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霞精舍后軒記》鑒賞
作者: 張家順
林紓
建溪之水(1),直趨南港,始分二支,其一下洪山(2),而中洲適當(dāng)水沖(3),洲上下聯(lián)二橋,水穿橋抱洲而過,始匯于馬江(4)。蒼霞洲在江南橋右偏,江水之所經(jīng)也。
洲上居民百家,咸面江而門。余家洲之北,湫溢苦水(5),乃謀適爽塏,即今所謂蒼霞精舍者。屋五楹,前軒種竹數(shù)十竿,微飔略振(6),秋氣滿于窗戶,母宜人生時之所常過也(7);后軒則余與宜人聯(lián)楹而居,其下為治庖之所(8)。宜人病,常思珍味,得則余自治之。亡妻納薪于灶,滿則苦烈,抽之又莫適于火候,亡妻笑。母宜人謂曰:“爾夫婦呶呶何為也(9)?我食能幾,何事求精,爾烹飪豈亦有古法耶?”一家相傳以為笑。
宜人既逝,余始通二軒為一。每從夜歸,妻疲不能起。余即燈下教女雪誦杜詩,盡七八首始寢。亡妻病革(10),屋適易主,乃命輿至軒下,藉韉輿中(11),扶掖以去(12),至新居,十日卒。
孫幼穀太守、力香雨孝廉即余舊居為蒼霞精舍,聚生徒課西學(xué),延余講《毛詩》、《史記》,授諸生古文,間五日一至。欄楯樓軒(13),一一如舊,斜陽滿窗,簾幔四垂,鳥雀下集,庭墀闃無人聲(14)。余微步廊廡,猶謂太宜人晝寢于軒中也。軒后嚴(yán)密之處,雙扉闔焉,殘針一,已銹矣,和線猶注扉上,則亡妻之所遺也。
嗚呼!前后二年,此軒景物已再變矣。余非木石人,寧能不悲!歸而作后軒記。
林紓是清末民初著名的翻譯家、古文家。他的古文雖與桐城派有淵源關(guān)系但又不囿于桐城家數(shù),為文抒寫性情,注重意境和韻味,文筆自然平易,更近似于明代歸有光。他的《蒼霞精舍后軒記》即是一篇與歸有光《項(xiàng)脊軒志》相輝映的頗有情致的佳構(gòu)。
蒼霞精舍是林紓在福州老家的故居。作者先交待蒼霞洲的位置、環(huán)境,寫出蒼霞精舍可懷戀的第一因素。這里是福州城南閩江中的一個小島,閩江如帶,繞島而過,放眼彌望,江天一派空闊,蒼霞洲就在這江水畫圖長卷之中,這樣寫來,作者對故居之懷念由遠(yuǎn)而近自然涌出矣!接下來,進(jìn)一步切題,開始追敘在蒼霞舊居居住時的縷縷情思縈繞的舊事。蒼霞舊居景色清雅,“前軒種竹數(shù)十竿,微飔略振,秋氣滿于窗戶”,這前軒正是“母宜人生時之所常過也”,由軒及人,往事歷歷在目,作者娓娓道來,多么自然!在無數(shù)往事中,作者僅選取一個看來十分平淡的瑣事,他們夫妻二人為母親做菜:母親病了,常思珍味,一旦得到,作者總是親自烹調(diào),妻子幫助燒火,火大不好,火小也不好,燒柴還真成了難事,兩人邊做邊說,場面十分有生活氣息,“亡妻笑”三字可令人品味出多少情味!老母親見他們忙活,也隔窗搭話:“爾夫婦呶呶何為也?我食能幾,何事求精,爾烹飪豈亦有古法耶?”老人的親切,對兒子媳婦的體貼,微帶戲謔的慈愛等表現(xiàn)得何等真切!“一家相傳以為笑”一句把氣氛寫得多融浹!這個往事甚為平淡,然而愈是平淡愈顯得味道醇厚,歷久彌新。林紓曾十分贊賞歐陽修的《瀧崗阡表》和歸有光的《項(xiàng)脊軒志》,認(rèn)為它們“瑣瑣屑屑,均家常之語,乃至百讀不厭,斯亦奇矣。”看來他深知個中三昧,所以自己用來亦得心應(yīng)手。
由昔日的歡樂更引出作者的感傷。由樂生哀則倍增其哀。作者繼而聯(lián)想到“宜人既逝”后的生活,妻子病骨支離,他“每從夜歸,妻疲不能起。”他燈下教女讀詩,后來屋遷易主,病妻離去時情景婉然就在眼前:“乃命輿至軒下,藉韉輿中,扶掖以去。至新居,十日卒。”這一節(jié)純用敘述,語甚簡淡,而讀后令人覺得如聞唏噓泣涕之聲,如見強(qiáng)自掩抑之狀,大有不堪追憶,哀不自勝之情,達(dá)到了以少勝多,無聲勝有聲的藝術(shù)效果。這一節(jié)雖很短,卻是全文的主腦,是作者感情最強(qiáng)烈,最沉摯之所在。
最后,作者由回憶又回到現(xiàn)實(shí)。老屋易主后成了學(xué)堂,作者又執(zhí)教于此,睹物傷情,無限感慨。看到“欄楯樓軒,一一如舊”,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再加上“斜陽滿窗,簾幔四垂,鳥雀下集,庭墀闃無人聲”的場景,倍添凄涼,一時間恍然如夢,似乎母親尚“晝寢于軒中”。然而現(xiàn)實(shí)無情,待睹到“殘針一,已銹矣,和線猶注扉上”時,他又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亡妻所遺也。”這一節(jié)寫得情景交融,心靈的感傷悠悠不盡。
林紓在其《春覺齋論文》中曾說:“凡情之深者,流韻始遠(yuǎn)。”這篇“記”,正是因?yàn)樯钋榱髯ⅲ噪m以簡淡平易出之,令人覺得韻味無限。全篇以情為線索,由物到人,以喜襯哀,情景相生,天然渾成,無處不熨貼而不露針線,文筆搖曳,情韻自流,讓人掩卷之后,猶有無盡的回味,真是至情匠心相得益彰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