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中心論
新女性中心論
張競生
一個美的社會必以情愛,美趣,及犧牲的精神為主。可是,這些美德不能從男子方面求得的。男子對于這些美德本來無多大稟受,故自從男子為社會中心之后,把情感代為理智,美趣代為實用,犧牲的精神代為自利的崇拜了。這樣的偏重于理智與經濟的營求,結果,一面雖能產生了科學的光明,而一面免不了資本的流毒。至于女子本性最富有情愛,美趣,及犧牲的精神的,但自女子不為社會中心之后,失了這三種美德的統御,同時而使男子不能受其影響,以致男子不能不專門從理智,實用,及自利,諸方面討生活,由是女子的地位一落千丈,人類的生趣也弄到不堪問了。今后進化的社會,女性必定占有莫大的勢力,但與先前女性所得的權威不相同。先前女子為社會的中心僅在性交的選擇,母性的保護,及家庭的經濟,諸范圍之內而已。今后女性的影響則在于普遍的情愛,真正的美趣,及廣義的犧牲精神。這些道理,我們已在上三段說明好些了,究竟新女性與新社會的趨勢不得不如此的因由應當于下再說一說。第一,今后進化的社會當以情愛為要素。可是,惟有以女子為中心,然后始能使社會的人彼此相親愛。但女子能不能為將來美的社會的中心,須視其用愛的方法如何。有一時代,女子雖占社會的勢力,但不曉得用愛的方法,只因女性為男子所追逐之故,也能在性交上占了一部分的權威。可惜伊們對于性交的人并無何種戀愛,僅求其具有生趣及強有力能保護伊就夠了。由此,男子對待這些不會用愛的女子,也無須去講求情愛,只有強力及奸詐能欺騙女子就好了。這樣社會的結果自然充滿了一班卑怯被動的女子與一班兇很奸詐的男子。今后的新女性則大大不然:伊必以性交為一種藝術與一種權柄藉此以操縱男子,又必以性交為表情的一種,必要與其人有情愛,然后才能與他交媾。這樣的影響甚大:第一,男子知道非先有情愛不能與女子交媾,則因性欲的驅遣,勢不能不勉力為情愛之人。第二,女子既以情感為號召,則男子的理智不能不情感化,而女子的情感因為男子的理智所制裁,也不能不理智化,如此互相影響,則理智的不至于枯槁無聊,而情感的也不至于任意獨斷。其次,先前的女子也嘗為母權的中心,可惜對于交媾之人既無何等情愛,對于避孕又無科學智識,關于生子一事不免純粹立于被動的位置,終因生育太多的負累,反失卻女子的價值了。今后新女性固然著重母權,但完全出于自動及情愛的結果。出于自動的則凡不要生子者均須設法避孕,以免因孕育之累受了男子所欺負,出于情愛的,則凡為人母者始能盡為母之愛,而使子女得到愛的幸福及養成為有情愛之人。總之,新女性對于男子及子女皆當有操縱情愛的權力,這個我想非從情人制入手不可,即第一,女子不可如古時一樣與男子亂交,變成為性欲的奴隸。第二,若為人妻及為人母者須要有情愛及能操縱情愛的權柄為主。第三,當勉力為情人不可為人妻及人母,最少也當于一定期內不可做這樣的事情。我意謂女界須有“情人社”的組織,于其中研究如何為情人的藝術,并討論對于精神及經濟上的互相幫助與避孕的方法。社員人人當宣誓三十歲前不嫁,最多只能做“情人”,如此,則男子方面當然也不能早娶,最多于三十歲前后僅能做女子的情人,自然可以免卻如我國今日的早婚與小孩子就做人父母的怪狀。這樣社會又可以免有蓄妾及娼妓的存在:彼此須是情人才能結合,自然一班男子不能以金錢強人做妾。人人皆可以成為情人,則精神上已有慰藉,萬不得已時,肉欲上也可發泄,人人有事業,則經濟上免相倚賴,凡無情無義的娼妓現狀當然不能存在了。從消極說,廢除娼妓可用法律,但其效甚少,上海工部局①抽簽廢妓的前例可鑒,其結果,不過使妓女變為暗娼而已。故不如從積極上著想,即以情人制剿滅娼妓較為清本治源的方法。第二,今后進化的社會當以美趣為要素。這個希望更當以女子為中心始能達到的。一個美的社會當如劇場一樣,一切女子皆當為其藝員。伊們雖有正旦,青衣,與丑旦種種的不同,但伊們皆有一種藝員的神氣:或為林黛玉,或是薛寶釵,或當崔鶯鶯,或成楊玉環,或如劉老老,或似孟母的教子與明妃的出塞。人生本是戲,可惜從前的劇場與藝員太丑劣與太下作了。今后的舞臺,當演出了兒女英雄那樣慷慨激昂溫柔纏綿的狀態。故女子今后的責任就在研究怎樣而后才成為美人的藝員。我在上已說過女子應該擔任那些具有美趣的事業了,擔任那樣美趣的事業,自然能成為美人。我又在上頭說及女子應該為情人了,做了情人,也就能養成為有美趣之人。可是此外女子要做為美人尚應有相當的努力,最好的則在多開“美人會”,使女子于其中如學做藝員一樣:眉如何畫,發如何理,眼神如何勾攝,面貌如何修整,裝飾如何講究,說話怎樣使人動聽,動作怎樣成為雅趣。世無生來的十足美人,全憑如何打扮及表情去養成的。中等人材,若肯從事于裝飾及講究風范與表情,則皆可以變成為美人了。美是情愛的根源,凡要為情人,當先學美人,美了自然不怕無情愛了。若使女子皆成為美人,又使伊所做的皆為有趣的事情,則其影響于男子甚大。女藝員既出臺,男藝員也必一同跟上了:女子扮美人,男子就成為佳士了;女子為虞姬②,男子就要為霸王了;女子為擊鼓的梁夫人③,男子就成為騎驢玩西湖的韓蘄王④了。總之,女子講究裝飾,男子也必講究裝飾;女子講風范,男子講態度;女子重活潑,男子重剛強;女子善溫柔,男子貴纏綿;女子貴體貼,男子尚精致;凡女人如能從各種美趣著想,男子就不能不從各種美趣努力了。這樣社會隨處皆如劇場一樣的玩耍,娛樂,及表情,與歡悅,和美趣。這個社會的精神當然全靠女子曉得美趣及風范所造成,至于組織的制度,待我們在下章再去討論。第三,今后進化的社會當以具有犧牲的精神為要素,這個若能使女子為中心就不怕不能做到了。女子生來有二端的犧牲精神:一端,女子總不會如男子一樣看銅臭過重。伊們所要的為名譽,為情感,為美趣,而看金錢則在可有可無之間。在現在男子為中心的社會,伊們受經濟的壓迫,雖不免有些同流合污,可是伊們一種為公服務的心事隨時發見,賤如妓女,在我國尚有愛俏不愛鈔的口碑。縱在古時女子為家庭經濟的管理人,其目的也全不為己,乃為伊的子女及丈夫。我以為,今后的社會若使女子管理,則凡孜孜為利的職業必定逐漸減少,而凡為公服務及為情愛與美趣的事業必定日見加多。例如慈善及裝飾的事業必定日見擴張,因為這二種事,皆是女性的。他如藝術及玩意兒的事,也必日見發達,因為這些皆屬于女性的緣故。誠然,慈善,裝飾,藝術,及玩意,與為公服務的種種事情,不能不花費。但正因女性喜歡花費,所以為這些事情最好的動機。別一面,又可見出花費與愛錢截然為兩事,可以說,花費就是不愛錢的證明。男子喜歡金錢而不肯花費,反之,女子則喜歡花費而不肯愛錢,喜歡錢,故資本愈積而愈多,以致今日銅臭熏天,資本遺毒滿地皆是。喜歡花費,則努力于心情,裝飾,與奢華的創造,換句話說,一切藝術及美趣品就因此大有發明了。今后社會,若女子占了勢力,必能把從前男子所蓄的資本利用去經營藝術,美趣,裝飾,慈善,及情愛的事業,可無疑義,而男子必因此影響而變更從前經濟的觀念,即不以金錢為重,而以藝術,美趣,裝飾,慈善,及情愛的事業為有價值了。故我以為女子天性的肯花費,與肯犧牲金錢,即是改革男子嗜金如命最好的暗示。今后的社會如不進化則已,如要進化,則男子的占有性不能不改除,而女子的俠氣與創造性不能不代興,這個希望,惟有努力使女子為社會的中心才能達到。又有一端,比上的犧牲金錢更關重要的,則是女子肯為情愛而犧牲。伊們系情愛的人類,故當為情愛時,則雖性命也肯犧牲,試看伊們為了子女的緣故則雖赴湯投火,也所不辭,就可知了。今后的女子雖對于母性看輕了些,但對于情人則比前格外加重,先前女子偶有一二為情人而犧牲,但終是不普遍的。若以后實行情人制,則女子為情愛而犧牲必是慣例了。女子最是心慈面軟,禁不住人一求,就不免“難乎為情”起來,伊們的短處固然在此,但伊們不可幾及處也正在此。能受人騙及肯為人犧牲,正是英雄的本色。故我想惟女子才配受這個英雄的名字。世人所稱的英雄,不過一些會殺人及會騙人的屠狗之輩罷了。若說女子,伊們肯為丈夫,子女,及情人的幸福而犧牲。其次,肯為美趣等事而犧牲,最后又肯為公服務而犧牲,這些皆是值得掛上英雄的徽號。總上說來,新女性如要占社會的中心勢力,第一,當養成為情人,第二,為美人,第三,為女英雄,這等結果,男子受其影響也必成為情人,為佳士,與為英雄了。這樣的社會,男女彼此皆有情感,美趣,及犧牲的精神,那怕他還不會變成為美的么·可是,女子受了數千年壓迫之毒,大都已變成為奴隸了,尤其是我國的女子。今要使這般奴隸去干主人的事務,勢必不能勝任,或則奴性未除不免濫用其威權,就我所知的,我國新女子已不少犯了這些流弊了。故在這個過渡時代,怎樣使女子成為情人,美人,及女英雄,與怎樣使伊們能夠影響男子,把他們也一齊變為情人,佳士,及英雄,這些皆須有一種練習與養成的準備,故我們于后三章特地從這些要點多多去留意。選自1926年1月第1版上海北新書局《美的社會組織法》
〔注釋〕 ①上海工部局:舊時上海公共租界的統治機關。 ②虞姬:楚漢之爭時期西楚霸王項羽的愛姬名虞(一說姓虞)。相傳容顏傾城,才藝并重,舞姿美艷,并有“虞美人”之稱。 ③梁夫人:南宋名將韓世忠之妻梁紅玉。高宗建炎四年,世忠與來犯金兵激戰于江寧東北之黃天蕩,梁親自擂鼓助陣,鼓舞士氣。后世忠屯兵楚州,時荊棘遍地,梁又織簾為屋,與士卒共勞役。 ④韓蘄王:即韓世忠(1089—1151),字良臣,南宋名將。他在抗擊西夏和金的戰爭中,以及平定各地叛亂中,為宋朝立下汗馬功勞。曾為岳飛遭陷害而鳴不平。死后追封蘄王。〔鑒賞〕 張競生在民國時期是一位質直敢言,“至情至性”的人。別人想而不說,或者不敢說的關于人的情性一類的話,他率性而言,所說又是驚世駭俗,讓封建衛道士們目瞪口呆。在結束了留法生涯并獲得博士學位后,1921—1926年應蔡元培之邀,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期間出版了讓他付出聲名掃地代價的《性史》。連魯迅對他也刮目相看,生出“很佩服”的感嘆,而林語堂干脆說他是一位具有堅強的意志、豐富的想象力的自由主義學者、思想家,毫無忌憚地擊破了舊禮教的最后藩籬。張競生當時為提高女性社會地位的呼喊,別出鋒銳,難能可貴。他提出女子自我完善和奮發有為,對男子和社會產生有益的影響,頗有發見。“五四”以來伴隨著“人的發現”,女性的發現成為有識之士關注的焦點。封建社會歷來是以男權為中心,女子向來受到性別歧視,未能爭得堂堂正正做人的權利。在“三從四德”的枷鎖下,她們變成封建家長制的犧牲品,男人主宰的附屬品,在家庭和社會中沒有主動地位,與男子不能同工同酬,在戀愛婚姻上得不到自由,有的女子甚至為生活或者勢力壓迫賣身,供有錢有勢男人的淫猥,難怪舒蕪要把他六十年來所寫關于女性問題的一系列論述,匯集成一部皇皇五十萬言的《哀婦人》一書,公諸于世。深刻理解女子的處境,站在女性和整個社會的立場上,尊重女性,關心女性的命運,為女性的正當權利鼓與呼,就并非多此一舉了。該文提出,一個社會“必以情愛、美趣及犧牲精神為主”,批評世間男子于此反其道而行之,重理智、實用和自利崇拜的行為。進而認為情愛、美趣及犧牲精神,當為新的女性所重視,以與新社會的發展趨勢相融合。所言未必完全恰當,但確實有著合理的內核,現述之如下。其一,社會的進化當以情愛為要素,女子要同樣擔當。舊時代助長了男子不以愛的情感對待女子,女子在社會中變得越來越卑怯被動,男子則變得越來越兇狠狡詐。作者認為若女子從整體上珍惜情感,維護自己擁有情感的權利,對男子的非禮之舉集體亮起紅燈,決意抗之,男子就不能隨便驅遣女子,強迫女子做違心的事,“女子既以情感為號召,則男子的理智不能不情感化”。他主張,新時代女性一定要把情感的因素放在首位。有共同的旨趣才有共同的語言,才有產生愛的基礎。精神上不能融洽,在肉體上也不能結合。沒有情愛的婚姻,還要累及生育、撫養孩子的煩惱,是雙重的痛苦。可見以情感為婚姻的紐帶,是多么重要。女子要讓自己獲得生活的幸福,情感萬萬不可棄去也。其二,社會的進化當以美趣為要素,女子要揚己之長。文明社會,文明人,當富有健康、活潑的精神美趣,讓人感覺到生活的美化和有滋有味。作者對女性期望尤殷,“一個美的社會當如劇場一樣,一切女子皆當為其藝員。伊們雖有正旦青衣,與丑旦種種的不同,但伊們皆有一種藝員的神氣”。他批評從前的“劇場與藝員太丑劣與太下作了”,這是社會黑暗與世人墮落的緣故。“今后的舞臺,當演出了兒女英雄那樣慷慨激昂溫柔纏綿的狀態。故女子今后的責任就在研究怎樣而后才成為美人的藝員”。這與作者一直呼喚的,建立美的人生觀、美的思想、美的社會的主張一脈相承。作者認為,女子先天優勢更適合擔任那些具有美趣的事業。男女生理特征不同,先天稟賦也不同,女子情感細膩溫柔,藝術感知力相對較強,長于形象思維,擅長文學、藝術、語言、醫學、史地等學科。從這個角度來看,確有一定的道理。當然,除了職業的擔當,還有回歸女子的自然性向,譬如重視妝飾,言談的柔和,儀態、風范和表情,都屬于美趣之列,而美又會促成情愛。作者鼓勵女性克服自卑,大膽地追求美,展示美,值得肯定。男女互相影響,互相感染,大家共同努力,社會向美的進化就有希望了。其三,社會的進化當以具有犧牲精神為要素,女子亦能做到。作者鞭撻男子在商業社會一味喜歡金錢,鉆進去不能自拔,贊美女子肯為情愛、子女、美趣和公共事業而作出犧牲的精神。認為社會若讓女子管理,“則凡孜孜為利的職業必定逐漸減少,而凡為公服務及為情愛與美趣的事業必定日見加多”。這些,多少有一點憤激、片面之處,但是以剛強、慷慨、俠義之精神為女子自強之途徑,亦是醍醐灌頂,醒人耳目的。自古以來,女子未必就是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歷史不僅是男子書寫,也有女子的功勞。巾幗不讓須眉,婦女不但聰慧、美麗,而且和男子一樣,能在社會上建功立業,值得大書特書。在此,例不多舉,就拿我國清末自號“鑒湖女俠”的女革命家秋瑾來說,其事跡真可以泣鬼神了。社會的進步,于男子、女子,都需要這種精神的光大。作者慨嘆,女子受了數千年壓制之毒,已變成奴隸了。所以女子覺醒之后要反其道而行之,自尊、自愛、自主、自立、自強,在感情上、趣味上、事業上成就自己,這個理念至今都未過時。社會“必以情愛、美趣及犧牲精神為主”,作者的這一主張,有助于人們精神素養的提升,有助于社會風尚的清正,有助于人與人關系的和諧。男子與女子團結友愛,攜手共勉,將何其欣欣然也。張競生在他激烈的話語中,也有偏頗漏隙之處。以《新女性中心論》而言,顧名思義,既然男女平等,在社會中就不存在男女以誰為中心一說。要說中心,男女都是這個社會的中心,沒有必要揚桃抑李。至于作者對“情人制”的提倡,當屬烏托邦之列。這不僅會造成社會的不穩定,也不符合中國的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