濱海根據地來說,是開始;是一匹光滑密實的布,剛剛把線團放上織布機,開始了第一次操作;是早春的第一聲鳥鳴,是春水在冰雪下的初次涌動。

此時,八路軍第四支隊第六大隊已經改編為八路軍山東抗日游擊隊第二支隊,莒縣縣委就隨這支隊伍行動,對外則稱為八路軍駐莒辦事處。

1938年10月,已經是秋天了,這個時候的大店莊家莊園,一場秋雨過后,青石潔凈,建筑儼然,地主莊維屏家的五間大廳內,聚集了30多個人。很多人是第一次見這么豪華漂亮的房子,這些人是莒縣等地的共產黨員和第二支隊的干部。這是魯東南特委在大店召開的會議。

在這些人中,我們發現了熟悉的郭有鄰、孔福亭、曹明樓、辛瑋、辛純、王新華、杜信、曹吉亭等。

會議開了兩天。參加會議的人明確了建設抗日根據地的有關政策,并領取到了相關文件。其中就有毛澤東在初夏時寫出的《論持久戰》。

毛澤東說,“持久戰的抗日戰爭,將會在人類戰爭史上留下光輝一頁。”它有“犬牙交錯的戰爭形態”:“主力軍在內線,和外線游擊隊形成夾攻敵人的奇觀。”“看似每個根據地都在敵人的四面或三面包圍中,但若將各個根據地聯系起來看,將正規軍陣地也聯系起來看,我又把敵人都包圍起來。”“這是戰爭史上的奇觀,中華民族的壯舉,驚天動地的偉業。”

毛澤東的另一個軍事理論就是游擊戰。他說過,共產黨的軍隊,在戰爭中的決定作用是真正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游擊戰不是正面作戰,而是在敵人后方作戰,它的首要條件,就是要建立敵后根據地。

當日軍進行徐州會戰和準備進攻武漢時,日軍的華北方面軍許多部隊被編入了華中派遣軍,于是,日軍號稱晉冀魯豫完全占領的地域,出現了許多空虛地帶。毛澤東慧眼如炬,早已洞悉敵人兵力不足的狀況,中共中央要求八路軍部隊“在河北、山東平原劃分若干游擊軍區,有計劃地系統地普遍發展游擊戰爭。”

也是在莒縣大店的莊家,莒縣共產黨的核心人物開會的時候,1938年10月,共產黨主力部隊115師全部進入了山東。

在此之前,四月,八路軍129師津浦支隊進入魯西北,與當地抗日武裝一起開辟了魯西北抗日根據地。

六月,129師386旅進入河南北部,與115師344旅聯合作戰,開辟豫北根據地。同時,129師和115師各一部打入冀魯邊界,又開辟出一片根據地。山東與河南交接處的廣大地區,共產黨創建的抗日根據地連在了一起。這就是冀魯豫根據地。

這是中國軍隊開辟敵后抗日根據地的黃金時期。

這也是山東省委決定成立魯東南特委,建立魯東南根據地也就是濱海根據地的大背景。

柏莊里的魯東南特委

大店會議后不久,在十一月初,莒平原上的風已經很硬了,莒北山里更是收獲過后一片蕭瑟。魯東南特委和二支隊轉移往莒北的桑園,主要開展莒北及諸城、膠縣、高密一帶的工作。特委所在地,叫柏莊。

桑園在莒縣東北部,多山,偏僻。柏莊是個有幾百年歷史的古村,這個村落很大,甚有規模。村里有一條小河,穿過整個村子,河邊是石板路,與河平行,人家就沿著河流分布在河的兩邊。河上有石橋,水邊有石板,石板光滑平整,有的石板上還刻著現成的棋盤,石頭棋盤上還擱置著石頭草莖,似乎剛剛有人對弈完離去。

這個深處莒北山里的村子,因了這條穿村而過的小河,而有了幾分江南味道。沿河一直往里走,到了村子的西北方向,是個比較寬闊的所在,右邊窄巷子里,一戶人家,就是當年魯東南特委所在地了。

這是個大院子,大門朝東開,一進門是一個過道,過道右手是一間小耳屋,據說這是警衛居住的,在地主住的時候,這間小屋住的是他家的長工。再往里走,左邊是兩大間南屋,右邊就是寬闊的天井。正屋是五大間,灰瓦,紅石墻,木格窗欞,門楣上飄著彩色的過門箋。窗下臥著一塊長條石板。

出來房子向北,是一條窄巷,再向北,就是一望無垠的田野。從岳家溝到這里,當時的共產黨人選擇的居住點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隱蔽,便于轉移。

住在這里的葛慶修說,聽他父親說,當時是特委先過來的,過了幾個月, 縣委又搬來了。他說,當時高克亭來的時候,就在年前后,在這個屋里過的正月十五。

高克亭當時是中共山東分局組織科科長。1939年2月,高克亭帶魯東南工作團來到莒縣,宣傳共產黨的抗日政策和主張,發動群眾建立抗日自衛隊。他1938年來到山東抗日前線,先是在蘇魯豫皖邊區省委組織部任組織科科長, 1939年2月,調任魯東南特委書記,管轄莒縣、日照、諸城、膠縣、贛榆等縣和高密到膠縣鐵路以南一帶的工作。

1939年,魯東南特委在上疃舉辦了青年訓練班。

就在莒縣共產黨人在莒北的大山里苦心孤詣地發動群眾時,在抗戰的大后方,長江邊上的重慶,形勢比抗戰開始的前兩年有了變化。正因為這個變化,也影響到了山東半島的莒縣抗戰形勢。此前,在1938年下半年,武漢、廣州相繼陷落。而進攻廣州的,就是屠戮莒縣軍民的日軍第五師團。它是從青島出發到廣州參與攻擊廣州的戰役的。而在這一年的年底,國民黨副總裁、國民參政會議長汪精衛,公開叛變投敵了。

日軍占領南京后不久,日本人就開始從國民政府高層中尋找拉攏對象,以達成迅速令中國屈服從而結束戰爭的政治目的。

1938年12月,汪精衛逃離重慶。1939年1月7日,國民政府頒布了第二期作戰指導方案。在這個方案里,它的基本信息是:自1939年起,正面戰場的作戰原則是守勢,敵后戰場將成為重要作戰區域。并且蔣介石特別設立了第十戰區和魯蘇、冀察戰區,主要針對的不是日軍,而是共產黨的武裝,第十戰區更是把共產黨的中樞機關所在陜甘寧邊區完全包圍。

在日軍方面,占領武漢后,日軍的戰略進攻重點開始向敵后轉移,在華北提出了“強化治安與鞏固華北”的方針,對國民黨則以政治誘降為主,加強了對共產黨游擊區的掃蕩,抗日戰爭進入了相持階段。如毛澤東的預言,最艱難的時候即將到來。

此時,拿著簡陋武器的共產黨部隊要面對的,不僅是日軍,還有重新開始面目猙獰的國民黨軍。

在山東,1939年春天,國民黨山東主席沈鴻烈舉辦了政治干校和各種培訓班,培養縣長和各類行政人員,培植“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人員,提出“寧偽化,不赤化”“寧亡于日,不亡于共”“日可不抗,共不可不打”的口號,在莒縣也廣為宣傳。

群眾需要明白真相,群眾必須教育。在這種情況下,魯東南特委青年訓練班開班了。

給學員們上課的還有崔介、李仲林、李均、謝暉、辛瑋、王新華等。這個班的課程主要是:《抗日救國十大綱領》、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游擊戰爭戰略戰術,他們的教材有:《論持久戰》《游擊戰術》《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等。200多個學員像火種,撒遍了莒北群山。他們為后來莒北成為濱北軍區,乃至全面解放,積蓄了力量。此時,高克亭已經擔任了魯東南特委書記。

從特委院子出來,走上小石橋,河的南邊,就是當時北海銀行的舊址。北海銀行是當時八路軍全國三大銀行之一。從1938年山東北海銀行成立,至1948年,北海幣在山東根據地成為主要流通貨幣。

在金融問題上,中國共產黨確立了“發展生產、改善民生”為金融發展的唯一目標。建國后,在28年的時間里,正是這樣集中起有限資金,建立起完善的國防體系、工業體系和交通基礎設施體系,以及現在還在發揮作用的農田水利基本建設。

如果沒有國家的金融獨立,迷信金融與世界接軌,那么,一盤散沙的中國不僅無法搞建設,更會被資本主義金融危機拖垮。事實上,這就是國民黨治理下的中國現狀。

所以,北海銀行發行的那些薄薄的紙,實質承載著重大的意義,它是人民金融全新的開始。這就是人民的貨幣誕生的第一步。

1948年12月,人民幣誕生。它是中國貨幣第一次與壟斷金、銀等貴金屬的西方壟斷資本切斷了聯系,它是以人民政權的信用為擔保,奉行完全獨立自主的貨幣政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主權信用貨幣,為中華民族自立于世界各民族之林奠定了金融基礎。

這個意義,還有許多人遠遠沒有認識到。

1948年,北海銀行、華北銀行、西北農業銀行三大銀行合并為中國人民銀行,北海銀行成為中國人民銀行的前身。當年的春節,北海銀行從莒北的大山遷往上海市。

覺醒了的女人不可戰勝

魯東南特委發現,最難發動的是農村婦女。抗戰前期,沒有文化、習慣了受壓迫的她們,在農村巨大的封建勢力和鄉村勢力面前,都不敢出頭,于是莒縣南部的婦女訓練班開課了。此時特委與縣委又轉到了小店鎮的心河村。

三十多名女學員個人自帶小板凳,拿著破瓦盆底做的寫字板,到東心河學習。三間屋里墻上掛塊木板,鍋底灰一抹,就是教學用的黑板。

學員中距家三里以外的住在東心河村的農戶里,晚上集體學習;三里以內的回家住,在家復習學過的課。縣委統一發餐票,隨戶吃飯。學習班編成兩個組,年齡稍大又沒有文化基礎的編為一組,以學習文化為主結合學習抗戰理論。年輕婦女又有文化基礎的編為二組,除學習文化外,重點學習革命理論,提高組織領導能力。

大荒村學員毛建福參加訓練班時,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從學習班回家后,她很快把全村的婦女也組織起來了。在80多年前,她得有多么大的勇氣,扔開家務,還有三個號哭的孩子,冒著被丈夫揍的危險,在寒冷的冬天,涉過沭河,去上那半個月的課程?

永遠不要輕視女人。女人的堅毅,女人對真理的追求,以及女人的堅忍。只要她們一旦啟蒙,一旦開始認真思考自己與社會的關系,就會覺醒,就會具備不可戰勝的勇氣與力量。是誰說過,如果街道上只剩下了一個革命者,那一定是個女人。女人對事物的堅持與專一,女人幾千年所受屈辱,使得她們比男性具備更多的力量與忠誠。

覺醒了的女人,不可戰勝。

在長嶺鎮石井村,有一個姑娘,為了動員參軍,她說,誰第一個參軍,我就嫁給誰。

這個姑娘,當時也是19歲。當時她剛剛加入中國共產黨,正是淮海戰役的時候,村里青年參軍的已經不少了,動員工作已經很難。她在全村的動員大會上,說了這句話。比她大8歲的青年劉紀坤報名了,她就嫁給了他。

這個姑娘叫田樹榮。她的老家離烈士曹吉亭家很近,甚至,后來在打石井據點的時候,炮就放在她家的胡同里。田樹榮去世了。我找到的,是她的兒子劉彥雷。劉彥雷說,他媽媽經常說一件事,就是在1944年八路軍部隊打莒城時,她們識字班去青山區送給養的事情。“那么沉的車子,那些好吃的,她們餓著肚子,就一晚上推著車子不停下,一點不動那吃的,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動員當兵,那可不是容易的事!人家好容易拉扯大一個兒子,你叫人家上戰場,那有個好歹,你能賠?”

“當時我媽一心想做好工作,她說打仗不能沒人,不管怎么樣,得給黨一個交待。她早就去我奶奶家動員過,我奶奶一口就堵回來了,說俺兒連個媳婦沒有,不能去!我媽說,說不著,找我。”

“我奶奶當時還說,怎么找你?你一個大姑娘家的!”

“后來就是動員大會了,在會上,我媽就說了那句話。誰第一個報名,我就嫁給誰。我姥爺姥姥在下邊聽著,急了,那還了得?碰上個瘸子、麻子的怎么辦?丑的怎么辦?”

“我媽又重復了這句話。”

“我爹就上去了。說我報名!”

“就這么著,他們就一輩子了。也沒打仗,很好。當時我爹家窮啊,我姥爺姥姥不同意,全家都不同意,說他家連個屋頭沒有,你去住哪?”

“我姨說我媽傻,哪有這么實心眼的,反悔就是了!我媽說,人說了,就要做到,何況我是黨員。結婚的時候,家里一個人也沒去,她穿著個舊褂子就出門子了。好幾年我姥姥家人不上我家門。”

田樹榮還是幸運的,她的丈夫沒有犧牲在前線,而是退伍后一直相守在村里。而且他還很英俊,除了年齡大一些,其他的都還好。

我為68年前那個19歲的少女松了一口氣。

莒縣婦女,她們用覺醒的力量,為驅逐侵略者做出了獨特而巨大的貢獻。而這種貢獻,有很多,是其他人無法代替的。她們用無數實際的卓有成效的行動,用寫在歷史上的無數故事,向身邊的人,向這個從來都只屬于男人的世界,證明了女性的價值。

這是女性的尊嚴。

莒縣抗日民主政府:濱海第一個紅色政權

1939年,抗戰進入第三年。1939年6月,當日本的飛機在重慶上空投下密集的炸彈時,山東的魯東南特委決定撤銷中共莒縣縣委,以莒日公路為界,把原莒縣劃分為莒南、莒北兩部分。

這一分,莒南從此自成一縣。

1939年7月,中共莒南縣委在高家溝(現屬莒南)成立。新成立的莒南縣委工作區域是原來莒縣的七區、八區、九區、十區、一、二、六區莒日公路以南的部分。縣委書記是白炎波,組織部長曹明樓,而宣傳部長則是辛瑋。我們發現,在后來成為莒縣北部的五蓮縣委第一任書記的辛瑋,也曾是莒南縣委成立時的主要負責人之一,而莒南縣委的秘書名字叫申平。

莒北部分,則在10月在長蘭(今屬五蓮)成立了中共莒北縣委。

1949年的9月,115師的津浦支隊到了莒南,濱海區的武裝改編為山東縱隊第二旅。

后來,1940年12月,又把原來莒南部分劃分為莒南縣和莒中縣。這次的分界點是大店的北洵河。河南是莒南,河北是莒中。

這就是說,1939年的莒南比現在的面積大,事實上還包括今天莒縣很多地方,而1940年這個劃分的莒南范圍,就是今天莒南的范圍。

當時的形勢比1938年變了很多。正面戰場已無太大戰事,日軍掉轉槍口,對準了敵后根據地的共產黨武裝。這一年的6月1日,日軍發動了第一次對山東根據地的大掃蕩。這個掃蕩,針對的是魯中山區,即沂蒙山區。為了支援魯中反掃蕩,魯東南特委把自己的第二支隊,整編為一支隊二營,在當年的5月,就派往了沂蒙根據地。

魯東南特委自己只留下了一個二大隊,分了四個小隊,共200多人,謝暉任大隊長,高克亭任政委,這就是魯東南特委當時的兵力了。

1939年7月,中共山東一區黨委成立,下轄一、二、三、四、五地委,魯東南特委隸屬一區黨委領導,為第五地委,高克亭任書記。

一個月后的8月,一支隊二營返回魯東南的開到馬綦山。那里,就是紅襖抗金的大本營所在。

就在兩個月前,中共中央在關于山東工作的問題中強調:八路軍或地方游擊隊,如無政權,則決不能發展鞏固與建立根據地,因此,已經建立的政權決不能放棄,并還應努力爭取成立新的政權。

隨著日軍不斷攻城略地,淪陷區國民黨政權隨著部隊后撤,在華北和華中的廣大地區,實際上陷入了無政府狀態,這當然是侵略者樂于見到的。而共產黨人在建立根據地的同時,加強了抗日民主政權的建設,并使得抗日民主政權成為了公開的、強大的政治力量。建立真正的抗日民主政權,成為共產黨人堅持敵后戰爭的重要任務。

在建立新政權的樣式上,共產黨人進行了可貴的嘗試,中共中央特別強調:敵后抗日根據地的民主政權,絕對不是共產黨一個黨派執掌的政權,而是幾個革命的階級聯合的民主專政。

毛澤東在《抗日根據地的政權問題》中指出:在抗日時期,我們建立的政權的性質,是民族統一戰線的。這種政權,是一切贊成抗日又贊成民主的人們的政權,是幾個革命階級聯合起來對漢奸和反動派的民主專政。中共中央對構成抗日民主政權的人員分配,規定共產黨員占三分之一,非黨的左派進步分子三分之一,不左不右的中間派占三分之一。

抗日民主政權最重要的一個特征是“普選”。毛澤東在《抗日根據地的政權問題》中指出:凡是滿十八歲的贊成抗日和民主的中國人,不分階級、民族、男女、信仰、黨派、文化,均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

共產黨人明白這一點:政府首先是在人民中間建立起來的。

1940年3月31日,莒縣抗日民主政府在中樓鎮上澗村成立。

中樓鎮現在屬于嵐山區。當年開會的地點就是在緊靠磨石山的一家農戶家里。

謝暉是第一任莒縣抗日民主政府的縣長。莒縣抗日民主政府施政范圍包括莒南、莒北。

這個是中國共產黨在莒縣建立的第一個縣級政權。從此,千年古莒,終于有了人民的政權。此時,距離王盡美在上海和浙江參加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大會,已經過去了19年。

英雄之后 回不去的故鄉

從上澗出來,往西南,就是小店鎮的方向了。趕到前山頭淵村,已經是黃昏。這個村子是英雄王玉璞的村子。從這個村莊往南,就是橫山根據地了。

1940年的盛夏,日本人開始了與重慶方面的秘密談判,代號為“桐工作”。

日軍占領宜昌后,正面戰場上沉悶,交戰雙方對峙。日本支撐戰爭的國力日漸衰退,東京軍界高層內部的分歧越來越大。其中有一部分人認為,與汪精衛的交易結束不了戰爭,要想盡快結束戰爭,必須對蔣介石的國民政府進行誘降。天皇認可后,日本方面開始了“桐工作”的準備。

此時,板垣征四郎已經是中國派遣軍的總參謀長,他和中國派遣軍總司令西尾壽造等都主張與蔣介石接觸。接觸也事實上開始了。后來因種種原因當然沒有成功,但日本人對重慶的尋求談和,也在某種程度上擴大了蔣介石的安全感,而一旦安全,就要對共產黨毫不手軟。這個時候,德軍在歐洲所向披靡,蘇聯一面支持中國的抗戰,一面與日本簽訂了中立條約,這個舉動,等于是解除了日本擴大在中國戰爭的后顧之憂。

在1940年的山東,國民黨山東主席牟中珩告訴他的手下:寧當偽軍,別干八路。當偽軍,是曲線救國,日后中央還能收留,干了八路,中央是永遠不會原諒了。日本投降后,所有的偽軍部隊果然全部被蔣收留,偽軍將領都被委以高級軍職。

在曲線救國論調下,一些留在敵后的國民黨軍政官員開始與日偽聯系,甚至與他們聯合攻擊八路軍和新四軍。國民黨山東第十二行政區特派員兼保安司令秦啟榮襲擊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三支隊和第四支隊,殺害了八路軍官兵500多人。

1939年下半年,國民黨軍向八路軍發起攻擊多達90多次,殺害了八路軍官兵1000多人。

在“桐工作”的談判過程中,國民政府方面向日方透露了一個消息:不久,國民政府將會毫不留情地討伐共軍。

當然,談判過程里,日軍也毫不留情地對重慶實施了大轟炸。而從1940年8月20日開始,中國共產黨發起了百團大戰。百團大戰在進行時,重慶與日本的談判停止了。

這是1940年的世界和全國局勢。只有了解了這些,才能明白,為什么莒縣的根據地會到了如此困難的境地。

1940年,在莒縣抗日民主政府成立后不久,莒北淪為了敵占區。共產黨在莒北已經無法生存,原來莒北、莒南兩部分的劃分已經沒有意義。當年12月,原莒南分為莒南與莒中縣,同時成立了莒中行署。行署歸1940年12月成立的莒縣、日照、臨沂、贛榆四縣聯合辦事處領導。這個辦事處,后來改稱為濱海各縣行政聯合辦事處。

這是濱海的名字首次明確出現。即是說,在政權組織這一層面上,濱海作為一級政府,它出現了。這是魯東南特委在莒縣成立后,在兩年的時間里,在政權建設方面取得的成績。

1941年1月,皖南事變爆發。近萬名新四軍官兵沒有死在異族的槍下,卻死在了自己同族人的襲擊下。從1941年開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根據地和武裝進入了最艱難的時期。日軍開始推行第一次“強化治安”運動。由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力量的發展,日軍集中侵華兵力的60%、偽軍的90%以上,進攻抗日根據地。最標志性的行動,就是一次又一次殘酷的掃蕩。用來掃蕩根據地的兵力達80多萬,超過了正面戰場的投入。

此時,日軍大本營派“中國通”岡村寧次任華北方面軍總司令。崗村寧次親自主持編了一本《剿共指南》:他們是黨政軍一體的組織,具有明確的使命觀……我方單靠軍事力量無法鎮壓,必須統一貫徹多元、綜合措施。

1941年,在華北地區,日軍與八路軍交戰一萬七千一百九十八次。這一年的3月,日軍推行第一次“強化治安”運動。抗日根據地進入最困難階段。

在魯東南的莒縣,日軍第二次入侵后,控制了臺濰路、泰石路,沿路設立了專用電話線路,并在公路兩邊挖出了深3米、寬2米的封鎖溝,并在公路兩側重要村鎮安了據點。北邊到招賢,南到夏莊的馬坡,東到石溝崖,西到三十里堡,平坦廣闊的莒平原上,被分散的碉堡像釘子一樣楔進大地,像是固體的恥辱一樣,矗立在人們的視線里。

到1941年年底,莒中據點已經由28個增加到56個,控制了413個村莊。

此時,莒中縣已經被切割成幾塊,縣城里修筑了小圍子,更建了碉堡,日軍的司令部就藏在那里邊。 莒中縣黨政軍民四面受敵。有莒城的日偽軍,還有大量的日偽據點,東邊有國民黨57軍和地方土匪朱信齋,根據地只剩下了那十幾個村莊:前橫山,后橫山,一溜崮西青山前。縱橫不過十幾里。敵人形容為:一槍就可以穿透。

當時的莒中,無論部隊還是地方武裝,以及工作人員,每人每天兩斤粗糧,青菜咸湯,高粱糝子煎餅也一天吃兩頓。沒有火柴,只能用火石代替。洗衣服沒有肥皂,就用過濾過的柴灰水來洗。生活艱苦可以忍受,讓人們著急的是武器裝備的低劣。鬼子用的是飛機大炮,八路軍用的是土造槍、橫山造,少數捷克式,連主力部隊能有一挺輕機槍就不錯了。而且子彈袋里,從來沒有裝滿過,只有兩三粒,遇到緊急情況才能使用。

1941年3月上旬, 115師和山東分局領導機關由魯中轉移到濱海區。從這個時候起,一直到抗戰勝利,山東省黨政軍領導機關絕大部分時間駐在濱海區;1941年3月到1942年12月,大部分時間駐在臨沭、沭水一帶;1943年到1945年間,駐莒南一帶。濱海區成為山東抗日根據地政治、軍事指揮中心和后方基地。

這一個月,日北工委成立,日照縣委書記鄭子久兼任書記。成立后,著手整理恢復日照北部和諸城南部地區黨組織。

1941年6月,德軍突襲蘇聯,蘇德戰爭終于爆發。

這個月,莒中行署主任主紀先調到濱海中學當校長,接任他的,正是王玉璞。在此時,就在沭河的下游,距離此地20公里處,有一個16歲的男孩子被父親送到了八路軍部隊,1943年,這個小八路被送到了濱海中學讀書,這個小八路的名字,叫程金瑞。

8月10日,王玉璞犧牲。

當他84歲的老父親在墳頭痛哭時,濱海專員公署成立了,專員是謝暉。

王玉璞犧牲后第十天,中共中央書記處、中央軍委決定,山東分局、115師師部和山東縱隊指揮部靠攏,以分局會議為統一山東黨政軍民的領導機關。

王玉璞家兄弟五個,在他的影響下,都為革命做出了貢獻。他的大哥王治, “福興東”興盛時期是大掌柜,全部土地的春種秋收,生意上的籌劃等都由他來處理。王玉璞在八路軍山縱二旅六團三營當營長的時候,部隊需要什么物資,就寫個條子叫人送給王治,王治看到弟弟的字后,二話不說,就趕緊去籌措。要錢給錢,要糧給糧,從未說半個不字。他們的家,不僅是六團三營的后備庫,還是其他部隊的應急點。

1947年,此時鬼子已經打跑了兩年,王玉璞已經犧牲六年,他的墳墓上,已經青草離離。那年的中秋節,河邊的另一群人正在月亮下挖坑。月光非常明亮,坑快挖好了,幾個人拉過來一個人,把他扔到坑里。月光照著這個人的臉。這是個年輕人,眉目清秀文雅。這個人,就是王玉璞的兒子王德榮。王玉璞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兒子王德榮,1939年入黨,一個是女兒王勇,1938年入黨,莒縣第一期婦女培訓班學員中就有她。王玉璞的妻子也是共產黨員。王玉璞一家四口人,全部是共產黨員。

王德榮有三個孩子:女兒王增英,兩個兒子王增琪、王增環。

王德榮的妻子孫秀蘭也是共產黨員,1939年入黨。她和王德榮結婚時,兩個人都不知道對方是共產黨員,孫秀蘭還是黨的小組長。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其他黨員上繳的黨費,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數,丈夫王德榮悄悄過去了,他猛然冒出來,正在數錢的孫秀蘭嚇了一跳。

王德榮就問她:這是哪里來的錢?

孫秀蘭只好說了:“這是黨費。”

當時夫妻兩人結婚不久,還不是非常熟悉與了解。孫秀蘭懇求丈夫為她保守秘密。結果,年輕的丈夫嘿嘿一笑:“我也是共產黨員!”

兩個年輕人從此真正成了血肉相連的親人,不僅是夫妻,他們還是同志。

王增琪說,“其實我爺爺死了后,我們家在村里情況就很糟糕了,因為當時爺爺鐵心抗日,把自己家的東西全拿出來,也發動村里的人捐東西,可他們說,俺沒你那么積極,也沒你家有錢。我爺爺就規定必須捐多少,他們都不高興。后來說村里被鬼子燒了一千多間房子,都是因為我家人當八路軍招來的禍。人家說你家要不是出名打鬼子,鬼子也不上這里來燒。都是你家人連累的!”

“爺爺急啊!他這個人從小脾氣就急,干什么事都得快點,他這個人就這么個缺點。可是就壞在這一點上了。當時根據地太困難了,他心疼八路軍沒吃沒穿的,就采取攤派任務的辦法,趙家捐多少米,錢家捐多少布,孫家做多少雙軍鞋等辦法。”

“除了在社會上籌集軍需物資,我們家從爺爺參加革命開始,捐給八路軍糧食槍支,彈藥、布匹、銀元不計其數,最多的時候一次就捐給八路軍駐莒縣辦事處七百塊銀元,捐槍最多時一次捐二十四支,爺爺把八路軍兵站設在我們村里,我爺爺奶奶及全家人都是熱情接待,過往人員有時一次200多口人,吃喝等全由我家負責。”

“前方只要有傷病員,我爺爺就轉送到我家來養傷,就藏在那里。不管花多少錢買好藥,都由我爺爺指示他的侄子們偷偷外出購買。傷員的吃喝、端屎端尿、拆洗縫補全由我奶奶和母親照應。傷員痊愈后,爺爺還給每人發2塊銀元作為歸隊路費。”

“有一次,八路軍傷亡很大,一部分傷員還在那里,部隊轉移了。我爺爺聽到消息后說怎么能放棄這些人!就立刻帶人連夜趕過去,把傷員搶救出來,安排在我家。”

那是1939年6月29日,魯東南特委書記高克亭,帶領部隊轉移時,在圣母冢被敵人追擊,他們勉強越過沭河,到了前山頭淵,整個隊伍已經疲憊不堪。王玉璞一面讓家人安頓照顧好隊伍,一面帶人去戰場搶救傷員。此時的八路軍和魯東南特委,哪里有什么醫院!傷員搶救出來后,王玉璞在自己的家里救治,50多個人,命活在他的手里。

當時,王玉璞已經有了孫女,就是王增英。王家大院廚房里,院子里,好幾個鍋,大的,小的,一天到晚,火光不停。整個家族的女人都在忙著。她們頭發濕透、衣服濕了又干,給傷員做飯,煮紗布消毒,燒水,換藥……

那個時代,最好的東西就是面粉和雞蛋了。而王玉璞有一個嚴格的規定:這兩樣東西家里的大人小孩一口都不準吃,全都省給傷病員!

他的妻子給他做了一碗雞蛋,不敢送給他吃,就讓兒媳婦去送。兒媳婦也緊張,碗摔地上了。王玉璞沒好意思對兒媳發火,但當天就召集全家開會,重申:面粉雞蛋自己家人誰都不準吃!

——誰能想得到,這個萬貫家財的“地主”,連一個雞蛋都不舍得吃,只是為了給八路軍吃!

這樣的人,如果不是英雄,他是什么呢?

有這樣的中國人,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就不會滅亡!永遠不會!

這樣的人,他應該得到后世,得到這片土地的永恒尊敬。

1947年中秋節的晚上,當英雄唯一的兒子在沭河邊被捆綁著躺在沙坑里的時候,莒縣縣委的一封信件已經到了前山頭淵村里,信的內容是要求村里妥善保護王玉璞后代。當后來縣里知道此事派人追查時,已經晚了。

那個晚上,孫秀蘭和10歲的女兒王增英把丈夫從沙坑里抬出來,用高粱秸子卷起來,從村南頭圍子墻外轉到村東草草葬下。

這個地方,6年前,當王玉璞犧牲的時候,就是埋葬在這里。而僅僅過了6年,他又要在這里迎接自己的兒子了。

孫秀蘭和女兒回到家后才發現,她的腳上只有一只鞋子。從27歲丈夫去世,到85歲去世,孫秀蘭一直一個人。一個女人的一生,就這么過去了。

王玉璞家僅剩的那個小院里,幾十天后,又辦了一場喪事:王玉璞的妻子去世了。

很多人都忘記了,王玉璞的妻子也是一名共產黨員。

沭河邊的這個家族,一共有11個參加革命的共產黨員。王玉璞的女兒王勇,1938年2月入黨,是前山頭淵村第一位婦救會長。王德明,1939年入黨,他是王玉璞二哥的兒子。王玉璞的四哥家,有兩個共產黨員王德民、王德高。王德民抗戰時期被日軍殺害。王德高十五歲跟隨五叔王玉璞參加革命,一路跟隨部隊去東北,后來南下,在南京工作。王增福,王玉璞的大哥王治的孫子,1937年入黨。還有一個是王德慶。

關于1947年前后農村工作,我查閱了相關資料。1947年4月8日濱海地委召開的縣委書記聯席會議上,根據華東局相關指示,研究布置了土改復查工作。由于對特務的破壞活動缺乏全面分析和正確估計,這次會議提出從反特入手進行土改復查的錯誤方針,結果形成了普遍反特運動,引起了干部群眾恐慌,助長了此后土改復查中“左”的傾向。到這年的7月16日,濱海地委召開的莒南、莒縣、日照、竹庭四縣縣委書記聯席會議結束,會上,提出一切權力歸農會,一切由貧雇農當家作主,放棄了黨的領導,此后,出現了亂打、亂殺、亂掃地出門的現象。

這個會議是在7月,到8月,就出現了王德榮的悲劇。

其實,對于復查中出現的問題,華東局已經有所發現,于是8月1日發出指示,濱海地委在8月4日轉發:在土改復查中,有些地區對地主無論大小,也不分一般地主與惡霸地主,一律采取掃地出門的辦法,且有的提出對軍工烈屬只要是封建勢力亦應毫無例外。這種辦法將造成貧雇農孤立,得不到廣大群眾的同情。要求各地必須注意在群眾運動中防止干部的過火行為。

到了1947年的12月20日,濱海地委發出《關于召開土地會議的通知》,要求各地禁止亂打、亂殺、亂抓的現象,殺人須經過地委批準。

已經遲了。王德榮的新墳已經被這年的大雪壓住。

王增英說,她一直夢想著能回到前山頭淵,在老家屋里再睡一回覺。那是最踏實的睡眠。她每天晚上都夢見回了老家,在沭河邊的石頭上洗衣服,太陽在頭上照著,衣服在石頭上曬著,她們在水里打鬧著。

我問,你媽媽后來,后悔入黨了嗎?

王增英搖了搖白頭發,她蒼老的眼睛里一片平和:我娘說,黨最后不是給了咱公道嗎?你們想想,咱那沭河,是一條直路嗎?不是。不知道得拐多少彎,才淌到咱山頭淵……

她說,我娘說,要說難受,就是難受這輩子為黨做的工作太少了……

鳳凰山:唯一沒有建成的據點

1941年1月17日,國民黨發動了皖南事變。1941年的莒中,形勢太嚴峻了。

1941年3月,日照黃墩土匪朱信齋叛變。這個人本來在1938年8月被魯東南特委收編了,現在一看共產黨這么困難,于是就變臉了。1941年8月12日,莒中行署主任王玉璞犧牲。

在這一年的最后一個月,12月7日,在太平洋海域,發生了一件影響這次戰役與戰后世界格局的事情:日軍偷襲了珍珠港。

1941年12月8日,重慶聽到了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消息,決定對日宣戰。此前,已經被日本人打了十年,中國也沒有對日宣戰。

9日,國民政府終于對日宣戰。并提出了建立軍事同盟的建議,得到美國方面的積極答復。

1942年的第一天,聯合起來對德國、日本、意大利共同作戰的26個國家簽署了《聯合國家共同宣言》。戰爭結束后,當這個聯合組織成為聯合國的時候,中國不但是創始國之一,也是當然的聯合國常任理事國。

在這個宣言的簽名順序上,中國排在了第四。因為,中國的抗日戰場牽制著大量的日軍,中國是世界反法西斯對日作戰的東方主戰場。

關于中國戰場的重要性,美國總統羅斯福對英國首相丘吉爾說過的一段話已經很清楚:

“你想想看,如果中國屈服,會有多少日本軍隊脫身出來?這些部隊會干什么呢?會占領澳大利亞,占領印度,會摘梅子一樣輕而易舉地占領那些地方。然后長驅直入,直搗中東……那將是日本和納粹的鉗形攻勢,他們會在近東會合,然后完全切斷蘇聯與外界的聯系,瓜分埃及,切斷經過地中海的所有交通線,難道不會這樣嗎?”

就在日軍偷襲珍珠港的同時,莫斯科城外,德軍已經撤退了。蘇聯的莫斯科保衛戰勝利了。

也是在日軍偷襲珍珠港的同一天,日軍另一支部隊向香港發起了進攻。8日凌晨,日軍撲向香港的啟德機場。

此時,女作家張愛玲正在香港大學上學,她在后來的《傾城之戀》中寫了一個以香港的陷落為背景的故事。

此時,在魯東南,沭河邊,共產黨領導的武器簡陋的民兵們用了另一種方式來對付入侵的日軍,這就是沭河大戒嚴。沭河貫穿整個莒縣,沭河大戒嚴的長度,就有160余里。

中共莒中縣委要求有黨支部的村子,以支部為核心,以村干部為骨干, 迅速建立游擊小組,黨員響應黨的號召,立即組成若干游擊小組,縣委將上級發來的槍支、手榴彈分發到民兵手中。至此,莒中縣產生了第一代民兵武裝。

1942年6月,日軍為了反擊莒中縣的民兵聯防活動,又抽調大批兵力,在鳳凰山建立新據點。應當說,這是一個十分好的計劃。鳳凰山是附近最高點,又緊靠沭河,控制了它,就是在河東的橫山根據地砸下了第一根釘子。

這個計劃日軍想得出來,橫山根據地的莒中軍民自然更清楚。一旦讓日軍的據點修筑成功,則橫山最后的那十幾個村莊都將面臨深重災難,抗日民主政府和共產黨在莒縣最后的藏身之地都將面臨巨大的威脅。無論如何不能讓日軍的陰謀得逞。

于是,當通知下達后,鳳凰山附近民兵立刻組織起來,馬上組織破襲鳳凰山。距離鳳凰山最近的,是旺疃區。雖然前山頭淵村也很近,但畢竟隔著一條河,不如河西的村莊方便。距離鳳凰山最近的,是我的村莊,它就在鳳凰山的山腳下。

在很短的時間里,民兵就已經到了一千多人。山上本來有一座古廟,就是王光偉、孔福亭、王玉璞經常開會的那個廟。全部拆除并藏入一個山洞。

鳳凰山距離山下,步行需要半個小時,西面坡緩,東面直臨河面,地勢十分特殊,又加上民兵破拆的決心十分堅定,無論白天日軍逼迫抓來的民工們修了多少,第二天,當他們到山上一看,一定是被拆得干干凈凈。而且連建筑材料也消失不見。下一次,再上來,不僅材料不見了,而且還踩上了地雷!如此折騰了幾次,日軍終于放棄了在這里建據點的打算。這是莒縣境內第一個,日軍全力修筑而終于不得建成的據點。

這是整個鳳凰山周圍所有民兵的勝利。這是莒中縣發動群眾建立民兵組織的勝利。這是毛澤東關于戰爭的論斷“戰爭的偉力,在于民眾之中”的勝利。

硝煙中的讀書聲

勝利大街是山東省委附近的一條小街,勝利小學因此而得名。這個小學的前身是山東戰工會駐地的抗日干部子弟小學,抗戰時期,它曾長期駐在濱海。

這是曹根培就讀過的學校。他說,“1942年,我上了濱海軍區抗日小學。”

“學校沒個固定的地方,到處跑,剛開始是在官路村,我有個老師叫尉晉生,很好,學校里一個姓劉的婦女做飯,沒地方住,沒床,老師就叫我們用谷秸打地鋪,趴在地上睡。”

“濱海行署在1945年3月25日設立了烈屬小學,7月23日我父親犧牲后,就叫我們兄弟三個全去上學了。”

“冬天有日頭的時候,我們就靠在墻根下捉虱子,有的放在嘴里咬,一咬就響,我們男生就把棉襖反過來,照墻上摔摔,再穿上,虱子就摔死不少,再穿就癢得輕了。”

“那一回,剛睡下,老師叫快起來快起來,不吹哨子集合,說不穿軍裝,把書都放在老百姓家的雞欄里,還叫裝一些土坷垃在口袋里。是防止你晚上轉移時萬一咳嗽,出了聲,叫敵人聽著就壞了,所以老師叫我們一想咳嗽就吃土坷垃,就止住了。”

“那一次,學校開了三天三夜訴苦會,老師問,你們爹娘都是烈士,他們是怎么犧牲的?你們面對敵人應該怎么辦?我們全哭了。我們能不哭嗎?我們這個學校的學生,全部是跟敵人有殺父母之仇!”

抗日小學是根據地兒童各種學習形式的統稱,有全日班、半日班、早班、午班、識字組等。

1942年,莒中縣文教科長石明遠具體籌劃,將官路小學改辦為“莒縣抗屬子弟小學”,抗屬小學由石明遠兼任名譽校長。他選派了思想進步、文化水平高的唐蓬仙當校長,盧兼三、虢文德、薛仲林、毛介卿、來運農等當教師。盧兼三是小店盧家孟堰村人,思想進步, 1938年7月,他在老家閑居。此時,八路軍山東抗日游擊隊第四支隊第六大隊開到了小店,盧兼三傾力幫助部隊做工作,當部隊暫時開走后,他到沂山避難,避難時讀到了一本薄薄的小書,這本書,改變了他的一生。這本書就是《論持久戰》。

這本書,讓本來只是革命的同情者的盧兼三徹底變成了一個堅定的革命者,他從此豁然開朗,并終生對毛澤東崇拜有加。

在此時的莒縣,還有許多人,也在行軍的間隙,在草屋的屋檐下,如饑似渴地讀這本書,并從中堅定了抗戰必勝的信心,比如曹吉亭。這個時候,他正在盧兼三的老家村莊。

后來,盧兼三擔任濱海中學教導主任、副校長等職務,建國后他到了曲阜師范學校負責工作,這個學校,就是王乃征曾就讀的山東第二師范學校。

而此時,這個抗屬小學,就是曹根培上的那所學校。抗屬小學分成了高、中、低三個年級上課。當時,根據地財政極其困難,部隊和政府工作人員都需要自己開荒種地,紡線織布,自己解決自己的穿衣吃飯問題,但是,抗屬子弟小學所有的吃飯、穿衣等全部由民主政府來負擔。

每個學生的衣服上都縫了一個紙條:莒縣抗屬子弟小學學生某某,請各村干部好好照管,將其送回學校等字。并蓋有學校公章,一旦失散,取出來找干部,求得幫助。

1944年冬天,在莒中縣,全日制抗小有48處,70個班,學生2390人,其中高小9個班,學生253人,半日制和其他學習形式52個班,學生812人,入學兒童占學齡兒童總數的70%。全日制的抗小學制是“四二制”,即初小四年,高小兩年。

曹根培回憶:那時我們用罐子底、盆底當石板來寫字。

在老家,十幾歲初長成的女孩子有一個特有的稱呼:識字班。這個稱呼,源于從抗戰時期的成人教育。當時,成人教育很重要的形式之一是常年性的婦女識字班,一是季節性冬學。識字班聞名天下,甚至成為年輕女孩子的稱呼。

冬學和婦女識字班的政治課程是廣泛而全面的,從抗戰道理,到互助變工、反迷信、反不衛生,大家平等、斗爭、革命前途等都進行學習。政治課不僅村干部和小學教師講,縣區干部也講,他們走到哪里,就到哪里的學習組織中講課。所以根據地的群眾,尤其是男女青年,在戰爭年代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思想教育。在這一點上,張鳳臻就很典型。她是一個典型的根據地識字班。她是個天性健康完整,沒有被壓抑的姑娘。她的眼里沒有壓抑,盡管已經年老,但是她的臉不是受氣的臉。

1944年橫山根據地共辦冬學96處,學員2000多人,婦女識字班102個班,學員1900多人。然而,這種教育只能在根據地內才能有條件舉辦。而在一河之隔的夏莊,就沒有可能舉辦類似的抗日小學。

在當時的濱海根據地,還有抗大一分校等學校。

中國抗日軍政大學在陜北創辦于1938年12月,第一分校是它的12所分校之一。1939年11月,奉命開到山東抗日根據地。校長周純全、政委李培南、副校長韋國清等帶領教師、學員1300多人,以“八路軍挺進縱隊”的名義,40多天長途跋涉,1940年1月到達沂水,3月,在山東招收第二批學員。抗大一分校直屬3個教學大隊,其中二、三大隊是在山東新招的,五大隊由原來一縱隨營學校改組而成,共有20個中隊2670人。抗大一分校堅持了抗大的辦學傳統,教學貫徹少而精和理論聯系實際的原則,在軍事方面,結合游擊戰爭的特點,開設連排基本知識、步兵戰術、游擊戰術等課程,并結合反掃蕩進行實戰教學。

1941年1月,抗大一分校第三期開學。學員編為三個大隊:第二大隊改為建國大隊,專門訓練地方政權的縣、區、鄉干部,每期4個月。第三大隊為特科大隊,訓練工兵、炮兵、機槍防化兵、測繪等專業干部,每期的學習時間為6個月。第五大隊是普通科,訓練連排軍事、政治干部。每期是4個月。

莒縣最早黨支部之一、西辛莊支部書記的創始人之一孔福亭,就屬于這個大隊。

抗大一分校為山東培養了軍政干部14000多人。1945年10月,它帶著第七期學員離開濱海,到了東北,當年年底,到吉林通化市,1946年春天,與抗大總校合并,改編為東北軍政大學。

山東根據地的三大教育系統:干部教育、社會教育、普通教育系統,都創造了奇跡。三個教育系統互相配合,互相補充,最大限度地運用各種教育資源,把山東軍民男女老少都納入到了學習中,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全民學習。是硝煙中空前絕后的壯舉。

山東根據地的教育,濱海是樣本,也是抗大一分校等學校的所在地。孔福亭畢業于抗大一分校,曹根培則讀了抗屬小學、烈屬小學、公安干校,他接受了完整的根據地教育。張鳳臻則上的是識字班。

曹根培唱起了他非常熟悉的一首歌曲,這首歌曲,我則是第一次聽到:吹起小喇叭,噠滴噠滴噠,打起小銅鼓,嘚嚨嘚嚨咚,手拿小刀槍,沖鋒到戰場,一刀斬漢奸,一槍打東洋,不怕年紀小,只怕不抵抗!

他說,這個歌,當時抗小的學生人人會唱。

第四章

夏莊:遍地英雄

從莒縣縣向南, 30公里處即夏莊鎮駐地。這個飄著綠茶清香的鄉鎮,街道整潔,南北通衢,日東、同三等幾條高速公路在此交會,是為數極少的全國文明鎮。這里也是莒縣建國前老黨員最多的鄉鎮,是中國本色精神的發源地。

日軍侵華期間,這里是日軍沿線南下的必經之地。這條60華里的路,承載了莒縣乃至整個濱海根據地太多的歷史,太多的記憶。所以,這條路,不僅屬于莒縣,也屬于濱海,屬于山東。

張相祿:第七鍘

1943年2月3日,濱海根據地夏莊鎮共產黨員張相祿被日軍用鍘刀鍘為七截,英勇不屈,壯烈犧牲。

張相祿的老屋凌亂不堪,一只老式掛鐘,長短針都已停止擺動。我好歹找到一只廢塑料桶,上面滿是灰塵,也只好坐下了。因為站著無法記錄寫字。

木床上坐著幾個人,他們是張相祿的孫子、曾孫。86歲的張乃發是張相祿的長孫。張乃發說:“鬼子來抓我爺爺那年我十二了,早晨剛起來,出去倒尿盆,一抬頭,看著大門口有兩人,都拿著槍,我嚇得扔下尿盆就往回跑。”

“從這個莊到鬼子炮樓六里路,就把我爺爺押到炮樓了。到了炮樓,先是在炮樓里審他,問他黨員名單,他當時不是黨小組長嘛!他知道誰是黨員。”

“他不說。先是灌辣椒水,灌進去,再踩出來,不說。鬼子看我爺爺不說,又把烙鐵燒紅了,烙他身上,他也不說。鬼子小隊長用刺刀把我爺爺的肋骨挑出來三根,他就是不招。”

“最后,鬼子實在沒招數了,就拿來了鍘刀。就是鍘牛草用的鍘刀。”

我是見過那種鍘刀的。底座為木制,上面一個大刀片,厚重,但很鈍。一般用來鍘麥草等喂牛所用。

張乃發說不下去了。屋子里陷入了靜寂。

過了一會兒,蹲在地上的張相祿的另一個孫子張乃秀說話了:

“毛家堰的漢奸去告的密,還有一個漢奸是史家莊子的,叫史鵬,鍘我爺爺的就是他。”

我問:這個史鵬,后來勝利后你們沒有去找他報仇嗎?

張乃發說,沒有。人家跑到東北去了,再沒找著。

沉默片刻,他又繼續回憶:“當時在那片樹林里看的人跟我家人說,我爺爺自己躺到鍘刀下,說共產黨員是嚇不倒的!快點來!”

“第一鍘,先鍘去了他的右胳膊。”

“這一鍘是鬼子鍘的,問我爺爺:你招不招?招了,你就不用死了,要是不招,就這么一鍘一鍘鍘死你!”

我問他:你覺得你爺爺應該招嗎?他招了,就不用死了。

地上蹲著的,床上坐著的,我故鄉這幾個最普通的農民都一齊搖頭:“那得死多少人啊!”

我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是,張相祿是黨小組長,如果他招認出了黨員名單,那么其他黨員必然受到日軍的屠戮,他們還是寧可自己的親人犧牲,不能讓黨受到更大的損失。

這就是我故鄉的農民,這就是我故鄉的人,這就是革命老區,這就是孕育了紅色政權的人民,這就是土地一樣憨厚廣闊的農民。

他們真的是最普通的農民。即使在村里,也只是最普通的那一種。他們全部以種地為生,沒有任何其他的收入,生活非常不富裕。張相祿的四個兒子中,兩個參加八路軍,其中一個犧牲在抗日戰場上,另一個退伍后回到村里,沒有任何職務。他們全家包括孫子輩,沒有一個在外工作。

屋子里又靜下來。

我已經不忍心再追問當時細節。這種追問對眼前這幾個樸實農民,實在是太殘忍。雖然時間過去了73年,可是,有些傷疤是永遠都會疼痛、永遠無法痊愈的。如果輕易遺忘,那是對自己和歷史最大的背叛。

張乃發忽然說了幾句:“后來,家里人去夏莊鬼子炮樓找尸首,找不著了,叫狼狗全吃了。那樹林子里就剩下他的破棉襖頭子,都碎了,棉花一塊塊的,還有那個血,淌得到處都是。”

“出殯的時候,就扎了個紙人,放上衣裳,權當是人了。”

“全家不敢在墳上哭,怕漢奸瞄著了再去告,晚上家來,我睡一覺醒來,聽著我大大小聲哭。”

“我爺爺一輩子最恨的就是人欺負人。”

因為痛恨欺凌,痛恨讓人到家門上欺負,所以這個已經當了爺爺的農民,才沒有選擇做一個亂世順民,沒有茍且偷生,才會義無反顧地加入中國共產黨,加入到反抗異族入侵的斗爭中。

張相祿的名字,也將以無畏的英雄壯舉和慘烈、血氣、犧牲,永留史冊。

從張家出來,天晚了,我還是堅持去張相祿犧牲的地方看看。從夏莊黨委往南,約2華里,在國道的東側,一處高坡上,那就是70多年前鬼子的據點所在。

它的后面,在一片瓦礫堆中,開著一樹桃花,粉粉的,在灰色的天空里,分外明媚。

下了山崗,崗東邊是幾排房子,看樣子是這個村子的一部分,再往東,是一片水,東邊,是一片樹林,樹林里有條溝,這條溝里的水,通往沭河。

張相祿就義的地方,就是這片小樹林。

這是2015年4月3日的黃昏,春寒正劇,樹林里毫無綠色,樹干筆直干瘦地伸向天空,地上,草還是枯的。73年前的2月3日,比這個季節更冷,那是真正的冬季,一個共產黨人的身體在鍘刀下斷為七截,他的鮮血從鍘刀下流出,漫過樹林,流向河溝,再流向沭河。

我想起那些嘲笑共產黨員的人,請他們到這個小樹林,到這里看看,請他們捫心自問:換做是他,他能不能在日軍的鍘刀前挺住?在這樣的時刻,才能看出,人的骨頭是不是硬的!在這里,問一問他:共產黨員對人民的忠誠,究竟有沒有意義!

那個村民告訴我,他的爺爺就在現場。鍘了第一刀后,劊子手——既有日軍,也有民族敗類,還有一個翻譯,是等了半個小時后,多次逼問張相祿說只要你交代了名單,就放你走!說你這么大年紀了,還鬧什么革命!家去抱孫子吧!

張相祿就一句:共產黨員就是我!

半小時后,漢奸鍘了第二刀,張相祿的左臂先被鍘下來了。鍘刀甚鈍,現場血流成河,圍觀的中國人都悄悄地低下頭,不忍看了。

鍘到第七鍘的時候,在場所有的中國人,全部都低下了頭。

70年過去了,現在年輕人已經越來越沒耐心聽這些了,他們騎著摩托,染著黃毛,從小樹林前呼嘯而過。這個小樹林,烈士就義的地方,在“有毛主席的時候,還有學生每年清明來獻花,后來,毛主席沒了,就沒有人來了。”

我沒有準備鮮花。瓦礫堆上的桃花開的雖鮮明,但桃花輕薄,將此花送予先烈,似乎不妥。于是我向著小樹林的方向,鞠躬。

天色已經暗下來,暮色四合。從坡上出來,我們回到車上,迅速發動。轉過一條路,就看到了夏莊黨委的大門,看到那白底紅字“中共莒縣夏莊鎮委員會”的牌子,心里有著說不出的踏實和安全。

是的,安全。

這是張相祿他們用生命換來的,人民的政權,我們的政府。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我們,這些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在這里工作、生活,再不用擔心隨時會被異族的皮鞭抽向腦袋,不用擔心在某個寒冷的早春被冰冷的鍘刀奪去生命。

鼻子酸楚,幾乎流下淚來。

晚上,回到駐地,新聞頻道正在播出日本修憲的新聞。70年前的那場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卷入人口最多的戰爭,真的結束了嗎?

我清楚地記得,黃昏在日軍據點舊地后那個村民說起張相祿就義時的慘狀時,他臉上的表情,有恥辱——那是被人欺負的恥辱,有同仇——這個不難理解,也有思考等等。他最后一句嘟囔了三個字,我聽的卻很清楚。

那是:“咱中國。”

咱中國。

我也在心里默念了這三個字,但沒有說出聲來,靜寂了幾秒種。旁邊,瓦礫堆上的桃花開得灼灼。

濱海部隊:我們用血肉來保衛祖國和人民

在山東作戰的八路軍主力部隊,是八路軍115師。八路軍115師是由紅軍第一方面軍第一軍團、第十五軍團和陜南紅軍第74師改編成的。師長林彪,當時31歲,副師長聶榮臻,當時38歲。參謀長周昆,政治處主任羅榮桓,當時35歲。政訓處副主任肖華,年僅21歲。他是師旅干部中年齡最小的。

在濱海,除了主力部隊,還有一支地方的人民武裝。

1945年擔任濱海軍區武裝部長的馬驊曾經這樣回憶到:濱海區的人民武裝,是到1940年春天才有了發展。起初,是在沭河沿岸,還有莒中、莒北、日照的部分地區。那時,濱海是處在三面封鎖分割的形勢下,較大的村鎮有大店、夏莊,都被敵人占領,臺濰路、莒日公路沭河沿岸據點密布,但是,就是在此時,人民開始認識到共產黨是他們的救星了。

一旦他們知道八路軍是他們利益的忠實保衛者,他們就有了奮斗的方向,有了生存的依靠,于是,他們組織自衛武裝了。他們開始意識到:有八路軍,才有我們,沒有八路軍,就沒有我們。只有斗爭,才能活下去。

濱海地方武裝的發展,首先是人民集中一切力量,來反抗異族入侵。這不是強制,而是從不斷的宣傳教育中,從群眾自身的經驗中,使人民自己覺得,如果沒有強大的人民軍隊與自衛武裝是不堪設想的,他們是把八路軍當成了自己翻身的武裝,所以才會有成千上萬青年自發地上前線,無數少女送未婚夫上前線的事情,這是整個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事。

這個空前的改變,沒有深奧的意義,只是一個事實,那就是共產黨集中了人民的意愿,組織起來,建設起人民自由民主的生活。

因為軍隊是真正為了人民而去打仗,所以產生了軍民不可分離血肉相連的關系。

這也是共產黨的軍隊與歷史上世界一切軍隊的根本區別。

其實,一直到今天,解放軍也依然是中國的老百姓最信任的一個群體,它在老百姓心里,并不僅是職業軍人,更是親人,他們親切地叫他們“子弟兵”“最可愛的人”。

1940年,在夏莊,就有一支小小的隊伍在活動,這個部隊叫濱海青年一中隊。這是一支青年的隊伍,青春的隊伍。隊伍的成員都在20歲左右,所以叫青年一中隊。它主要的活動范圍就是在夏莊。或者,更準確一點,是在我的村莊附近。

濱海青年一中隊的主要組織者,是張明曉。這一年,他剛剛十七歲。后來,楊雷從地委特務營一連調到地青委做軍事工作。

10月,劉官莊村的偽保長來到青年一中隊報告敵情,他說莒縣城的漢奸常竄到他們村要吃喝、搶東西、亂抓人、糟蹋婦女,弄得民不聊生。他要求一中隊在敵人出動修路時揍他一頓。楊雷和韓風盈對此情報不放心,就派來成禎化裝到鳳凰山北邊的車輞溝村調查,確信這個情報是真的。

車輞溝是兩個村,分別是東車輞溝和西車輞溝。來成禎找到的這個人叫陳長福,是東車輞溝的共產黨員。來成禎又找了幾個人核實,他放心了。于是就回到了青年隊的駐地后山后村。不久的一天深夜,莒縣七區委送去了重要情報,莒縣城的日軍和漢奸準備在第二天出動,抓人修大官莊以南的臺濰公路。

青年一中隊聽到消息,摩拳擦掌,進行戰斗準備。天不亮,隊員從后山后村秘密向北出發,從這個村子到鳳凰山,大約十華里。他們不走大路,翻山越嶺,經過小莊子、大莊子、西旺疃,天亮前到了我的村莊左宅子村。這是距離鳳凰山最近的村子,他們悄悄地經過村莊,在本村兒童團員的帶領下,摸到鳳凰山殘寨墻邊埋伏起來。

這一戰打得很痛快,槍聲響起,敵人完全沒有準備,還沒反應過來,青年一中隊的小伙子們已經風一樣從鳳凰山上跑下來,過了河。

他們看到對岸八個敵騎兵飛奔到沭河邊,四處搜尋,敵人趴在西河堤樹根旁,向河東射擊。卻不敢穿過開闊的沭河,因為河那邊就是根據地了,不久悻悻撤退。

鳳凰山之戰后不久,也就是1940年10月21日,在濱海地區的九支隊、一支二團、地委特務營,統編為山東縱隊二旅,下設三個團和一個特務營。青年隊的所有隊員,除了韓鳳盈、來成禎等十三人仍留在七區繼續擴大青年隊外,其余的全部編為二旅特務營。從此,青年一中隊成為了地方主力部隊的一部分。

兩年后,1942年,特務營整編到濱海老四團,也就是二旅四團。

1942年4月1日,濱海地委正式成立,王眾音任書記。濱海地委下轄日照、莒南、莒中、沭水、贛榆、海陵、臨沭7個縣委和莒北、日北、馬陵3個工委。

與地委同級的行政機構仍然叫濱海專署,謝暉任專員。同時,成立了濱海軍分區。

濱海區位于華北、華中兩個地區的接合部,形勢相對穩定。此時,經過共產黨的艱苦努力,已經逐步形成了鞏固的根據地,成為了山東解放區的戰略后方。

到此時,濱海擴大了。

這年的6月,山東分局發出《關于地方武裝組織領導問題的指示》,規定地方各級黨委要對地方武裝統一領導,黨委主要負責人兼任地方武裝主要負責人。山東軍區發布訓令,強調發展人民武裝。濱海區迅速貫徹,人民武裝迅速發展。1942年底,自衛團發展到了5萬人。

這些人數,是當時人口總數的2.6%。1943年,則達到了3%。1942年到抗戰勝利,濱海區民兵單獨和配合主力作戰10968次,攻克據點142個。這個當然是不完全統計。

同一時期,在同一地區,也就是沭河西岸,還有一支隊伍。這就是濱海職工大隊一中隊。

1940年初春,橫山根據地已經基本形成并得到鞏固,根據地的七、八、九區大部分村鎮,基本都建立了區、鄉、村基層抗日民主政權和抗日群眾團體。

從1940年下半年開始,魯東南地區開辟了臨(沂)東、贛(榆)北地區,計有18個區的600多個村莊,使蒼馬、臨東、贛北與莒南、日照根據地連成一片。到年底,建有日照、莒南、莒中3個縣委,臨東、臨贛2個工委,共有19個分區委,75個鄉支部,205個分支部,1172個黨小組,10035名黨員。民主政府的政令能下達2000個村莊。

1940年4月10日,正在這幾區做群眾工作的來逢義和陳書綏接到濱海軍區通知,4月15日在三區的桑園大土門召開濱海職工總會成立大會,要他們倆參加。會上提出要擴大職工自己的組織,建立職工武裝。

4月14日,八路軍山東縱隊濱海大隊第一中隊成立。這個隊伍最經常的活動地點就是沭河西岸,從大官莊到挪石溝的那一段臺濰公路。

這是他們最熟悉的地方。臺濰路大官莊到夏莊路段的幾座橋,被他們多次拆毀,路被他們扒掉,這條路一斷,莒城到臨沂段的交通即斷絕,日偽軍的電話線也被他們割斷。與青年隊一樣,濱海職工大隊一中隊也編入了正規部隊,他們編入了八路軍山東縱隊二旅特務營。

青年有青年隊,職工有職工隊,婦女有婦救會,兒童有兒童團,還有農會,每一個年齡的群眾都被組織起來,承擔起了抗日救國的職責,有了這樣全方位組織起來的人民,這樣全力以赴支持人民軍隊的群眾,勝利是必然的!

共產黨是窮漢黨,

窮漢支持它,它就興旺!

在1943年早春,張相祿被日軍殘忍殺害時,有一個15歲的少年在場。他當時是日軍夏莊據點的雜役,在第二年參加了八路軍。

四十年后,他的兒子娶了張相祿的曾孫女,他就是李春田。李春田出生在夏莊鎮李家抱虎村,他1944年參加八路軍,194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回憶起1943年被日軍抓去時的恐懼:“剛進炮樓,鬼子就把狼狗放出來了,叫狼狗把爪子搭在我肩膀上,舌頭伸出來。”

“鬼子就在一邊嬉笑,叫翻譯上我后邊看,說看這小孩尿嚇出來沒有。”

“到了當年年底,瞅準空,我跑回了家,第二年我16了,怎么也要走,要去當八路軍,打鬼子!”

“那時候,紀律嚴明!不能隨便上老百姓家里敲門!晚上住宿有時在廟里,有時候在野坡里。有次我晚上正睡著,突然覺得后腦袋疼,醒了,一看神像扛著大刀,在那里瞪我,嚇壞了,想是不是神仙顯靈了?再看看枕的那塊磚頭,中間有道縫,一堆臭蟲趴在那里,把我咬醒了。”

“這就是好的了,還有時候,就在人家的門樓下邊睡,那也頭上能有點兒遮擋啊,還有晚上在野坡里,什么遮擋也沒有,不管冬天夏天,就那么敞著頭,下雨時叫雨淋的啊。”

“打這個天下,不容易!把鬼子趕走,可不容易啊!”

“我的部隊是咱濱海軍區的老六團,沒什么好槍,就是土壓五嘛。在部隊里吃的最好吃的東西?行軍時最好的東西就是炒熟的面,放在布袋里,抓一把吃一口,再喝一口水。”

“那時候要是能吃上塊油餅,那就是過年啊!打泊里時是發了油餅,真是好吃啊!”

“多數時候吃糝子煎餅,那東西不好消化,我想的清清楚楚,有一次在戰場上一個戰友被鬼子的刺刀挑破了,腸子流了出來,滿地都是沒消化的糝子煎餅,鬼子就嘲笑我們:你吃的豬狗食,還跟我們拼命?”

“我聽這話,就跟他們拼了命,這些王八蛋上我們家門上來欺負,好吃的叫他們搶去吃了,好東西叫他們搶走了,還不叫我們活,沒有天理了!我們中國人就算吃著豬狗食,也得把你們這些禽獸趕回你們的老窩去!”

“有時急行軍,一晚上跑一百多里路是常有的事,晚上脫鞋,鞋里全是血水,鞋經常露著腳趾頭,那是常有的事!到了1944年年底,咱們八路軍壯大了,把鬼子炮樓一個個打下來了,鬼子就跑去了莒縣城,后來咱又把莒縣城也打開了。”

“接著又跟著部隊上北走,打膠東泊里,全部消滅了盤踞在坡里一帶的日本鬼子。”

“在江蘇那年,有一回,實在是累了,瞇了會兒,醒過來就找不到部隊了,我知道掉隊了。就向北跑,想著北邊是咱老家,咱部隊是從北往南走的,北邊安全點兒,跑到下半夜,黑乎乎的,不知道到哪里了,聽著對面來了一支部隊,又說又笑的,我就知道,這個,不是咱們的部隊,不是自己人!”

“你想想,咱八路軍的紀律多么嚴明齊整,晚上行軍,絕不會又說又笑的,咱們的部隊不管多少人,帶什么東西,只要要求安靜,那就肯定沒一點兒聲!”

“我藏一邊,等這個部隊過去了,就抹過頭去朝南跑, 天明的時候好歹趕上了大部隊。那回可太危險了。”

“你說共產黨有什么好處?有什么招?”

“共產黨是窮漢黨,跟咱窮漢拌拉到一塊,你想想,天下地主多還是窮漢多?現在叫富人——是他們多還是農民多,窮漢多?”

“窮漢,農民擁護共產黨,它就沒有干不成的事。”

“你看,共產黨就是跟窮人、老百姓拌拉成一塊,就對了!”

“沒有人民,就沒有共產黨!”

“不能不靠人民啊!”

當夏莊的民兵在沭河邊開展大戒嚴,在中國的南方,毛澤東的故鄉湖南長沙,第三次長沙保衛戰取得了抗戰以來最輝煌的勝利。再遠一點兒看當時的世界局勢:日軍在太平洋戰場節節勝利,1月2日,日軍攻占了美國防御的菲律賓首都馬尼拉,11日,日軍攻占英國軍隊防御的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中國軍隊在長沙的勝利,在當時的世界反法西斯戰場上一枝獨秀。

這個勝利,鼓舞了全體中國人,堅定了中國人抗戰到底的決心。同時,對于美、英等處于慘敗之中的盟軍,也算是一點兒安慰。

此時,中國戰場牽制著日軍三分之二的主力部隊。中國的抗戰決心與表現,對太平洋戰爭有決定性的作用。

在山東半島的東南方,1942年的春天來了。但是,這時的抗戰形勢顯然并不是春天。然而,1942年4月1日,中共濱海地委正式成立了。它轄日照、莒南、莒中、沭水、臨沭、贛榆、海陵7個縣委和莒北、日北、馬陵3個工委。

1942年8月,山東縱隊第二旅機關改為濱海獨立軍分區,何以祥任司令員,王敘坤任政委,轄第五、第六團。

1943年3月,115師與山東軍區合并為新的山東軍區后,濱海獨立軍分區改為濱海軍區。司令員陳士榘,政治委員符竹庭、唐亮,副司令員萬毅,參謀長何以祥、胡繼成、張仁初,政治部主任劉興元、賴可可。先后轄3個軍分區、1個支隊另6個團。

其中,第一(濱北)軍分區,在1943年夏成立。司令員梁興初、黎有章,政治委員劉西元、王眾音,副司令員侯世奎,副政治委員李仲林,參謀長黎有章,政治部主任安征夫、曹思明。

第二(濱南)軍分區,1943年10月成立。司令員羅華生、覃士冕,政治委員谷牧、劉西元,副政治委員王樹君,參謀長賀健、嚴似海,政治部主任王樹君(兼)。

第三(濱中)軍分區,1944年6月成立。司令員趙杰,政治委員田海山,副政治委員王建青,參謀長李梓斌,政治部主任黃玉昆,參謀主任石一宸。

濱海支隊由1942年8月脫離國民黨軍的原第57軍第111師編成,轄3個團。

司令員萬毅(兼),政治委員覃士冕、王維平(王振乾),副司令員彭景文,參謀長王文清、管松濤,政治部主任王維平。

第六團,就是原來的教導第二旅第六團。團長曾國華,政委劉西元,參謀長賀東生,政治處主任高先貴。這就是在濱海威名赫赫的“老六團”,這個團是絕對的主力團。

還有一個第十三團,也是主力團,是由原教導第五旅第十三、第十四團和旅直屬隊一部合編而成。團長梁興初。

第二(濱南)軍分區,司令員覃士冕、王建青,政治委員谷牧,政治部主任趙昭,參謀主任郭廷萬。

1943年,濱海軍民對敵作戰908次,攻克據點64處,殲敵1萬多人。據年底統計:有職工會員10455人,農救會員61251人,青救會員9429人,婦救會員22820人,民兵38999人,自衛團員119119人,兒童團員12847人。

從1944年春開始,在中共山東分局、山東軍區統一指揮部署下,山東抗日根據地軍民積極主動地開展了攻勢作戰,春季攻勢首先在濱海區拉開序幕。

1945年1月下旬,偽諸城保安隊張希賢部1500多人反正,其據守的32個據點被八路軍摧毀。繼之,濱海區部隊又進行了大規模的夏季攻勢,生俘梁鐘亭,解放了郯城,擴大了濱海和魯南區的聯系。

8年抗日戰爭中,濱海區地方武裝部隊發展到3.6萬人,民兵4萬余人,自衛團11萬多支;斃傷俘日偽軍4.8萬多人,繳獲各種槍支2.5萬多支,炮30門;擁有人口500萬,控制國土1.33萬平方公里;黨員發展到2萬余人。

1945年8月16日,濱海軍區主力部隊編為山東軍區第一、第二師和警備第十、第十一旅,參加山東抗日大反攻。第一師師長梁興初,政委梁必業;第二師師長羅華生,政委劉興元。10月,第一、第二師進軍東北。

1946年7月,濱海軍區撤銷。

第五章

山東小延安

從夏莊往東,過了沭河,就是小店了。正下著雨,河邊青草葳蕤,草葉上雨水晶瑩,樹林也正在雨中靜默。從小店往南,開車約20分鐘,即到大店。

路的東邊出現一座大院子,黑瓦白墻,氣勢沉凝。這個院子大門朝西,這就是八路軍115師和中共山東分局以及山東省政府的舊址。

這片建筑的規模和品質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它是典型的北方風格院落,是雅致的,除了中國山水詩歌一樣的雅致之外,它還有一種大氣沉凝。在雨中,它安靜地沉默著,雨落在青石板路上,細雨濕流光,更增添了一分靜謐的情致。看到它,你會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北方詩書豪富之家,任何暴發戶的涂朱飾金之屋,在這樣的建筑面前,都自慚形穢。看到它,你會感嘆莒縣先人在這片土地上創造的巨大輝煌,財富的積累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莊氏的讀書人400多年不曾斷絕,他們延續著儒家耕讀傳家的夢想。

從戰工會到政委會到省政府

從正門進去,雨越下越大,直接轉進八路軍115師舊址。這個院子天井特別寬闊,一色青磚鋪成,潔凈整齊。據說,這是把原來房子的南屋拆除了,為了保證視野開闊,便于屋內居住的人及時沖出轉移。

正屋內是原來115師的會議室,旁邊屋子是羅榮桓的居室。70年前,山東省政府就在這間屋子里宣告成立。

1941年到1945年,山東黨政軍領導機關曾長期駐扎這里,山東根據地的各項工作大多是在這里決策、部署、試點,然后推向全省的。

1941年3月,山東抗日根據地進入最困難的時期。中共中央山東分局、省臨參會、省戰工會、八路軍115師司令部等黨政軍領導機關,省工、農、青、婦、文群團機關和新聞、文化、教育、衛生、金融、經濟等附屬機關一萬多人,由魯中遷移到濱海,直到抗戰勝利,在長達四年半的時間里,濱海一直是山東抗日根據地的黨政軍指揮中心和文化中心。

建國后,肖華說,抗日戰爭時期,山東的黨政軍領導機關長期駐扎在莒南,許多重要會議在這里召開,許多重大決策在這里制定,莒南、濱海是山東的“小延安”。

1945年8月13日,山東省政府在此成立。這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成立的第一個省政府。

至此,莒縣那一抹延續千年,從毋忘在莒的大義到王盡美的大智和永遠敢為人先的精神,在這里得到了承接。

山東省政府的前身是山東戰工會。

山東省戰時工作推行委員會是個什么性質的組織,許多人弄不清楚。有的以為是個社團組織,有的以為是個群眾組織,有的以為是個學術組織。

都不是,山東省戰時工作推行委員會,是初期的山東省級政權組織。

一九四〇年七八月間,在臨沂邊聯縣(現沂南縣)青駝寺召開了山東省各界代表參加的聯合大會。這是抗戰時期,具有人民代表大會性質的一次會議。

會議決定成立山東省臨時參議會(民意機關)和山東省戰時工作推行委員會(簡稱戰工會,行政機關)。大會于七月底選出了黎玉、張經武、李澄之、陳明等二十三人為戰工會委員。八月十七日,召開山東省戰工會成立大會,在五百多各界代表面前,在山東省臨時參議會范明樞參議長的監誓下,由戰工會首席組長黎玉帶領全體委員會宣誓就職。從此,山東人民組建起自己的新民主主義性質的省政權。

根據劉居英回憶:“一九三八年初,韓復榘退出山東,各地舊政權紛紛崩潰后,山東處于無政府狀態。我們本應抓住這一歷史良機,放手建立新政權,創建抗日根據地。但是,由于山東黨過去長期處于地下地位,對建立民主政權建設抗日根據地的作用認識不足,沒有放手大膽地創建政權,喪失了歷史良機。”

“日軍占領徐州后,繼續南侵,在山東的日軍只占大城市和重要交通線。一九三八年初,韓復榘被處決后,蔣介石委任沈鴻烈為山東省政府主席。沈鴻烈由大后方經河北進入山東,并于十二月率其政府機關進駐沂水縣東里店,占據了魯中山區。入魯后,他網羅山東境內一些舊官吏、豪紳地方和部分國民黨分子,到處任命司令,建立反動武裝;又到處派專員、縣長,企圖恢復其舊的統治。他假抗日、真反共。在軍事上、政治上不斷對我制造摩擦,進攻抗日軍民,企圖消滅抗日力量。這樣,在山東形成了敵、我、頑三角斗爭的局面。”

一九三九年二月,中共中央指示:“我黨必須堅持獨立自主原則,在冀察魯三省放手發展與擴充武裝部隊,建立與擴大抗日民主政權。 ” 四月,中央給山東分局的指示中,批評山東過去退讓太多,“未能在省府、縣長西逃時,普遍委任自己的縣長。”“今后如有專員、縣長逃跑,我即委任專員、縣長。”“建立堅強的抗日民主政權,不讓任何人撤換”。三月,八路軍115師一部,在代師長陳光和政委羅榮桓率領下,進入山東。六月,中央軍委又組成了八路軍第一縱隊,派徐向前、朱瑞入魯,統一指揮山東部隊。

日軍占領廣州、武漢后,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其兵力不斷向華北回師,加強對敵后戰場的進攻,占領了全部縣城,并向重要鄉鎮伸展。從一九三九年夏天起,開始對抗日根據地“掃蕩”。在反“掃蕩”和反摩擦斗爭中,發展壯大了抗日民主政權,成立了省、專區、縣、區的憲政委員會,舉行了國大代表的預選;建立了行政區、專區、縣、區、鄉參議會和抗日民主政府。

到一九四〇年夏,已建立了一個主任公署,十個專員公署,七十多個縣政府。有統計的七十一個縣政權中,民選的縣長六十七個;二百三十二個區政權中,民選的區長一百八十六個。民選的鄉長約占三分之二,民選的村長約占二分之一。

聯合大會通過了《山東省臨時參議會組織條例》和《山東省戰時工作推行委員會組織大綱》,投票選出了范明樞等八十一位省參議員和黎玉等二十三位戰工會委員,通過和頒布了《山東省戰時施政綱領》。由此,山東省級的抗日民主政權誕生了。

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是抗戰時期山東根據地最艱苦、最困難的時期,根據地被摧殘、分割和封鎖,許多地方變為游擊區。一九四三年是山東形勢轉折的一年。首先,實行了黨的一元化領導,使各級黨委成為各地區黨政軍民各個工作的集中統一領導機關。同時,成立了新的山東軍區,中央決定由羅榮桓任司令員兼政委、黎玉任副政委、肖華任政治部主任,統一領導和指揮山東所有的主力部隊和地方武裝。

到一九四四年底,山東的抗日民主政權已有五個行政主任公署,二十二個專員公署,一百二十七個縣政府,八百五十多個區政府。解放區人口增至兩千萬左右。

一九四五年八月,經山東省參議會、政委會第二十次聯席會議推選黎玉為山東省政府主席,前政委會的行政委員均為省政府委員,原政委會的各處改為省政府的各廳。省政府的組織和成員是:主席兼司法廳長黎玉,秘書長兼公安總局局長劉居英,民政廳長梁竹航,財政廳長艾楚南,實業廳長薛暮橋,教育廳長楊希文,衛生總局局長白備伍。

至此,山東省級人民政府由半合法到合法,名正言順地完備建成了。

劉居英回憶到:“山東省各級人民政權的創建與成長,始終處于嚴酷的抗日戰爭中,處于激烈的敵、我、頑三角斗爭中。我政權的主要任務是充分發動和組織群眾,創建鞏固的抗日根據地,以人力、物力全力支援戰爭奪取勝利。”

山東省政府成立時下轄5個行政公署,分別是膠東、渤海、魯南、魯中、濱海行政公署。解放戰爭中后期,魯南、魯中、濱海三個大戰略區合并為魯中南區,由此,始有八百里沂蒙的區域范圍。

去年,在橫山母親崔立芬那里,她說給八路軍一個大官叫羅榮桓的做過軍鞋。

算算時間,從1938年帶115師進入山東,一直到1945年離開山東去東北,羅榮桓在山東正好7年。其中,自從1940年帶領山東黨政軍機關進入濱海,就一直在這塊區域,時間長達五年。小店與大店近在咫尺,他穿小店的橫山母親做的軍鞋,這就非常可能了。

羅榮桓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十大元帥之一。在山東根據地工作期間歷任八路軍115師政治部主任、山東軍區司令員兼政治委員,中共中央山東分局書記,是山東黨政軍的主要負責人。羅東進回憶說:“父親逝世前說,我一生選擇了革命道路,沒有什么可分給你們的,就留給你們一句話:堅信共產主義這一偉大真理,永遠干革命。”

羅榮桓逝世后,毛澤東為他賦詩:“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

到1940年10月,山東抗日根據地得到較快發展,達3.6萬平方公里。整個抗戰時期,以八路軍山東縱隊為主體開辟了膠東、清河、魯中根據地,以八路軍115師為主體開辟了冀魯邊、魯西、湖西、濱海根據地。八路軍發展到了12.4萬人。

到1945年8月,山東八路軍已經發展到8個師、12個警備旅。1937年7月山東八路軍數量為零,1938年12月為2.45萬人,1940年10月為12.4萬人,1945年8月則到了27萬人!

抗戰八年,山東殲敵占共產黨殲敵總數的30.9%,山東八路軍占共產黨部隊總數的22.5%。

一塵不染

1941年擔任第一任莒南抗日民主政府縣長的,正是王盡美的村莊大北杏的王東年。

王東年從小對王盡美十分景仰。他與王盡美的兒子王乃征是諸城省立第13中學的同學,又是親密戰友,兩個人在1937年10月、11月加入中國共產黨,一起組織抗日武裝,到1940年,他當選為莒縣參議會參議長。這時候,他剛剛25歲。

王乃征一直在莒縣北部工作,后來去東北,而王東年則在1941年1月,到莒南縣抗日民主政府當了縣長。當時,這個26歲的縣長穿一件粗布棉襖,腰里束一根布繩,頭戴黑氈帽,腳穿蘆草毛窩子。他在當地有這樣一個稱呼:“莊戶縣長”。

1942年春荒,許多村民餓得奄奄一息,王東年給大北杏村家里寫了一封信。他懇求父親把他家的祖墳上幾十棵大柏樹鋸倒,賣掉,再把這筆錢送到莒南來。用這個錢買糧食,幫助莒南本地村民度過災荒。

他的父親照做了。老人找到本村農民,到祖墳把幾十棵大樹砍倒,又親自賣掉。砍倒大樹的時候,老人跪在祖宗墳前,百感交集。

這幾十棵一直生長在莒縣大北杏村的大樹,一共賣了200多塊銀元。老人又親自送到莒南,兒子接過錢,立刻交給了當地各村災民。這幾十棵莒縣大北杏村的大樹,最終化成了莒南人民口中的糧食。這就是共產黨員,這就是共產黨的縣長。

今天的莒南人并不知道,他們的第一任縣長王東年,他的入黨介紹人,是王乃征。王乃征是王盡美的第一個兒子。

一個父親的忠良和悲傷

在莒南,還有一個故事在流傳。

一位父親,把自己的三個兒子全部送到了共產黨的部隊里,三個兒子在幾年里,全部犧牲在戰場上。

這個父親,就是劉永良。

劉永良已經早就去世了,我找到的是他的孫子劉炳茂。這是他唯一的孫子和后人。

劉炳茂記得,他的三叔去世的時候,是冬天,那是1950年,莒南的冬天特別冷,而朝鮮戰場上更冷。就在一個下大雪的早晨,噩耗傳來了:劉家的最后一個兒子,在朝鮮戰場上犧牲了。

劉炳茂說,“我爺爺當時瘋了一樣,從屋里跑出去,跑到后山上,棉襖上的扣子一個個繃掉,他把棉襖摔在地上,露出胸膛,拼命用拳頭捶著,后來一頭倒在地上,眼怎么也睜不開。”

劉炳茂跟在后頭,跌撞著跟過去,叫爺爺爺爺!很長時間,他的爺爺才睜開眼睛,眼睛沒有焦距,一片血紅。爺孫倆在大雪里一個拖一個,不時摔著跟頭,總算回家了。

整整四天時間,劉永良不吃不喝,一個人到村子的北邊,遠遠看著北方,那是他的三兒子犧牲的地方,叫著兒子的名字。

那是一個父親的悲傷。

失去兒子的傷痛,劉永良不是第一次感受到。當他的第一個兒子,也就是劉炳茂的父親犧牲后,他在屋里坐了一夜。他的妻子早就去世了,三個兒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既當爹,也當娘。

劉炳茂一直到現在,不知道自己父親的模樣。父親犧牲時,他還不知道意味著什么,區里送來北海幣的撫恤金,他還不知道為什么給家里錢。

到了1948年,劉永良勸說兒媳婦改嫁了。當時劉炳茂的母親26歲,劉永良是個明大理的人,他說兒媳婦年輕,不能在家守著。劉炳茂哭著不走,在他心里他哭著,這是為什么啊!為什么叫我從我家里走啊?

到了劉永良的第三個兒子犧牲,除了劉炳茂,另外的兩個兒子都沒有留下后代,他們都很年輕就犧牲了,劉炳茂就被送回了爺爺身邊。因為,這個家里,只有他這一條根了。

劉永良把二兒媳婦、三兒媳婦,全部都當女兒嫁了出來。

當他的三兒媳婦也在1955年嫁出來的時候,全村人都知道,劉家的三兒媳婦又走了。從此,劉家的院子,再也沒有女人的身影了。

劉炳茂成了爺爺唯一的親人。他很清楚,如果不是有他,他的爺爺早就撐不住了,他早就到那個世界找他的三個兒子了。

他說,“其實我三叔完全可以不去參軍的,因為我家都死了兩個了,領導都知道,結果,我爺爺還是去給我三叔報了名。”

“當時我三叔剛結婚十天,他實在不想走。”

“他說,爹呀,我兩個哥哥都沒了,我在家伺候你,過日子,不行嗎?”

“我爺爺說,國家需要你。現在美國鬼子又打朝鮮了,咱都不出頭,國家怎么辦?”

“我三叔還是不大愿意,說我才18歲,個子又不高。”

“我爺爺說:你扛得動槍,就能上前線!”

三個兒子全部戰死在疆場,劉永良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老人在1976年就去世了。我無法找到他,我只看到他的照片,人的所有經歷,都會在臉上和眼睛里留下印記。我看到,那眼睛里,是一個父親的悲傷。除了這個,還有如他的名字:忠良。這是國家的忠良,這是人民的分量。這是把心,把所有的兒子,都交給了共產黨的人民忠良。這是人民對一個政黨的信賴與托付。

它重如千鈞。

它貴如黃金。

每一個共產黨員,每一個這個國家的執政者,都應該想一想,如何才能不辜負,這樣把三個兒子的生命全盤托付的信賴啊?如何才能不辜負這樣的人民?劉永良老人浸滿滄桑和悲傷的眼睛在看。

劉永良的家,在當時的莒縣第九區。當時,最初在這里傳播共產黨的思想和抗日主張的,是誰?是誰影響了他的思想,讓他成為一個堅定的革命者?

我問劉炳茂。

劉炳茂抹干眼淚,說出了一個名字:曹明樓。他說,我爺爺經常說從他到了我們那里,他才睜開眼,以前就在黑洞里。

曹明樓,這是個不陌生的名字。這個曹吉亭的同村人,在莒縣大地第一支共產黨領導的抗日隊伍里,他沒有缺席。在莒南,他把火種傳到了這里。

程金瑞:青春火炬 燎原齊魯

在莒南,還有一個人,他既是抗日小學的學生,又在畢業后成為抗日小學的校長,又是山東省第一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建立者之一,這個人,就是程金瑞。1948年,他作為優秀青年團干部跟隨華東野戰軍南下,后留在河南工作。

1926年8月,程金瑞出生在莒縣十字路的南十橋村。程家祖輩是莒縣農民,此時,距離他出生的村子北90公里的王盡美的墳墓上,青草已經繁茂。

程家糊口艱難,但是他家的泥巴房子里卻是飄著書香的。父親程鳳玖是私塾先生,熟讀舊學,他家因此比普通農民家多了一分知識分子的清雅。1941年,程鳳玖在掃蕩中救了幾個八路軍戰士,并送三兒子程金利、四兒子程金瑞參加了八路軍。這一年,程金瑞15歲。到了1943年,程金瑞被選派到濱海中學學習。一年后,加入中國共產黨。

18歲時,他被派到大山前抗日小學當校長,兩年后,教出的99個孩子全部參加了八路軍。

他一邊當校長,一邊還兼任著筵賓區政府的文教助理,還是這個區的青年救國會會長。當時有一首歌這樣唱:從洙邊到大店,村村有鑼鼓,莊莊有劇團。筵賓正是這個活動的中心,文教助理要做許多細致的工作。

1947年,莒南是中共濱海地委的駐地,山東第一個新青團團支部,就在這里的金溝官莊成立。程金瑞作為共青團山東組織的主要建立者之一,他與共青團的不解之緣,就從那時開始。一直到后來,他擔任共青團河南常務副書記。

從濱海到中原大地,這個有書卷氣質的莒南人把山東人的厚道、共產黨員的真正為民,一路走一路攜帶。他曾在河南密縣擔任縣委書記,平時騎輛自行車,下鄉時看到地里農活,放下車子就幫著干起來。碰見挑糞,就跟著一起挑糞,碰見割麥子就割麥子。他騎著自行車下鄉,路上遇到一農民,推著車子去賣豬,人家不收,農民沮喪,又拉得很吃力,這個縣委書記就放下自行車,卷起袖子幫他去推車,一直幫他推到收豬的地方……

甚至,這個細心的人,在上世紀70年代冬天大干水利工程工地上,他要求各級干部要愛惜民力,愛護群眾,提出要特別照顧女社員的生理特點,孕期、經期、產期,都要照顧分配合適的工作,別落下毛病。他還說冬天天冷,早晨大家多睡會兒,被窩熱乎乎的,中午回家吃飯,肚子熱乎乎的,大家互相見面,有個笑臉,心里熱乎乎的……

多少年后,密縣的農民還是深情地懷念著這個山東人程書記。他們說,一想到程書記,心里就發熱,眼里也發熱……

2006年,程金瑞回憶故鄉,遙望山東,他寫下了這樣幾個字:青春火炬,燎原齊魯。

第六章

濱海所濱

從莒南縣城一直往東,就是碑廓鎮。這個鎮屬于日照市嵐山區管轄,從碑廓再往東,就是安東衛了。安東衛所緊鄰的,就是浩瀚無邊的黃海。

正是因為核心與發端地大店小店與黃海如此之近,所以這塊黃海邊的根據地,就叫濱海根據地。

濱海所濱,正是黃海。

安東衛:自由的海濱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遠遠的海面上,有兩艘船正行駛過來。

1945年4月,蘇聯紅軍的坦克已經兵臨柏林城下,侵華日軍還在垂死掙扎。為了防止盟軍在太平洋西岸登陸,日軍增兵山東,建立沿海防御體系,在山東的兵力達到了10萬人。它的重點掃蕩對象是山東的沿海地區。

濱海區嚴陣以待。

這一年的4月12日,山東軍區發布開展夏季攻勢的命令。其中規定,濱海、魯中軍區先進攻膠濟路南偽軍張步云,再對偽軍厲文禮、張天佐發起進攻。然后,魯南軍區與濱海部隊向臨沂、費縣地區以及津浦、隴海鐵路三角區發展。

4月15日,山東戰時行政委員會決定,濱海專員公署改為濱海行政公署。謝暉任主任,周純全任副主任。濱海行政公署下設立了三個處,其中,第二處的副處長就是莊戶縣長王東年。

黃海邊,王東年到濱海行政公署上任,黃土高原上,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了。濱海軍區副司令員萬毅在這次會議上當選為中央候補委員。

從5月1日開始,日軍調海、陸、空三萬兵力,對渤海、膠東、魯中、濱海的抗日根據地進行大掃蕩。

在濱海軍區,日軍欲切斷海上交通和日照、贛榆兩縣根據地與內地的聯系,打通海青公路,控制海岸和公路沿線。5月2日,當蘇聯紅軍終于攻進柏林時,在中國的黃海邊,日軍從濤雒沿海(州)青(島)公路南侵,占領了原來由濱海部隊控制的安東衛、嵐山頭。

5月4日,日軍繼續向西進攻濱海根據地。6日晚,濱海軍區23團1營2連接到命令,突襲安東衛。當時,23團大部隊正在執行作戰任務,派2連先趕去。2連急行軍20余公里,凌晨兩點,到達安東衛。

2連政治指導員鐘家全是指揮了這場戰斗的靈魂人物。他組織地形勘察,派出三個戰斗小組對安東衛里的敵人發動襲擊。

正是夜晚睡意正濃的時間,不遠處的大海輕輕撞擊著海岸,那是當地漁民祖輩聽習慣的音樂。大海啊,這是他們的生存背景音樂,是他們全部詩情的來源,也是他們的衣食來源。漁民耕于大海,正如農民在春天犁開休息了一個冬天的土地那樣喜悅與安心。

在海浪聲里,2連召開了戰前動員會。鐘家全說:“同志們,我們紅二連是老紅軍連隊,爬雪山,過草地,打過硬仗。二萬五千里長征時,在毛主席親自指揮下,參加過直羅鎮戰役,東征時,又是—十五軍團東渡黃河第一船。我們一定要發揚紅軍長征時的精神,永遠保持旺盛的戰斗力!”

7日凌晨,工事還沒完全修好,日偽軍的炮火已經響起。此時,戰場上敵我雙方的比例是七比一。即使是在抗戰已經要勝利的此時,共產黨部隊與日軍部隊的裝備,也依然稱得上天壤之別。而且,在整個抗戰期間,在整個正面戰場上,極少出現兵力相當對決的情況,因為中國軍隊裝備太差,所以不得不集中許多兵力,來與日軍對戰。即使是共產黨打的幾個標志性勝仗,也基本是貫徹了毛澤東集中優勢兵力消滅敵人的戰略方針,而極少有以劣勢兵力與日軍對面決戰的情況。

所以,安東衛保衛戰在人數上的極少,裝備上的極劣,而作戰意志的極其堅決,并且最后作戰效果的勝利,都是極其難得的。

此時,在歐洲,德國宣布無條件投降。

但是,這些與正在與敵人殊死拼殺的戰士們暫時無關,2連指戰員面對七倍于己的敵人,毫不畏懼,沉著應戰。鐘家全在戰斗中負傷四次,撤退時,鐘家全帶四名戰士在后掩護,當戰士們先后犧牲,兩名日軍沖到面前時,他用僅有的三發子彈打死一個鬼子,把最后一粒子彈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腦袋。

次日清晨,日軍敗退。拉走200多具尸體,七十三名傷員。日軍在此安插據點的計劃破產。

1945年6月10日,延安《解放日報》報道了“覃王團””(23團團長覃士冕、政委王德貴,簡稱“覃王團”)和2連安東衛保衛戰的戰斗事跡。

7月7日,濱海軍區司令部、政治部特令嘉獎,命名二連為“安東衛連”,授予“頑強制敵”錦旗一面,并追授該連指導員鐘家全為“戰斗英雄”稱號。

大海做證。面對比自己多出七倍的敵人,2連在兩夜一天的激戰中,7次反沖鋒出擊,3次白刃格斗,打退了敵人16次進攻,與7倍的敵人拼死作戰,血戰黃海邊,留下了永遠不會褪色的壯美詩篇。

我沿著這條路北行。這就是70年前,在安東衛被濱海部隊打死270名日軍,日軍敗退回濤硌的這條路。濤硌,這個小鎮,因為一個科學家而聞名于世,這個科學家就是丁肇中,他的故鄉就是濤硌。在故鄉的勇士們與侵略者作戰時,他正在大西南后方西南聯合大學的課堂上,在前方無數軍民的保護里,學習日后對他終身受益的課程。

大海在車窗外溫柔起伏。這一刻,它是溫柔的,然而,觸怒它的時候,它又是狂暴的。它像什么呢?它像人民。它的博大、浩瀚、集中、溫柔而不可輕視,都像是人民!

我一邊注視著大海,一邊在腦袋里回想著當年的歷史——

6月2日,山東分局發出《關于目前戰爭形勢與我們緊急動員的指示》,要求準備迎接抗日戰爭大反攻。濱海部隊在5月份反掃蕩結束后,除了一部分兵力放在沿海地區之外,主要兵力在諸城北部和郯城地區進行攻勢作戰。

其實,這個時候濱海東部地區形勢還是緊張的。濱南地委書記谷牧在贛榆縣召開會議,要求全體軍民動員起來,保衛沿海。

莒縣漏厄湖邊的紅色家族辛家的老五辛瑋,到濱海一地委宣傳部任副部長了。兩個月后,他的哥哥辛明到日照任縣長。

1945年,6月的濱海,依然穿著破軍裝的人們,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這是當時在濱海傳唱的一首歌曲《自由的海濱》:

明朗的天空,明朗的海洋,在太陽光輝里,放出銀樣的光。

這是我們自由的海濱,祖國的邊疆,祖國的邊疆已經解放。

我們自由的邊疆,這里的人們可以自由地呼吸,縱情地歌唱。

這里沒有饑餓和災荒,像那人間的天堂。

這里沒有黑暗和憂傷,永遠呈現著新的氣象。

自由的海濱,這是祖國的邊疆,也是我們的家鄉。

幸福的生活,用我們的血汗創造。

和平的家鄉,永遠屹立在祖國的邊疆。

明朗的天空,明朗的海洋,在太陽光輝里,放出銀樣的光。

這里是我們自由的海濱,祖國的邊疆。

我詫異于這首歌里流露出來的明朗和遼闊,我詫異于它的簡單與詩情。整首歌里,沒有悲憤,沒有黑暗,沒有喘不過氣來的痛苦,只有遼闊,明亮,自由。它說這里像人間的天堂,沒有黑暗和憂傷,永遠呈現著新的氣象,我想,這更是在黑暗里呆的太久了的人,對那種徹底的明亮和新生活的期盼。這種期盼,讓人感動。

當然,這個歌曲,也只能在抗戰后期,已經看到曙光的時候出現。

在當年的濱海,就是這么一片自由的海濱。這是曾經的歷史,也是每一個人對那種遼闊明亮生活的向往。

日照暴動:用鮮血與勇毅建一座虹的橋

就在辛瑋去濱海一地委上任的時候,在濱海南部的郯城,濱海軍區四團、二軍分區獨立一團在地方武裝的配合下,發起了郯碼戰役,郯城第三次解放。郯城解放,擴大了濱海和魯南的聯系,并直接威脅到隴海路。

1945年的7月,正是濱海地區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此時,日照縣城尚在日軍手中。到了日本投降后的9月8日,日照才解放。

到日照的時候,是晚上了。燈火輝煌,海水浴場里人流密集,到處都是歡笑聲。今天的日照,是黃海邊的新興港口城市,以藍天、碧海、金沙灘而聞名于世。它在1992年成為地級市,管轄莒縣、五蓮、東港區、嵐山區。

現在的日照,在啤酒、音樂、燒烤、大海中享受生活的人們,還有多少人記得,有兩個漢字,叫濱海?

有多少人,還能記得在70年前,先輩們為了驅逐異族,為了追求真理,在這片大海邊,做出了怎樣的犧牲?

在今天的日照人為他們干凈的城市、湛藍的海水而自豪的時候,還有一件事情,也足以讓他們自豪。這就是1928年由日照共產黨人組織的日照暴動。

我們的心的火焰在熊熊燒

我們的急流的血在激動地跳

起來。工作,工作!

灰暗的霧正彌漫在云霄

用赤裸的手與足

把塞途的荊棘踏折了

用鮮紅的沸熱的血

造成一座虹的橋

天國不在幻想者甘美的夢境里

天國是靠在人間的前驅者的工作與勇驍

這首詩的作者叫安哲,它寫于1929年。安哲,就是日照暴動的主要組織者之一。

其實,日照共產黨的發展,還是要歸到王盡美那里。與莒縣一樣,日照共產黨人也先是在外地接觸這個組織的。1924年,在上海讀書的日照人丁君羊,經惲代英、鄧中夏介紹加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并到了濟南。邀請他到濟南的人,正是王盡美。

在濟南,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25年,在濟南讀書的還有幾個日照青年,他們是安哲、陳雷等。他們在鄧恩銘、丁君羊幫助下成立了少年日照學會,這是共產黨的外圍組織。1926年春天,丁君羊介紹安哲、鄭天久加入中國共產黨。

1928年,在黃埔軍校武漢分校讀書的安哲,回到了山東。中共日照縣委成立。

安哲在1929年寫的這首詩,今天讀來,我們依然被那青春的沸熱的激情感動。

安哲和他的同志們心里只有一個理想:把爭取大多數人幸福作為自己最神圣的職責!

他們走近民眾,發動群眾,發展黨員,建立黨的組織,先后組織了佃農會、鹽民會、覓漢會、匠人會、車伙子會、抗捐會等群眾組織。他們終于讓千百年來逆來順受、嗟嘆命該受苦的窮人,第一次體會到站在他們立場上的貼心貼肺的溫暖,這些農民第一次明白:他們就是他們世代耕種的土地的主人,第一次知道:他們與富人、財主,是平等的,是一樣的人!

這是安哲他們“起來工作”的意義所在。

1932年2月,山東省委決定在日照建立中心縣委,負責日照、諸城、沂水、莒縣一帶的工作。1932年10月13日,日照暴動分南北兩路同時舉行。近千人的暴動隊員,他們抱著“不管當官的還是當兵的都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飯”的美好理想,堅守著“服從命令,犧牲個人,共同工作、共同消費,工農專政,誓不叛黨,如果叛黨,砸死應當”的信念上路了。鎮壓是殘酷的,國民黨的八十一師運其昌旅趕來了,駐青島的海軍趕來了,駐莒縣、諸城的軍隊趕來了……安哲率領暴動隊伍幾次沖破重圍,大小戰斗進行了三十余次,但終因敵眾我寡、彈盡糧絕而無法堅持。25日,安哲率部到達五蓮山區后,決定疏散隊伍,轉移干部。南路暴動隊伍在無法與北路會師的情況下,也轉入了隱蔽的斗爭。歷時13天的日照農民武裝暴動失敗了。

暴動失敗后,反動政府對參加暴動人員進行了鎮壓與屠殺,僅在日照城里一次就殺了48人,并將暴動隊員的頭顱掛在城墻上示眾。安哲、鄭天九等人遭通緝,并被懸賞一千大洋“緝拿”。

安哲輾轉到了大連,與大連市委接上關系,并秘密派人返回日照,恢復組織。1933年4月,安哲擔任中共奉天特別委員會宣傳部長,同年6月,因叛徒告密,被日本憲兵逮捕。1934年冬在沈陽獄中去世,時年28歲。

鄭天九經青島、上海到北平,此后,化名丁九,在北平市委的領導下,開展地下活動。1933年7月被捕押往南京。當年10月19日在南京雨花臺就義,他死的時候,也是28歲。

兩個年輕共產黨員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28歲。

濱海,乃至整個山東共產主義的火種王盡美,他去世時只有27歲。

他們的生命太寶貴了。這樣的生命,其質地,遠比黃金貴重。

但是,作為物質的生命可以消失,但是,他們在那么短暫的生命里創造的價值,他們年輕身軀里蘊藏的思想光華,永遠不會消失。永遠永遠,應當被這個美麗的城市,被世界所銘記。

從海曲東路一直向東,快到萬平口的地方,那里被稱為日照的城市客廳,有一座橋,其彎如虹,橋下是海水,站在橋上,極目遠眺,大海遼闊,你會不由地感嘆:這個城市是美麗的,日照是美麗的。

這就是安哲詩中“虹的橋”。

這就是安哲短暫的28年青春所夢想的“天國”。

多少年過去了啊,兩個定格在28歲的年輕生命,以及更多的這樣的生命,用他們赤裸的手和足,用他們的鮮紅的沸熱的血,用他們全部的青春與激情,用他們的勇驍,把沿途的荊棘踏折了,造成了這座,虹的橋。

濱北:沒有八路軍,就沒有我們

我從日照的山海路西行,這條路一直往西,就是莒縣的銀杏大道,就是我從濟南來時的那條路。

在這條路上,有一個小鎮南湖,從這里向北,是另一個鎮街頭。再往北,就是五蓮縣城。

1944年反正的莫正民,他的老家是當時的莒縣莫家莊子,現在這個村子屬于五蓮洪凝鎮。莫正民,原來是偽山東國民自衛軍第一軍頭目張步云手下手槍連的連長。后來,他在王東年和王乃征的幫助下,拉起了自己的隊伍,再后來幾經輾轉,才反正到共產黨的隊伍里。 1945年的7月15日,濱海、魯中軍區部隊在諸城地區發起了討伐張步云的戰役。在這次對張步云的戰斗中,濱海軍區六團、十三團、魯中軍區一團、十二團,組成兩個梯隊,由濱海軍區副司令員萬毅統一指揮,分路發起進攻。這次戰斗,部隊東渡濰河,一路向北,逼近膠濟路,殲滅高密的偽自衛團,解放了高密雙羊店一帶。這里,是古莒文化向西北輻射的最邊緣地帶,也是濱海抗日根據地的邊緣地帶。

這次戰斗,解放了諸城以北、膠濟路以南,海青公路以西、濰河以東,除了諸高公路沿線以外的諸膠高廣大地區,這個地方面積大約2500平方華里。

參加這場戰斗的,就有莒縣棋山鎮建國前黨員吳正范。吳正范所在的棋山,是莒北山區,屬于濱北區。這場戰斗時,他入伍剛半年。

他說,剛當兵時,是在今天五蓮縣南部與桑園附近轉悠。

我說:是濱北區是嗎?

老人深陷的眼睛里閃出了亮光:對!我明白他的喜悅是因為我清楚地說出了濱北的名稱,多年來,與他說話的人中,能夠準確地說出濱北濱海的人應不算多。

吳正范記得,當時部隊發津貼是三個月發一毛錢,一個月三分。他說那是北海幣,紙張很軟,是草紙,上面蓋個章,就是錢了。

1927年出生的吳正范15歲就出去要飯,受盡白眼,后來給地主家扛長工。“當時東山那邊有八路軍,逢集時經常來我們這里宣傳,我就偷著去聽。知道了窮人只有鬧革命才能吃飽飯。”

“從那時就想去當八路。1944年秋天,收秋累得厲害,東家還嫌我干得少,我一氣之下,不干了!連工錢也不要了!就去找八路軍。當時沒找到,過了年才找到,我就當兵了。”

“當時和我一起到部隊的,還有一個宋家進。我們一塊去的,他第一仗就犧牲了。那時候就這么殘酷,咱的槍不行,子彈也不多。”

“看到死人這么容易,那些和我們一塊剛進部隊的,有落后分子就說,咱走吧!不干了!”

“我很堅決:怕死當什么兵?還要報仇呢,走了,仇不報了?”

“那個人吧,一開始就沒說自己真名實姓,他到處找人跟他一起走,不干了,后來我就把這個情況跟班長反映了,結果第三天他就跑了,不干了。”

“班排領導說我做得好,就把我當成了入黨積極分子。我1946年8月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只有半年的預備期。那時我19歲。”

“到今天,我89了,我沒有犯過任何錯誤。不管什么時候,我思想上都沒有波動,我對咱的黨有信心。”

“1945年夏天打張步云那回,那回就很痛快了,知道咱要勝利了,遲早的事。那時武工隊先去打探情況,老百姓也擁護。”

“在咱本地怎么都好說,根據地,吃不愁,受傷也不愁,有老百姓。慘的是1945年鬼子跑后,咱去東北,那時侯,我們紅十三團改編成了山東軍區第一師第二團,我們是從河北步行去的,當時說是東北什么都有,武器、糧食、棉衣,結果我們就把一部分重武器留下了,也沒穿棉衣,就去了東北。”

“結果,一出關就打起來了,沒槍也得打啊!人家不讓路,那就打!”這是我第一次在老戰士的眼里看到凜然的光。

“在山海關附近打了幾仗,繳獲了一部分日本的武器。天冷了,我找了件鬼子的大衣穿著,沒辦法,我們往里繼續用兩條腿走,人家國民黨部隊坐著飛機去沈陽,等我們走到沈陽,人家已經在那里了,我們就在沈陽附近一些小城市轉,要人沒人,要物沒物,傷員也沒地方送,那里沒咱們的根據地。”

“秀水河子那一仗打得厲害,當時我是三營九連二班,這個班是爆破班,我們是三人兩人一組,炸藥包幾斤一個,可當時國民黨以為八路軍不堪一擊,沒修什么工事,炸藥包沒什么用,所以當天晚上,打的那么慘,我們沒事,到了后半夜,來了命令,說炸藥扔了,人上!”

“我就沖上去了,上去陣地上全是炮火,副連長負傷了,指導員就叫我把副連長背下去,找個地方治傷,我只好接受命令,背著副連長下來火線,到處找包扎所,路上叫死尸堆一絆,我摔倒在地上,這時候那里頭伸出一只手,拉著我就不放了,原來這個人是一個號長,他認得我,也是咱莒縣人,說帶上我吧,要不就死在這里了。我背不了兩個人,就到附近轉轉,有輛牛車,東北叫大車,燒了一半,還能跑,就把副連長和他弄到車上,我拉著,從一片混亂的前線下來了。路上,號長說,你千萬別把我扔了啊!”

“我帶著他們倆,拉著牛車,先去了法庫縣,又去了康平縣,那里的包扎所醫生大多數是日本人,話也不懂,我也顧不上了,反正我帶著槍,必須得給我治了。到了一個叫鄭家屯的地方,住下了。東北到處是些叫什么屯的地方,住了半個月。他倆的傷穩定了,連隊派人來后方找我們,副連長叫我先回部隊,前方太緊張了。”

“我就回了部隊,一看,半個月沒回,人都不認識了!170多人的連隊,剩下了不到30個人!這些新兵,都是新補充來的,我都不認識。”

“剛進東北,咱山東人在那里可死的不少!秀水河子那仗,是咱部隊領導說要把國民黨的傲氣打下去!當時東北的老百姓都覺得國民黨厲害,共產黨不撐!說共產黨那是什么家什!所以領導說要在這里打一仗,叫他們看看。”

“回去才知道,那晚上我們連半夜打退過敵人九次進攻,我們就一挺重機槍啊!當時繳獲了國民黨30輛美式十輪大卡車,九門榴彈炮。那東西好,可是一靠近就用不上了。咱不怕死,沖上去就抓活的。”

“還有四戰四平,我參加了三次,那時國民黨很囂張啊,我們一直撤到吉林東南,到后來三下江南才好了。”

“后來又一路打遼沈、平津戰役、淮海,一場也沒落下,一直往南,打到廣西,那是中越邊境了。1949年,我押解被俘的國民黨軍官到后方,領導叫我上中南軍政大學上學。”

“正上著學,聽說朝鮮戰爭爆發,38軍入朝了,我坐不住了。38軍,那是我的部隊啊!我堅決要求去朝鮮前線!”

我一直靜靜地聽著老人的講述,此時忍不住問了一句:朝鮮那么冷,跟美國人打,您不害怕嗎?

老人眼中射出精光:“越那樣越不服!一定要去試試!堅決去朝鮮!”他的語氣和緩下來:“我愛打仗!不害怕!不怕!”

“我現在是學生,老部隊已經去了朝鮮,怎么辦?我就找組織開好了介紹信,一個人去。先去東北,在鐵嶺過了年,一過年,我背著我的背包過了鴨綠江,找到了總部。人家說38軍在前線,問我上哪,我說服從分配!我上學前是38軍114師340團的副連長,現在說112師335團缺干部,你去當排長吧,我說行。就去了。”

“去了,一個人也不認識。我就表態,說,大家看我表現,看我是個能站起來的,還是個怕死的!”

“到三八線上的蓬萊山,在這對峙了一年,一年后,我們這批傷亡實在太大,叫下去充實整編,別的部隊再上來,但是需要留下個了解前沿陣地情況的干部,我就留下了。”

“那時侯,是先把家庭詳細地址、第一收信人、第二收信人都清楚地寫好,交上,就是做好了犧牲的準備的。”

“有一次,我帶著幾個人,九門火箭炮,埋伏在一個開闊地里,40天,凍得不知道事了,也完成了任務。那會兒我是重機炮連的連長了。”

“從朝鮮回來,先在鐵嶺整休,我住的那家是個老師,我就白天在學校學習,晚上回來讓他輔導,沒想到后來考上了石家莊高級步校。”

吳正范在作戰指揮等科目學習中成績優秀,畢業后被分配到38軍114師,任師作訓科參謀、營參謀長、團后勤處副處長等職。1962年調到西北軍區參加了中印戰爭,后歷任中蘇邊防站站長等職。

1966年,在部隊的一次集體活動解散時,吳正范突然站不起來,四肢失去了知覺,戰士們趕緊把他送往醫院治療。經確診,他患上了不典型性周期麻痹癥。在那時候的醫療條件下,這種病是無法根治的。

“住院時,病床緊張,醫生把自己的休息床位都讓出來給傷病員住,我就想,反正我這病再怎么治也治不好,又沒什么危險,出院吧,這床給傷病號,回了部隊,還是沒法繼續工作,我就想,這不是白吃國家的嗎,不如回老家自己種地,那還能養活自己,少給國家添負擔。就走吧。”

“可是,我舍不得啊!我當了一輩子兵,從當兵就沒想干別的!我這輩子沒別的想法,就想穿一輩子軍裝!辦好手續了,我從來沒哭過的人,實在忍不住哭了。”

吳正范離開部隊的最后一句話是:

“不管哪天,國家要是還需要,咱部隊還需要,告訴我一聲,就算爬,我也能爬回來……”

“圍著天邊轉了一圈”的吳正范最后回到了故鄉莒縣。我問他,你為什么愿意在部隊里?

他說:“沒壓迫!”

他說:“我思想一直沒波動,不管怎么吃不上飯都沒有過!我的思想是很純潔的!”

當吳正范在諸城南與偽軍拼殺時,莒南縣的第二屆參議會在東良店召開了。這次選出的參議長是曹明樓。我們還記得,他是莒縣長嶺鎮前坡子村的早期共產黨員。

吳正范所說的濱北,也就是濱海一地委,是在兩年后的1947年7月,它管轄的諸城、高密、膠縣、藏馬、莒北劃歸膠東區黨委領導的。在此之前,1943年的9月,濱海區一地委,即濱北地委成立,第一任書記就是劉興元。同時成立的還有濱北軍分區,軍分區司令員就是梁興初。濱北地委管轄的有莒北、日北、諸城、諸莒邊、諸膠邊等縣。

也是在1943年的秋天,山東軍區政治部敵工部派出濱北辦事處,其實這個機關主要是針對偽軍開展工作的,又叫大股偽軍工作團,這個團跟隨濱北軍分區到洪凝一帶活動。洪凝,是五蓮縣的一個鎮,現在五蓮縣委所在地。

在1945年的五蓮,是沒有五蓮縣委的。路北的農民急切地盼望八路軍到來。這里自從1940年夏天,八路軍撤出路北以后,就再也沒回來。1943年的7月5日夜,有大膽的路北農民,在自家的籬笆院墻內,看到了在小路上快速行軍的一支隊伍。這個隊伍行動快捷,但毫無聲息,而且在行軍中很注意保護莊稼不被過分踐踏。于是,他據此判斷:這是八路軍!這支在夜色中行軍的,確實是濱海軍區十三團和六團的一個營越過莒日公路,路北,在三年之后,終于又有了八路軍的身影。

7月14日,諸日莒地區全部被八路軍控制。

被災荒折磨的快要崩潰的農民,從心里發出這樣的話語:八路軍好歹來了!以后有指望了!咱已是半死的人了,八路軍把我們救活了!

1943年8月,濱海軍區十三團與膠東軍區參謀處長賈若帶領的膠瑜東軍區十四團一個營在路北的馬耳山一帶會合了。至此,在濱海區的北部,除了五蓮山區一部分仍然被張步云占據外,濱海軍區的部隊基本控制了諸日莒山區。在這一次戰役中,有30萬人、300多個村莊得到解放,并打通了與魯中、膠東的聯系。

路北,終于出現了重大轉折。

1943年8月,濱海專署緊急撥款10萬元,救濟了最急需救助的500多戶家庭。進入路北一個月后,當地農民說,別說今年不收夏糧,我們少負擔了多少,就是你們在這里住了一個月,那也比那些壞蛋在這里時候,減輕得多得多!

八路軍進入路北一個月后,農民在集上買小豬了。以前他們怕買了回家喂大了也叫壞蛋們搶去,干脆不買,現在,他們又有了過日子的心思了。

農民說:有八路軍,就有我們,沒有八路軍,就沒有我們。這是他們從被奴役被欺凌的經驗里得出的血淚至誠之語!他們的理論很樸素,那就是:只有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開展斗爭,才能活下去!

中國的農民們,他們起來跟隨共產黨的理由,并不是要過上多么好的生活,而是為了要活下去,僅此而已。這是個最底層的階級,這是個精英們不屑一顧的階級,然而他們的怒火一旦被點燃起來,洪流被引導到共產黨的紀律和信仰的河床里,就會產生蕩滌一切的力量。

1944年的6月,濱海黨委派白炎波、辛瑋帶領一部分人到濱北開展工作。1947年5月,中共五蓮縣委成立后,辛瑋成為第一任縣委書記。1949年10月9日,經中共膠東區濱北地委批準,將原屬莒北縣的中至、管帥、淮河三個區委劃歸五蓮縣委。1952年9月,原屬莒縣的石場區委又劃入五蓮縣委管轄。1956年3月,將五蓮的常山區委劃歸諸城縣委。

這就是莒縣東北部的五蓮縣的由來,以及當今所管轄的區域。

從五蓮縣城往東南,三十分鐘,就到了日照的山海大道,從這里再往北,大約一個小時,就到了一個地方:泊里。這是我從去年在無數個老戰士口里已經絕不陌生的地名。現在,它屬于膠南,是一個鄉鎮。

攻打泊里,是許多經歷了抗戰的老戰士的共同記憶。濱海軍區六團、十三團的兩個營,警備團、新111師和一、三軍分區的地方武裝,分成了左右兩個梯隊,在東北起王臺,西南到兩城之間大約70公里的戰線上發起攻擊。莒縣陵陽鎮方家址坊村90歲的老戰士李全就參加了這場戰斗。

他第一句話就是:“俺是屬于濱海軍區呀!”

李全是電影《紅日》里的連部通訊員李全的原型。現在,他已經90歲了。李全接下來的記憶就是與莒縣有關的了,那就是莒城戰役。

莒城,李全并不陌生。他的村子距離縣城很近。

莒城戰役:第八座城池

從李全的村莊到莒縣縣城,只有十分鐘的車程。莒州博物館82歲的研究員蘇兆慶先生記得,當時城墻非常高,有七八米高,四五米寬。1944年11月14日,山東軍區指揮濱海和魯中兩軍區,發起解放莒城戰役。參加作戰的部隊有:濱海軍區四團、六團、十三團、魯中軍區一團,山東軍區特務團兩個營,山東軍區獨立第一旅,莒中、莒南等5個獨立營以及區中隊、民兵,一共1萬余人。

11月29日,守城日軍棄城逃到諸城。莒城解放。

1944年11月26日,解放日報發表社論,指出:“山東濱海區八路軍,本月十四日占領莒縣,并同時攻克據點十六處,解放村莊700多個,人口30萬。莒縣的解放,不僅是山東區的輝煌的勝利,也是敵后我軍秋季攻勢之后最大的勝利,也是敵后我軍的大勝利之一。莒縣解放的重要意義,在于莒縣是山東敵人重要戰略要點之一,是分割魯中區與濱海區的重要據點,是敵寇掃蕩魯中濱海的屯兵點。有重要公路東南通諸城高密,南通臨沂,又為臺兒莊、濰縣、泰安、石臼所公路的交叉點。此役的勝利,使濱海、魯中兩大抗日根據地連成一片,濱北根據地更加鞏固。”

1945年到了。1945年的春節,是7年以來,莒城乃至全莒縣人,過的最好、最舒暢的一個春節。人們知道,勝利就要來了。即使不能準確知道什么時候鬼子才能完全被趕跑,但是,即使是最普通的農民也知道,咱們能把鬼子打跑,而且,為時不遠了。

七年來,人們前所未有地過了半年的安生日子,解凍后,冰雪消融,人們在莒平原上撒的種子已經出土,在初夏的陽光里閃爍著希望。

半年后,日軍又到濱海進行垂死掙扎的掃蕩。

在海邊,當安東衛連的戰士們在與日軍浴血奮戰時,日軍集結部分偽軍再次侵入莒中,而莒城此時軍事設施已經全部拆除,無險可守,于是就在張家圍子設立司令部,在新旺等設立據點。7月,濱海軍區獨立第三團副政委曹吉亭在攻打新旺時犧牲。

8月8日,蘇聯對日宣戰。9日凌晨,蘇軍進軍中國東北,迅速殲滅了駐扎在東北的日本陸軍主力關東軍。這一天,毛澤東發表聲明,指出對日戰爭已處于最后階段,號召全國人民加強團結,為爭取最后勝利而斗爭。

8月10日,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向解放區軍隊發布了7道命令,命令人民軍隊迅速前進,收繳敵人武器,接受日軍投降。

8月11日,就在大店的莊氏莊園里,山東軍區召開高級干部會議,連夜討論大反攻的進軍任務,布置了整編軍隊、接管城市、動員參軍、支援前線等工作。在這個會議上,決定將山東各個軍區的主力與基干部隊編成山東解放軍野戰兵團,濱海部隊編為山東解放軍第一師。這一天,山東軍區向日軍駐山東的最高指揮官細川中康發出限期投降通牒。

這一天,山東省戰時行政委員會改為山東省政府,黎玉任主席。

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宣布無條件投降。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莒中縣委正在于家官莊開會,他們熱淚盈眶,把帽子、文件扔上天花板,和身邊的同志擁抱在一起,捶打對方的肩膀,再想起犧牲的同志,于是鼻子又酸……總之,終于勝利了!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這時候的莒中縣委書記是亓仲文,孔福亭是副書記,他看著年輕一些的同志興奮地跳上桌子,又跳下來,他走出屋子,外面是火紅的太陽,太陽朗照,樹葉濃綠,他終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14年了,中國人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地球上惟一沒有斷裂過的古老文明,終于用它的自我革新能力,蕩滌污濁的能力,證明了自己的活力與不屈!

這個古老的東方民族,在最危險的時候,終于團結起來,億人同心,迸發出驚天的力量,以悲壯的全民族抗戰,為自己洗刷了一百年來被異族加諸于身的屈辱!

這一口14年,不,一百年,整整一百年沒有呼出的一口順暢氣啊,今天終于呼出來了!喘出來了!

當興奮的中共莒中縣委組織人員向群眾傳達喜訊,并勒令各個據點的日軍繳械投降時,日軍逃往諸城,莒縣終于全境解放。

15日,濰東縣委、縣政府成立,轄濰河以東、膠濟路以南的高密地區和諸城的一部分地區。

8月16日,山東軍區將山東野戰軍兵團分為5路大軍,向各大城市與交通要道同時展開猛烈進攻,濱海軍區部隊為第二路。第二天,第二路與第三路大軍閃電般挺進青島,青島解放。

第二路大軍的第二師解放贛榆、青口,切斷隴海路,日照以南到連云港以北,全部控制。

9月6日,第二路大軍第一師解放諸城。兩天后,解放日照城。濱海北部除了泊里外,全部解放了。到11月24日,這一天,泊里解放。我們熟悉的莒縣老戰士孫進喜、吳正范……他們都在這個進攻的部隊里。

到此時,濱海區全境解放。

到此,從河到海的衍變,從河到海的擴展,從河到海的躍進,完美完成。

尾聲:當代中國青年的宣告

莒城戰役,參與戰斗的八路軍部隊有一萬多人。

還有一萬五千多人的破拆大隊,還有無數的識字班、兒童團……在孔福亭撰寫的莒城戰役通訊里,有這樣一個數字:整個莒中,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群眾動員起來了。當時的莒中人口有四十萬。

在當時,初冬的莒平原已經冷起來了,但是,當人們知道要打莒城后,熱情頓時迸發出來了!每個村的上空,街巷里響著集合哨子,擔架隊、運輸隊、糾察隊來往不絕,村頭大路上,都扎好了勝利門,裝飾著彩花,掛著路燈,燈上寫著本村的村名,這樣,部隊、運輸隊、擔架隊一看就知道到了哪里。中樓區在三天內就集齊了四萬斤生熟給養,王樓山前和軍子兩個村莊,從來沒出過門的識字班趕著驢子到青山區送給養,往來有一百多里。破拆大隊的人高舉著镢頭使勁兒刨,說,鬼子抓咱干活咱磨洋工,這會可得使勁兒刨,這是給咱自己干啊!

有的兒童團員家里窮,沒能穿上棉褲,大人不讓他出門,他不樂意,穿著單薄的褲子挺立在村頭站崗。從前線到后方的道路上,都設有慰問處休息處,每個村子的婦救會和識字班,都在這里守著爐子,隨時為戰士們提供一切可以提供的服務。她們身邊,是大缸的紅白糖、雞蛋,要知道,這些東西,她們一年都不一定能吃上一次。

部隊凱旋時,每個經過的村莊都扎起勝利門,隆重迎接,全村人集合在村頭,鑼鼓聲起來,手拿紅綠旗的識字班和兒童團排隊歡迎,戰士們無不感動。從他們的胸腔里發出這樣的心聲:多打勝仗!報答人民的慰問!

忽然,從村子另一個方向又傳來了鑼鼓聲,原來是鄰村的人們等不及了,提前過來迎接部隊了!兩支歡迎隊伍在河灘上會合了,旁邊,油鍋里有熱騰騰的上千根油條,兒童團員們把油條捧給戰士們,其中,就有那個沒穿棉褲的孩子。此時,他的肚子里是空空的,油條從出生到現在只吃過一次。

李全還記得,當他在回家的路上,路過莒中慰問品收發處的時候,他看到,那里的門都要被擠破了!物品都要從屋里溢出來了!人們還在像瘋了一樣往里送東西!

這其中,就有一個他熟悉的面孔,那就是他的一個本家大娘,她正挎著滿滿一籃子雞蛋,左手居然還提著一只雞,要知道,那是個平時一根草都舍不得給別人的農婦!

當時,他的胸口發熱,有些什么,就那么烙印在心上了。

一直到今天。

他不知道,當時經歷這些的,也像他一樣胸口發熱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當時的小民兵李全不知道,這潮水一樣的東西,這力量,這磅礴的可以填江移海的力量,它的名字叫——

人民!

他只是知道,從此,他就再也沒懼怕過任何東西。

1943年的冬天,莒城內一日軍小隊長崗井開槍自殺。同時死在他臥室里的,還有一個日本隨營妓女,離家十多年的崗井發現她是自己的親妹妹。在中國的十多年,他奸淫的中國婦女何其多,但是,他不能允許他的妹妹也成為這個群體里的一員。在他的概念里,只有他的親人,女性親人,才是女人。而且,現在加入的,還有自己。一直到死,他都沒有勇氣與妹妹相認。從這一點上看,他似乎還保留了人類的某種羞恥感。但是,當他面對中國人的時候,他的確連禽獸都不如。

這樣踐踏別人而以神圣優越自命的惡,就是人類戰爭與無數丑惡行為的起源。它是真正的邪惡,永不可恕。可怕的是,一直到今天,這樣的惡,這樣的隱晦的、傲慢的、沒有理由的傲慢與邪惡,也沒有斷絕。它存在在一些人的意識里,在一些人的行動里。

只要有這樣的想法,那么,無論這個人如何精英,如何貢獻,那么,他就不配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因為,人生而平等。

每個人, 只要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無論學識,無論貴賤,無論種族,只要他是人,那么在人格上就是平等的。

每個人,只要他生而為人,那么,就有和任何一個人一樣的權利。平等,這是每一個生命最基本最起碼的權利。

無論你是什么智商,如何自視高明,都要尊重每一個生命,哪怕它賤如草芥。

否則,你一定會自食其果。

因為他與你是一樣的血肉凝成。

因為他是人,和你有相同的皮膚、肌肉、組織、感情的人。

因為這些生命,這些在你眼里賤如草芥的人,他們是最大多數,他們只要集合在一起,就有了移換乾坤的力量。

他們,就是人民。

他們,就是大海。

他們,就是濱海。

他們,就是沭河。

他們,就是真正的英雄。

這些破衣爛衫、沒有多少高深話語的農民,這些蘊藏了巨大力量而不自知的農民,這些有些愚昧、有些可憐的農民,然而,就是他們,無數個他們,在共產黨的組織下、領導下,匯集成了大海,他們創造了濱海,創造了勝利。

這些農民,他們親眼看到敵人從哪里來,燒掉了他們的房子,凌辱了他們的同胞,他們也永遠不會忘記,是共產黨領導他們從血泊中站起,頑強抵抗敵人,一直到把侵略者趕出家園。

今后,他們也將這樣奮斗下去,一直到世界上沒有不平的人和不平的事!

在我探訪過的所有老戰士老黨員里,問他們在戰場上害怕不害怕,無論是吳正范,還是李全,他們一致的回答是:不怕。

現在,我知道,那是真的不怕。因為他們不僅是戰士,他們也是人民,他們是最廣大的人民。走到哪里,都是最廣大人民中的一員。就像水滴,很容易融進大海。他們在大海里自在無比,所以他們坦然,無愧,也不懼怕任何東西。包括一切暴力、武力、壓迫,甚至死亡。

最初,濱海根據地是一支小小的部隊,就在沭河邊的一個村莊,伴隨著莒縣縣委的成立和魯東南特委的成立,濱海,正在一點點凝聚它的每一滴水。

沿著沭河,我們看到,它的形成,經歷了這樣的幾個階段。

先來看建立政權方面。由抗戰爆發至1939年底,近兩年的時間里,尚未建立起穩定、有效的根據地政權和各級地方組織、機構。根據地的各項工作以黨組織為中心開展,黨政一體。

從1940年起,這是濱海(魯東南)地區抗日民主政權的初創階段。在1940年3月,最先建立的就只有在濱海根據地的核心地莒縣、日照建立了縣級政權。創建了魯南專署第一行署、莒日臨贛4縣聯合辦事處及部分縣、區、鄉政權;1941年1月至1943年3月,這是濱海區抗日民主政權的發展階段。建立了完整的濱海區政權組織機構,組建濱海地委、濱海專員公署、濱海區參議會和濱海獨立軍分區及莒南、莒中、日照、沭水、贛榆、臨沭、郯城、海陵等縣級政權,實行小區制,撤銷鄉,區直接領導行政村。

1943年3月至抗戰勝利,這是濱海區抗日民主政權的鞏固與完善階段。以開始實行黨的一元化領導為界線,建立起比較穩定的組織、機構模式,由原屬中共山東分局直轄的濱海專區升格為濱海區,組建濱海區黨委、行署、軍區,轄莒北、諸城、日照、莒南、莒中、贛榆、臨沭、郯城等15個縣級的政權。

在濱海抗日根據地各級政權的建設過程中,各級抗日民主政權在嚴酷的抗戰形勢下,一邊發動群眾、一邊完善機構,提升執政能力。由于抗戰形勢的錯綜復雜,濱海抗日根據地各級政權的組織形式及其轄控范圍經常變動,濱海區一級的政權機構經歷了莒日臨贛4縣聯合辦事處、濱海專員公署、濱海行政公署等不同發展過程,并由最初分別隸屬于魯中、魯南區發展成為獨立的戰略區。下屬各級政權機構的隸屬關系逐漸明晰,并最終形成了濱北、濱中、濱南三個專署及15個縣級抗日民主政權,建立完善了由區到行政村的基層政權。

濱海根據地還承擔著一個重要的功能,那就是,它是自1940年之后山東黨政軍首腦機關所在地。

在1945年的8月,山東省政府成立時下轄5個行政公署,分別是膠東、渤海、魯南、魯中、濱海行政公署。解放戰爭中后期,魯南、魯中、濱海三個大戰略區合并為魯中南區,由此構成了八百里沂蒙的區域范圍。

到1945年8月,山東八路軍已經發展到8個師、12個警備旅。1937年7月山東八路軍數量為零,1938年12月為2.45萬人,1940年10月為12.4萬人,1945年8月則到了27萬人!

抗戰八年,山東殲敵占共產黨殲敵總數的30.9%,山東八路軍占共產黨部隊總數的22.5%。

1945年8月,山東軍區將第6團、第13團與濱海軍區獨立第三團合編為山東解放軍第1師。這就是后來第四野戰軍38軍112師的前身。師長梁興初,政治委員梁必業。而第4團、第23團與濱海軍區獨立第1團和編為山東解放軍第2師,這就是后來第四野戰軍113師的前身。師長羅華生,政治委員劉興元。

梁興初、梁必業的第1師的第三團,就是以莒縣的馬營為主改編而成的。

這個團,一直到后來的朝鮮戰場上,都是響當當的鐵軍。莒縣人、濱海人不怕死,勇敢的基因在他們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1945年9月,羅榮桓率領6萬多名八路軍和6000多名干部開赴東北,這其中就有山東解放軍第1、2 師,還有濱海支隊改成的東北挺進縱隊。濱海支隊的前身是東北57軍111師于1942年8月3日,在莒縣的甲子山起義后改編而成的。萬毅任縱隊司令該部隊后來就是38軍的114師。1948年1月,東北民主聯軍改稱為東北解放軍,11月,東北解放軍第1縱隊改稱中國人民解放軍38軍。至此,第38軍的番號正式出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編制序列中。

而留在山東的部隊,還有40多個團,20余萬人,編入新四軍兼山東軍區序列,成為華東野戰軍的主力,參加了萊蕪戰役和著名的孟良崮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解放了華東廣大地區。

建國初期從山東發展起來的部隊有23個軍。目前,保留的18個集團軍中,主體從山東走出來的還有7個軍,部分由山東部隊參與組成的還有4個軍。

這樣簡單的幾句話,幾個數字,無法闡釋出山東八路軍在抗戰勝利后對全國解放所做出的巨大而特殊的貢獻。

在1945年8月底,當秋天來臨的時候,隨著日本的投降,國共兩黨的目光都投放在了一個地方:東北。此時,國民黨軍隊主力集結在西南地區,那里與東北相距遙遠,而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在他們建立的根據地里,最近的距離與東北南部僅百公里。山東半島上的山東根據地與東北僅僅隔一個渤海,于是,毛澤東發出這樣心情急迫的電報:

山東應出之兵,請分別陸行、海運,下月必須出完,并全部到遼寧省,那邊需用至急,愈快愈好。

接到電報后,山東部隊立刻反應,其中,有濱海支隊支隊長萬毅率領的三千五百人,梁興初率領的第一師七千五百人,羅華生率領的第二師七千五百人等等,以及山東軍區司令員兼政治委員羅榮桓和山東軍區政治部主任肖華分別率領的軍區機關和直屬部隊四千人。

這些從海路與陸路到達東北的部隊,就構成了日后被稱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的最初基礎。第四野戰軍后來以巨大的規模、強悍的戰斗力,以及他們那位原本是115師師長后被誤傷而沒有帶兵入魯的著名將領聞名于世。這個人,就是林彪。

1945年的九月,在羅榮桓匆忙離開山東開赴東北的時候,林彪被任命為山東軍區司令員,還沒到山東上任,又接到了中央讓他到東北的命令,于是他再次帶少數護送他的戰士北上。到了11月21日,他才找到了第一支歸他指揮的部隊,這個部隊,就是從山東長途跋涉而來的山東軍區第一師,師長就是梁興初。此時,東北已經非常寒冷,而從山東濱海趕到東北的這些山東人,誤信了之前聽說這里什么都有的消息,裝備與棉衣都沒帶,此時已經狼狽不堪,無法作戰。

莒縣老黨員吳正范一想起那個冬天的寒冷,蒼老的聲音里還是充滿了后怕:那時候,沒想到能活下來!

東北抗日聯軍,這是一個與嚴寒,與狗皮帽子,與冰天雪地中槍被凍住用尿去澆等相關的名詞,他們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四戰四平,三下江南。初到東北的他們沒有根據地,嚴寒無糧,犧牲巨大。后來,當發展起來的東北野戰軍再次入關,鐵軍到處,勝利花開。

這個部隊里,有一部分,甚至是最精華的一部分,是帶著煎餅,從莒縣、莒南、濱海走出去的。他們,有很大一部分,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見過沭河。

朝鮮戰場上,已經成為第38軍軍長的梁興初,指揮的,還是這支從沭河邊走出去的部隊。38軍在朝鮮戰場上的表現,永遠銘刻在中國以及世界軍史中,他們用血肉之軀,在冰雪中,頂住了美國人最激烈的炮火,為祖國筑起了一道有溫度的長城。

其中,松骨峰戰斗世人皆知,它就是38軍113師的337團三連與美軍打的。戰后,彭德懷親自起草給38軍發去嘉獎電報。他說:中國人民志愿軍萬歲!38軍萬歲!

萬歲,不是隨便用的。中國戰爭史上,以前,現在,除了這個部隊,從來沒有部隊被稱為萬歲軍。38軍軍長梁興初看到電報,流淚了。

朝鮮戰場的慘烈,我從小已經有所知,但是,相對于真實的戰況,我們知道的太少太少了。因為要尋找這群從沭河邊走出的人的下落,于是,我再次投向了與朝鮮戰場相關的資料。

很難形容我讀完這些資料時的感覺。壓抑、酸楚、悲傷,眼淚一直憋在鼻管里,隨時都要流下。因為實在是太慘烈了。

這場戰爭,與抗日戰爭不一樣,與國內解放戰爭更不一樣。在異國作戰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是在世界上最不適宜大兵團作戰的地方,在凍傷與戰傷人數差不多的情況下,與世界上最強大的工業國家作戰。血肉之軀,去直接面對敵人猛烈殘酷的炮火。

其中,最先入朝作戰的,就是從山東濱海走出去的38軍。我在資料里,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翻開一頁,是38軍,112師336團的五連,這個連長叫徐相祿,是山東莒縣人。我來不及感到親切,翻過來書的另一頁,記載的另一場戰斗,這是38軍114師342團二團一營參加的,營長叫曹玉海,山東莒縣人。他在結婚前帶著女朋友的情書,走向寒冷的朝鮮戰場,并在這場戰斗中犧牲。

38軍曾二次入朝作戰。我撫摩著這些歷史,我看著那一個個倒在朝鮮寒冷的戰場上的我的兄弟,我的長輩,他們世代喝著沭河的水,在沭河邊長大,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安穩地在那里種自己的莊稼。然而,就在不遠的東邊,隔著大海,那個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民族,過了海,來到家門口欺負他們,他們趕跑了這匹狼,接著,為了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政府,又與地主的軍隊打了三年,還沒有過上一天安穩日子,另一個更強大的國家又打到門口了。他們只好再次拿起槍,到了這片陌生的地方,卻倒在了那里。

毋忘這一片紅色、紅色啊!

湖南人羅榮桓吃過井岡山上的紅米飯南瓜湯,吃過長征路上的草根樹皮,也吃過黃土高原上的寬面條,當他到山東后,地瓜做成的山東煎餅又為他提供了他和他的部隊賴以生存的營養。

我不知道,當元帥離開濱海,前往東北時,他的腳上,是不是還穿著莒縣橫山的普通黨員崔立芬為他做的布鞋?

我清楚地看到,濱海的最起初,最初的發源地,最準確的發源地,是莒縣,是莒縣的大北杏村,是這里走出去的一個人。

是的,我說的這個人,就是王盡美。

至此,由莒縣大北杏村的一個人點燃的火種,到了現在,已經成為熊熊烈火。這烈火,在沭河兩岸燃燒,激蕩起連天的火光,吸引了遠在黃土高原上的偉人的眼睛。他的手,指過山東半島,派出另一個湖南人帶來部隊。在濱海,他們與當地的共產黨員一起,幾度鐵馬秋風,終于,沭河流成濱海,火光凝成紅旗,照亮了古老的山東大地。

古莒文化中的大義與不屈,尚武與英勇,這些基因,這些源自東夷文化里的高貴與誓死不屈,它們流淌在每一個古莒文化圈內的人的血液里,從來沒有消磨掉;這些,再加上中國共產黨的信仰播撒,那些最普通的共產黨員,用最大的熱情與誠懇,穿著不合腳的布鞋在這片土地上的奔走、組織,由此,水,越積越多,最終成海。

濱海乃成。

從大北杏到大店,由北往南80公里,就在一條臺濰公路上。這條從濰縣到臺兒莊的必經之路上,發生了太多的故事。從1919年到1931年,再到1937年,再到1945年,乃至1949年,凝聚了太多故事。

從王盡美成立山東第一個共產主義小組,到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全國第一個省級政府在這里建立,用了24年。

24年的時間,由一滴水,而匯集成溪,更由此成為沭河,成為濱海。

中國共產黨在莒縣、在濱海的發展過程,從第一個共產黨員,到第一個黨支部建立,再到第一支部隊建立,直到在這里建立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第一個省政府,這是一個從河到海的過程。

這也是無數水滴的累積,無數水滴的偉力!

這,就是無數普通的共產黨員,以及他們身后無數的普通群眾!

是誰能夠把這些水滴匯聚成海?從而具有了磅礴的永不可摧的力量?

是中國共產黨。只有中國共產黨。

中國共產黨人,從人民中而來,也永遠不能離開人民。只要不遠離這個大海,只要永遠在這個大海的廣博注視和溫柔懷抱里,只要永遠靠近它,依靠它,信賴它,熱愛它,那么,就永遠無懼,永遠有著改天換地的力量,這力量深厚,廣闊,生生不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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