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句調(diào)之分析
《史記》句調(diào)之分析
李長之
文學(xué)是一種以語言為表現(xiàn)工具的藝術(shù),所以所謂文學(xué)上的天才都是由于他之控馭語言的能力而成的?,F(xiàn)在我們就進一步從句調(diào)上分析司馬遷的藝術(shù)造詣吧。
第一 句子的長短
司馬遷是有魄力能夠镕鑄長句的人,如“初宋義所遇齊使者高陵君顯在楚軍”(《項羽本紀(jì)》)共十五字,“項羽怨懷王不肯令與沛公俱西入關(guān)而北救趙”(《高祖本紀(jì)》)共十九字,“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春申君列傳》)共二十二字,這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字中是罕見的。這樣的長句很有些像明人所譯的《元朝秘史》或現(xiàn)代的歐化文了。司馬遷在這一點上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瑫r也見出他對語言的組織力、控馭力。
反之,他也有短句。短句多半用在緊張的場合。敘戰(zhàn)功用短句,如《曹相國世家》,即有短兵相接的光景。敘荊軻刺秦王也是用短句:“秦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huán)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赝醴江h(huán)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fù)劍。負(fù)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秦王復(fù)擊軻,軻被八創(chuàng)。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倨以罵?!边@是緊張萬分的局面,司馬遷便也以緊張之句寫之。他的筆墨能夠與情勢相副,這又是一個例證。
他最短的句子是一字句:“項羽之卒可十萬,淮陰先合,不利,卻。”(《高祖本紀(jì)》)“張儀之來也,自以為故人,求益,反見辱,怒?!保ā稄垉x列傳》)一字句實在不能再短了!
他為了求疏朗參差之美,在行文中,往往長短句相間:
南登瑯邪,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fù)十二歲。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德意?!肚厥蓟时炯o(jì)》
漢王使人間問之,乃項王也,漢王大驚。于是項王乃即漢王相與臨廣武澗而語。漢王數(shù)之,項王怒,欲一戰(zhàn)。漢王不聽,項王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走入成皋?!俄椨鸨炯o(jì)》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與郈昭伯以斗雞故,得罪魯昭公。昭公率師擊平子,平子與孟氏、叔孫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師敗,奔于齊……有司進對曰:“君子有過則謝以質(zhì),小人有過則謝以文。君若悼之,則謝以質(zhì)?!庇谑驱R侯乃歸所侵魯之鄆、汶陽、龜陰之田以謝過。……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鬃铀煨小!有l(wèi)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鬃釉唬骸拔嵛匆姾玫氯绾蒙咭病!庇谑浅笾バl(wèi),過曹。——《孔子世家》
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guān)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于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信陵君列傳》
范雎辭讓。是日觀范雎之見者,群臣莫不灑然變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斗饿虏虧闪袀鳌?/p>
秦王之遇燕大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于燕?!洞炭土袀鳌?/p>
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dāng)漢中地,臣請往如楚?!比绯?,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shè)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fù)釋去張儀。——《屈原賈生列傳》
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淮陰侯列傳》
李廣上馬,與十余騎奔射殺胡白馬將,而復(fù)還至其騎中。解鞍,令士皆縱馬臥。是時會暮,胡兵終怪之,不敢擊。夜半時,胡兵亦以為漢有伏軍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廣乃歸其大軍。大軍不知廣所之,故弗從?!独顚④娏袀鳌?/p>
由于長短句之相間,而構(gòu)成了《史記》之不整齊的美。
第二 句子的音節(jié)
我們說過,司馬遷的散文,乃是標(biāo)準(zhǔn)的散文,乃是古文家所奉為正統(tǒng)的散文。它何以構(gòu)成這樣一種面目呢?原來也有一個秘密,那就是在音節(jié)上。原來詩的音節(jié)是在把單字的音節(jié)放在句尾,如: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而散文的音節(jié)(特別是司馬遷及后來的追蹤者)則把單字的音節(jié)放在句中:
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犊鬃邮兰摇?/p>
禮樂—缺—有間?!犊鬃邮兰摇?/p>
燕軍—夜—大驚?!短飭瘟袀鳌?/p>
乃今—得—聞教。——《刺客列傳》
相得—歡—甚,無厭,恨—相知—晩也?!段浩湮浒擦袀鳌?/p>
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范雎蔡澤列傳》
君—卒然—捐—館舍?!斗饿虏虧闪袀鳌?/p>
理由呢,大概是因為詩要吟哦,最后一字音節(jié)可以拖長,而散文卻需要停頓,于是非二字音節(jié)停不住,而中間的一字音節(jié)則可以拉長一個拍子,——以字音論,是單音;以拍子論,則是兩個拍子;于是和二字二拍的音節(jié)配合起來,便有整齊而變化之美了。
第三 如何應(yīng)付駢偶
司馬遷的散文是與駢偶對待的,因此他避免駢偶;但對稱是一種美感,尤其是中國人的一種美感,這對司馬遷也不能不是一種誘惑,于是他遂采取了一種寓駢于散的方法,清代的批評家也有呼之為意偶而筆不偶,或筆單而氣雙的。唯獨在有一個場合,司馬遷卻是用偶句,那就是作為一段的收束的時候。
我們先看這些句子:
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酈生陸賈列傳》
廣行無部伍行陣,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wèi),莫府省約文書籍事,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陣,擊刁斗,士吏治軍籍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独顚④娏袀鳌?/p>
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平原君虞卿列傳》
這些都是可以用偶句的,但司馬遷偏偏避開了。對稱的美仍然在里邊,可是在形式上卻出之以參差不齊。
我們再看:
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財幣欲其行如流水。——《貨殖列傳》
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并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騖者,其實皆為財用耳?!敦浿沉袀鳌?/p>
這些句子都是業(yè)已構(gòu)成對偶的,但前者忽然加上“財幣欲其行如流水”,后者忽然把四字句改為“走死地如騖”,這是故意破壞那太整齊的呆板,以構(gòu)成一種不整齊的美的。
至于同時連敘數(shù)事,故意變動句法,務(wù)期造成一種嚴(yán)格的散文,則有如下例:
初作難,發(fā)于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nèi),卒踐帝祚,成于漢家?!肚爻H月表》
故禹興于西羌,湯起于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地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六國年表》
在這里,他都絕不用排句或偶旬,便是為了維持他那浪漫性的風(fēng)格?!徽R的美!
現(xiàn)在卻要看他那使用偶句的場合了,那就是以雙行作頓:
從建元以來,用少,縣官往往即多銅山而鑄錢,民亦間盜鑄錢,不可勝數(shù),錢益多而輕,物益少而貴。——《平準(zhǔn)書》
平既娶張氏女,赍用益饒,游道日廣?!蛾愗┫嗍兰摇?/p>
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zhuǎn)漕。——《項羽本紀(jì)》
有時,雖不用偶句,但也是用雙筆作收: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廉頗藺相如列傳》
當(dāng)是時,諸侯皆多季布能摧剛為柔,朱家亦以此名聞當(dāng)世?!?dāng)是時,季心以勇,布以諾,著聞關(guān)中?!都静紮璨剂袀鳌?/p>
大概這一種收頓的方法,叫人覺得有一種穩(wěn)重均衡的美。司馬遷可說是不唯曉得太排比整齊的壞處,而且善為利用了。所以他之不用偶句,不是不及,而是超越了它。
第四 在整個文章結(jié)構(gòu)上的作用
以偶句作停頓,這是司馬遷的句法在整個文章結(jié)構(gòu)上的作用之一,其實還不止此。因為文章的結(jié)構(gòu)之故,司馬遷的句法卻有著變動。我們姑且用提筆、接筆、結(jié)筆三種來看吧:
又造銀錫為白金。以為天用莫如龍,地用莫如馬,人用莫如龜,故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兩,圜之,其文龍,名曰“白選”,直三千;二曰重差小,方之,其文馬,直五百;三曰復(fù)小,撱之,其文龜,直三百?!镀綔?zhǔn)書》
這“以為天用莫如龍”三句就是提筆。這是用整句作提的,很圓而勁。至如:
……秦封范雎以應(yīng),號為應(yīng)侯。當(dāng)是時,秦昭王四十一年也。范雎既相秦,秦號曰張祿,而魏不知,以為范雎已死久矣。魏聞秦且東伐韓、魏,魏使須賈于秦。范雎聞之,為微行,敝衣間步之邸,見須賈。——《范雎蔡澤列傳》
這“范雎既相秦”三句也是提筆,這種提筆很有情趣,能敘明事情的原委,在結(jié)構(gòu)上也有過一番經(jīng)營。在提筆中最常見的,則是用“當(dāng)是時”三字起:
當(dāng)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侯皆從壁上觀,楚戰(zhàn)士無不以一當(dāng)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俄椨鸨炯o(jì)》
當(dāng)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余年?!缎帕昃袀鳌?/p>
不過“當(dāng)是時”的作用,有時不止是提筆,而且把上文兜住,所以在清代的批評家則稱之為“提頓”,而因為對前文有綰束之力,也叫“鎮(zhèn)壓”。
接筆是敘在文中,讓上下文有連系,司馬遷在這種場合往往用緩筆:
上拜以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信數(shù)與蕭何語,蕭何奇之?!痘搓幒盍袀鳌?/p>
(蘇秦)謝去之。張儀之來也,自以為故人,求益,反見辱,怒,念諸侯莫可事,獨秦能苦趙,乃遂入秦?!稄垉x列傳》
桓公曰:“寡人北伐山戎,過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馬懸車,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漢。兵車之會三,而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諸侯莫違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異乎?”于是管仲睹桓公不可窮以辭,因設(shè)之以事?!斗舛U書》
在這里,“上未之奇也”,“張儀之來也”,“于是管仲睹桓公不可窮以辭”,都是接筆,也都是用緩筆。司馬遷慣好在一篇的中間而寫一個的面貌性情,那也是兼有以緩筆作接筆之用的。
至于總筆,大抵司馬遷在敘許多事件之后,總有一筆結(jié)束。如敘軍功:
參功,凡下二國,縣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將軍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馬侯御使各一人?!恫芟鄧兰摇?/p>
如敘世系:
釐王命曲沃武公為晉君,列為諸侯,于是盡并晉地而有之。曲沃武公已即位三十七年矣,更號曰晉武公。晉武公始都晉國。前即位曲沃,通年三十八年。武公稱者,先晉穆侯曾孫也,曲沃桓叔孫也?;甘逭?,始封曲沃。武公,莊伯子也。自桓叔初封曲沃以至武公滅晉也,凡六十七歲,而卒代晉為諸侯。武公代晉二歲,卒,與曲沃通年。即位凡三十九年而卒?!稌x世家》
都是。這些結(jié)筆,假若單抽出來看,或不見精彩,可是放在全文中,便也有一種美。這《晉世家》中的一筆總賬,尤其詳細(xì)而勁拔。又如《匈奴列傳》中:
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余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其世傳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而南與中國為敵國,其世傳國官號,乃可得而記云。
這也是好結(jié)筆,卻也是非從全文一氣讀至此處,不容易欣賞他那總括的氣魄的。
一篇文章之惹人注意,最重要的就是首與尾。因為“首”是予人印象之始,如果不佳,就令人不愿意讀下去了;而“尾”是予人印象之終,如果不佳,就讓人對以前所已獲得的好印象也破壞了。司馬遷在這方面可說全顧到了。他用種種方法以求達到這個目的,上面說的也不過一端而已。至于接筆,那是因為在文中為要免除人的疲勞,所以往往出之以松緩。
第五 善于寫對話
各種人的不同性情,各種事情的不同場合,司馬遷都能在對話中寫出。我們試看:
呂后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策,上信用之?!眳魏竽耸菇ǔ珊顓螡山倭艉钤唬骸熬樯现\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shù)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余人何益?”呂澤強要曰:“為我畫計?!绷艉钤唬骸按穗y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留侯世家》
這是寫從容畫策的神情的。再看:
共執(zhí)張儀,掠笞數(shù)百。不服,釋之。其妻曰:“嘻!子毋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薄稄垉x列傳》
這是寫家庭間夫妻的對話的,確不能與朋友間的對話相混。而:
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于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耶?”——《信陵君列傳》
這就又是親戚間的對話,而不能施之家庭間其他分子。再看:
趙相貫高、趙午等年六十余,故張耳客也。生平為氣,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說王曰:“夫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無禮,請為王殺之。”張敖嚙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誤!且先人亡國,賴高祖得復(fù)國,德流子孫,秋毫皆高祖力也。愿君無復(fù)出口!”貫高、趙午等十余人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長者,不倍德。且吾等義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殺之,何乃污王為乎?令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張耳陳馀列傳》
一個忠厚,一個激昂,這對話能表現(xiàn)兩種性格。像:
于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謝陸生曰:“居蠻夷中久,殊失禮儀?!币騿栮懮唬骸拔沂肱c蕭何、曹參、韓信賢?”陸生曰:“王似賢?!睆?fù)曰:“我孰與皇帝賢?”陸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強楚,為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皇之業(yè),統(tǒng)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居天下之膏腴,人眾車興,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眾不過數(shù)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一郡,王何乃比于漢?”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吾居中國,何渠不若漢”乃大悅陸生?!夺B生陸賈列傳》
朱家乃乘軺車之洛陽,見汝陰侯滕公。滕公留朱家飲數(shù)日。因謂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布數(shù)為項王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敝旒以唬骸熬暭静己稳缛艘??”曰:“賢者也。”朱家曰:“臣各為其主用。季布為項籍用,職耳。項氏臣可盡誅邪?今上始得天下,獨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而漢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王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為上言邪?”汝陰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俠,意季布匿其所,乃許曰:“諾?!薄都静紮璨剂袀鳌?/p>
前一例見尉他的豪氣,后一例見為人說項時的語調(diào),這都是非對于社會生活有極深的經(jīng)驗的,不容易揣摩。還有:
文帝輦過,問唐曰:“父老何自為郎?家安在?”唐具以實對。文帝曰:“吾居代時,吾尚食監(jiān)高祛數(shù)為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zhàn)于巨鹿下,今吾每飯,意未嘗不在巨鹿也。父知之乎?”——《張釋之馮唐列傳》
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后,皆魚肉之矣。且帝寧能為石人耶?此特帝在,即錄錄,設(shè)百歲后,是屬寧有可信者乎?”——《魏其武安列傳》
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蔽驹唬骸敖駥④娚胁坏靡剐校文斯室玻俊薄独顚④娏袀鳌?/p>
這里一個是寫對老人的談話,一個是老太婆的口吻,一個是寫醉漢,都多么恰切!
在他寫的對話里能夠看出年齡、性別、職業(yè),以及處于一個什么場合。至于他能寫口語,能寫未完的語氣,那更是人所習(xí)知的了。
第六 有意于造句
大凡一種藝術(shù),如果無意去成功一種藝術(shù)品,那種藝術(shù)品是決不會成功的?!罢Z不驚人死不休”,這可以說是一切藝術(shù)家的態(tài)度。司馬遷可說是有意識地去創(chuàng)造他的藝術(shù)的,我們從他的造句上看出來:
是以鄒子重于齊。適梁,梁惠王郊迎,執(zhí)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cè)行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qū),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yè),筑碣石宮,身親往師之?!睹献榆髑淞袀鳌?/p>
這不過是寫騶子之受到處的歡迎而已,你看他寫每一個地方的歡迎便各是一副樣子。這一個例子,或者還可說在字面上;再看:
老父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绷钕鄡勺?,見孝惠,曰:“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毕圄斣?,亦皆貴。老父已去,高祖適從旁舍來,呂后具言客有過,相我子母皆大貴。高祖問,曰:“未遠?!蹦俗芳埃瑔柪细浮@细冈唬骸班l(xiāng)者夫人嬰兒皆似君,君相貴不可言。”——《高祖本紀(jì)》
這就不是在詞藻上用力了,完全是白描,而這同一個相面的,相了四人,句子都不同,都有分寸。再看:
是時天子方欲作通天臺,而未有人。溫舒請覆中尉脫卒,得數(shù)萬人作。上悅,拜為少府。徙為右內(nèi)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復(fù)為右輔,行中尉事,如故操?!犊崂袅袀鳌?/p>
這“治如其故”,“如故操”,本是一個意思,但他必須變換了筆墨去寫,要說他是無意去制作一個藝術(shù)品,那真是不可能的。
古文家所謂文氣之說,似乎司馬遷已經(jīng)注意到。我們試比較:
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高祖本紀(jì)》
高祖離困者數(shù)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zhèn)?,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读艉钍兰摇?/p>
一個是“決勝于千里之外”,一個是“決勝千里外”,這是因為前者是在三個排比之下,語勢緩;后者則因在贊語中,篇幅小,而要有許多轉(zhuǎn)折,文勢便急。再比較:
懷王子子蘭勸王行,曰:“奈何絕秦之歡心?”于是往會秦昭王?!冻兰摇?/p>
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肚Z生列傳》
同一事件,而前者所寫是一個事實而止,后者所寫則有一些抒情的意味,這是因為后者在子蘭之上加了“稚子”,就更顯得那意見之無足輕重,而懷王竟聽了他,愈見懷王之昏憒,又把“奈何絕秦之歡心”縮削為“奈何絕秦歡”,于是語意更純粹了,而聲調(diào)更沉痛了,而“于是往會秦昭王”則既冗長而僅為一普通事實,至于“懷王卒行”便見懷王到底糊涂,楚國前途十分可悲,屈原心情非常刺痛了。
司馬遷下一個句子,是像一個老練的士兵一樣,決不虛發(fā)一彈?!端抉R穰苴列傳》開頭即說“司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起初我們以為這句話很平常,其實不然,原來這文章就是記錄田齊在齊國樹立政權(quán)的斗爭史的一個片段。這也就是司馬穰苴起初不能不在齊立威的緣故,同時也是因為后來齊威王田和對司馬兵法加以推崇的緣故。
司馬遷是一個苦心的藝術(shù)家,凡精神所注,決沒有泛泛之筆。
第七 語調(diào)之美
司馬遷的語調(diào)之美,是說也說不盡的,現(xiàn)在姑舉最容易發(fā)覺的幾種:
一是圓渾。像《酷吏列傳》中所說:“漢興,破觚而為圜,斲雕而為樸,網(wǎng)漏于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边@古意盎然,含蓄高絕處,真宛如三代的鐘鼎彝器,或晉人書法了。
二是韻致。像《信陵君列傳》中之“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一段,其中“公子亦自知也”,就像春風(fēng)蕩漾一般,多么有著韻致?!都赤嵙袀鳌分兄懊砍?,候上之間,說未嘗不言天下之長者,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誠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為賢于己”一段,其中“誠有味其言之也”,也很有贊嘆的韻致。而《屈賈列傳》中之“王怒而疏屈平,屈平嫉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這更是有名的例子,簡直是詩了。所謂韻致,就是既從容,又有余味。在敘事文中而有如許詩意,真是奇跡。
三是唱嘆?!督{侯周勃世家》中,文帝在細(xì)柳勞軍,“既出軍門,群臣皆驚,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至于亞夫,可得而犯邪?’稱善者久之。”在《封禪書》中,漢武帝聽了公孫卿講黃帝的故事后,說:“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履耳。”《李將軍列傳》中“敢男禹,有寵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遲衰微矣。”《商君列傳》中“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shù)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強國之術(shù)說君,君大說之耳。然亦難以比德于殷周矣!”這些地方都有一唱三嘆之妙。
四是疏蕩淡遠。這可以看《西南夷列傳》、《大宛列傳》、《封禪書》,其中這樣的句子最多,不備列。
五是沉酣?!洞炭土袀鳌分袑懬G軻與高漸離歌泣于市中一段,最可代表。
六是暢足。司馬遷無論寫苦與樂,一定寫得十分暢快,神理氣味十分盡致而后已。我們且看這些例子:
盧綰者,豐人也,與高祖同里。盧綰親與高祖太上皇相愛,及生男,高祖、盧綰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賀兩家。及高祖、盧綰壯,俱學(xué)書,又相愛也。里中嘉兩家親相愛,生子同日,壯又相愛,復(fù)賀兩家羊酒?!俄n王信盧綰列傳》
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zāi),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平準(zhǔn)書》
于是竇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橫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锻馄菔兰摇?/p>
灌夫家居雖富,然失勢,卿相侍中賓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勢,亦欲倚灌夫引繩批根生平慕之后棄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為名高,兩人相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歡甚,無厭,恨相知晩也。——《魏其武安列傳》
士以此多歸孟嘗君。孟嘗君客無所擇,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為孟嘗君親己。——《孟嘗君列傳》
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fù)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缎帕昃袀鳌?/p>
這些都是十分帶著躊躇滿志的筆墨,所謂神完氣足,所謂筆酣墨飽,都是指這種文字吧。
一種藝術(shù)品之所以成功,必須是部分地好,合起來才能好,像大建筑一樣,一磚一瓦的堅牢美觀,正是整個建筑的必需條件,縱然不是充分條件。司馬遷恰就是把精神能灌注在這一磚一瓦的!
(原載《國文月刊》第56期,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