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聽

作者： 賈玉民 【本書體例】

陳天聽，福建人，卒業東京法政大學，與其同儕數十人，乘博丸返國。舟發神戶，因就其儕縱談中國大局。有閩商某者，歷舉日本窺閩之跡，述于陳前。陳則大憤，就眾討論救亡策。眾皆曰：“此國際交涉，權在政府，我輩手無斧柯，無能為也。”陳聞而憤甚，既語于眾：“吾今業成返國，將焉所用，顧能眼瞪瞪視他族入侵吾國乎?”語罷，奮然出登甲板，已決死志。適遇朝鮮人某，又相與論日本縣韓事，陳益欷歔慷慨眥(zì自)裂。

值日本人某，閑閑然立船首，睨視陳與朝鮮人談話，眼鼻之間若甚揶揄者。陳因戟手前指是日人而詈(lì立)之曰：“曩(nǎng)者汝國謂俄人為暴，假聲以兵蹂我疆土，口血未干，遂忘亞東大計，而以暴易暴，且又加甚。汝僬僥(jiāo yáo交姚)細民，不知遠圖，徒知侵略吾無告之國，為歐美人倀，誠今日擾亂東方和平之賊也!”即奮拳擊此日人，并蹙之以足。比日人洶懼遁去，陳即大呼曰：“吾志不能遂，愿赍恨死。望我同胞無忘敵寇，而急綢繆牖(yǒu有)戶!”乃躍身入海以死。

同船之學生五六十人，聞變急趨，群集資要船主停機，下小艇覓其尸。海天冥冥，杳不可得。

(《南亭筆記》卷十一)

陳天聽是福建人，從日本東京法政大學畢業后，和數十個同學乘“博丸”號輪船回國。船從神戶港開出后，陳就和那些同學暢談中國形勢。這時有一個福建商人某，在陳天聽面前列舉了日本窺伺福建的種種跡象。陳聽了十分氣憤，就和大家討論起救國的方法。大家都說：“這是國際間的交涉，大權在政府，我們手無權柄，起不了什么作用。”陳氣憤極了，就向大家說：“我今天學成歸國，將有什么用，難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外國入侵我們祖國嗎?”說完，挺身走出船艙登上甲板，已決心以死報國。這時恰又遇到一個朝鮮人，又一塊談論起日本吞并朝鮮的事，陳天聽更加痛心、激昂、憤怒。

正巧有一個日本人，悠閑地站在船頭，斜眼瞅著陳天聽和朝鮮人談話，臉上帶著輕蔑嘲笑的神態。陳天聽于是跨上前去用食指指著這個日本人大罵道：“以前你們說俄國人強暴，借這名義出兵蹂躪我國領土，背信棄義，忘卻亞東人民友好的大計，以新的強暴代替了俄國的強暴，并且更為厲害。你們這些矮人國的小人，不知往遠處發展，只知道侵略我們悲苦無告的中國，為歐美侵略者作幫兇，實在是當今世界上破壞東方和平的強盜!”隨即奮拳毆擊這個日本人，并用腳踢。等到日本人嚇得驚慌逃走后，陳天聽大呼道：“我有志不能伸，愿抱恨而死。希望我國同胞不要忘記敵人強盜，趕快加強祖國的門戶!”說完就縱身投海而死。

同船留學生五六十人，聽到后趕快跑到船頭，大家集資給船主，要他停船放下小艇打撈陳天聽的尸體。但茫茫海天，竟無蹤影。

李伯元以諷刺見長，象本篇正面描寫、歌頌愛國義士形象的篇章，當然更為寶貴。

故事發生在日俄戰爭之后。1895年中日甲午之戰后，日本強迫清朝割讓臺灣、澎湖，并以福建作為自己的勢力范圍。1900年八國聯軍絞殺了義和團運動，強迫清朝簽訂了辛丑條約，俄國在我國東北的勢力大大加強，激起了早已對中國東北和朝鮮懷有野心的日本的不滿。在英、美支持下，日本于1904年對俄宣戰，結果日本戰勝。日俄于1905年簽訂樸茨茅斯和約，日本攫取了對中國遼東半島、俄國的南庫頁島以及對朝鮮的實際控制權。之后，日本更逐漸實行了完全吞并朝鮮的陰謀。帝國主義的侵略行經，激起了中國人民的反抗，特別是接觸了世界先進思想的知識青年，成為當時反清反帝的愛國革命運動的中堅和代表。陳天聽這個無名的青年，他強烈的愛國精神就是當時青年界正在風起云涌的愛國革命運動的一個表現。

本文只有五百來字，卻把一個愛國義士熱血沸騰、激昂慷慨的風貌刻畫得呼之欲出。它寫了陳天聽從上船到自殺的四個環節，一氣呵成，環環相扣，一環比一環緊張，直達高潮。首先是與留學同伴及福建商人，“縱談中國大局”，對于日本帝國主義的行徑則“大憤”“憤甚”，并宣言于眾，不能坐視他族入侵吾國”，“奮然登甲板，已決死志”。這樣有言、有行、有心理活動，已使陳天聽須眉賁張地立在了讀者面前。其二是與朝鮮人的交談。這位朝鮮愛國者所講述的日本“縣韓事”，既表明了日本帝國主義的野蠻、強權，也昭示出了日本將進一步吞并中國的野心。朝鮮的今天，也就是中國的明天。所以使陳天聽既為朝鮮、為祖國悲，也進一步被日本的行徑所激怒。“欷歔慷慨眥裂”，悲憤交集。其三是與日本人的相遇。陳一腔怒火正被這個日本人的嘲笑所觸發，因此把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憤怒全發泄到了這個日本人身上，痛斥、毆擊，痛快淋漓，表達了郁積在中國人民心底的愛國情緒。其四是投海自殺。陳天聽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當然知道一時的匹夫之勇并不能救國，所以毆擊日本人后，他并沒有淺薄的得意、滿足。他知道要喚起國人的覺醒才是根本之計，而警醒國人的途徑除了宣傳啟蒙之外，當時的愛國者還相信用激烈行動——或搞刺殺，或以身殉國，用生命為國人撞響警鐘。為反對美國迫害華工，有過馮夏威的自殺；1905年11月，為反對日本文部省《取締清國留日學生規則》，有陳天華蹈海而死。陳天聽為了激勵同胞“無忘敵寇”起而挽救祖國，勇敢地、義無反顧地投海而死，正是為救國大計的拼命一搏，使生命最后發出燦爛的光輝，永遠閃耀在國人的靈魂中。至此，也完成了這個形象的塑造。

作者在其名著《官場現形記》中，對洋奴極盡丑化諷刺之能事，從反面表現了他的愛國之情。在本文中，則從正面傾注了滿腔熱情。對陳天聽行為的描寫，剛勁有力；經作者加工過的陳的語言，更是擲地有聲。結尾用同行者的集資撈尸，襯托了陳天聽精神的感召力量。”海天冥冥，杳不可得”，更寄托了作者和讀者的綿綿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