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忙》作品賞析|導讀
忙
近來忙得出奇。恍忽之間,仿佛看見一狗,一馬,或一驢,其身段神情頗似我自己;人獸不分,忙之罪也!
每想隨遇而安,貧而無諂,忙而不怨。無諂已經做到,無論如何不能歡迎忙。
這并非想偷懶。真理是這樣:凡真正工作,雖流汗如漿,亦不覺苦。反之,凡自己不喜做,而不能不做,做了又沒什么好處者,都使人覺得忙,且忙得頭疼。想當初,蘇格拉底終日奔忙,而忙得從容,結果成了圣人;圣人為真理而忙,故不手慌腳亂。即以我自己說,前年寫《離婚》的時候,本想由6月初動筆,8月15交卷。及至拿起筆來,天氣熱得老在九十度以上,心中暗說不好。可是寫成兩段以后,雖腕下墊吃墨紙以吸汗珠,已不覺得怎樣難受了。“7"月15日居然把十二萬字寫完!因為我愛這種工作喲!我非圣人,也知道真忙與瞎忙之別矣。
所謂真忙,如寫情書,如種自己的地,如發現九尾彗星,如在靈感下寫詩作畫,雖廢寢忘食,亦無所苦。這是真正的工作,只有這種工作才能產生偉大的東西與文化。人在這樣忙的時候,把自己已忘掉,眼看的是工作,心想的是工作,做夢夢的是工作,便無暇計及利害金錢等等了;心被工作充滿,同時也被工作洗凈,于是手腳越忙,心中越安怡,不久即成圣人矣。情書往往成為真正的文學,正在情理之中。
所謂瞎忙,表面上看來是熱鬧非常,其實呢它使人麻木,使文化退落,因為忙得沒意義,大家并不愿做那些事,而不敢不做;不做就沒飯吃。在這種忙亂情形中,人們像機器般的工作,忙完了一飽一睡,或且未必一飽一睡,而半飽半睡。這里,只有奴隸,沒有自由人;奴隸不會產生好的文化。這種忙亂把人的心殺死,而身體也不見得能健美。它使人恨工作,使人設盡方法去偷油兒。我現在就是這樣,一天到晚在那兒做事,全是我不愛做的。我不能不去做,因為眼前有個飯碗;多咱我手腳不動,那個飯碗便拍的一聲碎在地上!我得努力呀,原來是為那個飯碗的完整,多么高偉的目標呀!試觀今日之世界,還不是個飯碗文明!
因此,我羨慕蘇格拉底,而恨他的時代。蘇格拉底之所以能忙成個圣人,正因為他的社會里有許多奴隸。奴隸們為蘇格拉底做工,而蘇格拉底們乃得忙其所樂意忙者。這不公道!在一個理想的文化中,必能人人工作,而且樂意工作,即便不能完全自由,至少他也不完全被責任壓得翻不過身來,他能把眼睛從飯碗移開一會兒,而不至立刻拍的一聲打個粉碎。在這樣的社會里,大家才會真忙,而忙得有趣,有成績。在這里,懶是一種懲罰;三天不做事會叫人瘋了;想想看,靈感來了,詩已在肚中翻滾,而三天不準他寫出來,或連哼哼都不許!懶,在現在的社會里,是必然的結果,而且不比忙壞;忙出來的是什么?那么,懶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世界上必有那么一天,人類把忙從工作中趕出去,人家都曉得,都覺得,工作的快樂,而越忙越高興;懶還不僅是一種羞恥,而是根本就受不了的。自然,我是看不到那樣的社會了;我只能在忙得——瞎忙——要哭的時候這么希望一下吧。
(載1935年6月30日《益世報》“益世小品”第十五期)
【導讀】
“真忙”還是“瞎忙”?
我相信讀者讀完《忙》這篇文章,一定深有同感。現代中國人似乎都在喊忙,小孩忙,大人忙;學生忙,老師忙;職員忙,老板忙……你很難看到一個不忙的人。我們一邊抱怨著自己的忙,一邊卻又在因忙而得意。甚少有人停下來問自己:我在忙些什么?我忙得有意義嗎?我有必要這么忙嗎?我該怎樣才能變得不這么忙?
作者首先表明自己不歡迎忙,并且解釋自己并不是為了偷懶才有此想法的。而是因為在作者看來,忙有兩種形態:“真忙”和“瞎忙”。“真忙”的特征是汗流浹背不覺苦,作者用自己創作《離婚》的例子向讀者闡釋了這一點;“瞎忙”則是指做自己不喜歡但又不得不做且做了又沒有什么好處的事情的時候的狀態和感受。在作者看來,“真忙”能“產生偉大的東西和文化”,而“瞎忙”卻會使文化退落,會“把人的心殺死”。
作者坦誠表明了自己對“真忙”的渴望和享受,同時也直言不諱自己目前處于“瞎忙”的狀態。這份坦誠和坦蕩的勇氣讓人佩服。
最后,作者表達了自己對于整個社會的期望:讓大家“真”忙,忙得有趣,忙得有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