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觀畫記》作品賞析|導讀
觀畫記
看我們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發議論,更有趣。幽默就在這里。怎么說呢?去看我們不懂得的東西,心里自知是外行,可偏偏要裝出很懂行的樣子。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也歪頭,也動嘴唇,也背著手;及至有人問他,告示上說的什么,他答以正在數字數。這足以使他自己和別人都感到可笑的神秘,而皆大開心。看完再對人講論一番便更有意思了。譬如文盲看罷告示,回家對老婆大談政治,甚至因意見不同,而與老婆干起架來,則更熱鬧而緊張。
新年前,我去看王紹洛先生個人展覽的西畫。濟南這個地方,藝術空氣不像北平那么濃厚。可是近來實在有起色,書畫展覽會一個接著一個地開起來。王先生這次個展是在12月23日到25日。只要有圖畫看,我總得去看看。因為我對于圖畫是半點不懂,所以我必須去看,表示我的腿并不外行,能走到會場里去。
一到會場,我很會表演。先到簽到簿上寫上姓名,寫得個兒不小,以便引起注意而或者能騙碗茶喝。要作品目錄,先數作品的號碼,再看標價若干,而且算清價格的總積:假如作品都售出去,能發多大的財。我管這個叫做“藝術的經濟”。然后我去看畫。設若是中國畫,我便靠近些看,細看筆道如何,題款如何,圖章如何,裱的綾子厚薄如何。每看一項,或點點頭,或搖搖首,好像要給畫催眠似的。設若是西洋畫,我便站得遠些看,頭部的運動很靈活,有時為看一處的光線,能把耳朵放在肩上,如小雞蹭癢然。這看了一遍,已覺有點累得慌,就找個椅子坐下,眼睛還盯著一張畫死看,不管畫的好壞,而是因為它恰巧對著那把椅子。這樣死盯,不久就招來許多人,都要看出這張圖中的一點奧秘。如看不出,便轉過頭來看我,似欲領教者。我微笑不語,暫且不便泄露天機。如遇上熟人過來問,我才低聲地說:“印象派,可還不到后期,至多也不過中期。”或是:“仿宋,還好;就是筆道笨些!”我低聲地說,因為怕叫畫家自己聽見,他聽不見呢,我得唬就唬,心中怪舒服的。
其實,什么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樣不懂。我自己的繪畫本事限于畫“你是王八”的王八,與平面的小人。說什么我也畫不上來個偏臉的人,或有四條腿的椅子。可我不因此而小看自己;鑒別圖畫的好壞,不能專靠“像不像”,圖畫是藝術的一支,不是照相。呼之為牛則牛,呼之為馬則馬;不管畫的是什么,你總得呼它一下。這恐怕不單是我這樣,有許多畫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見一位畫家在紙上涂了幾個黑蛋,而標題曰:“群雛。”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既然能這么干,怎么我就不可以自視為天才呢?那么,去看圖畫,看完還要說說,是當然的。說得對與不對,我既不負責任,你干嗎多管閑事?這不是很邏輯的說法嗎?
我不認識王紹洛先生,可是很希望認識他。他畫得真好。我說好,就是好,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愛什么,什么就好。沒有客觀的標準。“客觀”,頂不通。你不自己去看,而派一位代表去,叫做客觀;你不自己去電影院,而托你哥哥去看賈波林,叫做客觀;都是傻事,我不這么干。我自己去看,而后說自己的話;等打架的時候,才找我哥哥來揍你。
王先生展覽的作品,油畫七十,素描二十四,木刻七。在量上說,真算不少。對于木刻,我不說什么。不管它們怎樣好,反正我不喜歡它們。大概是我有點野蠻勁,愛花紅柳綠,不愛黑地白空的東西。我愛西洋中古書籍上那種繪圖,因為顏色鮮艷。一看黑漆的一片,我就覺得不好受。木刻,對于我,好像黑煤球上放著幾個白元宵,不愛!有人給我講過相對論,我沒好意思不聽,可是始終不往心里去;不論它怎么相對,反正我覺得它不對。對木刻也是如此,你就說得天花亂墜,還是黑煤球上放白元宵。對于素描,也不愛看,不過癮;七道子八道子的!
我愛那些畫。特別是那些風景畫。對于那些風景畫,我愛水彩和油的,不愛中國的山水。中國的山水,一看便看出是畫家在那兒作八股,弄了些個起承轉合,結果還是那一套。水彩與油畫的風景真使我接近了自然,不但是景在那里,光也在那里,色也在那里,它們使我永遠喜悅,不像中國山水畫那樣使我離開自然,而細看筆道與圖案。這回對了我的勁,王先生的是油畫。他的顏色用得真漂亮,最使我快活的是綠上的那一層嫩綠——有光的那一塊。他有不少張風景畫,我因為看出了神,不大記得哪張是哪張了。我也不記得哪張太刺眼,這就是說都不壞,除了那張《匯泉浴場》似乎有點俗氣。那張《斷墻殘壁》很好,不過著色太火氣了些;我提出這個是為了證明他喜歡用鮮明的色彩。他是宜于畫春夏景物的,據我看,他能畫得干凈而活潑;我就怕看抹布顏色的畫兒。
關于人物,《難民》與《懺悔》是最惹人注意的。我不大愛看那三口難民,覺得還少點憔悴的樣子,我倒愛難民背后的設景:樹,遠遠的是城,城上有云;城和難民是安定與漂泊的對照,云樹引起渺茫與窮無所歸之感。《官邸與民房》也是用這個結構——至少是在立意上。最愛《懺悔》。裸體的男人,用手捧著頭,頭低著,全身沒有一點用力的地方,而又沒一點不在緊縮著,是懺悔。此外還有好幾幅裸體人形,都不如這張可喜,永不喜歡看光身的大腫女人,不管在技術上有什么講究,我是不愛看“河漂子”的。花了兩點鐘的工夫,還能不說幾句么?于是大發議論,大概是很臭。不管臭不臭吧,的確是很佩服王先生。這絕不是捧場,他并沒見著我,也沒送給我一張畫。我說他好歹,與他無關,或只足以露出我的臭味。說我臭,我也不怕,議論總是要發的。偉人們不是都喜歡大發議論么?
【導讀】
感性觀畫真情發論
老舍先生曾說過,在各種藝術中,他很喜歡看畫,特別喜愛圖畫,在窮苦中偶爾能看到幾幅好畫,精神為之一振,比吃了一盤白斬雞更有滋味。他甚至把欣賞到一幅好畫稱做是一種幸福。
在王紹洛的繪畫作品中,他不喜歡木刻、素描,最喜歡的是風景畫,更偏愛水彩和油畫風景畫。因為水彩和油畫的風景中,蘊含了景、光、色,這些經過畫家的手的調和,使觀畫之人可以更加接近自然,充滿著大自然中的盎然生機,看著讓人心生喜悅之情。王紹洛的風景畫干凈活潑,深得老舍先生喜愛。關于王紹洛的人物畫,老舍先生不認為畫得有多好,尤其三口難民,缺少難民該有的憔悴,倒是難民背后的景畫得極為貼切,“城和難民是安定與漂泊的對照”,云與樹能夠引起“渺茫和窮無所歸之感”。他不喜歡裸體繪畫,但是王紹洛的《懺悔》令他拍手叫好,畫家通過繪畫將男人懺悔的心理恰到好處地傳遞出來。
老舍先生反復說他“對于圖畫是半點不懂”,善于自嘲,但又鮮明地表達了自己對于繪畫的見解,有著自己獨特的審美風格和觀畫感觸。對于王紹洛的畫,他沒有奉承之言、恭維之語,而是就畫論畫,發自內心的感想。自己喜歡的畫,他說“畫得真好”,“我說好,就是好,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愛什么,什么就好。沒有客觀的標準”。他還能夠辯證地看待繪畫,比如他贊賞王紹洛的風景畫,“喜歡用鮮明的色彩”,“宜于畫春夏景物”,“畫得干凈而活潑”。但也不是對于王紹洛每一幅風景畫都贊不絕口,他的《匯泉浴場》就比較俗氣,《斷墻殘壁》著色太過等。可以說,老舍先生的觀察是十分明智的。讀老舍的文章,不難在幽默、詼諧、風趣的文字背后發現那雙冷冷旁觀的犀利慧眼,也不難看出老舍觀畫的真性情。
老舍先生雖然不會畫畫,也沒有專成體系的繪畫理論,但他酷愛觀畫,愛看畫展,愛交畫家朋友,愛發表觀畫感,是一位真正的畫家知音、諍友、高水平的繪畫鑒賞批評家。繪畫是他生活、情感甚至生命的重要內容。而對于繪畫藝術的評論,老舍把它當成是性情的、個人的、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