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夏叔公》吳安欽散文賞析
一到夏天,我便想起我的親人益夏叔公。
益夏叔公是我祖父的堂弟,我父親的堂叔。我常常聽他對我們說的一句話是:我和你爺爺雖然是堂的兄弟,但是,卻像一只筷子捱斷的兩截。
這話說得對。我祖父沒有親兄弟,他也沒有親兄弟,對他們這一輩人而言,一個祖父下的孫子倆,就算是親兄弟了。
我很小的時候,弄不明白,既然他們倆是一只筷子捱斷的兩截,那么,為何他們倆,一人在山鄉一人在漁村,生活兩地?依然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隨大人去他生活的山鄉走親,他帶我們幾個人去山上看祖宗的墳墓。祖宗的墳墓是在離他們居住的山村非常偏遠的一座山上。我記得,翻兩座山,越過好幾條嶺,又爬了幾處山坡,才在一處山坡下的一堆墳塋中找到叔公所指的那個祖宗墓園。墓園小,簡陋,但墓頂是水泥抹的,已變成黑色。墓前,有一堆重疊雜亂的石頭。叔公說,這堆石的作用是遮擋遠方一個什么穴位對墓地的威脅。墓地的四周沒有一棵樹,只有幾株高過人頭的不知名的草木,稀稀疏疏的,因為這幾根草,反而凸顯墓地的荒涼與突兀。佇足墓穴前,遙遙望去,視線里沒有一處山村,更見不到鄉村的炊煙。在我的感覺里,祖宗是被拋棄荒野的。繼而,讓我更不理解的是,那個年代,埋葬祖宗時,先人們為何,又是如何,將祖宗的棺槨抬到如此荒涼之處?
叔公也說不出道理來。當年,益夏叔公帶領我們去看祖墓,有一個愿望,就是想把祖宗的墓園改一改或者修一修,但是,二三十年過去,依舊沒有行動。
祖宗的墓地因過于偏僻,我只是跟隨益夏叔公去過一次。后來,沒人組織也沒人提起,從此再沒拜謁。
益夏叔公個子不高,甚至有些偏矮,但他不僅是他家庭的頂梁柱,還是家族里的一個頭。在他生活的那個山村,住著族親幾十戶兩百多號人。但是,在這個村落中,仍算是很小的家族。也可說成是這個村里的一個小部落。小部落因為人少力弱,總是擔心被大家族的人欺凌欺負,因此要特別地講求胞團互助,以防被人欺侮。益夏叔公,他就是個家族觀念非常強的長輩。家族里誰遇上什么事,他都會站出來說話出力。
就說當年我家發生的大變故。祖父在海島漁村養殖海蠣時不慎溺亡,益夏叔公聞訊,第一時間放棄手頭的忙活,從山村向海島直奔而來。在海島上,一直幫忙到我祖父入土為安才肯離去。翌年,我的父親莫明其妙地病倒了,他擔心,我一家人在海島上單門獨戶,勢單力薄,沒人幫忙,更顯孤單,又放下了手上的事,住在海島上,替我家出點子拿主意。我父親病重時,他幾次和我父親的朋友一起,抬著擔架床一步一步送我父親到他所在村的部隊醫院救治。父親病危時,他就寸步不離地守在父親身邊,給父親搓背捶肩。父親因病而表現出的憂郁癥,簡直在折磨著家人。但是,益夏叔公流淚的同時,很耐心地安撫我父親,給予他心靈最大的寬慰。最為感動的是,我父親離世的那一夜,因為三十二歲未滿而亡故,算是短壽鬼,我一大厝的人全部膽戰心驚,避諱地全部關門閉戶。此時,只有我的益夏叔公和幾位我父親的摯友在大廳上替我父親守靈和料理喪事。送我父親上山后,益夏叔公仍不放心,怕我家人尤為擔心我的祖母節外生枝,又住兩天后,才三步兩回頭離開我家家門。
那年頭,祖母很感激益夏叔公,在他面前常常說些感激的客套話。益夏叔公說,我們是一只筷子捱斷的兩截。
我稍大一些的時候才知道,益夏叔公是個石匠。他當石匠的手藝,在我老家這一帶鄉村是名氣最大的。一是他手藝精湛,用工細致認真;二是他多才多藝,設計、測量、打石、砌磚、雕塑、粉墻等等,粗工細活,樣樣皆通。政府的大小工程,誰家要蓋房子,首選都是我的益夏叔公。經常出現因工程爭著請他的局面。那時候,沒有所謂的公開招投標,大大小小與石頭有關的工程,人家都是指名道姓要他。不到四十歲的他影響力非常大。五里十鄉的男女老少都曉得,XX村有一個名叫益夏的師傅。后來,他的名字被人家簡化通用為兩個字——夏師。
夏師名氣越來越大。原來,他二十三歲時,就開始收徒授藝。當年不少后生曾經以自己是夏師的徒弟為榮,也有不少的東家為自己的房屋是夏師所建而深感自豪。到三十歲時,他所帶的徒弟已經是一支龐大的隊伍,可謂桃李芬芳。有不少早已出藝的徒弟,仍然緊跟著他干活。
我老家下嶼島的這座禮堂就是由我的益夏叔公及其他的隊伍所建的。這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事情。那幾年,下嶼島大黃魚發海了,大隊積攢了一大筆三金,便決定投資幾十萬蓋一座像模像樣的禮堂。這么大的一個項目,工程的建設者,夏師自然是首選者。那一年,我的益夏叔公馬上進島用了近半年的時間做勘察設計。不久,他的隊伍便住上了海島。我們一家人,特別是我,當時以有這樣一個偉大的叔公為無限榮耀,更為這么一座宏偉壯觀的禮堂是我叔公所設計和建筑而無比驕傲。我記得,禮堂開工后,我常常一個人跑到離我家非常遠的工地去看叔公施工。工地上有一大批工人。我就找我的叔公看。找到他后,我發現,他和其他工人一樣,戴著墨鏡埋頭打石。鏨子與錘子在石頭上打敲得鏗鏘鏗鏘地響,還噴濺出一束束的火花,以及碎飛的石坯。他歇工時,抬起頭才發現我,便催我趕緊回去。他吃住在工地上,晚飯后,還常常上我家坐一會。這座可容納一千五百多人的兩層樓禮堂,在我叔公整整努力兩年后才大功告成。如今,這座大禮堂雖然歷經一次大火洗劫,但是,其墻體完好無損,屋頂修葺之后,仍然以一道壯美景觀和巍峨之姿矗立在海島岸上。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我的益夏叔公,以他質量第一、品位新潮、安全牢固的獨特建筑風格享譽鄉村三十多年,完全是實至名歸,也不枉了他勤學苦練埋頭苦干的一生。
益夏叔公有四男二女,其中兩個兒子師承他,都各懷所技各有所長。日子過得如芝麻開花節節高。遺憾的是,那年的夏天,益夏叔公竟然突然地無疾而終,我們連看望他的機會都沒有。
噩耗傳來,我們一家人深懷無比悲痛之情,隨祖母前往他的住地奔喪。出殯那天,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僅他的徒子徒孫就有一兩百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