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慶舲《魯達基詩選》東方文學名著鑒賞

作者： 潘慶舲

【作家簡介】魯達基(約858—941)是中世紀波斯(伊朗)第一個大詩人，被后世尊稱為波斯詩歌之父、波斯古典文學始祖。他的全名是阿布·阿卜杜勒·賈法爾·本·穆罕默德。魯達基是詩人用他在霍臘散附近的故鄉魯達克小山村(位于今日塔吉克境內、距撒馬爾罕不遠的澤拉夫善河畔，村里有他的墓園)作為自己的筆名。他是貧苦的農家子弟，但精通阿拉伯語言文學，熟悉古希臘哲學，甚至通曉天文學等知識。據說他自幼雙目失明，但獨具才華，聰穎過人，8歲時已熟諳《古蘭經》，成為《古蘭經》的朗讀者。他身居山野，深深地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淳樸的鄉民們的心靈美，并從中汲取靈感，形諸吟詠，所以總是令人喜愛。正如他在詩里寫道：“那時候我唱著歌，有如夜鶯婉囀鳴啼，／那時候，我驕矜地走遍了故國的土地。／……詩人的作品曾叫霍臘散聽得出神，／普天下的人們，不分親疏，都在吟誦。”他具有很高的音樂天分，擅長彈奏路得琴，終于成為一個杰出的詩人、歌手兼演奏大師，馳名四方。按照中世紀詩人須受恩主庇護的習俗，從吟詠口頭詩歌開始轉入書面詩歌創作的魯達基曾進入薩曼王朝宮廷，受到霍臘散君主納斯爾·伊本·艾哈邁德給予的極高禮遇，成為首屈一指的大詩人。此時詩人可謂時運亨通，春風得意極了。據云“當時他擁有過200名奴隸，運載家私的駱駝竟達400頭之多。自魯達基以后，沒有一位詩人有過這么多的財富和這么好的運道。”那時薩曼王朝經濟文化十分昌盛。詩歌藝術是以贊美“戰功與饗宴”的王侯頌詩為主體，表現出樸實、簡潔的風格，普遍受到民謠的影響，尚未沾染宗教色彩——這種詩風在魯達基的作品中得到了最鮮明的體現：“我把自己的心房變成了歌曲的寶庫，／我的標記，我的烙印，就是我淳樸的詩歌。”當然，魯達基進入宮廷后，不得不為王侯貴族吟詩操琴，其結果必然導致他跟人民大眾疏遠。這是詩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劇，其實也正是中世紀波斯諸如菲爾多西等大詩人幾乎都遇到的悲劇命運。果然，魯達基晚年失寵，被逐出宮廷，貧病交迫，暮景凄涼(據考證他就在此時成為盲詩人)，難怪詩人在《詠暮年》里寫下了“持棍荷袋乞討”這些詩句。

《魯達基詩選》，潘慶舲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出版。

【作品節選】魯達基一生的詩歌創作異常豐富，據說有100卷，多達130萬行以上，包括3部歷史傳奇，其中有巴列維語(中世紀波斯語)寫成的名篇《瓦米克與阿茲臘》與長詩《卡里萊與笛木乃》、《辛伯達》等，可惜都已失傳，現在只剩下1000多首對韻詩，即：頌歌、挽歌、抒情詩、諷刺詩、訓誡詩，以及兩行詩和四行詩。

下面選一部分有代表性的頌歌、抒情詩、兩行詩和四行詩。

頌歌

可愛的春天在芳菲馥郁之中姍姍到來

可愛的春天在芳菲馥郁之中姍姍到來，

它——給宇宙萬物帶來了千萬種歡樂。

這樣的時節，老年人也不難變成青年人，

舊的世界又復年輕，蒼蒼白發不知去向!

蒼穹已在調兵遣將，在那里，春風是統帥，

烏云是騎士，使人懷疑：莫非戰爭已開始。

瞧，那不是閃電的火光，那不是擊鼓的轟雷，

你說，這一支雄師勁旅該有多么大的聲勢?

瞧，烏云在灑淚。仿佛有人在悲痛中哭泣。

轟雷好似情侶，他憂傷得心痛如割。

有時太陽從烏云堆里給我們露一露臉，

難道是戰士的腦袋在城堡的雉堞上呈現?

大地在漫長的時間里陷入了憂郁，

茉莉花帶給它良藥，如今才告痊愈。

喜雨傾注，就像麝香一樣馥郁芬芳，

而夜間蘆葦上卻是一片白雪茫茫。

從雪中解放，茁壯的世界又是姹紫嫣紅，

小溪里灌滿了水，永遠喧鬧，永遠逍遙。

好像一柄眩眼的劍，電光從云端一閃過，

頭一個春雷，震天撼地滾過了草原上空。

郁金香快活地在開放，歡笑在牧場的青草間，

好比新娘，她們的指甲被鳳仙花染得紅艷艷。

柳枝上夜鶯在婉囀啼唱著愛情和幸福的歌兒，

而白頭翁卻從晨光熹微一直應和到薄暮四合。

鴿子在嫩柏樹上咕咕講述著古老童話，

聽，夜鶯的玫瑰之歌該有多么醉人心魂。

如今歡樂地生活吧，舉起醇醪美酒暢飲，

情人相會時刻已到，他們注定要喜相迎。

野玫瑰花叢里，花園里，多情的夜鶯在嘆息，

從六弦琴音和美酒里，你才可以找到慰藉。

抒情詩

佳節啊一年只有一度，按著時序來到人間

佳節啊一年只有一度，按著時序來到了人世間，

美女啊，你的目光卻像永恒的佳節注入我心扉。

薔薇啊，一年只有一度灼然盛開，

你那絕色的美貌，恰似永不凋萎的薔薇。

一年之中我在花圃里采摘紫羅蘭只有一回，

但一撫摩到你的發鬈，就像數不清的紫羅蘭。

水仙一年只有一次將大地的胸脯來點綴，

而你眼眸里的水仙，卻是終年綻開不謝。

你的這雙黛綠的水仙，一醒來就又燦然怒放，

而別的水仙一枯萎，再也不能閃著新生的光芒。

翠柏是位矜持的美男子，永遠那么青翠，魁偉，

可是跟你相比，它卻成了獨眼、駝背的丑八怪。

有的花園里有薔薇和百合，有的花園僅有郁金香，

而你呢——卻是這大地上群芳爭妍斗艷的百花園。

你那緋紅的臉龐賽過薔薇，粉頸不讓乳白的百合，

皓齒——宛如珍珠，鮮紅的小嘴恰似兩片紅寶石。

你的鬈發四周圍，散發著一片純凈的麝香，

你的朱唇，仿佛就像一只紅果在閃閃發亮。

你的舉止行動有如鵪鶉，安靜時卻似絲柏，

你是皎月，使普天下美女的環舞都黯然失色。

你是——一輪熱情洋溢，柔光四射的皎月，

你是引吭高歌的絲柏，你是醉人酒杯也似的鵪鶉。

你不必用鎖鏈去拴住熱戀著你的心上人——

你用片言只語就能把火與冰向他們投擲……

你的鬈發猶如麝香

蒼天把我交給你當奴仆，你的鬈發猶如麝香，

我那傴僂的身腰，好比是你一綹芳馨的鬈發。

我彎著腰背行走，我忍著別離的痛苦到何時才算完?

我如何捱過與友人別離的歲月，在異國天穹下生活?

我在不眠之夜痛哭而兩眼流血，不也是為這個嗎?

我心頭傷口激流似的鮮血迸涌，不也是為這個嗎?

仿佛蕾麗一眼瞅見梅季儂，烏云頓時翻騰起來，

仿佛阿茲拉在瓦米克跟前，郁金香在灼灼盛開。

堿土也吐出芳香，籠罩在北方的風光里，

巖石也流出清泉，沉醉在春天的馥郁里。

春雨用明瑩的珍珠花冠裝飾著樹枝，

林間草地吐散著龍涎香芳馨的氣息。

好像花崗石也披著藍綠掩映的光輝，

一長溜烏云像一串鉆石穿過了蒼空……

兩行詩

美的魅力——趨向于你，

正如激流自高處向下俯流。

可恨兀鷹能活兩百年，

而燕子只不過活一年。

賢者傾向于善良與和平，

愚者傾向于糾紛與戰爭。

每天你總是聳耳諦聽甜蜜的歌聲，

而被壓迫者的呻吟你卻不愿去聽。

引誘肉體的是金錢，領地和閑散的休憩，

吸引我靈魂的——是科學，知識和理智。

你經常殺戮，是為了不再有強大的敵人，

你經常布施，是為了不再有貧窮的朋友。

這些人桌上擺滿了肴肉和精制的杏仁糕，

那些人卻饑腸轆轆，連大麥餅也都難弄到。

四行詩

她一揭開遮掩她那兩朵郁金香的面紗，

太陽與月亮就含羞地把披紗垂在自己的臉上。

我要把她那柔如綾羅的下巴比作蘋果，

可是吐著沁人麝香的蘋果哪個國家都沒見過。

花園、草坪、林中空地又綠了，

花兒又來到了芳香的園子里。

那燃燒柴薪的季節上哪里去了?

如今郁金香遍地燃燒紅似火焰。

魯達基啊，你要使心靈自由奔放，別像眾人一樣活著!

你的理智和心靈都閃耀著光芒，你要像圣賢那樣活著!

別以為唯有你不如意，人人都覺得世界很美好，

要懂得：世上不如意的很多；你要為美好的時光活著!

你的眼睛不能穿過地殼去看玄奧的生命，

那你要學會用心的眼睛去觀察宇宙的秘密；

對一切能看到、摸到的東西，要睜大眼睛看，

可是心啊，要學會看到垂死的外表的背面。

聰明人說一句話我們就夸獎他，

而圣賢不會去贊揚愚者的無知。

甜言蜜語的吝嗇鬼不會帶給我們好處，

山羊不會因悅耳動聽的叫喚肥壯起來。

任你怎么愛撫，喚它心肝兒女，——

毒蛇一激怒，照樣用毒液來傷害你。

別跟惡棍來往，別跟小人站在一起，

卑劣之徒身上就有毒蛇的劣根性。

【作品鑒賞】11世紀波斯大詩人溫蘇里評論魯達基時，曾經自嘆才力不逮，寫道：“魯達基的抒情詩意深雋永，／我的詩卻遠沒有那般抒情。／我雖然用盡全部才氣，／詩歌寫得仍然很不成功。”并將前者的獨特風格命名為“魯達基文體”。事實上，魯達基的詩歌確實獨具一格：形象鮮明，樸實明快，富于音樂性與民歌風味。他通過自己的詩歌實踐使當時波斯人中間的先進思想、先進形象，和以樸實著稱的早期中世紀詩歌中高超的藝術形式得到了和諧的統一。具體地說，他在詩中表達了崇尚理智、追求自由的思想，抗議社會上不平等，指責霸道，同情弱者，寓有質樸的哲理玄思，閃耀著人道主義的思想光輝。

魯達基善于揭露統治者的偽善，而又深切同情窮人的悲慘命運。他對當時貧富懸殊的社會提出了憤怒的控訴：“這些人桌上擺滿了肴肉和精制的杏仁糕，／那些人卻饑腸轆轆，連大麥餅也都難弄到。”又如：“飽漢認為餓鬼全是笨蛋，／只因他們對后者的痛苦無動于衷。”自魯達基以后，類似上述憤怒的詩句，在諸如納西爾、海亞姆、薩迪等大詩人名篇中俯拾即是。

以來自民間的魯達基為代表的詩歌作品，跟當時詩壇上占優勢的奴顏卑膝、歌功頌德的作品，空洞無物的詩篇，還有貴族們純以音韻娛遣、附庸風雅的點綴品都是針鋒相對的。當時詩人阿布澤拉·古爾加尼寫了如下一首毀謗詩：“論財富我固然比不上魯達基，／別奇怪，我知道的詞匯不輸于魯達基。／既然他雙目失明照樣弄到世上的財富，／我對塵間財富總也不能閉目不視，／將他得到的御賞千分之一給予我，／那我付出的詞匯比他何止多上千倍。”殊不知魯達基應答的卻是下面這些正氣磅礴、擲地有聲的詩句：“為了下賤的軀體安逸，我決不讓靈魂屈辱。／身居高位的人做牲口販，／那才是奇恥大辱。／作為先知，真理的使者來到人世間，／決不在干涸了的希臘小溪尋覓水跡。／我的詩就是俊秀的約瑟，我是他那美麗的俘虜。／我的詩就是夜鶯之歌，命數把我同它連在一起。／我見過高官顯宦可不少，辨認出不止一個／有偽裝的慈善與包藏起來的劣跡。／我深懷著一顆心愿：要給他們作出表率。／不料……上帝獎賞我的卻是絕望。”顯而易見，“決不在干涸了的希臘小溪尋覓水跡”，正好說明了魯達基詩歌創作中獨具一格的創新意識。

魯達基詩歌中寓有絕妙的警世箴言，往往成為人們的座右銘：“人世間有四件珍寶，／能使人們無憂無愁，充滿歡笑：／健康的身體、高尚的品德、良好的名聲、聰明的頭腦。／上天一旦賜給了誰這四件珍寶，／誰就會生活得幸福安康，其樂陶陶。”這顯然與詩人服膺古祆教所倡導的“美好的思想、美好的品行、美好的語言”三大道德準則聯系在一起。

魯達基針對當時禁錮人們心靈、阻礙社會發展的教規，在詩中特別強調科學和知識的作用，號召人們“要用理性的慧眼去觀察世界”，善于鑒別事物外表與現象實質，從中反映出詩人樸素的唯物辯證的思路。比如：“你的眼睛不能穿過地殼去看玄奧的生命，／那你要學會用心的眼睛去觀察宇宙的秘密；／對一切能看到、摸到的東西，要睜大眼睛看，／可是心啊，要學會看到垂死的外表的背面。”“引誘肉體的是金錢、領地和閑散的休憩，／吸引我靈魂的是科學、知識和理智。”“從宇宙存在的那時候起，／就沒有不需要知識的人，／無論是哪種語言與哪個時代，／人是永遠努力尋求知識。／圣賢要使人們牢記他們的囑托，／在巖石上鐫刻了對知識的贊頌。”“知識有如心中一盞明燈，／又好比是一套鎧甲可以防身。”“智者受到人們的尊敬和贊揚，／愚人永遠得不到聰明人夸獎。”“宇宙間就是注定要這樣循環旋轉，／韶光啊在流逝，有如泉水，有如長流細水涓涓。／……你瞧，韶光使我們覺得新生的事物在衰亡，／可是，韶光也會使得往昔的業跡青春閃光。／是的，花圃會變成了人跡罕至的荒漠，／可是，荒漠也會成為姹紫嫣紅的花圃。”而詩人對神職人員卻也寫過不少詩加以嘲諷：“你面對神龕〔祈禱〕又有什么意思，／心里凈惦著布哈拉、塔拉茲美女，／真主見到的只是你對愛情的悵念，／而不是你對真主心不在焉的祈拜之禮。”魯達基嘲諷神職人員這一創舉，已被諸如海亞姆、薩迪、哈菲茲等后代大詩人繼承。

魯達基開創波斯古典文學，可謂厥功奇偉，一是在于他和一些同時代詩人一起奠定了波斯古典詩歌的基礎，即對當時波斯人擺脫了阿拉伯語后使用的文學語言——法爾斯語予以定型，并固定和改進了幾種主要文學體裁(如敘事詩和抒情詩等)，以及加工提煉，歸納出了諸如卡舍達、加宰里、魯拜、穆塔卡列布、瑪斯納維等10余種詩體形式，使詩藝技巧日臻完美，有力地促進后來的詩歌發展；二是他的豐富多彩的詩歌作品、他的充滿智慧的箴言和警句，對他的同時代詩人和他以后的諸如菲爾多西、尼查米、哈菲茲等大詩人，都產生過巨大影響。自魯達基以后，特別在10—15世紀，波斯古典詩壇上呈現出爭妍斗艷的奇觀，被世人譽稱為波斯的“文藝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