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琵琶傳
作者: 劉福智 【本書體例】
王猷定
王猷定(1598—1662),字如一,號軫石,江西南昌人,明貢生,曾為愛國將領史可法的記室。明亡不仕,寓居浙江西湖僧舍。詩文學“三蘇”,是清初優秀的詩文作家,有《四照堂文集》行世。他的傳奇小說《湯琵琶傳》、《李一足傳》、《義虎記》等,都曾受到稱賞。
湯應曾,邳(pí枇)州人,善彈琵琶,故人呼為湯琵琶云。貧無妻,事母甚孝。所居有石楠樹,構茅屋,奉母朝夕。幼好音律,聞歌聲輒哭。已,學歌,歌罷又哭。其母問曰:“兒何悲?”應曾曰:“兒無所悲也,心自凄動耳。”
世廟時,李東垣善琵琶,江對峰傳之,名播京師;江死,陳州蔣山人獨傳其妙。時,周藩有女樂數十部,咸習蔣技,罔有善者,王以為恨。應曾往學之,不期年而成。聞于王。王召見,賜以碧鏤牙嵌琵琶,令著宮錦衣,殿上彈《胡笳十八拍》,哀楚動人。王深賞,歲給米萬斛,以養其母。應曾由是著名大梁間,所至狹邪,爭慕其聲,咸狎昵之。然頗自矜重,不妄為人奏。后,征西王將軍招之幕中,隨歷嘉峪、張掖、酒泉諸地,每獵及閱士,令彈塞上之曲。戲(huī揮)下顏骨打者,善戰陣,其臨敵,令為壯士聲,乃上馬殺賊。
一日,至榆關,大雪。馬上聞觱篥(bìlì畢離),忽思母痛哭,遂別將軍去。夜宿酒樓,不寐,彈琵琶作觱篥聲,聞者莫不隕涕。及旦,一鄰婦詣樓上曰:“君豈有所感乎?何聲之悲也!妾孀居十載,依孑母而母亡;欲委身,無可適者,愿執箕帚為君婦。”應曾曰:“若能為我事母乎?”婦許諾,遂載之歸。襄王聞其名,使人聘之。居楚者三年。偶汛洞庭,風濤大作,舟人惶憂失措。應曾匡坐彈《洞庭秋思》,稍定,舟泊岸。見一老猿,須眉甚古,自叢箐中跳入蓬窗,哀號中夜。天明,忽抱琵琶躍水中,不知所在。自失故物,輒惆悵不復彈。已,歸省母,母尚健,而婦已亡,惟居旁抔土在焉。母告以婦亡之夕,有猿啼戶外,啟戶不見。婦謂我曰:“吾侍郎不至,聞猿啼,何也?吾殆死,惟久不聞郎琵琶聲,倘歸,為我一奏石楠之下。”應曾聞母言,掩抑哀痛不自勝。夕,陳酒漿,彈琵琶于其墓而祭之。自是猖狂自放,日荒酒色。值寇亂,負母鬻食兵間。耳目聾瞽,鼻漏,人不可邇。召之者,隔以屏障,聽其聲而已。
所彈古調百十余曲,大而風雨雷霆,與夫愁人思婦,百蟲之號,一草一木之吟,靡不于其聲中傳之。而猶得意于《楚漢》一曲,當其兩軍決戰時,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徐而察之,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俄而無聲。久之,有怨而難明者,為楚歌聲;凄而壯者,為項王悲歌慷慨之聲、別姬聲;陷大澤,有追騎聲;至烏江,有項王自刎聲,余騎蹂踐爭項王聲。使聞者始而奮,既而恐,終而涕淚之無從也。其感人如此。應曾年六十余。流落灘浦。有桃源人見而憐之,載其母同至桃源。后不知所終。
軫(zhěn枕)右王子曰:古今以琵琶著名者多矣,未有如湯君者。夫人茍非有至性,則其情必不深,烏能傳于后世乎?戊子秋,予遇君公路浦,已不復見君曩者衣宮錦之盛矣。明年復訪君,君坐土室,作食奉母,人爭賤之,予肅然加敬焉。君仰天呼曰:“已矣!世鮮知音,吾事老母百年后,將投身黃河死矣!”予凄然,許君立傳。越五年乃克為之。嗚呼!世之淪落不偶,而嘆息于知音者,獨君也乎哉?
(選自《虞初新志》)
湯應曾,是江蘇邳州人,善于彈奏琵琶,所以人們稱他為湯琵琶。家中貧窮,沒有妻室,侍奉母親,非常孝順。住處有些石楠樹,建有茅草屋,日夜侍奉母親。他幼年便喜愛音樂,聽到歌聲就哭。后來學習唱歌,唱罷又哭。母親問他:“兒為什么悲傷?”應曾說:“兒沒有什么可悲的,不過是心中不由自主地凄然而動情罷了。”
明世宗嘉靖年間,李東垣善彈琵琶,把演技傳授給江對峰,名聲遠播京城;江對峰死后,只有河南陳州蔣山人得傳這種高超的演技。這時,周王有女樂師數十組,都學習蔣山人的演技,卻沒有學得好的,周王因而非常遺憾。湯應曾前往學習,不到一年就學成了。周王聽到之后召見了他,賜給他一只碧玉和象牙雕刻鑲嵌的琵琶,令他身穿宮中錦衣,在宮殿上彈奏《胡笳十八拍》,樂聲哀婉,凄楚動人。周王重賞。每年賞米萬斛,讓他奉養老母。于是湯應曾在大梁一帶有了名氣,所到娼家,藝妓們爭相仰慕他的樂聲,都和他親近要好。然而他卻矜持而自重,不輕易為人演奏。后來,兵部侍郎王崇古將軍把他召到軍營中,湯應曾就隨他遍游嘉峪關、張掖、酒泉等地,每當打獵及檢閱士兵,就令他彈奏塞上曲。將軍麾下有個叫顏骨打的,英勇善戰,每當對敵臨陣,就讓湯應曾彈奏激勵戰士的樂曲,然后上馬殺敵。
有一天,來到山海關,遇上大雪。湯應曾騎在馬上,聽到觱篥的演奏聲,忽然想起老母,不由失聲痛哭,于是辭別將軍歸去。夜間投宿酒樓,不能入睡,彈奏琵琶,模仿觱篥聲,聽者沒有不潸然淚下的。到了天亮,近鄰一位婦人來到樓上對他說:“先生難道有什么傷感的事情嗎?為什么樂聲那么悲涼呢?我寡居十年與母親相依為命,而今母親亡故,我想委身于人,卻沒有我能嫁的。現在,我愿做您的媳婦,做一些打掃庭院的雜活。”應曾說:“你能為我侍奉老母嗎?”那婦人應許,于是就帶她歸去。襄王久聞他的名聲,派人請他。湯應曾又在楚地住了三年。在洞庭湖上偶遇秋汛,風狂濤急,船上的人驚慌失措,而湯應曾則正襟危坐彈起《洞庭秋思》,風浪稍稍停息,船只便靠岸了,忽然看見了一只老猿,須眉皆白,從竹叢中跳進船的蓬窗,哀號到半夜。天明時,忽然抱起琵琶跳進水中,不知哪里去了。自從丟失琵琶,湯應曾惆悵不已,便不再彈奏。后來回家探望老母,母親倒還健在,那婦人卻已亡故,屋旁只是有了一座墳墓。母親告訴他,婦人臨死那天晚上,聽到窗外有猿猴的叫聲,打開窗子卻又不見。那婦人對我說:“我等候郎君他不來,聽到猿猴叫聲,這是為什么呢?我快要死了,只是很久聽不到他的琵琶聲,如果他回來,請他為我在石楠樹下奏一曲吧!”湯應曾聽了母親的話,嗚咽哀痛不能自禁。傍晚,他擺上酒菜,在墓旁彈奏琵琶祭奠她。從此,他狂放不羈,天天沉溺酒色,遇上兵亂,便背起老母在兵荒馬亂中乞討。后來眼瞎耳聾,又患有鼻漏的毛病,臭氣熏人,人們不愿靠近。召他演奏的人,還要隔著一道屏障,只不過聽其樂聲而已。
湯應曾所彈奏的古樂曲有百十種,大至風雨雷霆,小至愁人思婦,百鳥的鳴叫,草木的聲響,沒有不能從他的樂聲中傳出的。其中最得意的是《楚漢》這首曲子。當兩軍決戰時,聲勢驚天動地,像有屋瓦下擲墜落,慢慢細聽,則有鑼聲、鼓聲、刀劍弓弩之聲,人馬避退之聲。有時候忽然寂然無聲,過了很久,又聽到怨憤而難以表白的聲音,聽到四面楚歌聲;那凄涼而悲壯的,是項羽慷慨的歌聲和訣別虞姬聲;有楚軍陷于沼澤聲,漢軍騎兵追擊聲;到了烏江,有項羽自刎聲,有騎兵爭相踐踏爭奪項羽尸首聲。使聽者開始非常興奮,后來又極端恐懼,最后涕淚交流。他的樂曲撼動人心到了這種地步。湯應曾六十多歲時,流落淮浦一帶,有一位桃源人遇到他而且同情他,便帶他們母子一同去桃源,后來不知所終。
軫右王子說:從古至今以彈奏琵琶而著名的人很多,卻沒有象湯應曾這樣的。人如果沒有至情至性,他的情感一定不會深沉,又怎么能流芳后世呢!
清順治五年,我在路浦遇到湯君,已經不是他往日身穿宮中錦衣的盛況了。第二年又去拜訪他,見他枯坐土屋,做飯服侍老母,人們都看不起他,而我卻對他肅然起敬。湯君仰天高呼:“完啦,完啦!世上少有知音,我侍奉老母,待她百年之后,就跳進黃河一死了之!”我非常悲傷,許下給他立傳。過了五年,才完成了這件事。唉!世風淪落,壯志難酬,而對知音發出感嘆的,難道只有湯君嗎?
翔實的文字輝映著浪漫的色彩,人物傳記交織著志怪傳奇,作家為我們刻畫了一個有著高超技藝、高潔品格和悲慘結局的民間音樂家的形象。
湯應曾生逢末世,盡管有蓋世之才,卻也難免窮途末路。誠然,社會的盛衰與藝術的榮枯并沒有必然的聯系,然而,一個強盛的國度,藝術也往往發達;一個衰落的時代,藝術也往往枯萎。生活于這種時代,湯應曾的悲慘遭遇也就不足為怪。
《湯琵琶傳》在藝術上的突出特點,在于寫實的文字融于浪漫的筆法。
用文字描繪音樂,歷來被認為是難事,因為音樂是一種空靈的,一閃即逝的時間藝術,各種樂音與各種情感有著不確切的對應關系。而小說卻專用一段描摹湯琵琶的技藝,集中筆墨分層鋪敘他演奏的《楚漢》一曲:初時,兩軍決戰,“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繼而“徐而察之,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俄而無聲”;“久之,有怨而難明聲,為楚歌聲,凄而北者,為項羽悲歌慷慨之聲,余騎爭踐爭項王聲。”其后,又以聽者的反映說明演技的高超:“使聞者始而奮,既而恐,終而涕淚之無從也,其感人如此。”作家能把音樂這種聽覺藝術用文字表達得如此真切動人,活靈活現,除了得力于其文學功底之外,恐怕還得益于其音樂素養。這段以實寫虛的優美文字很容易使人想起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其著名詩篇《琵琶行》中對于琵琶女高超演技的精彩描寫,閃耀著浪漫的色彩。
《湯琵琶傳》在藝術上的另一突出特點,就是人物傳記夾雜著志怪傳奇。眾所周知,傳記所載,一定是真人真事,如果失真,則失去其價值;它是直接反映生活,幾近史書;而志怪所寫,無非是鬼蜮精靈,如果太實,則失去可讀性,它是曲折地反映生活,幾近神話。題為傳記的《湯琵琶傳》,所載自然是歷史的真實,諸如湯應曾的出身、家境、人品、經歷、技藝、結局等,都應是可信的。然而,翔實的記述之中,卻契入老猿哀號中夜的細節:“見一老猿,須眉甚古,自叢箐中跳入蓬窗,哀號中夜。天明,忽抱琵琶躍水中,不知所在。”這一細節,本就有些怪誕,更奇的是,后文又有照應:“母告以婦亡之夕,有猿啼戶外,啟戶不見。”這前呼后應的兩個細節,仿佛是婦亡的先兆。長久以來,人們往往把這些文字看作封建迷信的思想糟粕加以剔除,看作文學的敗筆加以批評。其實,這種觀點和作法未免失之簡疏。古代的人們由于思想認識的歷史局限,不能從科學意義上理解人們的生老病死的本質原因,所以往往把某種偶然的自然現象同人的生死聯系起來,此類細節甚至出現在一些文學名著之中,例如《三國演義》把諸葛亮的謝世與天上某星宿墜落聯系起來等。文學中反映這種現象是在反映了歷史真實的同時,也使文字浸染了一種詭譎的色彩,閃射著空靈美,使文章更具可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