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荀子·致士》原文鑒賞
《先秦散文·荀子·致士》原文鑒賞
衡聽、顯幽、重明、退奸、進良之術①:朋黨比周之譽②,君子不聽;殘賊加累之譖③,君子不用;隱忌雍蔽之人④,君子不近;貨財禽犢之請⑤,君子不許。凡流言、流說、流事、流謀、流譽、流訴,不官而衡至者⑥,君子慎之。聞聽而明譽之⑦,定其當不當⑧,然后出其刑賞而還與之⑨。如是,則奸言、奸說、奸事、奸謀、奸譽、奸訴莫之試也;忠言、忠說、忠事、忠謀、忠譽、忠訴莫不明通,方起以尚盡矣⑩。夫是之謂衡聽、顯幽、重明、退奸、進良之術。
川淵深而魚鱉歸之,山林茂而禽獸歸之,刑政平而百姓歸之,禮義備而君子歸之。故禮及身而行修,義及國而政明,能以禮挾而貴名白(11),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詩》曰(12):“惠此中國(13),以緩四方(14)。”此之謂也。川淵者,龍魚之居也,山林者,鳥獸之居也;國家者,士民之居也。川淵枯則龍魚去之,山林險則鳥獸去之,國家失政則士民去之。
無土則人不安居,無人則土不守,無道法則人不至,無君子則道不舉。故土之與人也,道之與法也者,國家之本作也(15);君子也者,道法之總要也,不可少頃曠也(16)。得之則治,失之則亂;得之則安,失之則危;得之則存,失之則亡。故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亂者,自古及今,未嘗聞也。傳曰:“治生乎君子,亂生乎小人。”此之謂也。
得眾動天,美意延年,誠信如神,夸誕逐魂(17)。
人主之患,不在乎不言用賢,而在乎不誠必用賢(18)。夫言用賢者,口也;卻賢者,行也;口行相反,而欲賢者之至,不肖者之退也,不亦難乎?
夫耀蟬者務在明其火、振其樹而已(19);火不明,雖振其樹,無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者(20),則天下歸之若蟬之歸明火也。
臨事接民而以義變應,寬裕而多容(21),恭敬以先之,政之始也。然后中和察斷以輔之,政之隆也。然后進退誅賞之,政之終也。故一年與之始,三年與之終。用其終為始,則政令不行而上下怨疾,亂所以自作也。《書》曰(22):“義刑義殺(23),勿庸以即(24),女惟日未有順事(25)。”言先教也。
程者(26),物之準也;禮者,節之準也(27)。程以立數,禮以定倫;德以敘位(28),能以授官。凡節奏欲陵(29),而生民欲寬;節奏陵而文(30),生民寬而安。上文下安,功名之極也,不可以加矣。
君者,國之隆也(31);父者,家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亂。自古及今,未有二隆爭重而能長久者。
師術有四(32),而博習不與焉(33)。尊嚴而憚(34),可以為師;耆艾而信(35),可以為師;誦說而不陵不犯(36),可以為師;知微而論(37),可以為師。故師術有四,而博習不與焉。水深而回(38),樹落則糞本(39),弟子通利則思師(40)。《詩》曰(41):“無言不讐,無德不報。”此之謂也。
賞欲不僭(42),刑不欲濫。賞僭則利及小人,刑濫則害及君子。若不幸而過,寧僭無濫;與其害善,不若利淫。(43)
【注釋】 ①衡:平;衡聽即不偏聽。顯幽:洞察幽隱。重明,明之又明。 ②比周:結黨營私。 ③加累:加罪于人。譖(zen),誣陷。 ④隱:私。雍,通“壅”,塞。 ⑤禽犢:見《勸學》篇注。 ⑥官:正當。衡,通“橫”。 ⑦譽:當作“舉”。 ⑧不:原作“而”。⑨出:原作“士”。與,對付。 ⑩方:并。尚,上。盡,通“進”。 (11)挾:通“浹”,遍,徹。顧千里說“禮”字下當有一“義”字。 (12)見《詩經·大雅·民勞》。 (13)中國:國中,指京師。 (14)綏:安撫。 (15)作:始。 (16)少頃:短時間。曠,缺。 (17)夸:矜夸。誕,狂妄。郝懿行說這四句與上下文不連貫,懷疑是他篇誤脫。 (18)“不”字原脫。 (19)耀蟬:用火照蟬捕捉。 (20)“者”字原脫 (21)容:容納。 (22)見《尚書·康誥》:文字與今本《尚書》不盡相同。 (23)義:好的。庸,用。女,你。 (24)女:同汝。惟:只。 (25)即:即刻,馬上。(26)程:度量的總名。 (27)節:法度。 (28)敘:排順序。 (29)陵:嚴密。 (30)文:文明。 (31)隆:尊。 (32)師術:為師之道術。 (33)與:讀去聲,在……之內。 (34)憚:敬。 (35)耆(qi,音奇):六十歲的人。艾,五十歲的人。 (36)陵:逾越師說。犯。違逆。 (37)微:精微。論,通“倫”。中理。 (38)回:旋流。 (39)糞:做肥料。本,樹根 (40)通:顯達。利,利祿。 (41)見《詩經·大雅·抑》。 (42)僭(jian,音見):超越法度。 (43)這一段文字亦見于《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今譯】 聽政公平、洞察幽隱、明之又明、黜退奸邪、進用賢良的方法:互相勾結的稱譽,君子不聽;毀害、強加罪責的誣陷,君子不采用;私忌壅塞的人,君子不接近;用財物賄賂的請求,君子不答應。所有邪僻的言論、邪僻的說辭,邪僻的事情,邪僻的計謀、邪僻的稱譽、邪僻的訴說,不正當而且橫逆而來的東西,君子非常謹慎地對待。聽到的東西都明白地舉出來,確定是合宜還是不合宜,然后拿出刑罰和獎賞來對付他們。如果這樣,奸邪的言論、奸邪的說辭、奸邪的事情、奸邪的計謀、奸邪的稱譽、奸邪的訴說就沒有地方施用了;忠誠的言論、忠誠的說辭、忠誠的事情、忠誠的計謀、忠誠的稱譽、忠誠的訴說就無不明曉通達,一齊起來奉送到君主面前了。這就叫做聽政公平、洞察幽隱、明之又明、黜退奸邪、進用賢良的方法。
河潭的水深了,魚鱉就歸向它;山中的林木茂盛了,禽獸就歸向它;刑罰和政令公平了,老百姓就歸向它;禮儀完善了,君子就歸向它。所以,禮儀到了身上行為就端正,正義到國家政治就開明,能夠把禮儀普及開來美名就顯著,天下仰慕,令行禁止,王者的事業就完成了。《詩經》說:“在首都施惠,并安撫四方。”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河潭是龍魚居留的地方,山林是鳥獸居留的地方,國家是士民居留的地方。河潭干枯了龍魚就會離去,山林毀沒了鳥獸就會離去,國家失掉了政令士民就會離去。
沒有土地,人民就不能安居;沒有人民,土地就守不住,沒有道德、法制、,人民就不會歸順;沒有君子,道德就不能興起。所以土地和人民,道德與法制,是國家的本原;君子是道德和法制的關鍵,片刻都不能廢缺。得到君子國家就能平治,失去君子國家就會混亂;得到君子國家就能安泰,失去君子國家就會危殆;得到君子國家就能存在,失去君子國家就會滅亡。所以,國家有好的法律而混亂的,有這樣的情況;有了君子而混亂的,從古到今,沒有聽說過。有記載說:“平治生于君子,混亂生于小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得到大眾,就能感動上天;心情舒暢,就能益壽延年;忠誠信實,就能心如神明;矜夸妄誕,就會損傷精神。
君主的憂患,不在于不談論使用賢人,而在于不確實一定使用賢人。談論使用賢人的,是嘴巴;黜退賢人的,是行動;嘴巴和行動相反,而想要賢人到來、不賢的人退走,這不也是很難的嗎?
用火光照蟬捕捉的人,只要務求使他的火光明亮、搖動那里的樹木而已;火光不明亮,雖然搖動那里的樹,沒有用處。如果君主有能夠彰明自己德行的,天下就會歸順,象蟬歸向明亮的火光一樣。
監臨政務、接待人民要以正義、機變來應付,度量寬宏、廣泛地容納,用恭敬的態度為先,這是政治的開端,然后用中正、和協、明察、果斷來輔助,這是政治的鼎盛。然后進用、黜退、懲罰、獎賞。這是政治的終結。所以,把一年的時間作為開端,三年的時間作為終結。把終結作為開端,政令就行不通,而且上下怨恨,混亂就從這里開始了。《尚書》說:“雖然是正確的刑罰和殺戮,也不要立即就執行,你只說沒有處理好政事。”說的就是要先行教化。
度量衡是萬物的標準,禮儀是法度的標準。度量衡用來確立數目,禮儀用來確立人倫;德業用來排定職位,才能用來授與官職,凡是法度的細目都務求嚴密,而長養人民的措施務求寬松;法度的細目嚴密國家就文明,長養人民的措施寬松國家就安泰。上面文明,下面安泰,這是功名的極點,沒有比這更高尚的了。
君王是國家的至尊,父親是家庭的至尊。至尊只有一個就可以平治,有兩個就會混亂。從古到今,沒有過兩個至尊互相爭奪而能夠長期維持的。
做老師的道術有四種,可是廣博地學習不包括在內。尊嚴而恭敬,可以做老師;年事高而講信用,可以做老師;誦讀說解而不逾越違逆師說,可以做老師;能認識知識的精微而合于事理,可以做老師。所以做老師的道術有四種,可是廣博地學習并不包括在內。水深了就能產生旋流,樹葉落了又成為樹根的肥料,學生顯達了就會思念老師。《詩經》說:“沒有什么話沒有回聲,沒有什么恩德沒有回報。”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獎賞不希望超過法度,刑罰不希望泛濫。獎賞超過法度小人就會得到好處,刑罰泛濫就會危害到君子。如果不幸地出了差錯,那就寧愿獎賞過度而不要刑罰泛濫。與其危害善人,不如讓小人得些好處。
【集評】 宋·高似孫:“文字縱橫,議論有反復曲折”。
明·姜寶:“耀蟬一段比喻最中人主用明之要。……此等大議最宜潛玩。”
明·顧鼎臣:“申上道法之要,變換收捭,道勁簡切,有萬斤之力。”
明·趙瑤:“此篇是荀卿見理明心之文字。”(以上見《二十九子品匯釋評·荀子》
民國·張之純《評注諸子菁華錄·荀子》:“韻語引起,殊洗煉。……意刻而語雋。……寥寥數言,抵得一篇《師說》。
【總案】 這篇文章詳盡地闡明了賢士對于治國的重要性和如何才能招致賢士的道理。荀子首先論述了“衡聽、顯幽、重明、退奸、進良之術”的道理;接著論述國家“刑政平而百姓歸之,禮義備而君子歸之”,他還認為君主要用賢必須言行一致;他還認為臨事接民要“以義應變”、“一年與之始,三年與之終”,以禮為“準”,“上文下安”這才是功名之極。文中還有論“師術”一節,指出怎樣才能為人師,文句雖不長,論者卻認為抵得一篇《師說》。最后極言君子之可貴,寧僭賞而利淫,勿濫刑而害善,語意極激切,這是荀子自己感觸憂憤的呼聲。
這篇文章論證平正深刻,文字縱橫捭闔,抑揚諷詠,辭旨生動。文中有排比句法,是荀子文章中常常運用的方法,使其文聲情并茂,如他論君子的重要性,說“得之則治,失之則亂;得之則安,失之則危;得之則存,失之則亡,”詞意道勁,如有萬鈞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