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寶盒
作者: 呂家鄉
我幻想在哪兒(天河里?)
撈到了一只圓寶盒,
裝的是幾顆珍珠:
一顆晶瑩的水銀
掩有全世界的色相,
一顆金黃的燈火
籠罩有一場華宴,
一顆新鮮的雨點
含有你昨夜的嘆氣……
別上什么鐘表店
聽你的青春被蠶食,
別上什么骨董鋪
買你家祖父的舊擺設。
你看我的圓寶盒
跟了我的船順流
而行了,雖然艙里人
永遠在藍天的懷里,
雖然你們的握手
是橋——是橋!可是橋
也搭在我的圓寶盒里;
而我的圓寶盒在你們
或他們也許也就是
好掛在耳邊的一顆
珍珠——寶石?——星?
卞之琳
跟那些觸景生情或感物起興之作不同,這首詩是以“我幻想……撈到了一只圓寶盒”為起點。當然這“幻想”不會是憑空地突如其來,不過作者把引發的因由摒棄了。詩的內容完全是在“幻想”即想象中展開的,涉及天上和地下,而又始終圍繞著圓寶盒這個核心。
讀了頭幾行就可知這圓寶盒非同尋常。它不是得自人間,而是得自天河;它所裝的珍珠也跟我們所了解的珍珠不同,值得注意的不是其實用或裝飾價值,而是其特殊的意蘊:有限中寓無限(“一顆晶瑩的水銀掩有全世界的色相”),簡單中寓繁富(“一顆金黃的燈火籠罩有一場華宴”),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相統一(“一顆新鮮的雨點含有你昨夜的嘆氣”)。看來這“圓寶盒”及其包含的“珍珠”都非指實物,而是象征性隱喻。什么東西才配稱這樣神奇奧妙的圓寶盒呢?恐怕只有精神成果,即“心得”、“道”、“悟”、“知”等等,總之是“智慧之美”。這種象征著智慧之美的圓寶盒是在歷史的長河中形成的,必須在一種超凡脫俗的境界中才可能獲得,所以作者設想在“天河”里撈到它。前九行對于圓寶盒的靜態描寫中,作者抓住的不是其表面形象,而是其內在意蘊,這就初步造成了一種哲理性氛圍。
在繼續展開的想象中,作者召喚人們去欣賞和領略圓寶盒的動態特征。他先從反面勸告人們“別上什么鐘表店”,“別上什么骨董鋪”,既不要干那種似乎珍惜時間而實際上浪費青春的事情,也不要干那種似乎有所收獲而實際上為陳腐所淹沒的事情;言外之意是,對圓寶盒的親近、欣賞將使你進入迥然不同的佳境。從下文的正面描寫可知這佳境也是一種感悟哲理的境界:雖然我“永遠在藍天里”,可是我的生命之船在“順流而行”(順著“天河”之流,順著時間之流),我所追求到的圓寶盒(智慧結晶)也在隨之發展變化。那么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超越時間之流呢?有的,“你們的握手”(人們的感情結合)就可以說是跨越“天河”(時間之流)的鵲橋,因為在感情的結合中,一剎那也可以是千古。可是“握手”之為“橋”的意義在當事人未必自覺,還是寄于我的意識之中。如果沒有我的圓寶盒(智慧的結晶),怎么能感得到、說得出“你們的握手”是跨越天河的“橋”呢?故曰“橋也搭在我的圓寶盒里”。這里仍然貫串著一個哲學觀念:一切都是相對的。
最后作者的想象轉了一個陡彎,他想到:我從天河里撈到的圓寶盒的種種奧妙恐怕一般人難以領略,人們也許把那無限豐富的圓寶盒當做掛在耳邊的珍珠,或嵌在首飾上的寶石,或天河邊的一顆小星吧?你們可曾想到一顆小星也比地球大許多倍呢?對于圓寶盒價值的領會因人而異,這里又體現了相對論的哲理。總觀全詩,作者圍繞著圓寶盒(智慧之盒的象征)的種種想象和思維,盡管飛閃騰挪,忽而天上,忽而地下,卻總是受著相對論哲理的規導。讀者從詩中感受到的,不是作者對圓寶盒的充滿激情的贊嘆,而是閃耀著智慧和悟性之光的對圓寶盒的審美把握。
這首智性詩之所以具有詩的魅力,是因為詩人并不以宣示相對論哲理為題旨,而是直覺地抒寫關于圓寶盒的一段“幻想”(即審美想象)。至于相對論,只是做為作者的哲學觀念無形地灌注于審美想象之中。推進詩篇的動力不是論理邏輯,而是心靈活動的節奏。詩人的想象是流貫全篇的有機整體。例如,開頭的“天河”,中間的“順流而行”和“橋”,結尾的“星”,互相呼應,保持著“幻想”的連貫性和統一性。由“圓寶盒”想到“鐘表店”和“骨董鋪”,其中聯系的紐帶不是有條有理的論證或推理,而是靈動活潑的“類似聯想”。
作者文字潔簡,表達精致,連標點也大有妙用。如第一行“我幻想在哪兒(天河里?)”,“天河里”后邊加上問號,而且放在括號內,這表示那種“幻想”的撲朔迷離狀態。末行“珍珠——寶石?——星?”兩個破折號代替了許多文字,表示作者的意識流動。
本篇屬于無韻格律體,每行都是三頓,雖不押韻,但節奏感很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