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女
作者: 樊銳 【本書體例】
王韜
王韜(1828——1897)原名利賓,字懶今,更名韜,字仲弢,號天南遁叟。江蘇長洲人,十八歲中秀才,二十一歲去上海,與英人麥都思合辦墨海書館。1862年因向太平軍獻策遭清政府通緝,逃往香港,后游歷英法諸國。1874年創辦《循環日報》,鼓吹變法圖強。晚年定居上海。一生著述甚豐,筆記小說有《淞隱漫錄》、《遁窟讕言》、《淞濱瑣話》等。
施德源,槜(zuì)李之竹里人,家貧傭于外。主人馮君,宦裔也,頗加信念,事無巨細,悉委之。后主人筑別墅于鄰村,相距十里許,令施掌管鑰,司啟閉。
一夕,忽有奔女款門相就。燭之,佳麗非常,豐姿獨絕。詢之,俯首拈帶,不作一語。施惑之,遂與繾綣焉。繼而晨去夕來,往還既稔,自言:“為東鄰何氏女,年十七矣。父母并亡,依于舅氏。舅食指多,屢欲嫁之,苦無門戶相當者耳。君茍不以奔女為嫌,許偕伉儷,則當返言諸舅氏,愿以百年為托?!笔┬廊辉S之。遂白于主人,掃除園左小舍三楹,俾其居住焉。逾數日,果有一翁送女至,略有奩贈。揖見后,匆匆數語即去。施挽留款飯,追之,則已杳如。返告女曰:“我家雖貧,已備水酒一杯,舅翁何見外也?”女曰:“想渠自有事耳?!弊源饲偕獦O為和愛。女容貌既艷,女紅尤為精純。施固窶(jù巨)人子,驟獲奇遇,每繩其妻之美于同人,自以為玉天仙不啻也。同人或笑其癡妄,曰:“窮措大,安得有艷福?”
即后逢七夕,主人偕眷屬游于園。婢女中有聞施妻之艷者,慫恿主人婦曰:“何不一往觀之?”及見,則眉目如畫,纖秾長短,無不合度,咸嘖嘖嘆曰:“好首姿!”既歸,話其事于馮公子曰:“施家婦,我見猶憐。彼一傭人子耳,幾生修得到此耶?睹此麗質,恐非凡間所有也?!瘪T君為之心動。因借別故,使施外出,而潛自往園中,穴窗窺之。則女方午妝,監鏡流盼,媚態動人。馮情不能禁,突入擁抱。但聞噭(jiào叫)然一聲,穿窗而逝。手所著處,如觸絮團,錯愕久之,竟不知是仙是怪也。
越日,施至馮處白事,馮留與語,故為遲之,而密遣臧獲,奔往探視。既至,則施妻方汲水煮飯,自操井臼。遽回以告馮,益疑其非人。因招施于邃室中,固詰娶妻顛末。施答應含糊,情詞恍惚,底里盡露。馮曰:“汝婦來既暗昧,尚可云以奔女故也;但成親之后,可有親串往還否?”施曰:“無之?!瘪T曰:“然則其為花妖月魅無疑矣!”因告以所見,且惕之曰:“子若久戀之,禍必不測,子盍早自圖焉?!笔謫栍?。馮曰:“此間城隍廟中,有陸道士者,游方至此,頗精符篆,且聞有異術,能驅使鬼神。我與子同往求之,必有妙計?!笔┤恢炫c偕行。入廟,即見道士科頭坐松間石上。回顧目施,愕然曰:“子何滿體妖氣?是必有異?!瘪T因為緬述之。道士曰:“此怪尚未傷人,不可遽誅。我為子作二符:一懸床間,一系衣帶,當自避去;彼若踣地化狐而走,可追逐得之,系而牽之來,我自有處置之地?!笔钠溲?,乃歸。女笑迎于門,為之拂衣上塵,殊無所畏;飯罷,瀹(yuè月)茗絮談;同眠床榻竟夕,晏然天明。施往告道士,道士赧甚,忿然作色曰:“妖物狡獪,非我親往除之不可也!”仗劍而往。將近園側,散發禹步作法。女正在梳洗,聞門外人聲甚喧,撩鬢出視。見道士作諸態狀,吃吃笑不止。時馮君適至,指謂道士曰:“此即施婦也。”道士直前揮劍斫之,應手而倒。眾呼曰:“妖斃矣!”趨視之,粉頸已殊,血流如注。顧雪肌花貌,儼然人也。施因詰道士:“何以知其為妖?今死,請其現狐相。”道士方窘甚,欲遁。而女之舅翁適來探問,率仆價挑土物數擔相饋。睹之,不勝悲憤,即械道士至官。道士堅指為妖,顧屢經驗視,卒無佐證,現尚禁之獄中云。
此事殊奇,槜李于君辛伯曾為之記。道士法術不明,反妄炫以招禍。其久囚狴犴(bì àn畢按)宜也,非不幸也。
(選自《遁窟斕言》)
施德源,嘉興縣竹里村人,家境貧窮,在外面當傭人。主人馮先生,官宦的后代,很信任他,事無大小,全部委托他去做。后來主人在鄰村建造了一座別墅,相距十里左右,就派施德源掌管。
一天晚上,忽然有一個女子偷偷敲門來找他。施借著燈光一看,非常漂亮,豐姿無雙。施德源詢問她,她低著頭擺弄衣帶,不說一句話。施德源被她迷惑,就和她親昵同居了。以后她早晨離開晚上到來,來往已經熟悉,自己說:“我是東鄰何氏女,年紀十七歲了。父母雙亡,依靠于舅父。舅家人多困窘,屢次想把我嫁出去,苦于沒有門當戶對的。你假若不嫌棄我私奔女,答應結為夫婦,那就回去告訴舅父,愿把終身托付給你?!笔┑略锤吲d地答應了她。于是稟告主人,打掃院子左側三間小房子,讓她居住在那里。過了幾天,果然有一個老人送女兒來到,略有嫁妝相贈。拜見后,急匆匆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施德源想挽留他用飯,就追趕他,他已經沒有蹤影了。回來告訴女子說:“我家雖然貧窮,但已準備了水酒一杯,舅舅為什么見外呢?”女子說:“想來他有事情罷了。”從此夫婦之間極為和睦恩愛。女子不但容貌漂亮,女工活尤其精通純熟。施本來是窮人的孩子,突然得到了這樣的奇遇,就禁不住常向同伴夸他妻子的美貌,自以為天仙也比不上。同伴有人笑他癡迷荒誕,說:“窮酸,怎么能有這樣的艷福?”
不久到了七月七日之夜,主人攜眷屬在花園游覽,婢女中有聽說施德源的妻子漂亮的,慫恿主人太太說:“為什么不去看一看她?”等見了以后,就見她眉目如畫,胖瘦高矮沒有不合適的,都嘖嘖贊嘆說:“好容貌!”回來以后,對馮公子提起她的事說:“施家媳婦,我見了還感到可愛。施氏不過是一個傭人的兒子罷了,幾輩子修得到這福份呢?看到這美麗的容貌,恐怕不是人間所有?!瘪T君為之心動。于是假借別的原因,指使施德源外出,而自己偷偷去園中,在窗上挖個洞看她,女子才修好午妝,臨鏡秋波流盼,媚態動人。馮君情不自禁,突然入屋擁抱她。只聽到一聲嚎叫,她破窗跑走。手接觸到的地方,象觸到一團棉絮。馮驚詫了很久,竟不知道是仙是妖。
過幾天,施德源到馮君處稟報事情,馮君故意留下他和他說話,而暗中派遣奴仆,跑去探視;到了以后,見施妻正提水煮飯,自己打水春米。奴仆迅速回來把情況告訴馮君,越發懷疑她不是人。于是招施德源到密室中,仔細盤問他娶妻的始末。施德源答應含糊,神情話語恍惚,底細全部暴露。馮君說:“你妻子來的不明不白,還可說過去,因為是私奔女的原因。但是成親以后,可有親戚朋友來往嗎?”施德源說:“沒有?!瘪T君說:“那么她無疑是花妖月魅了!”于是把所見到的情景告訴他,而且勸他小心,說:“你如果長期戀著她,一定有不測之禍,你為什么不早點自作打算呢?”施德源害怕地向他問計,馮君說:“這里城隍廟中,有一個陸道士游方到這里,很精通畫符,而且聽說有奇異的法術,能驅使鬼神。我和你一同去求他,一定有妙計?!笔┑略赐饬怂囊庖?,就與他一起去。到廟里,就見道士光著頭坐在松間石頭上?;仡^看到施德源,驚愕地說:“你為什么滿身妖氣?這一定是有妖物作祟?!瘪T君于是替他詳細敘述這件事。道士說:“這妖怪尚未傷害人,不可一下子誅殺。我為你作兩個符:一個掛在床間,一個系在衣帶上,它會自己避去;她如果倒地化作狐貍逃跑,可以追逐獲得它,用繩系住牽過來,我自然有處置它的辦法。”施德源聽從了他的話,于是回去。女子笑著在門口迎接,替他撣去衣上灰塵,竟然沒一點害怕的意思。吃罷飯,喝著茶閑談,同睡床上一個晚上,一直到天明。施德源去告訴道士,道士很不好意思,憤怒變色地說:“妖物很狡獪,非我親自去除掉它不可!”于是拿著寶劍而去。當走近園邊時,就披散開頭發,特意走著蹣跚的禹步。女子還在梳洗,聽到門外人聲很喧鬧,撩起鬢發出來看,見到道士作出各種怪神情的樣子,吃吃笑個不停。這時,馮君恰好趕到,指著她對道士說:“這就是施德源的妻子?!钡朗繌街毕蚯皳]劍砍她,手到人倒。眾人呼喊說:“妖怪斃命了!”跑過去看她,白白的頸子已斷,血流如注。但仍然是雪白的肌膚如花的容貌,很顯然是人。施德源于是責問道士說:“憑什么知道她是妖怪?現在她死了,請你讓她現出狐形。”道士很是窘迫,想逃跑。但女子的舅父正好來探望,率領仆人挑著幾擔土產相送??吹竭@情景,很是悲憤,就綁捆道士到官府。道士咬定說她是妖怪,但屢經驗看,終于沒有佐證?,F在還把道士監禁在獄中。
這事非常奇怪,嘉興的于辛伯君曾為這件事作記。道士法術不精明,反而胡亂炫耀而招禍。他長期囚禁在牢獄是應該的,不是不幸的事。
《何氏女》寫一個傭人,娶了一個美麗的妻子,卻因其美而罹殺身之禍。故事很簡單,但作者王韜卻把它編織得別具一格,不落俗套,令人深思。
何氏女以美貌著稱。在施氏眼里,女子“佳麗非常,豐姿獨絕”。在主人婦眼里,女子“則眉目如畫,纖秾長短,無不合度”。在主人馮君眼里,女子“臨鏡流盼,媚態動人”。但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并未明寫何氏女是仙是妖?!暗剣勅灰宦?,穿窗而逝。手所著處,如觸絮團”,豈非咄咄怪事!不過,作者早在上邊埋下伏筆:主人馮君“為之心動”,“潛自往園中,穴窗窺之”,“情不能禁,突入擁抱”。由此看來,主人馮君的感覺就難免不是虛幻?道士禹步作法,何氏女不知大禍將至,仍然“吃吃笑不至”,流露出一派憨憨之情,但卻被當做妖物斬首,卻又不現狐相,“雪肌花貌,儼然人也?!闭媸瞧嬖展衷?
這篇小說如一座迷宮,讓讀者猜測時難辨真幻,大有西方“結構”小說和拉美“魔幻”小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