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青年(獨立人格之呼喚)
敬告青年(獨立人格之呼喚)
陳獨秀
竊以少年老成,中國稱人之語也;年長而勿衰,英美人相勖①之辭也:此亦東西民族涉想不同現(xiàn)象趨異之一端歟·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fā)于硎②,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青年之于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新陳代謝,陳腐朽敗者無時不在天然淘汰之途,與新鮮活潑者以空間之位置及時間之生命。人身遵新陳代謝之道則健康,陳腐朽敗之細胞充塞人身則人身死;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隆盛,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準斯以談,吾國之社會,其隆盛耶·抑將亡耶·非予之所忍言者。彼陳腐朽敗之分子,一聽其天然之淘汰,雅不愿以如流之歲月,與之說短道長,希冀其脫胎換骨也。予所欲涕泣陳詞者,惟屬望于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斗耳!自覺者何·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而自視不可卑也。奮斗者何·奮其智能,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視之若仇敵,若洪水猛獸,而不可與為鄰,而不為其菌毒所傳染也。嗚呼!吾國之青年,其果能語于此乎·吾見夫青年其年齡,而老年其身體者十之五焉;青年其年齡或身體,而老年其腦神經(jīng)者十之九焉。華其發(fā),澤其容,直其腰,廣其膈,非不儼然青年也;及叩其頭腦中所涉想所懷抱,無一不與彼陳腐朽敗者為一丘之貉。其始也未嘗不新鮮活潑,浸假而為陳腐朽敗分子所同化者有之;浸假而畏陳腐朽敗分子勢力之龐大,瞻顧依回,不敢明目張膽,作頑狠之抗斗者有之。充塞社會之空氣,無往而非陳腐朽敗焉,求些少之新鮮、活潑者,以慰吾人窒息之絕望,亦杳不可得。循斯現(xiàn)象,于人身則必死,于社會則必亡。欲救此病,非太息咨嗟之所能濟,是在一二敏于自覺勇于奮斗之青年,發(fā)揮人間固有之智能,決擇人間種種之思想,——孰為新鮮活潑而適于今世之爭存,孰為陳腐朽敗而不容留置于腦里,——利刃斷鐵,快刀理麻,決不作牽就依違之想,自度度人,社會庶幾其有清寧之日也。青年乎!其有以此自任者乎·若夫明其是非,以供決擇,謹陳六義,幸平心察之:(一)自主的而非奴隸的
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權(quán),絕無奴隸他人之權(quán)利,亦絕無以奴自處之義務(wù)。奴隸云者,古之昏弱對于強暴之橫奪,而失其自由權(quán)利者之稱也。自人權(quán)平等之說興,奴隸之名,非血氣所忍受。世稱近世歐洲歷史為“解放歷史”:破壞君權(quán),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認教權(quán),求宗教之解放也;均產(chǎn)說興,求經(jīng)濟之解放也;女子參政運動,求男權(quán)之解放也。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yīng)主我而奴他人: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quán)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非然者,忠孝節(jié)義,奴隸之道德也;德國大哲尼采③Zietzehe別道德為二類: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Morality of Noble,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④Morality of Slave;輕刑薄賦,奴隸之幸福也;稱頌功德,奴隸之文章也;拜爵賜第,奴隸之光榮也;豐碑高墓,奴隸之紀念物也。以其是非榮辱,聽命他人,不以自身為本位,則個人獨立平等之人格,消滅無存,其一切善惡行為,勢不能訴之自身意志而課以功過;謂之奴隸,誰曰不宜·立德立功⑤,首當辨此。原載1915年9月15日《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
〔注釋〕 ①勖:勉勵。 ②硎:磨刀石。 ③尼采(1844—1900):德國哲學家,唯意志論的代表之一。1869年任瑞士巴塞爾大學語言學教授。1879年因病辭職,專事著述。晚年精神分裂。主要著作有《悲劇的誕生》、《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權(quán)力意志》等。 ④貴族道德與奴隸道德:又譯為“主人道德或老爺?shù)赖隆薄D岵捎谜Z。以為人有強者與弱者之分,相應(yīng)地就有貴族道德與奴隸道德之別。 ⑤立德立功:《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叔孫豹有三不朽之說:“太上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謂之不朽。”“立德立功”是其中的二項,“德”指德行,“功”指事業(yè)。〔鑒賞〕 這是陳獨秀為《新青年》月刊所寫的發(fā)刊詞。該刊第一卷名為《青年雜志》,第二卷時改為大家習用的《新青年》。《新青年》是近代中國最為著名的刊物,它對宣傳新文化、教育培養(yǎng)一代青年,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其宗旨是提倡民主與科學,這在《敬告青年》一文中就揭示了出來。“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像的”,陳獨秀提出這“六義”來,是希望人們以平靜心去思考。因內(nèi)容豐富,這里選擇“首義”作些分析。1919年時的陳獨秀是個進化論者。他以“新陳代謝”作為自己理解的進化論的核心,希望青年自覺認識新事物的價值,明確與“陳腐朽敗”舊事物決裂的責任。“自覺者何·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同時“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視之若仇敵”。然而當今青年的情況不能令人滿意:“青年其年齡或身體,而老年其腦神經(jīng)者十之九焉。”生理年齡是青年的,但心理年齡卻是老年的。大多數(shù)青年,已為“陳腐朽敗分子所同化”。陳獨秀寄望于一些“自覺、勇于奮斗之青年”,發(fā)揮自身的才能與智慧,同“陳腐朽敗”作快刀斬亂麻的斗爭。在斗爭中,陳獨秀冀望青年樹立起自主的、進步的、進取的、實利的人生觀,而首要任務(wù)就是要樹立“獨立之人格”。“絕無以奴自處之義務(wù)”,是樹立這一人格的前提。以奴自處并視為義務(wù),就是梁啟超所說的“心奴”。梁啟超覺得,因外在強力而造成的奴隸狀態(tài)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甘為奴的精神狀態(tài)。他在《新民說》中說,“辱莫大于心奴”,而“欲求真自由者,其必除心中之奴隸始”。1901年,《國民報》有篇《說國民》的文章,內(nèi)中對“心奴”描述非常形象:“官吏者,至貴之稱,本無所謂奴隸者也;然中國之官愈貴而愈賤。”官吏出行時,“武夫前呵,從者塞途,非不赫赫可畏也”,但是“其逢迎于上官之前則如妓女,奔走于上官之門則如仆隸,其畏之也如虎狼,其敬之也如鬼神”,以至于“甚至上官之皂隸,上官之雞犬,亦見面起敬,不敢少拂焉”。上官之上更有上官,“即位至督撫、尚書,其卑污詬賤,屈膝逢迎者,曾不少減焉”。人有貴賤上下,自己被人奴役,但奴役別人。一級一級地制約著,不得獨立自主地做人。低一等的人對高一級的人來說,都是俯仰他人鼻息而生存的依附者。這是古代專制社會里依附人格的寫照。到了近代,國民性中這種劣根性依然存在,其核心是精神上的奴化心態(tài)。去除“以奴自處”的心態(tài),一定要從爭取權(quán)利入手。陳獨秀從天賦人權(quán)論著眼,以期求得人格上的解放。他說,西方自天賦人權(quán)學說興起以后,“破壞君權(quán)”、“否認教權(quán)”、“均產(chǎn)說興”、“女子參政運動”等新興事物的產(chǎn)生,目標是要“求政治之解放”、“求宗教之解放”、“求經(jīng)濟之解放”、“求女權(quán)之解放”。他對解放下了一個定義:“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從“心奴”中走出來,是建構(gòu)獨立人格的主要內(nèi)容。人格,是人們?nèi)粘I铑l繁使用的概念,也是充滿分歧而又難以統(tǒng)一的術(shù)語。至今學術(shù)界對它的界定,已超過了百種。大體上有四種比較通用的意義:(1)一個人在別人眼中的印象;(2)一個人在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3)一個人若干品質(zhì)的總和;(4)個人的尊嚴。由我看來,人格是指人在一定文化中所形成的旨在調(diào)節(jié)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包括自身)關(guān)系的行為準則,以及實際行為所顯現(xiàn)出來的精神素質(zhì)。任何一個文化體系,都有與之相當?shù)娜烁瘢嗉慈烁穹缎汀H烁穹缎鸵坏┒ㄐ秃螅钟衅湎鄬Κ毩⑿圆ξ幕w系發(fā)生作用。與農(nóng)業(yè)文化相應(yīng)的是依附人格,與工業(yè)文化相一致的是獨立人格。陳獨秀熱情呼喚著獨立人格:“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yīng)主我而奴他人;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quán)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能自食其力,能自有主張,不受他人的操縱,有自己的信念,也不去奴役他人,自身的行為、權(quán)利、信仰,是由于自身的智能所決定的,這就是獨立人格。相反的話,“忠孝節(jié)義,奴隸之道德也”。“奴隸道德”是尼采的用語。陳獨秀指出:“德國大哲尼采別道德為二類: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五四運動期間尼采哲學備受關(guān)注,被有見識的學者視為西方學理的最新潮流。尼采以優(yōu)美的文體與長于直覺的洞見,傾倒了陳獨秀、李大釗、傅斯年、郭沫若、魯迅等人,他們在不同程度上介紹與頌揚尼采哲學。尼采視生命的本質(zhì)是意志,但并不是追求真理或求得生存,而是擴張自我、追求權(quán)力,占有和奴役他人的意志。“重新估量一切價值”,是他留下來的名言。在倫理學上,尼采以權(quán)力意志為道德評價的標準,認為凡能增強權(quán)力感受的都是善的。人有強弱之分,相應(yīng)的道德就有貴族道德與奴隸道德之別。前者崇尚權(quán)力意志的發(fā)揚,自尊自強富于創(chuàng)造力,不受任何約束。奴隸道德則相反,崇尚怯懦、順從、寬恕、自我克制與利他精神。尼采鄙薄弱者,合乎當時流行進化爭存的觀念與個性解放的要求。陳獨秀雖無專文介紹尼采,但尼采“重新估量一切價值”的觀念,早已深入他的腦髓。1916年2月,他向青年們提出,要像尼采那樣,“主張尊重個人的意志,發(fā)揮個人的天才,成為一個大藝術(shù)家,大事業(yè)家,叫做尋常人以上‘超人’,才算是人生目的;什么仁義道德,都是騙人的鬼話”(《人生真義》)。同時陳獨秀指出:“不見有一獨立自主之人者,三綱之說為之也。”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派生出來的各種“金科玉律之道德名詞,曰忠,曰孝,曰節(jié),皆非推己及之主人道德,而為以已屬人之奴隸道德也。”(《一九一六年》)陳獨秀運用尼采貴族道德與奴隸道德的觀點,展開了對“陳腐朽敗”、“以奴自處”心態(tài)的批判,其目標直指封建的綱常名教。他大力呼喚著獨立人格:“聽命他人,不以自身為本位,則個人獨立平等之人格,消滅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