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溢《三顆小米》散文鑒賞
我家一直有節儉的傳統,奶奶的節儉來自我的老奶奶。
奶奶說:“我剛過門的時候,就承擔起為家里做飯的任務。每當我挖米的時候,我婆婆就橫在我前面,從我米碗頂端取走三顆小米,不多不少,包在手帕里,拿走了,也不說理由。每頓飯都是如此。那個年代,婆婆是媳婦的天,我心里雖有些疑惑,但不敢過問。后來,我就習慣了,挖米的時候,如果我婆婆不在,我就得等著她取走三顆小米。日子就那樣一天天過著。幾十年后,咱陜北連續三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一天,米甕里一顆小米都沒了,我急得團團轉。她讓我到她的窯里去。她揭起窯掌的中堂,后面居然是一個倉窯。她點著油燈,領我走進黑洞洞的倉窯,里面有一排石倉,我婆婆打開一個倉蓋,里面是滿滿一倉小米。我十分驚訝,問她哪來的這么多小米?她說,這就是自從你進張家以來,我從你的米碗中拿走的那三顆小米積攢下來的。一頓飯,多了三顆小米,或者少了三顆小米,并不礙事。但是每頓飯節省三顆小米,天長日久,那可是能救命的。”
奶奶又把節儉傳給了媽媽。
童年的一天,我家碾米。我和母親推著碾子轉圈,奶奶來幫忙掃碾簸糠。前一天剛下了一場薄皮皮雪,一群饑餓的麻雀聚在一棵柳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其意圖顯而易見。奶奶扔石塊攆了幾回,那些討厭的麻雀飛走又飛回來了。奶奶舞著一根細柳棍,然而,總有膽大不怕死的麻雀,跟我們打游擊。有一只麻雀瘋了似的沖了下來,叼了一嘴,爪子向后一蹬,倉皇而逃。碾盤上的小米被蹬出一個小坑,像彗星的尾巴一樣向碾盤的邊沿輻射開來。不過還好,離坑越遠的地方,米粒越稀疏,只有三顆小米落在碾道里。奶奶首先把彗星尾巴掃回去,然后企圖彎腰去撿拾落在碾道里的三顆小米。然而,奶奶的老腰老腿彎不下去。母親說:“媽,算了吧,也就三顆小米。”奶奶并不理會母親,什么話也沒說,揪了一把黃蒿,彎腰掃去碾道里的浮土,露出一塊白凈的地面來。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幕:她老人家艱難地跪在掃凈的碾道邊,用右手的手拇指蛋照準小米就那么輕輕一摁,一顆小米就粘在手拇指蛋上,然后用老拇指一彈,小米飛到碾盤上,再那么一摁,又一顆小米被粘起來,一彈,小米立刻歸隊。當摁最后一顆小米的時候,大概是因為手拇指蛋有些干燥,奶奶摁了幾次都失敗了。母親再次說:“媽,算了吧,也就一顆小米。”奶奶并不理會,而是把手拇指蛋放在舌頭上舔了舔,使手指變得潮濕,然后再摁,輕松地捕捉到最后一顆小米。
媽媽深受感動,她對我說:“老輩子人就是這么節儉過來的。”
有一天,媽媽剛熬了一鍋米湯出來,我看見她用一把鐵勺反復從鍋里舀,每次只能舀一點點,準確地說,那不是舀,而是刮,鐵勺與鐵鍋的摩擦發出嗤嗤的響聲,聽著怪刺耳。那是一把用了很久、早該淘汰的鐵勺子,勺子的邊沿磨出月牙似的一個豁口,豁口處明晃晃的,看上去鋒利無比。我看看鍋里,寥若星辰似的有那么三顆小米,散落在鍋底。我說:“媽,算了吧。”媽媽說:“你來幫媽舀吧,你是左撇子,正好用得著。”我用左手,避開了鐵勺的豁口,成功地從鍋里刮出那最后的三顆小米。
成家后,我有了子女,家中就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吃完飯,誰碗里殘留的米粒超過三顆,誰就負責洗碗刷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