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淡死的灰里……
作者: 杜學忠
在淡死的灰里,
可尋出當年的火焰,
惟過去之蕭條,
不能給人溫暖之摸索。
如海浪把我軀體載去,
僅存留我的名字在你心里,
切勿懊悔這喪失,
我終將擱止于你住的海岸上。
若忘卻我的呼喚,
你將無痛苦的種子,
若憂悶堆滿了四壁,
可到我心里的隙地來。
我欲穩睡在裸體的新月之旁,
偏怕星兒如晨雞般呼喚;
我欲細語對你說愛,
奈那R的喉音又使我舌兒生強。
李金發
李金發象崇拜藝術美一樣崇拜女性美。認為“女性美,是可永久歌詠而不倦的”,“沒有女性美崇拜的人,其詩必作不好”。他聲稱自己“愿永久做愛情詩。”(李金發:《女性美》,《美育》創刊號)在新詩人中,李金發大概是情詩產量最多的一個,對于女性和愛情的歌唱,幾乎成為他創作中壓倒一切的主題。《在淡死的灰里……》就是這類詩中較好的一首。
詩人是從對往昔愛情追憶的角度切入的:美好的熱戀的日子流水般的逝去了,在那淡死的余灰里,依稀可以尋見我們當年熱戀的情焰,只是那蕭瑟的舊夢,再也不能給我這孤寂的心田帶來溫暖。往昔的情絲纏綿不斷,甜蜜的回憶伴和著淡淡的哀傷。接著便通過充滿柔情的內心獨白,表達了詩人對早年戀人的無比癡情和深切眷念。詩人說:即使海浪把我的軀體卷去,你也不要為此痛心和懊悔,因為我的尸魂仍將穿過萬頃波濤回到你住的海岸上。如果你因思念我而憂悶難遣,那就到我溫熱的心里來得到安慰和寬解。情意深厚而表達委婉。尸魂可以象船舶一樣“擱止”在海岸上;“憂悶”可以象什物一樣“堆滿四壁”,詞語的反常搭配,詩句的新穎別致,見出了詩人的才情和過人的想象力。同樣是寫舊情難斷,胡適在《應該》一詩中是這樣寫的:“他也許愛我,——也許還愛我。”胡適自己非常欣賞這兩句詩,自鳴得意地說:“這十幾個字的幾層意思,可是舊體詩能表現得出的嗎?”(胡適:《談新詩》)其實,正如朱自清先生說的,這首詩“一半的趣味怕在文字的繳繞上。”(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是缺少回味和余香的。再如寫男女情愛,湖畔詩人這樣寫:“頰兒偎我,腕兒鉤我,小調兒醉我,小哥哥并枕而睡地伴我。”(應修人:《第一夜》)“我每每乘無人看見,偷與你親吻。”(汪靜之:《我倆》)郭沫若這樣寫:“我的手雖藏在衣袖之中,我的神魂已經把你擁抱。”(《瓶》之八)李金發卻不是如此徑直地和盤托出自己的內心世界,他是說:“我欲穩睡在裸體的新月之旁,偏怕星兒如晨雞般呼喚。”把早年的戀人比作“裸體的新月”,使人想到剛剛出浴的美人,鮮麗、柔媚、潔白而不感淫穢。還可進一步想象:這位如裸體新月般的美人,靜靜地甜睡在清新、明亮、潔白的月光下,詩人是多想伴在這情人身旁安睡不醒呀!是多么害怕那“星兒如晨雞般呼喚”,啼破這溫馨的夢境呀!詩人用奇特的觀念聯絡方法,把屬于視覺的明滅的“晨星”與屬于聽覺的“晨雞呼喚”怪誕地組接在一起,表達對這美好時光的無限眷念,意象突兀、出奇制勝,造成了更大的想象空間和深層意蘊。末兩句,不說怕羞情怯,羞口難開,卻怨“R的喉音”使“舌兒生強”,發不出“愛”字的音來,一波三折,語曲情深。一般講,言情詩以“隱”為貴,過于直露了難免要殺傷詩美,倒是幽深曲折地寫出超乎肉欲之上的“純情”更具深層的詩意美。《應該》是《嘗試集》中最有影響的情詩,湖畔詩人是言情的能手,《瓶》是郭沫若情詩的集錦,李金發及其《在淡死的灰里……》與之相比,是毫無遜色的。這首詩的文字朦朧,甚至略帶橄欖般的生澀,但全詩的整體意象是明確的,洋溢其中的詩情是深沉、濃烈而又動人的。淺嘗,可能覺不出什么味道;細嚼,則不難品出它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