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小說中的幻術
中古時期,人們的認知水平有限,絕大部分人對于幻術的“門子”一無所知,常常信以為真,將術士的幻術表演當作神異之事記錄下來;中土小說中的很多神奇傳說實際上只是一些簡單的幻術技巧。《酉陽雜俎》前集卷五記有“噀壁成畫”之絕技,其云:
大歷中,荊州有術士從南來,止于陟圯寺。好酒,少有醒時。因寺中大齋會,人眾數千,術士忽曰:“余有一技,可代抃瓦珠之歡也。”乃合彩色于一器中,步抓目,徐祝數十言,方飲水再三噀壁上。成“維摩問疾”變相,五色相宜如新寫。逮半日余,色漸薄,至暮都滅。惟金粟綸巾鹙子衣上一花,經兩日猶在。
這一絕技的“門子”在于預先用五倍子水、堿水、白笈水等畫壁,等到干時,不露痕跡。然后用皂礬、姜黃水噴上去,馬上就會現出五色圖案。后來的魔術表演中猶有“口吐字畫”“壁現龍舟”等節目。此一幻術似乎也是由域外傳入。據《拾遺記》卷四載:“始皇元年(前246),騫霄國獻刻玉善畫工名裔。使含丹青以漱地,即成魑魅及詭怪群物之像。”說的應該就是這一類魔術。
魏晉以后,西域方士屢屢在中土表演咒龍祈雨之術,如《高僧傳》載佛圖澄祈水,其法是:“澄坐繩床,燒安息香,咒愿數百言,如此三日,水泫然微流。有一小龍長五六寸許,隨水來出……有頃,水大至,隍塹皆滿。”同書卷一GA996《神異下·涉公傳》載:“涉公者,西域人也……能以秘咒,咒下神龍。每旱,(苻)堅常請之咒龍,俄而龍下缽中,天輒大雨。”但均對咒龍祈雨的細節語焉不詳。《太平廣記》卷四一八引《抱樸子》“甘宗”條有較為詳細的描述:
秦使者甘宗所奏西域事云:外國方士能神咒者,臨川禹步吹氣,龍即浮出。初出,乃長數十丈。方士吹之,一吹則龍輒一縮。至長數寸。乃取置壺中,以少水養之。外國常苦旱災。于是方士聞有旱處,便赍龍往,出賣之。一龍直金數十觔。舉國會斂以顧之。直畢,乃發壺出龍。置淵中。復禹步吹之。長數十丈。須臾雨四集矣。
與中土傳統巫術相比,這種方技形象直觀,能讓人立竿見影地看到龍的變化,因此,很快戰勝了中土巫術取得壓倒性的優勢地位,外來方士經常利用了這一方術來培養與鞏固信仰。《太平廣記》卷四二一引《宣室志》載蕭昕為京兆尹時親見天竺僧不空三藏祈雨:
取華木皮,僅尺余,纘小龍于其上,而以爐甌香水置于前。三藏轉咒,震舌呼祝,咒者食傾,即以纘龍授昕曰:“可投此于曲江中。”投訖亟還,無冒風雨。昕如言投之,旋有白龍才尺余,搖鬣振麟自水出。俄而身長數丈,狀如曳素,倏忽亙天……云物晦凝,暴雨驟降。
這種祈雨方術的場面與效果無疑給中土人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為一種親眼目睹的神異事跡而被廣泛傳播。在不斷傳播的過程中,作為祈雨方術的念咒情節與其他儀式性場面漸漸開始淡化,而印象最突出的龍在水中瞬間由小變大之情狀則被反復強調,最后演變為龍的自然變化,成為徹頭徹尾的神異故事。這類故事在唐朝小說中多次出現,如《太平廣記》卷四二二引《宣室志》載:
故唐太守盧元裕未仕時,嘗以中元設幡幢像,置盂蘭于其間。俄聞盆中有唧唧之音。元裕視,見一小龍才寸許,逸狀奇姿,婉然可愛。于是以水沃之,其龍伸足振鬣,已長數尺矣……有白云自盆中而起,其龍亦逐云而去。
然而,揭開方士們自神其術的種種表演,這一咒術實際上是一幻術。其來源非常古老,我們曾經提到埃及的魔術師烏巴阿奈爾用蠟做了一條七指長的鱷魚,扔進水里后,鱷魚在瞬間之內馬上變成了七肘長,其法與咒龍祈雨術有異曲同工之處。后世的中國魔術中有鯉魚變龍,其“門子”在于龍的身子是由篾絲盤曲而成,可以伸縮,變化時,放開約束篾絲的機關,篾絲伸展開來就變成了一條巨龍。
以上所述,基本上是對幻術技法信以為真的敘述,也就是說,它是在幻術表演的可能范圍之內的。而在另一些小說中,則是在幻術表演的基礎上糅合了作者的想象,踵事增華,從而異中見異,奇中出奇。這些變幻應該是幻術也做不到的,從而成為真正的傳奇。我們以吳均《續齊諧記》中的《陽羨書生》為例來加以說明。此篇小說中有口中吐人之神異情節,其云:
書生乃出籠,謂彥曰:“欲為君薄設。”彥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銅奩子,奩子中具諸飾饌,珍羞方丈……酒數行……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綺麗,容貌殊絕。共坐宴。俄而書生醉臥,此女謂彥曰:“雖與書生結妻,而實懷怨。向亦竊得一男子同行,書生既眠,暫喚之,君幸勿言。”彥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穎悟可愛,乃與彥敘寒溫。書生臥欲覺,女子口吐一錦行障遮書生。書生乃留女子共臥。男子謂彥曰:“此女子雖有心,情亦不甚,向復竊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暫見之,愿君勿泄。”彥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婦人,年可二十許,共酌,戲談甚久。聞書生動聲,男子曰:“二人眠已覺。”因取所吐女人,還納口中。須臾,書生處女乃出,謂彥曰:“書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獨對彥坐。然后書生起,謂彥曰:“暫眠遂久,君獨坐,當悒悒邪?日又晚,當與君別。”遂吞其女子,諸器皿悉納口中。留大銅盤,可二尺廣,與彥別曰:“無以借君,與君相憶也。”
此一故事的前身是晉人荀氏的《靈鬼志》中的相關記載,不少學者已經指出這一故事固非中土所有,經過了一個漫長的本土化過程。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貶誤篇》首先指出它出自佛教經籍《舊雜譬喻經》卷上,其云:
梵志獨行來入水池浴,出飯食。作術吐出一壺,壺中有女人,與于屏處作家室。梵志遂得臥,女人則復作術,吐出一壺,壺中有年少男子復與共臥。已便吞壺,須臾梵志起,復內婦著壺中,吞之已,作杖而去。
口中吞人似乎是印度傳統幻術。《佛說遺日摩尼寶經》中有“譬如幻師化作人,還自取幻師啖”的說法。在《佛說摩訶衍寶嚴經》云:“譬如幻師化作幻人,而食幻師,無有真實。”幻師變出幻人,幻人反過來將幻師吞食,此一幻術的詳細情形現已不得而知。《拾遺記》卷二的記載能夠讓我們窺見一些端倪。據說,扶婁國人能夠“口中生人,備百戲之樂,宛轉屈曲于指掌間。人形或長數分,或復數寸。”而卷四說道人尸羅能夠“張口向日,則見人乘羽蓋,駕螭、鵠,直入于口內。復以手抑胸上,而聞懷袖之中,轟轟雷聲。更張口,則向見羽蓋、螭、鵠相隨從口中而出”。由此我們可知道,所吞吐之人實為幻人,其形不過數分,最多數寸。《舊雜譬喻經》中表現的幻術較為復雜一些,吐出之人還能吐物,肯定是使用了某種幻術手法。此經雖已不復明言梵志所吐之人為偶人,不過還說是梵志作術,隱約表明其幻術背景。但到了中土文獻中,幻術的背景被完全取消,口中所吞吐之偶人變成了真實人物,因此顯得奇幻不可思議。
同樣,《太平廣記》卷二八六引《原化記》“胡媚兒”條所記幻術與此有些類似:
唐貞元中,揚州坊市間,忽有一妓術丐乞者,不知所從來。自稱姓胡,名媚兒,所為頗甚怪異。……一旦,懷中出一琉璃瓶子,可受半升,表里烘明,如不隔物,遂置于席上。初謂觀者曰:“有人施與,滿此瓶子,則足矣。”瓶口剛如葦管大,有人與之百錢,投之,錚然有聲,只見瓶間大如粟粒,眾皆異之。復有人與之千錢,投之如前。又有與萬錢者,亦如之。俄有好事人,與之十萬二十萬,皆如之。或有以馬驢入之瓶中,見人馬皆如蠅大,動行如故。有度支兩稅綱,自揚子院部輕貨數十車至,駐觀之,以其一時入,或終不能致將他物往,且謂官物不足疑者,乃謂媚兒曰:“爾能令諸車皆入此中乎?”媚兒曰:“許之則可。”綱曰:“且試之。”媚兒乃微側瓶口,大喝,諸車輅輅相繼,悉入瓶,瓶中歷歷如行蟻然。有頃,漸不見,媚兒即跳身瓶中。綱乃大驚,遽取撲破,求之一無所有。
此一幻術應該是利用了凹凸鏡的成像原理,那只琉璃瓶子取到的是凹凸鏡的作用,能夠將實物形象在視覺上變小。但是,后面描述數十輛真實之大車輅輅入瓶,媚兒自身亦跳入瓶中,要么是通過某種表演手段讓觀眾形成幻像,要么就是建立在幻術基礎上的想象了。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