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而不怨——《秣陵春》里故國之思的委婉表現
哀而不怨——《秣陵春》里故國之思的委婉表現
吳偉業的戲曲作品,現存一部《秣陵春》傳奇和《臨春閣》《通天臺》兩部雜劇,均為明亡后所作。
這里主要談《秣陵春》。《秣陵春》寫的是歷史故事,但劇情并不是依照史實鋪排,劇中人物多為虛構,例如劇中寫男主人公徐適是南唐重臣徐鉉之子,實際上徐鉉無子。《秣陵春》劇情大致如下:五代南唐亡后,北宋初年,秣陵初春,徐鉉之子徐適居住在金陵老宅宜官閣。其鄰近住著原南唐臨淮將軍黃濟,這黃濟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寵妃名黃保儀的兄長。黃濟有個女兒名展娘,出生幾個月時李后主到訪,曾說日后將為她擇婿。后主亡時,黃保儀殉主。黃濟將黃保儀的兩件遺物:宜官寶鏡和鐘王墨跡交與黃展娘收存。時有位尚書姓真,住在黃宅近鄰。真尚書的兒子真琦喜好收藏古玩、性頑劣,人稱真古董。一天,真古董拜訪前朝供奉琵琶手曹善才,曹善才演唱李后主所作小令,被黃展娘聽到,心生感慨。一日,徐適向展娘借鐘王墨跡賞玩,愛不釋手。后以宜官閣和于闐玉杯向黃展娘換去鐘王墨跡。然后帶上鐘王法貼去了洛陽。黃展娘搬至宜官閣居住,一日把玩于闐玉杯,令她驚異的是,當酒倒進玉杯,杯中映出徐適的面容,因而思念成疾。真古董屬意于黃展娘,欲向展娘求婚,但自知形容丑陋,難以被接受。聽說若得宜官鏡一照,便可容貌變美,于是一天趁夜去偷此鏡。恰遇鏡神現身,宜官鏡飛至女仙耿先生處。三月初三是汴京李后主廟會,耿先生攜宜官鏡到廟會出售,適逢徐適進廟祭拜,買走此鏡。徐適在洛陽拜訪其父的門生、時任節度使的獨孤榮。獨孤榮向徐適借得鐘王法貼,想進獻以求升遷,故久借不還。徐適于宜官鏡中,看到黃展娘容顏。一日,展娘之魂手持玉杯飛到徐適處,但由于童仆撞進,二人沒來得及交談,展娘之魂離去。朝廷在金陵選秀女,在真古董唆使下,太監將黃展娘充選,展娘正生病,侍女裊煙要求代行。臨行前,裊煙不舍,請求黃夫人將于闐玉杯相送,言見到玉杯便猶如見到展娘,黃夫人依允,將玉杯交給裊煙。展娘隨耿先生入仙界,謁見李后主。徐適與黃展娘之魂在天界相聚,結為夫婦。李后主命徐適為中軍元帥,出征陰界漢王劉陰魂,得勝還朝,欽賜筵宴。李后主為徐適和黃展娘在汴梁城外置良田二百頃,賜奴婢十人,送二人返回人間。分別時,李后主命耿先生飛身取來存在宋朝御庫的燒槽琵琶贈送展娘。一日,展娘彈奏琵琶,適真古董和曹善才至汴京,聽到琵琶樂聲,曹善才聽出此音樂為南唐朝宮廷里的燒槽琵琶所彈奏。展娘之魂驚懼而逃,回到金陵家中,魂與其軀體合而為一,病愈。真古董告于官,言燒槽琵琶是徐適從宋朝國庫盜出,官府將徐適捕獲。蔡游是徐適的老友,時任刑科都給事,負責審徐適案,蔡游為其辯冤。宋皇帝命徐適作《琵琶賦》,賞其才學,賜狀元。徐適為尋展娘辭去狀元不做。皇帝將宮女裊煙賜予徐適為妻。徐適攜裊煙回金陵,與展娘重逢,裊煙居側室,一夫二妻團圓。徐適偕二位夫人拜謁攝山寺李皇廟,恰好在攝山寺遇到曹善才,徐適將燒槽琵琶贈與曹善才。最后,曹善才彈奏琵琶,詠唱李后主及南唐往事。在曹善才的琵琶聲中,李后主、黃保儀、耿先生等現形顯圣。劇的結尾歸結到贊美由李后主決斷主持的徐黃婚姻。
《秣陵春》全劇共四十一出戲,問世后基本上沒有在戲曲舞臺上演出過,屬于案頭劇,故而一般人對這部劇作不熟悉,所以在這里詳述劇情梗概。通過上述劇情可看到,這是個以才子佳人為主線的劇,雖然有南唐覆亡、北宋初立的歷史背景,但沒有正面寫歷史,即并非歷史劇。盡管劇情曲折繁瑣,但其中的戲劇沖突是圍繞男女主人公的離合,人物命運沒有大的波瀾起伏,主調是委婉纏綿的男女戀情。不過,從劇中人物的設置到劇情的發展,時時扣住前朝皇帝李后主,不時流露出對故國的懷念和傷感。也就是說,對前朝的傷懷從頭至尾時常流露,但并不激烈,可見吳偉業的苦心。例如第一出《麈引》(副末開場)的第二首曲文《沁園春》的末尾幾句是:“舊事風流說李唐。凄涼恨,霓裳一曲,萬古傳芳。”寥寥幾句,便可看出吳偉業委婉表達的心跡。再者,劇中的貫穿人物曹善才,曾為南唐宮廷仙音院的樂工、第一琵琶手,這位李龜年一類的人物,和一柄南朝遺留的燒槽琵琶,是聯系劇中人物與南唐朝廷的紐帶,他們不時出現,時時將人們帶回已亡的南唐故國,帶回對南唐勝景的懷念情緒中。
歸結起來,《秣陵春》中對前朝的懷念傷感,主要通過以下幾個方面表現:
第一,劇中男主人公徐適是表達故國情懷的重要載體。在徐適身上,可以看到吳偉業的影子。有些地方可以說是吳偉業心境的自述。先看徐適首次出場的開場白:
小生姓徐,名適,表字次樂,廣陵人也。先集賢官知制誥、右內史,望重中書。家國飄零,市朝遷改。澄心堂內,無復故游;朱雀桁邊,猶存舊業。因此浪跡金陵,放情山水。陸士衡當弱冠而吳滅,閉戶十年;陶元亮以先世為晉臣,高眠五柳。棲遲不仕,索莫無聊,倒著腳在骨董行中,自揣有幾分眼力,識得幾件正路收藏,別人看來極沒要緊,吾自家別有一番議論,一番好尚,盡足消磨日子。
背景是南唐亡國不久,男主角開場的這番話并不顯沉痛,相反讓人覺得較為輕松,這顯然是劇作者含蓄的筆法。不過,徐適這個人物的處境:鼎革后“棲遲不仕”,隱逸市朝,恰是吳偉業在入清后所期待的生活。這段說白中說到西晉的陸機和東晉的陶淵明,強調他們的歸隱和前朝的關系,稱賞他們對新朝的決絕態度,這是劇作者寫劇時心緒的傳達。陸機因東吳滅亡而隱居確為事實。陸機的祖父、父親均在三國東吳身居要職,其祖陸遜曾任東吳丞相,其父陸抗曾任東吳大司馬,掌握兵權。其父親去世后,時年僅十四歲的陸機和其弟分率父兵為東吳而戰。陸機二十歲時,東吳滅亡。就此陸機退居故里,閉門讀書,表現了忠于故國的氣節。而陶淵明隱居五柳情況卻不同,他并非因遭逢改朝換代而歸隱。陶淵明的曾祖陶侃是東晉的開國元勛,官至大司馬,這是事實。但是陶淵明本人一生中幾度出仕,幾度退隱,并不是因為朝代更替而堅守氣節。吳偉業讓劇中男主人公一出場便說出的兩位先賢的隱居故事,實是劇作者特殊處境中的精神安慰。同是受恩于前朝帝王,在新朝閉門退隱,就不會有損氣節,就為良心和道德所允許。
第二,劇中安排了不少與李后主有關的情節。這些情節主要描寫劇中人物對李后主的懷念及對南唐逝去的感懷。例如第十一出《廟市》,寫汴梁城三月初三李王廟廟會,這李王即為李后主,因為三月初三是李王生辰。劇寫徐適到汴梁訪獨孤太仆,路過這李王廟,進去祭拜了李王。徐適與廟祝有如下對話:
(生)這是那個的廟?幾時興造的?(丑)相公是南人聲音,俺廟里菩薩,說道也是南京來的。(生)待我看一看。呀!牌額上寫道‘南唐國主李王之廟’。嗄!就是后主,死葬汴梁,遺廟在此。你看野鼠緣朱帳,陰塵蓋畫衣,受用些落木寒鴉,看守著殘山廢塔。一代帝王。憔悴至此,好不傷感人也!我且上前一拜。
這里對前朝帝王哀傷的情感表達得很直接,像“野鼠緣朱帳,陰塵蓋畫衣,受用些落木寒鴉,看守著殘山廢塔”等描寫前朝興廢的詩句,相當沉痛,聯系吳偉業的經歷,就不難聯想到他對明崇禎皇帝的感懷。接下來有段徐適所唱的曲詞《中呂過曲·泣顏回》:“蘚壁畫南朝,淚盡湘川遺廟。江山余恨,長空暗淡芳草。呀!這匾上是我父親手筆。臨風悲悼,識興亡斷碣先臣表。咳!我父子受國厚恩,無由答報。(作拭淚介)過夷門梁孝臺空,入西雒陸機年少。”這段寫到廟里匾上有徐父的“手筆”,更是直接述說受前朝厚恩、無由報答的情感。隨后徐適離開李王廟時的情景寫得很動情:“(生吊場)眾人都去了,那廟兒依舊靜悄悄的。(哭介)咳!我那后主呵!”上引曲詞加上后面的說白,實可讀出吳偉業的心曲:受前朝“厚恩”“無由報答”。這對前朝帝王、對故國的懷念之情,既可以說表現得委婉,因畢竟是借用南唐歷史,劇情語詞不涉及明朝;但也可以說表達得很直接,因為和吳偉業的真實處境及心境十分吻合。現實中,吳偉業確是參與了祭祀明崇禎帝的活動。清順治十年(公元1653年)三月十九日,是崇禎殉國十周年的忌日,太倉的文士們在鐘樓舉行崇禎皇帝的公祭活動,吳偉業是主祭人,并賦詩二首:
白發禪僧到講堂,衲衣錫杖拜先皇。
半杯松葉長陵飯,一炷沈煙寢廟香。
有恨山川空歲改,無情鶯燕又春忙。
欲知遺老傷心事,月下鐘樓照萬方。
甲申龍去可悲哉,幾度東風長綠苔。
擾擾十年陵谷變,寥寥七日道場開。
剖肝義士沉滄海,嘗膽王孫葬劫灰。
誰助老僧清夜哭,只應猿鶴與同哀。
雖已十年過去,但詩中對前朝皇帝的懷念,對崇禎亡國的傷痛,充溢于字里行間,并無掩飾。這與劇中徐適祭李王廟所言,實可參看。
第三,劇中有一條貫穿線索,描寫虛幻的仙境。李后主和他的寵妃逍遙地生活在這仙境中,掌控著現實中的男女主人公的定情和婚姻。這仙界是劇作家的想象,描寫起來筆調飄逸灑脫,應是劇作者別具匠心創造的一個氛圍,讓劇中圍繞李后主而生的故國情懷顯得不那么沉重。這一表現角度及表現方式可謂奇妙,也足見劇作者的苦心。例如,《秣陵春》的第十三出《決婿》、第十六出《齄怒》、第十八出《見姑》、第二十出《遇獵》、第二十一出《虔劉》、第二十二出《遷婚》、第二十六出《宮餞》、第三十出《冥拒》等八出戲,構成一條情節線索,與現實中的人物情節交錯出現,描寫想象中南唐時人物在天界和地獄里的活動情形。在天界的宮殿,李后主與黃保儀為黃展娘擇婿,選中的人就是南唐時李后主的得力臂膀、學士徐鉉之子徐適。這中間,引動徐適和黃展娘之間的情思的兩件古物——于闐玉杯和宜官寶鏡,都是原南唐宮中所藏。李后主將玉杯賜給了徐鉉、即徐適之父,寶鏡賜給了臨淮將軍黃濟、即黃展娘之父。易代后,兩件古董分別傳至徐適和黃展娘。劇中這兩件古董是有幻化之功的寶物,可以顯現變幻男女主人公的影像面容,以此男女主人公鏡花水月、傳遞情思。有趣的是,二人的成婚地點也在虛無縹緲的天界。
第二十六出《宮餞》寫到,黃展娘和徐適在天宮成親后,李后主將送他們回人間,說:“此處不是久留之地,速宜送他回去。我想玉杯鏡子,畢竟水月空花。我南唐還有一件寶貝,是燒槽琵琶,在宋朝大庫中,已曾令耿先生飛身取來,隨令保儀傳授展娘數曲。后來一段姻緣,倒在琵琶上收成結果。”李后主送黃展娘夫婦返回人間,不忘讓他們帶上南唐的琵琶和音樂。隨后李后主和徐適談起功名一事,其情頗為微妙:“(小生)孤家豈忍舍卿夫婦?只是功名事大,前程路遠,不能久留。(生)呀!若說起功名,難道丟了皇上,走到別處,另有個際遇么?就是外戚避嫌,那閑散官職也還做得。(小生)咳!卿那里曉得?不是這個世界了。左右看酒過來。”李后主向徐適說功名事大,趕快回到人間。徐適回答說離開了李后主這位皇上,其他地方還能有功名嗎?這句話看似平和,其實涉及改朝換代,是個沉重的話題。李后主的回答意味深長,“卿那里曉得?不是這個世界了。”聯系吳偉業在明代受到崇禎皇帝的恩遇以及在明清兩朝的出處經歷,這些何嘗不是他的心跡的寫照。
第四十一出戲《仙祠》是全劇的結尾,寫三月初三這天,徐適、黃展娘及裊煙等去攝山寺祭拜。這攝山寺在南唐時李后主常常光臨,寺廟的西廊過去有座“仙祠”,這仙祠是宋朝新造的。其建造的起因是,有人將徐適和黃展娘由李后主在陰間撮合的“仙婚奇事”奏知宋朝皇帝,皇帝下旨建造。
這出戲作為全劇的結尾,有其重要性,從中可品味出整部劇作的題旨。這出戲營造出濃重的對李后主感懷思念的氣氛。黃展娘和徐適先出場,黃展娘首先問丈夫:“官人,今日是三月三了,怎么不到李皇廟去?”前面第十一出《廟市》曾說明,三月初三是李后主的生日。于是,徐適攜兩位妻妾一起去了攝山寺。恰好原南唐宮廷里仙音院的琵琶伶人曹善才也來到攝山寺,故人相逢,一起回憶起南唐往事,尤其回憶起李后主和徐適之父的情誼。整出戲的基調是懷舊和感傷,曹善才的上場詩及說白曰:“白頭供奉老何戡,擬向山中住一庵。惆悵茂陵煙樹遠,長歌三闋望江南。自家曹善才,從汴梁回來,眼見興亡盛衰,添出許多感慨……”這段話寫故國之思與興亡之嘆,雖然情感表達不算濃烈,但可看到與后來孔尚任《桃花扇》的結尾的情調頗有些相似,尤其像“惆悵茂陵煙樹遠,長歌三闋望江南”這樣的詩句。還有更為直接地描寫南唐舊事的內容:曹善才決定就在攝山寺出家,曰:“貧道不去別處去了,就在這廟里出家,常把琵琶彈一曲供養皇爺,也不失我舊伶人的意思。”就在曹善才的琵琶音樂聲中,李后主、黃保儀及耿先生從仙界飄然而至,前朝皇帝及妃子和徐適夫婦及曹善才相見,又是一番欣喜和傷懷。這番描寫,看似灑脫飄逸,實質是沉痛和傷心。這出戲出場的人物中,只有曹善才曾長期生活在南唐宮廷,與李后主情感最深,所以對前朝的傷懷主要通過他來表現,摘錄幾段說白和曲詞如下:
(外跪介)萬歲爺,可認得老臣么?(小生)你是仙音院里曹善才。記得十八年前,也就是三月三,(指生介)你父親為我的圣節,進一首詞,叫做《萬年歡》,善才將琵琶度曲,保儀把于闐玉杯送酒稱賀,難道我就忘了!(外哭介)微臣適才彈燒槽琵琶,正訴出皇爺往日的事體。(小生)嗄!方才彈的就是燒槽琵琶?我久不曾聽得你彈了,再與我彈一曲,把我去后的光景說一遍。(外)領旨。(小生)我那澄心堂呢?(外)【后庭花】澄心堂堆馬草,(小生)凝華宮呢?(外)凝華宮長亂蒿,(小生)御花園許多樹木呢?(外)樹木呵,砍折了當柴燒,(小生)那書籍是我最愛的。(外)書呵,拆散了無人裱。虧了個女婿妝喬,狀元波俏,才掙這搭兒香火廟。善才也做廟里道人了。(小生)這也難為你。(外)三山卷怒濤,烏鴉打樹梢,城空怨鬼號。怕的君王愁坐著,則把俺琵琶彈到曉。
這段李后主與曹善才的對話及《后庭花》曲詞,是全劇中故國之思抒發得較為強烈的部分。大家一起回憶當年李后主圣誕節時、南唐宮廷里歌舞升平的景象:宮殿里飄蕩著由徐鉉專為皇帝圣節所寫的《萬年歡》琵琶曲聲,多么的悠游愜意!可這歡樂沒有持續太久,看亡國后皇宮的蕭條:“澄心堂堆馬草”“凝華宮長亂蒿”,御花園的樹木“砍折了當柴燒”,藏書“拆散了無人裱”“三山卷怒濤,烏鴉打樹梢,城空怨鬼號。怕的君王愁坐著,則把俺琵琶彈到曉。”這些曲詞將亡國后南唐皇宮的殘破凄涼以及曹善才的感傷描寫得淋漓盡致。
讀到這些曲詞,讓人不由得聯想數十年后問世的孔尚任的《桃花扇·余韻》中的《哀江南》套曲,其中那些描寫南明亡國后金陵城荒涼景象的曲詞,與這首《后庭花》中的描寫,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澄心堂堆馬草”和《哀江南》《駐馬聽》里的“枯枝敗葉當階罩”“凝華宮長亂蒿”與《哀江南》《沉醉東風》里的“直入宮門一路蒿”等詞句表現的是相同的意境。最后一句“怕的君王愁坐著,則把俺琵琶彈到曉”與《哀江南》的結束句“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所表達的對故國的懷念是相同的,只是后者表現得更加強烈。
孔尚任很欣賞吳偉業的敘事詩,也一定對吳偉業的《秣陵春》傳奇不陌生。在《桃花扇》續四十出《余韻》中,第二首曲詞曲牌為《秣陵秋》。這首《秣陵秋》由鼎革后做“漁夫”的柳敬亭演唱,曲文回顧了明代歷史上幾位皇帝的慘烈經歷,描寫了南明王朝短暫的興亡歷史,哀悼明朝及南明王朝的滅亡。曲詞后有蘇昆生和老贊禮的對白曰:“(凈)妙妙!果然一些不差。(副末)雖是幾句彈詞,竟似吳梅村一首長歌。”由此看,說孔尚任寫《桃花扇》多少受到了吳梅村的梅村體敘事詩及《秣陵春》的影響,應不虛妄。
總而言之,盡管吳偉業胸中的故國情懷一定不會比孔尚任弱,但他的《秣陵春》傳奇所表現出的故國之思卻要委婉得多。通過上舉三點,可概括地說,《秣陵春》傳奇表達出來的故國之思特點是哀而不怨,是一種溫婉的憂傷。這從題材選擇就決定了這種特點,而在表達方式上劇作者又是煞費苦心。其一,《秣陵春》用南唐到北宋作為背景,盡管明確寫出對李后主的懷念,但畢竟與明末清初時期離得很遠。其二,《秣陵春》里采用了虛幻的描寫,寫仙界李后主的悠然生活,并掌控安排故人后代的婚姻,這些描寫弱化了亡國的沉痛。其三,《秣陵春》中避免讓人物抒發強烈的感情。說到傷心處,作者會調轉筆鋒,弱化傷感情緒。較為突出的例子是,第四十一出《仙祠》里,當曹善才唱完那段傷感的《后庭花》、說完了南唐亡國后的凄涼后,李后主說:“世間光景,自然是這樣的。如今證了仙果,也不放在念頭上了。徐郎,我今日赴西王母蟠桃宴,暫到這里,如今就要啟程了。”說到傷心處筆調一轉,變沉重作輕松,從亡國之痛的沉重話題,轉到了仙界超然愉悅的心境,在這里表現得十分明顯,可知吳偉業有意不想讓故國之思表現得太過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