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瓊
作者: 賈玉民 【本書體例】
陸長春
陸長春(生卒年月不詳)字簫士,浙江烏程(今吳興)人。道光副貢。著有《夢花亭駢文詩詞集》等。筆記小說《香飲樓賓談》二卷,多為奇聞軼事,有較強的傳奇性。成書于光緒丁丑年(1877)七月。
浙江糧艘,俱道出松陵,千舳蟬聯,“邪許”之聲達于遠近。有葉生者,弱冠入郡庠,儀容都雅。當浙艘過境,于河濱觀之,見一船標“嘉興白糧幫某號運丁郭鳳高船”,紅窗洞開,一女子刺繡其中,桃鬟星靨,嬌艷動人。生方注視,女回頭見之,瓠(hù互)稚微粲,相與目成,而舟已掛蒲去矣。生形神若失,意不能舍,買小舟尾之。女見生,知其為已來者,時于窗中露半面,眉語遙傳,眷戀備至。至吳門,生假斧資于其友,為長行計,隨郭舟而進,或左或右,相去甚近。見女常翻弄書籍,揣其識字,乃書片紙,揉作團,乘間投之,大略述傾慕之意,且言“銀河咫尺,可望而不可親,藍橋女若俯念裴航,幸勿吝瓊漿之賜也。”女答書云:“君意拳拳,妾所深感,艙中止老父,一垂髫婢,若有隙可乘,當邀相見,毋遽歸。”末署“郭氏小瓊”。生得之大喜。
舟泊蘇州,水手皆登岸,女私語生曰:“今夜父赴席某所,俟篙工俱寢,可圖良會。”生益喜,靜以待之。二鼓后,人聲寂然,女開窗招生,攀援而入。生喜近麗人,神魂俱蕩,即求緩約束。女詳詢家世,且要以盟誓,語絮絮不能休。方欲解帶,而女父已返,生惶遽,從窗中躍入己舟,幾墮水。幸舟子皆熟睡,事得不敗。明日見女,則雙蛾緊鎖,秋波微汪,與生隔舟凝睇,遙相寄恨而已。至京口,生舟小不能渡江,而糧艘合幫并發,檣帆似薺,轉瞬間郭舟已渺。生見波濤險惡,且前去尚有黃河之阻,乃廢然而歸。
初,生之隨女舟而行也,其家到處尋訪,迄無影響,生母晨夕涕泣,疑其已死,至是見生歸,甚慰。詢所自來,詭云遇友人拉往蘇臺,小住旬余日,母亦信之。生念女綦切,寢食俱廢,母為議婚,輒以他事梗之,冀漕艘還南,浼人達女父,聘女為室。至冬,空運盡回,日往河干偵伺,浙幫銜尾而過,一一心數,而女舟杳不可得。詢之幫中,云其船于黃河遭風,父女僅以身免。郭以責償米石系獄,女已售宦室矣。生悲慟幾絕,抑郁遂病,累月始瘥(cuó挫)。回念彼美多情,實此生奇遇,今飛花飄泊,再見無由,每吟唐人“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之句,輒欷覷泣下。
明年,生鄉闈報捷,入都赴禮部試,謁座主侍郎某公,詢家事甚悉,且問有室否。生言曾與禾中郭氏有約,后其家隨糧艘北上,音問阻絕,尚未委禽。侍郎曰:“吾往年買一姬,入門哭泣,自陳為吳江葉秀才妻,因其有夫,麾使去,而女已無家可歸,憐而蓄之。今見足下,疑其相似。”生請一見紫云,女出,視之,果小瓊也,相持而泣。侍郎怪之,復詢得前事,笑曰:“名士悅傾城,固宜爾,此宿世緣,吾為君了之。”館生于家,擇日為之合巹。女復求侍郎,夤緣釋其父。
是科生下第,遂偕女南旋。女自黃河破舟后,懼涉風濤,生亦淡于榮利,值春闈,輒推病不赴,愛玩賢妻,有高柔之志焉。
(選自《香飲樓賓談》)
浙江往北京運糧的船隊,都是經過吳江縣順運河北上,千百只聯綿不斷,“邪許”的號子傳出很遠很遠。吳江縣有一個葉生,少年時就中了秀才,相貌漂亮舉止文雅。當浙江糧船過吳江時,他在運河邊觀看,見一只船寫著“嘉興白糧幫某號運丁郭鳳高船”,船艙的紅窗格敞開著,一個姑娘正在艙中繡花,臉蛋象桃花和星光一樣,鮮艷明媚。葉生正注視著,姑娘也恰好扭頭看見,露出潔白的牙齒微微一笑,與生眉目傳情,然而船只卻揚帆開走了。葉生丟魂失魄,戀戀不舍,就雇了只小船跟了上去。姑娘看見了葉生,知道是為自己而來,常常在窗子里露面,秋波送情,十分愛戀。到了吳縣,葉生向朋友借了路費,作了遠行的準備,就一直跟隨著郭家船前行,有時在其左邊,有時在其右邊,離得很近。他見姑娘經常翻弄書籍,估計她是識字的,就寫了張短信,揉成紙團,找機會扔給了姑娘,大意就是訴說自己對她的傾慕之情,并且說“兩人雖相距很近,但卻似有一道銀河阻隔,只能遠遠相望而不能親近。姑娘如果象唐朝的藍橋女愛戀裴航那樣垂憐于我,切盼不要吝嗇您的恩賜。”姑娘回信說:“您的誠摯的情意,我深深領會。船上只有老父和一個小丫環,只要有機可乘,一定會請您來相會,請您不要著急回去。”信末署名是“郭小瓊”。葉生收到后非常高興。
到蘇州時船都停下了,水手都上了岸,姑娘偷偷對葉生說:“今晚父親到某地去赴宴,等水手都睡下后,可以想法相會。”葉生更加高興,守在船里等待著。二更鼓敲過后,夜深人靜,姑娘打開窗子招呼葉生爬進了自己船艙。葉生終于能夠親近這美貌的姑娘,高興得神魂搖蕩,馬上就要求脫衣解帶。姑娘詳細問明了葉生的家庭情況,并讓葉生跟她山盟海誓,絮絮叨叨說個不完。剛要解開衣帶,而老父已經回來了。葉生十分驚惶,又從窗子里跳回到自己船上,差點掉進水里。幸虧水手們都睡著了,沒有敗露。第二天看到姑娘時,只見她雙眉緊鎖,兩眼濕潤,與葉生隔船相望,遠遠地傳送著遺憾之情。到了京口時,葉生的船太小無法橫渡長江,而糧船則聯成大幫一齊進發,白帆如云,轉眼之間郭家船已看不見了。葉生看到長江波濤險惡,即是渡過去,前面還有黃河之險,只好失望而歸。
起初,葉生跟隨郭家船走了以后,家里人四處尋找,始終沒有音信。葉生的母親日夜哭泣,疑心他已經死去。現在看到葉生回來了,很是高興,詢問他從哪里回來,葉生假說是被朋友拉往蘇州,住了十多天,母親也就相信了。葉生十分想念小瓊,以至睡不好吃不好。母親給他提親,他就找理由阻止,只希望運糧船從北方回來時,請人向郭小瓊的父親說明,娶小瓊為妻。到了冬天,糧船都從北方放空返回,他就天天到河邊查找等待。浙幫船一艘接一艘過去,他就一艘一艘地數著,但是郭家船卻沒有影子。向幫中其他船打聽,說是郭家船在渡黃河時碰到了大風而沉了,父女兩個只逃了條命。父親因為上司逼他賠償糧米而關進了監獄,女兒已經賣給當官人家了。葉生悲痛得差點死去,憂思成疾,幾個月才算痊愈。回憶起小瓊的多情,實在是這一生的奇遇,而現在卻如落花飛絮,不知飄向何方,無法再見,所以每每吟詠唐朝人的“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的詩句,就不禁抽咽淚下。
第二年,葉生考中了舉人,到北京參加會試,拜訪了中舉時的“座師”(主考官)某侍郎。侍郎詢問葉生的家事很是詳細,并進一步問他是否已經成家。葉生說曾和嘉興郭家有婚約了,后來郭家隨糧船北上,斷了音信,所以還未正式訂婚。侍郎說:“我往年買了個小妾,進門就哭泣,自稱是吳江縣葉秀才的妻子。因她已有丈夫,我就要打發她走,然而這女子已無家可歸,只好可憐她留下來養著了。今天見到你,疑心你與她的葉秀才相似。”葉生要求親自見見,女子出來,一看果然是小瓊,兩人就相抱哭了起來。侍郎覺得奇怪,進一步問清了以前的經過,笑著說:“名士愛美人,本來就是應當的。這是前世姻緣,我給你們了斷。”就把葉生安排在自己家里,選吉日給他們舉行了婚禮。小瓊又請求侍郎輾轉請托釋放了她父親。
這年的會試葉生落第了,就同小瓊一起返回南方。小瓊自經黃河遇險,就害怕再出入風浪;葉生也無心追求功名利祿,每趕到會試時間,就稱病不參加。他所喜歡的就是玩賞賢妻,以撫視室家為志(按:原文“高柔之志”疑有誤。《三國志·魏書·高柔傳》中載,竇禮對兒女室家“撫視不離”。“高柔之志”似為“竇禮之志”。)。
這雖然也屬于才子佳人類的愛情故事,但我們讀了,總覺得沉甸甸的。它比起一般郎才女貌,最后夫貴妻榮的才子佳人小說,還是有著令人回味的內容,在藝術上也頗有精彩之處。
首先,小說男主人公并非才子,女主人公也不是大家閨秀,或會吟詩作詞的佳人,作者把他們都寫成了普通人。葉生不過是個無意追求功名的讀書人,而郭小瓊則是個略識之無的船家姑娘。他們的相愛雖然一開始是建立在外貌相悅的互相吸引,但他們相愛的過程卻絕無那種卿卿我我的陳詞爛調,而是那樣純樸、熱烈。這是對封建等級觀念和婚姻制度的大膽否定。在十九世紀發生這樣的故事,比起多少個《花月痕》的故事還要有意義得多。
小說刻畫的一對青年沒有那種見落花而流淚,對秋風而傷心的酸腐氣,而顯得那樣健康、鮮活,確實是活潑潑的生命。郭小瓊以船為家,手巧心靈,當發現葉生追隨著自己時,并無嬌羞忸怩之態,而是“時于窗中露半面,眉語遙傳”,表現了對愛情的渴望,之后大膽地約葉生相會。但當葉生“即求緩約束”時,小瓊卻表現出一個姑娘的謹慎沉穩,她必須弄清了葉生的情況,并且答應締結正式婚姻方可。“語絮絮不能休”正傳達出這一復雜過程和小瓊興奮之狀。小瓊的機智和忠貞還表現在糧船失事以后,她自稱為葉家之婦,避免了身被侮辱,并終于與葉生團圓。
小說在藝術上,一是利用了“巧合”的方法,使這對平凡男女的婚姻過程風波迭生,而最終又絕處逢生,得到美滿結局。本來葉生對小瓊通款無門,卻突然發現其識字,使兩人得以幽會;幽會興味正濃,不料老父親突回;葉生“日往河干偵伺”,等待糧船返回時,卻傳來郭家船遇難消息;本來以為葉生、小瓊“再見無由”了,卻又在京都巧遇。這些波折產生令人“驚奇”的審美效果,然又覺得自然,并非作者故弄玄虛。小說語言樸實無華又很通暢生動。如寫葉生等待糧船南返時:“至冬,空運盡回,日往河干偵伺。浙幫銜尾而過,一一心數,而女舟杳不可得。”寥寥數語,把葉生此時復雜的心理活靈活現地烘托了出來。其用詞很是準確精當,從而使這平凡故事大為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