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榮霞·朋友贈我馬齒莧
閆榮霞·朋友贈我馬齒莧
閆榮霞
今晚我家吃了一餐涼拌馬齒莧和馬齒莧炒肉絲。莧根細(xì)嫩,葉圓如眼,是朋友送的。她的馬齒莧長在自家小園。
把馬齒莧燙軟,擠汁,翻拌,鹽醋姜蒜涼拌,鮮美滑潤,暑熱為之一清;又鍋內(nèi)放油少許,將蔥、姜、蒜、辣椒炒出香味,瘦肉絲放入翻炒,再放入馬齒莧,加鹽、味精,翻炒均勻,色翠莖嫩肉絲香。
據(jù)傳當(dāng)初十日并行,江河湖海為之竭,走獸飛禽皆死,禾苗如柴百姓饑,羿奉堯命十射其九,小十惶惶然無處藏,就如一張碩大的面餅趴伏在肥厚的馬齒莧下面。后羿尋之未得,悻悻而去,才有今天的麗日行于天,江河麗于地,人畜鳥蟲草木代代化衍生息,有了《詩經(jīng)》和《楚辭》。征戰(zhàn)煙塵漸消漸散,人世清明,露出一叢叢綠茵茵的馬齒莧。
這東西遍歷千年,羊啃牛踩豬兔嚙食,人又鋤之拔之揪之采之,卻始終不能絕之,日焰烈烈,久曬不干,是以又叫長命菜、安樂菜、耐旱菜……
《詩經(jīng)》里講“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那是水邊的女子,她在洗荇菜,荇菜爽滑,隨水漂移,她便粉嫩的手指東撈一下子,西撈一下子,偏偏撈也撈不及。岸上年輕男子看了,只覺她是一條粉面桃腮楊柳腰的美人魚。
樂府里講羅敷去采桑葉,耳邊戴明珠,梳著倭墮髻,紫襦緗裙,便是高頭大馬的官見了,亦覺得她好,覺得她美,覺得她是無邊綠桑里一點(diǎn)紅透的桑椹。
卻沒有人講江南江北,水鄉(xiāng)旱鄉(xiāng)里遍生的馬齒莧,趁著好風(fēng)好日,鋪莖展葉,小女兒挽著筐籃,著紅杏衫和繡花的鞋,到野地里剜來吃,更是有人世的好滋味。
信佛的老婆婆若是吃素,也會滿地里擷它來吃,包餃子,調(diào)素油做餡餅,可省菜錢。此物可肉炒、可雞炒、可素炒,可炒黃豆芽、炒青椒,亦可炒蛋;又可涼拌,蒜泥、紅椒、麻醬、腐乳皆可派用場,又可做湯,可為粉蒸肉和扣肉做墊菜,鮮食干貯皆可,更可喂牛喂羊。即之為菜,遠(yuǎn)之為草。
一把野菜能值幾何,朋友卻是贈了我一提兜嫩嫩翠翠的清涼夏天。
舊時坊間小姐妹時常閑話頑笑,女送郎自然是千針萬針繡來的枕套和鞋墊,若是女伴之間,則是春來夏至,飯前飯后,我送你一捧自己家里產(chǎn)的花生果,你送我?guī)琢W约簶渖辖Y(jié)的紅海棠,若是幾個人湊一起,烏黑齊整的頭發(fā)遮了粉面,嘁嘁喳喳商議半天,再手心手背猜拳,然后一哄而散,做了輕煙散入百姓家的飛燕,再陸續(xù)出得家門,你從你家拿一升白面,我從我家拎一瓶醬油,然后打平伙,做簡單的飯,一邊吃一邊咯咯笑,逗引得燕子在廊廡下歪著小腦袋看了又看。
又有《紅樓夢》里寶玉過生日,舅舅姨媽送衣服鞋襪壽桃和銀絲面,大嫂子尤氏送鞋襪,鳳姐姐送荷包,荷包里裝壽星和玩器。倒是眾姐妹頗隨便,或有一扇,或有一字,或有一畫,或有一詩,聊復(fù)應(yīng)景而已——卻正是這親熱隨便,愈見得楊柳千條,春光無限。
朋友送來的提兜里,還有一袋甜面醬,一袋醬油,一瓶腐乳,一袋蕨根粉,一下子就像腦子里自動放電影:下班回家,來到自家后園,看著鋪展一地的馬齒莧,一莖一莖慢慢地往下掐,放在左手里攥成把,抬頭看,園里有粉蝶,有蔥的鮮辣和洋姜的黃花。然后系圍裙做菜,又看看自家廚房,抓一袋面醬,抓一袋醬油,抓一瓶腐乳,抓一袋蕨粉——她又贈我一份世上人家后院和廚房里滿滿的柴米馨香,人間浩浩蕩蕩的日月陰陽。
和這位朋友平日交情清淺,卻是風(fēng)致儼然,因為人心里都裝著陽光,雨水,小園,紅頭的蜻蜓,枝梢的雪,還有掛面條、羊奶奶花、節(jié)節(jié)草,馬齒莧在記憶的田野路邊及庭園廢墟如絲如繡,滿地鋪展,夾竹桃花開,燕雀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