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舍弟宗一·柳宗元》原文與賞析
柳宗元
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
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云似墨, 洞庭春盡水如夭。
欲知此后相思夢, 長在荊門郢樹煙。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中唐時期杰出的文學家、思想家。他因參加以王叔文為首的永貞革新運動,成為其中的核心人物,受到守舊派的排擠打擊,被貶謫十四個年頭。他先被貶為永州司馬,在任十年,后又被貶為柳州刺史,又四年,死于任所。在柳州他按先前政治革新的主張行事,做了不少興利除弊的好事,受到人民的愛戴。
他又是當時文學革新運動的倡導者,是我國文學史上“古文八大家”之一。他的詩留傳至今的數量雖不很多,但造詣甚深,有許多佳作。
柳宗元在衡陽與劉禹錫分別后,帶著從弟宗直和宗一,于六月底到達柳州,七月間宗直突然病逝。宗一又于元和十一年(816)春赴江陵。柳宗元懷著對貶謫生活的幽憤,和對宗一遠離的懷戀,寫下了《別舍弟宗一》這首情文并茂的詩。
“零落殘魂倍黯然”,詩一開頭就寫這次別離的格外悲傷。這是一次在長期流遷,備受政治的和生活的折磨之中的送別。“零落殘魂”正是作者自己一再遭貶,長期飄零,精神上和身體上受盡摧殘而至心神沮喪、憂郁的真實描寫。“黯然”,用江淹《別賦》:“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的特定意義,點出了離別的悲哀。柳宗元來柳州時,有堂弟二人相隨,一個已因暴病死去,一個又要離去,而自己仍將長留貶所,心情的悲苦,怎不倍增?柳宗元當時僅四十余歲, 已自稱是“殘魂”,見出所受迫害的深重和對此的憤怨。“雙垂別淚越江邊”,是上句的自然延續。送者垂淚, 自不待言;宗一不得已而離開,體會到兄長的孤苦,當然也難忍心中的悲酸。“雙垂別淚”具體地表現了送別場面的黯然消魂。首聯從心情神態著筆,把遭貶和離別兩種感情,寫得真切感人,總括了全詩的情緒。
“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這兩句都是寫實:長安是京城又是家鄉,失偶寄居的他離鄉去國,只身來到五、六千里之外的荒僻之地;在永州時還連遭四次大火;由于精神上的挫折,他眾疾并發,健康狀況極差。他經受種種苦難已經十二年了,因為憲宗曾規定柳宗元等“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事實也是一貶再貶,脫離這種痛苦處境的希望,已經斷絕。他憂患余生, 自料勢將老死邊荒了。聯系“零落殘魂”之句,更見情真意切了。
第三聯分寫別后兩地的環境,寄托兄弟間惜別的深情。“桂嶺瘴來云似墨”,寫柳州一帶山間瘴氣很重,瘴氣來時鋪天蓋地的濃云似墨,這是詩人自己現在和往后所處的自然環境,實際上就是他今后政治生活的處境。“洞庭春盡水如天”,是說宗一此去水途中正值春夏之際、洞庭一帶江湖水漲,有如天空一般浩蕩無邊,行旅也很艱難,叮囑他要好自珍重,句中也不乏世道險惡的感慨和暗示。這兩句是寫景,可是寓情人景,婉轉含思,情和景是一體的。
“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寫別后對宗一的思念。以“欲知”開頭,有答告的語氣。可以想見兄弟情深,分別之前談及別后思念的情景。“相思夢”和“長在”正是想念殷切、經常之語。“荊門”和“郢”都指宗一今后所在地江陵,“郢樹煙”的“煙”字,真切地表達出夢中所見的迷離情景,十分傳神。末句以地名、樹木代替人稱,使感情因表象而更具體,更富詩意。全詩從黯然傷別開頭,以相思夢境作結,回環包孕,情思幽深。
這首詩作者以遷謫之身寫離別之情,把被貶逐后的生活感受和對親人的惜別深情融會一起,感情特別深沉,正如沈德潛所說:“柳州詩長于哀怨。”在表現藝術上,不借典、不雕飾,多用平直敘寫的方法;語言明白凝煉,更顯得感情的真摯親切,是一首后人傳誦的優美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