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朔《茶花賦》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楊朔
【原文】:
久在異國他鄉,有時難免要懷念祖國的。懷念極了,我也曾想:要能畫一幅畫兒,畫出祖國的面貌特色,時刻掛在眼前,有多好。我把這心思去跟一位擅長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畫。她說:“這可是個難題,畫什么呢?畫點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說,顏色也難調。你就是調盡五顏六色,又怎么畫得出祖國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擱下這樁心思。
今年二月,我從海外回來,一腳踏進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論季節,北方也許正是攪天風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卻腳步兒勤,來得快,到處早象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動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處數著西山華庭寺。不到寺門,遠遠就聞到一股細細的清香,直滲進人的心肺。這是梅花,有紅梅、白梅、綠梅,還有珠砂梅,一樹一樹的,每一樹梅花都是一樹詩。白玉蘭花略微有兒殘,嬌黃的迎春卻正當時,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來不知還要深多少倍。。
究其實這還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請看那一樹,齊著華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綠的樹葉中間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樣紅艷,每朵花都象一團燒得正旺的火焰。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見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边@句詩的妙處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時候。我游過華庭寺,又冒著星星點點細雨游了一次黑龍潭,這都是看茶花的名勝地方。原以為茶花一定很少見,不想在游歷當中,時時望見竹籬茅屋旁邊會閃出一枝猩紅的花來。聽朋友說:“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戶戶都養茶花。花期一到,各樣品種的花兒爭奇斗艷,那才美呢。”
我不覺對著茶花沉吟起來。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勞動創造的。是誰白天黑夜,積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澆著花,象撫育自己的兒女一樣撫育著花秧,終于培養出這樣絕色的好花?應該感謝那為我們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這樣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邊上會到他。翠湖的茶花多,開得也好,紅彤彤的一大片,簡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領我穿著茶花走,指點著告訴我這叫大瑪瑙,那叫雪獅子;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來他攀著一棵茶樹的小干枝說:“這叫童子面,花期遲,剛打骨朵,開起來顏色深紅,倒是最好看的?!?/p>
我就問:“古語說:看花容易栽花難——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難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難,也不容易。茶花這東西有點特性,水壤氣候,事事都得細心。又怕風,又怕曬,最喜歡半陰半陽。頂討厭的是蟲子。有一種鉆心蟲。鉆進一條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問道:“一棵茶花活不長吧?”
普之仁說:“活的可長啦。華庭寺有棵松子鱗,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開花,能開一千多朵。”
我不覺噢了一聲:想不到華庭寺見的那棵茶花來歷這樣大。
普之仁誤會我的意思,趕緊說:“你不信么?大理地面還有一棵更老的呢,聽老人講,上千年了,開起花來,滿樹數不清數,都叫萬朵茶。樹干子那樣粗,幾個人都摟不過來?!闭f著他伸出兩臂,做個摟抱的姿勢。
我熱切地望著他的手,那雙手滿是繭子,沾著新鮮的泥土。我又望著他的臉,他的眼角刻著很深的皺紋,不必多問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個曾經憂患的中年人。如果他離開你,走進人叢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尋找到他——他就是這樣一個極其普通的勞動者。然而正是這樣的人,整年整月,勞心勞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著花木,美化我們的生活。美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
正在這時,恰巧有一群小孩也來看茶花,一個個仰著鮮紅的小臉,甜密密地笑著,唧唧喳喳叫個不休。
我說:“童子面茶花開了?!?/p>
普之仁楞了楞,立時省悟過來,笑著說:“真的呢,再沒有比這種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p>
一個念頭忽然跳進我的腦子,我得到一幅畫的構思。如果用最濃最艷的硃紅,畫一大朵含露乍開的童子面茶花,豈不正可以象征著祖國的面貌?我把這個簡單的構思記下來,寄給遠在國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許她肯再斟酌一番,為我畫一幅畫兒吧。
一九六一年
【作者簡介】:
楊朔(1931——1968)當代著名作家,山東省蓬萊縣人,年輕時即參加革命,解放后在作協工作,致力于散文創作。1968年被“四人邦”迫害致死。著有長篇小說《三千里江山》,散文集《茶花賦》等。
【鑒賞】:
這是一篇狀寫祖國新貌,抒發對祖國熱愛之情的散文,寫得很有特色。
構思新穎?;ㄅc祖國沒有什么必然聯系,作者卻以獨特的構思,用茶花的美麗姿質,去狀寫祖國的新貌,去贊頌祖國的繁榮,贊美人民的勤勞,寄托對祖國的情意,別開生面,令人耳目一新。
借物抒情,托人言志。作者只選取一人一花,加以渲染、描寫,花是“絕色的好花”茶花,人是“能工巧匠”普之仁,先寫花,后寫人,寫花用對比烘托手法,突出茶花是百花中的絕色姿質,借花抒情,“凡是生活中美好的事物都是勞動創造的”,把茶花與美好的生活相聯系,又一語引出為我們美化環境的育花人——普之仁,贊美他勤勞質樸的精神。一個極普通的勞動者,整月整年,勞心勞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花木,美化我們的生活。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勞動人民的贊美與摯愛之情。作者又寫前途、希望與未來的象征:象童子面茶花一樣含雹欲放的未來一代,表達對他們的贊美之情。在極力鋪敘之后,緊收一筆,點明主題:“如果用最濃最艷的硃紅,畫一大朵含露乍開的童子面茶花,豈不正可以象征著祖國的新貌?”是文章點晴之筆,水到渠成,首尾呼應,比喻貼切新穎,含意深邃豐富,說是作畫,實為抒情,充滿了詩情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