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載《敘行賦》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張載:敘行賦
張載
歲大荒之孟夏,余將往乎蜀都。脂輕車而秣馬,循路軌以西徂。朝發(fā)軔于京宇兮,夕予宿于谷洛;踐有周之舊墟,槐丘荒以寥廓。贊王孫于北門,問九鼎于東郭。實公旦之所卜,曷斯水之瀆薄?
人函谷而長驅(qū),歷新安之鹵阜。行逶迤以登降,陟二崤之重阻。經(jīng)嵌岑之險巇,想姬文之避雨。
出潼關(guān)以回逝,仰華岳之崔嵬。勤大禹之疏導(dǎo),豁龍門之洞開。舍予車以步趾,玩卉木之璀錯:翳青青之長松,蔭肅肅之高柞。緣阻岑之絕崖,蹈偏梁之懸閣。石壁立以切天,岌礨隗其欲落。。
超陽平而越白水,稍幽薆以回深。秉重巒之百層,轉(zhuǎn)木末于九岑。浮云起于轂下,零雨集于麓林;上昭晰以清陽,下杳杳而晝陰。聞山鳥之晨鳴,聽玄猿之夜吟,雖處者之所樂,嗟寂寞而愁予心。
造劍閣之崇關(guān),路盤曲以晻藹,山崢嶸以峻狹,仰青天其如帶。兼習(xí)坎之重固,形東隘以要害,豈乾坤之分域,將隔絕乎內(nèi)外。
鐘嶸《詩品》云:“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fù)興,踵武前王,風(fēng)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這篇《敘行賦》就是“三張”之首的張載所作,名為“敘行”,即記敘行程,所記為離京往蜀都(成都)的途中所見。
賦的開頭道出此行的時間和地點。太康六年(285)四月,作者至蜀省親,故以太歲紀(jì)年說“歲在大荒(落)”,時在四月,故謂之孟夏。接下去的“脂輕車而秣馬”,是行前的準(zhǔn)備,“脂車”指用油膏涂車軸,《詩·小雅·何人斯》云:“爾之亟行,遑脂爾車?”“循路軌以西徂”,可見行程已始,將向西方前進。早晨從首都洛陽出發(fā),晚上宿于谷、洛之濱,又來到東周洛邑的遺墟,獨處丘荒之中,深感天地寥廓。由于這是周之舊墟,不兔遙想往古,感慨興衰,因用王孫滿論秦師過周北門、楚莊王問周鼎的故事,寫出“贊王孫于北門,問九鼎于東部”兩句。洛邑乃周公旦所選定經(jīng)營,可是這塊王土在水浪的沖擊下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雖然只是路經(jīng)所見,但心中卻充滿著歷史興亡之感。
入函谷關(guān),開始長途跋涉,行經(jīng)新安鹽堿丘陵,路變得彎彎曲曲、高商低低,終于通過了東、西崤山的重重阻隔。在走過險峻的二崤時,又不由得想起周文王在此避風(fēng)雨的事。這些往古的回溯,反映出一個旅行者行經(jīng)古老的土地時的文化心態(tài)。
西出潼關(guān),作者來到陜西地界,仰華山之高,嘆龍門之奇,想到大禹治水的豐功偉績,更為之憬慕。作者舍車步行,賞玩花卉,出沒于松柞之下,緣絕崖,蹈懸閣,仰觀石壁,驚其欲落。這一帶路程很長,但作者以疏疏的筆觸,在匆匆行色中帶過。然而,花卉、長松、高柞、絕崖、懸閣、石壁等又給人以鮮明的印象,寫出了特定的地形地貌和自然風(fēng)光。
由陜?nèi)胧瘢〉罎h中,經(jīng)由陽平關(guān),再渡白水江,賦中漸次展現(xiàn)出“蜀道難”的生動畫面:山高谷深,重巒疊嶂,行車于此,只見云生足下,雨集麓林,仰觀天日晴朗,俯視層林晝陰,側(cè)耳可聞清晨鳥鳴和夜間猿嘯。作者不由得感嘆,雖然隱者在此可有所樂,但深深的寂寞卻令人為之憂愁。
蜀道之中,劍閣最險,賦中以崇關(guān)、小路、山高、天狹,寫出它的險要形勢。作者進而強調(diào),劍閣是險阻而宜固守之地,由于它的絕高、絕險,令人有乾坤分域,隔絕內(nèi)外之想。《晉書·殷仲堪傳》:“劍閣之隘,實蜀之關(guān)鍵。……將欲重復(fù)上流為習(xí)坎之防。”后來李白在《蜀道難》中也說:“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以此印證,足以說明劍閣在古人心目中,歷來是險危之途。這樣看來,作者書其所見,發(fā)其所感,既得之于山水,又不限于摹寫眼前所見之景,歷史的風(fēng)云常縈繞在他的心頭。
張載此賦既名為“敘行”,故始終以入蜀行程為線索進行描述。他先寫出發(fā)的時間與目的地,然后鋪敘整個行程;發(fā)軔京都,夕宿谷洛,入函谷,歷新安,過二崤,出潼關(guān),南仰華岳,北眺龍門,超陽平,越白水,造劍閣。可謂脈絡(luò)清楚,其序井然。以此“敘行”一線,串綴起生動而廣闊的畫面,將空間與時間、目之所見與心之所想交織在一起,給人以壯美、瑰麗的開闊感和富有歷史意味的縱深感。史稱張載博學(xué),谷、洛、周墟之憶,“贊王孫”、“問九鼎”等歷史喟嘆,都是由憑吊古跡所生發(fā)的情感。因時因地,出于自然,并無炫耀之感。經(jīng)二崤懷想周文王避風(fēng)雨故事,至龍門憑吊大禹疏鑿之功,更見出作者對前賢的仰慕,對事功的向往。這種敘行與懷古相結(jié)合的寫法,迥然有異于漢代大賦,而其即景抒情手法又確是取之于詩法。。
賦中的寫景之筆,也很值得稱道。“翳青青之長松,蔭肅肅之高柞。緣阻岑之絕崖,蹈偏梁之懸閣。”每句均以一動詞領(lǐng)起,給人以形容盡致、既優(yōu)美又整肅之感,善揚賦體鋪敘展衍之長,而棄其板滯沉重之短。“秉重巒之百層,轉(zhuǎn)木末于九岑。浮云起于轂下,零雨集于麓林;上昭晰以清陽,下杳杳而晝陰。 聞山鳥之晨鳴,聽玄猿之夜吟“八句,非但遠(yuǎn)景、近景結(jié)合,兼顧仰觀、俯視,由見而聞,畫面更為廣闊,而且句式錯綜變化,有抑揚頓挫之美。
作者善于觀察,長于表達(dá),用字造語恰到好處。長松的“青青”、高柞的“肅肅”、清陽之“昭晰”、晝陰之“杳杳”,路的“盤曲”、“晻藹”,山的”崢嶸”、“峻狹”,石壁“切天”,青天“如帶”,都可見出太康時代沿建安文學(xué)“以文被質(zhì)”的發(fā)展軌跡,而將漢代大賦的佶屈變?yōu)槠揭椎母挥谑闱橐馕兜男≠x。
張載在當(dāng)時才名甚高,其《敘行賦》寫蜀道有一半篇幅,盡管不及李白的《蜀道難》,但一先一后,一賦一詩,也確是各領(lǐng)風(fēng)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