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祖《粵西游日記(節選)》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徐宏祖:粵西游日記(節選)
徐宏祖
二十六日,昧爽發舟,西北三里,為橫埠堡。又北二里,為畫山。其山橫列江南岸。江自北來,至是西折,山受嚙,半剖為削崖,有紋層絡。綠樹沿映,石質黃、紅、青、白,雜彩交錯成章,上有九頭,山之名“畫”,以色非以形也。土語:“堯山十八面,畫山九個頭,有人能葬得,代代出封侯。”后地師指畫山北面隔江尖峰下水繞成坪處為吉壤,土愚人輒戕其母,欲葬之。是夕峰墜,石壓其穴,竟不得葬,因號其處為忤逆地。余所恨者,石墜時不并斃此逆也。
舟人泊舟畫山下晨餐。余遂登其麓,與靜聞選石踞勝,上罨彩壁,下蘸綠波,直是置身圖畫中也。崖壁之半,有洞北向,望之甚深,上下俱無所著足。若緣梯綴級于石紋之間,非直空中樓閣,亦畫里巖棲矣。返而登舟,又北一里,上小散灘。又北二里,上大散灘。又北七里,為鑼鼓灘。灘有二石象形,在東岸。其處江之西涯,有圓峰端麗,江之東涯多危巖突兀。其山南巖竅,有水中出,緣突石飛下墜江,勢同懸瀑。粵中皆石峰拔起,水隨四注,無待破壑騰空。此瀑出崇竅,尤奇絕。又北八里,過攔州。西北岸一峰純透,初望之,疑即龍門穿穴,以道里計之,始知另穿一峰,前以夜棹失之耳。舟轉西北向,又三里,為冠巖山。先是江東岸嶄崖,丹碧煥映,采艷畫山,冠巖即在其北。上突崖層出,儼若朝冠,北面山麓,則穹洞西向臨江,水自中出,外與江通。棹舟而入,洞門甚高,而內更宏朗,悉懸乳柱,惜通流之竇下伏,無從遠溯。……
又五里,泊于斗米、寸金二灘之間。中夜仰視,螢陣燭山,遠近交映。以至微而成極異,合眾小而現大觀,余不意山之能自繪,更無物不能自繪也。
崇禎十年(1637)五月二十五日,徐霞客離陽朔返桂林,這篇日記寫的是二十六日返桂林途中所見景色。
五月,正是桂林山水最美之時。小舟游弋漓江之中,山環水曲,回清倒影,景物紛呈。作者或坐于舟中,欣然觀賞兩岸景色;或泊舟探勝,游目縱覽。詩情畫意,令人神往。
文章開頭點明出游時間:“二十六日,昧爽發舟”,天將明未明之時,作者就乘船出發。這時,山水都沉浸在一片迷蒙之中。作者沒有記下什么景物,只是將橫埠堡一筆帶過。船行五里,時已晨光璀燦,畫山迎面而來,使作者興致勃發。因此,畫山便成了他重點記敘和描繪的對象。先是交代畫山的方位和走向:“其山橫列江南”,言簡意明。隨著視線的貼近,作者多側面、多層次地描繪了畫山的特色:一是寫壁立江面的峭崖的成因:“江自北來,至是西折,山受嚙,半剖為削崖,有紋層絡”。這既揭示了水流侵蝕的力量,又形容其陡拔險峻,而“有紋層絡”四字則為下文描繪畫紋石色作了鋪墊。二是以“綠樹沿映”描繪了畫山的秀色,山上的綠樹與漓江的綠水相映成趣。三是寫畫山的石質,因半剖為削崖,巖層紋絡畢現,因此,石質的黃、紅、青、白等顏色分外顯明,“雜彩交錯成章”,把畫山五彩繽紛的石紋描繪得淋漓盡致。四是以“上有九頭”四個字形象地寫明了畫山有九峰簇立。如此寫來,畫山形、色俱佳。作者說:“山之名‘畫’,以色,非以形也”,既強調了畫山以“色”稱奇,又與前面的“雜彩交錯成章”相呼應,點出“畫山”取名的緣由。作者于寫景之中很自然地插入一個傳說,不僅豐富了文章的內容,而且賦予畫山以神奇的色彩。同時通過“余所恨者,石墜時不并斃此逆也”的恨語,抒發了奉母至孝的作者對那欲封侯而殺其母的逆子的憎惡之情。
繼而寫登山所見之景。作者身臨其境,感受頗多,文章又進一層,猶如一名丹青妙手繪出了一幅清幽奇崛、令人陶醉的山水長卷。“上罨彩壁,下蘸綠波”,雖只有八個字,但不僅描繪了畫山的風采,又寫出了漓江的神韻,畫山漓江,山水相映,美不勝收,油然而生“直是置身圖畫中也”的感嘆。作者繼續探勝,在半崖上發現一個很深的山洞,上下都沒有落腳的地方,渲染了美中有險,又發出了“非直空中樓閣,亦畫里巖棲矣”的贊嘆。反復詠嘆,情景交融,更增強了文章的感染力。
“返而登舟”一段,文章又一轉折,再寫行舟所見之景。對幾個主要景觀,作者抓住其不同特色,稍加點染便形神皆備。寫鑼鼓灘,突出其“象形”:灘邊有兩塊巨石,一似銅鑼,一如銅鼓。以“江之西涯”的“圓峰端麗”,對“江之東涯”的“危巖突兀”,文勢跌宕,波瀾頓生。寫山南巖竅,突出其“奇絕”:崇竅之水“緣突石飛下墜江,勢同懸瀑”與“水隨四注”的其它粵中石峰相比,更為奇絕。寫冠巖山,突出其“艷麗”:“丹碧煥映,采艷畫山”。此山形似紫金冠,色彩艷于畫山。寫冠巖洞,則突出其高深宏朗:洞門甚高,洞內宏敞明朗;洞內布滿奇形怪狀的鐘乳石,一條地下清溪又經洞底流入漓江,更兼山水之奇。又因“通流之竇下伏,無從遠溯”,所以不知源從何處而來,更是幽邃莫測。可見,在作者筆下,山峰洞竅各具神采,顯示出作者高超的藝術技巧和扎實的文字功力。
“中夜仰視,螢陣燭山,遠近交映”。這是山水之外的奇觀,而又與山水相映成趣,畫面極為優美。螢火蟲的光亮本來很微弱,但星星點點的螢火蟲聚集得多了,連成螢陣,悠悠冷光竟然照亮了山峰,映紅了天地。正是這奇異的景觀觸發了作者的思緒,由寫景很自然地帶出了議論:“以至微而成極異,合眾小而現大觀,余不意山之能自繪,更無物不能自繪也。”作者從自然景觀中領悟出人生哲理,又把自己對生活的認識,寄托于游山探奇的感受之中,使得自然景物與人生哲理契合無間地融為一體,從而給人們以啟迪:山能自繪,物能自繪,人更能自繪。人們只要鍥而不舍地努力,同樣可以描繪出人生最新最美的圖畫。
這篇游記從天將拂曉寫起,止于中夜。一程一程寫來,水陸交錯,山水更互,富于變化,移步換形,次第分明。文章以寫景為主,寓情于景,即景議論。漓江山水,歷歷如畫,情景交融,議論精當,既給人以美的享受,又使人從中領悟到人生哲理,堪稱游記中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