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夢》鑒賞
作者: 曹增渝
周作人
我是怯弱的人,常感到人間的悲哀與驚恐。
嚴寒的早晨,在小胡同里走著,遇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充血的臉龐隱過了自然的紅暈,黑眼睛里還留著處女的光輝,但是正如冰里的花片,過于清寒了,——這悲哀的景象已經(jīng)幾乎近于神圣了。
胡同口外站著候座的車夫,粗麻布似的手巾從頭上包到下頜,灰塵的臉的中間,兩只眼現(xiàn)出不測的深淵,仿佛又是冷灰底下的炭火,看不見地逼人,我的心似乎炙的寒顫了。
我曾試我的力量,卻還不能把院子里的蓖麻連根拔起。
我在山上叫喊,卻只有返響回來,告訴我的聲音的可痛的微弱。
我往何處去祈求呢?只有未知之人與未知之神了。
要去信托未知之人與未知之神,我的信心卻又太薄弱一點了。
一九二三年一月三日
人的精神常常可以區(qū)分為兩個對應的側(cè)面:有強的一面,也有弱的一面;有進取的一面,也有頹喪的一面。
當《畫夢》的作者在散文和雜感中堅持不懈地介紹西方進步思潮、抨擊封建沉疴的同時,在這篇散文詩里,他卻悲嘆著自己的“怯弱”了。
不能從一般的意義上理解這種“怯弱”。這不是思想上道德上的怯弱,而是行動上力量上的怯弱,是相對于作者的胸懷和憂思而相形見絀的實踐品格的怯弱。
也許這是千古文人的共同遺憾:“傷心秦漢,生民涂炭,讀書人一聲長嘆。”連“院子里的蓖麻”尚且不能“連根拔起”,扭轉(zhuǎn)歷史,改變世界,實在超出于一般文人的能力之外。
這顯然更是“五四”退潮以后多數(shù)進步知識分子的共同悲哀。魯迅當時就曾經(jīng)針對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的北京的荒涼與寂寞寫下這樣沉痛的感想:
是的,沙漠在這里。
沒有花,沒有詩,沒有光,沒有熱。沒有藝術(shù),而且沒有趣味,而且至于沒有好奇心。
沉重的沙……
……
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也在這里。(《熱風·為“俄國歌劇團”》)
以此來對照“我在山上叫喊,卻只有返響回來,告訴我的聲音的可痛的微弱”,正是一種相類似的感受。
然而作者的思索畢竟偏于抽象和玄遠。他從眼前的景象中感覺到的“人間的悲哀與驚恐”似乎更多地屬于精神方面。與魯迅相比,他對民族苦難的體察即使在這個時期也稍稍隔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