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跟盛唐詩人學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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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跟盛唐詩人學到了什么

《空海跟盛唐詩人學到了什么》


提起遍照金剛的《文鏡秘府論》,可能有人會覺得這是一部枯燥的學術著作。但要說起空海,應該有不少人眼前會馬上浮現起當下流行的電影《妖貓傳》中那個萌萌的日本小和尚形象。空海這個人在歷史上是真實存在的,他就是《文鏡秘府論》的作者遍照金剛。當然,歷史上的空海,跟小說和電影里的空海并不是一樣的。
空海于公元774 年出生于日本的一個貴族家庭,比白居易小兩歲。空海從小就從舅父那里接受了良好的儒家教育。成年后,除了精研佛法,他也一直對中國詩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在來中土之前就寫過一些詩論。30歲時,空海隨遣唐使來到中土,途中真的經歷過海上的風暴。中土的游學經歷只有短短一年,卻使他對佛法和詩學都有了更深的了悟。回國后,他創立了日本真言宗,又根據從中土帶回的詩學文獻,加上自己的理解,編寫了《文鏡秘府論》一書。
《文鏡秘府論》屬于“詩格”類著作,就是后世詩話的前身,可以粗略地理解為教人怎樣寫詩的書。這類著作,在唐代是頗為流行的。不過,我個人并不建議初學者拿著《文鏡秘府論》或者其他的“詩格”學寫詩,因為這類著作離初學者的現實需要,還是有距離的。事實上,在像唐代——或者今天——這樣一個想學寫詩的人越來越多的時代,既然有想學“怎樣寫詩”的需求,那就必然有想學“怎樣教人寫詩”的需求。在我看來,“詩格”類的著作,與其用來教人“怎樣寫詩”,還不如用來教人“怎樣教人寫詩”更實在些。也就是說,“詩格”與其說是教材,不如說是教學參考書。當然,天資高的學生拿本教學參考書來看,對學習也會有幫助,但教學參考書的打開方式畢竟跟教材不一樣。
《文鏡秘府論》中引用了很多唐人的著作,很多章節有可能是直錄唐人原文。那么,空海引用誰的著作比較多呢?
雖然在《妖貓傳》中空海和白居易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雖然白居易在中晚唐詩壇地位顯赫,被封為“廣大教化主”,也深刻地影響了日本漢詩界,成為日本漢詩界的偶像;雖然世間流傳著署名白居易的《金針詩格》。但是,在空海的《文鏡秘府論》中,完全看不到白居易的影子。事實上,空海是否見過白居易,也沒有任何實在的證據。畢竟,空海來中土的時候,白居易還只是個中進士才四年的小小校書郎,遠不是什么文壇領袖。空海并不像之后的日本漢詩家那樣,將白居易奉為詩學圭臬,他的詩學主要受到大歷以上的唐人影響。
那么,空海追思的盛唐詩學家又是誰呢?真的是吟詠著《清平調》的李白嗎?在《文鏡秘府論》中,同樣找不到李白的身影,看來李白也并不是空海的偶像。《文鏡秘府論》引用最多的是王昌齡,其他比較顯眼的,還有皎然和崔融。
崔融是武則天時代的人,比盛唐略早,出身于山東士族,山東的崔氏自漢末至北朝多有名臣,在唐代,崔氏仍是最耀眼的姓氏之一,山東崔氏的各支系貢獻了不少文學家。崔融本人曾“擢八科高第”,是當時的“大手筆”。中晚唐以后,崔融似乎淡出了詩學家的視野,但在盛唐,他還是頗有影響力的。《文鏡秘府論》保存了他的詩論。
王昌齡是我們熟悉的盛唐詩人,大約與李白同輩。王昌齡出身于瑯琊王氏或太原王氏,在中古時代也是高門著姓。《文鏡秘府論》中大量引用了王昌齡的詩論。應該說,王昌齡才是空海所仰望的盛唐。這或許與我們今天對盛唐的印象有些出入。
詩僧皎然俗姓謝,自稱為謝靈運的后人,陳郡謝氏在六朝也是顯赫的文學家族。皎然生活在大歷時代,比盛唐稍晚。
這三位較有代表性的詩人,都生活在盛唐前后,都與南北朝的顯赫家族有關,創作風格都偏于保守、溫潤。這可能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唐人實際的審美傾向。或許,在白居易之前,這樣的人是最有資格教人寫詩的人,他們自然也成為了空海學習的對象。
那么,空海跟這些人學到了什么,《文鏡秘府論》又講了些什么呢?
《文鏡秘府論》分為天、地、東、西、南、北六個板塊,說的都是初學者最容易遇到的問題。
《天卷》討論格律問題。每個初學者首先都必須過格律關。格律就像天一樣,是一切存在的前提,也是不能越出的。實際上,《天卷》討論的格律問題,已經遠遠超出了初學者的需求。初學者學格律,只要記住林黛玉說的“平的對仄的”,就夠用了。《天卷》作為教師用書,提供了很多進階的格律知識,在初學者看來,難免會頭暈目眩。其實,《天卷》講的“聲病”,并不是必須規避的。如果你是對詩作聲吻協合有特殊要求的進階選手,那么還是應該了解一下《天卷》中講的“八病”。另外,《天卷》還記載了一些特殊的格式,包括“齊梁調詩”,也是可以供進階選手學來玩的。
《地卷》討論詩的“體勢”,可以理解為品格問題。詩有不同的風格流派,不同的審美追求,因而形成了不同的“體”,這些“體”的品位是不同的。這些不同的品位,就好像地勢的高下一樣。任何體勢都可以寫出好詩,就像任何地勢都能長出好看的花一樣。但是論起地勢本身,畢竟是有高有低,有一圈一圈的等高線,同樣道理,詩的體勢也畢竟有高下之分。在“以詩取士”的語境下,除了詩本身是好詩,詩的體勢高下,仍然是非常重要的問題。這就需要評詩的人火眼金睛,認得更高的品位,不能“見了淺近的就愛”。在這方面,《地卷》可以提供不少幫助。但是初學者要是把《地卷》當成武林秘籍,照著一招一招練過去,那是不可行的。在缺乏創作經驗的時候,只是背會這里的招式名稱,那更是毫無意義。所以《地卷》也是評詩者用著比學詩者順手。當然,對學詩者來說,知道天下之大,詩有更高的境界,也是好事。
《地卷》中最實用的,當屬王昌齡的《十七勢》、皎然的《十四例》和崔融的《十體》。其中,王氏的寫法又與謝、崔二氏略有不同。皎然和崔融寫的,相當于“評分標準”,羅列詩的不同境界,其間是有差等的,我們在評詩的時候,基本可以按照他們的總結,按圖索驥,評定詩的高下。王昌齡說的“勢”,類似于宋人黃庭堅講的“詩法”,這里的“法”是“活法”,不是“法律”的法,而是“辦法”的法。不是規定你只能怎樣寫,不能怎樣寫,而是給你提供更多的寫作思路。這些寫作思路之間,不是完全沒有高下,但高下是不明顯的。我們寫詩打不開思路的時候,可以去看《十七勢》,然后就知道,寫詩不是只能一板一眼地寫八股,是可以有無數種章法變化的。《十七勢》是招式,可以臨時借鑒了用,而《十四例》《十體》基本無法當場借鑒,只能供你對照功夫練到哪一層了。
在天地之間,會有形形色色的生命,會遇到形形色色的問題。東、西、南、北四卷,就是講初學者遇到的問題的。
《東卷》講的是對仗問題。東方是萬物發生之地,東卷就講初學者最先遇到的問題。在解決了格律問題之后,初學者遇到的第一個“攔路虎”,就是對仗。對很多人來說,要寫出工整的對仗,并不是容易的事。
當下有很多人工智能軟件都可以寫舊體詩,如果只寫散行絕句,它們的水平已經與人類初學者難分伯仲,但是,目前還沒有一個軟件能很好地解決對仗問題。我們習以為常的“對對子”,對人工智能來說竟是難以突破的瓶頸,由此可見,對仗藝術凝聚了人類智慧的精華。在格律的壁壘被突破以后,要證明我們人類相對于電腦的優越性,對仗還是一道可以踞守的天險。
今天的初學者,經常覺得寫出工穩的對仗句有困難。很多人選擇了退縮,或者寫個寬對敷衍了事,或者干脆只寫散行絕句,只填詞,有的還能填出很漂亮的詞。其實,這樣很不好,等于是自動放棄了人類的優勢地位,把自己降格為電腦。畢竟現在電腦寫出像樣的詞也不難了。
中古時代,在寒素階層上升的過程中,很多寒素子弟努力學習寫詩。世家子弟看他們的心情,就跟我們今天看人工智能的心情是一樣的,不屑中帶著擔心。他們也必須拼命證明,自己比這些“后出門戶”更優越。因此,在當時的詩學中,也會存在一道一道的防線。格律是第一道,品位是最后一道,而在格律之后的第二道防線,大概也是對仗。
對于自幼熟讀《文選》的世家子弟來說,對仗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但如果一個人沒有很深的文化底蘊,只想走捷徑學會寫詩,在文壇上暴得聲名,那么對仗可能會成為他的一個弱點。評詩的大佬看見逃避對仗或者寫不好對仗的人,心里應該也是有數的。所以,在乾坤定位之后,《文鏡秘府論》首先要教人對對子。
但是,《文鏡秘府論》的《東卷》也不適合拿來學習對仗。《東卷》講各種對仗的方法,例如《二十九種對》,也像王昌齡的《十七勢》一樣,講的是辦法。是告訴你,除了規規矩矩地對仗,還有這么多出奇制勝的法子,是幫你開拓思路的。《二十九種對》不但不是必要的,也不能窮盡對仗的方法。初學者看這個,首先會暈,以為對仗有多么復雜,徒然產生畏難心理。不暈了之后,如果再把這些奉為秘籍,一一記住,一一運用,不過是浪費時間,并不會因此把詩寫好。更有甚者,以為用了這些對法就是好詩,不用就不是好詩,一心鉆研對仗的法門,以期拿來炫耀,未嘗不是另一種急功近利。晚唐七律出現了很多精致繁復的對仗,恐怕與寒士急于靠寫詩博取功名的心態有直接的關系。實際上,寫詩不是對仗的花樣越多越好的。能寫對仗,能證明你是個有靈魂的人類,就足夠了。要寫好對仗,靠的不是背招式,而是要好好把《文選》讀熟。
《西卷》講的是“詩病”,就是詩會出的毛病。人活在世界上時間長了,沒有不生病的,寫詩上手了以后,也會慢慢地出現各種各樣的毛病。西方總是和衰老、刑獄聯系在一起,所以《西卷》用來講詩病。
“詩病”就更不是供初學者學習的東西,初學者沒必要把《西卷》中空海歸納的二十八種詩病都記住,一一都犯一遍。詩病是供評詩者掌握的。評詩者要知道,這樣的寫法是毛病,不是創意。如果學生這樣寫了,要糾正;如果考生這樣寫了,嚴重的要黜落。當然,作詩的時候,如果能知道詩病,有意加以規避,那也是好事。
識別“詩病”是中國傳統詩學的一項重要內容。無論讀詩還是作詩,都要識別好歹。要知道,這么寫是好的、那么寫是不好的,這個字用得好、那個字用得不穩。而不能只會看中心思想,說了我好話的就是好詩,說得不入耳就是壞詩。識別“詩病”是一門很實在的學問,有幾千年的積淀,能把中國詩講成云山霧罩空中樓閣的,多半是不懂這門學問的。
考究詩病,充分說明當時存在著品評詩作高下的需求,從側面說明了詩歌的繁榮,也說明詩作的高下關系著士人的榮辱。
《南卷》討論的是詩的“意”與“位”。南方使人聯想到光明正大,《南卷》討論的就是詩歌中最為核心、最為光明正大的問題,是詩歌的高貴屬性。
《南卷》中的《論文意》,引用王昌齡和皎然的詩論,討論“意”的問題。為什么詩要講“意”呢?是不是說,一首詩只要意思好,藝術上不用講究呢?不,一個能討論“詩病”的詩學系統,不會這樣粗糙。
想靠詩歌干謁的人,如果再多下些功夫,是可以學會對仗,甚至避免詩病的。這時候,橫在他們面前最后也是最嚴峻的考驗,就是能否寫出一首意脈連貫的詩。真正的詩人,寫詩就是為了抒寫自己的性情,如果不是心有所感,就不會寫詩,那么他下筆的時候,不用怎么布置,意脈自然是連貫的。但如果寫詩是為了博取聲名,是功利性的,那么就會出現為寫而寫的情況。此時除非以很高的技巧加以經營,否則無法寫出連貫的意脈。這樣的詩,也許單看句子會很精致,但通篇看下來,卻沒有太深的思致,或者稍微思考得用心了些,意脈卻斷裂了,不知所云。有這樣的跡象,就說明是功利性的寫作,同時技巧也不夠,所以絕非上品。還有一些初學者,寫詩倒是有感而發,但對于如何把自己的感受完整地寫下來,還缺乏經驗,在寫完最先想到的句子之后,就沒有其他感受可以寫了,于是只好開始拼湊,上句寫了春天,下句卻湊出來秋天。這樣的詩,當然也是不好的,禁不住“意”的考量。
《論文意》主張,寫詩要“苦思”“造意”,“險起杰作”,要追求新奇,其實是在要求詩人努力寫詩,不可以寫平熟套話,對藝術的要求是很高的。這里所說的“意”,是指新意,并非限于主題正確,而是包括了見識和技巧等不同方面的精進。強調“意”,其實是強調詩人的主體意識,以飛揚獨特的個性為尊,以可復制的功利性創作為卑。這是盛唐詩人最可貴的精神,也是在詩人階層不斷擴大的時代保持詩歌高貴本性的需要。
《論文意》也是服務于評詩者的。評詩者需要知道有意之詩高于無意之詩,寫詩者卻無法通過閱讀《論文意》而完成從無意到有意的飛躍。可以想見,如果有一天電腦可以解決對仗和詩病的問題,“文意”仍然會是它與人類高手之間的屏障。當然,人類的子孫,如果才華平平卻急功近利,也是會被擋在這道屏障之外的。
同屬《南卷》的《論體》,討論詩之“位”,即不同詩體的功能。要恰當地使用不同詩體完成不同的功能,首先至少要掌握所有的詩體。只會寫絕句的人,是沒有“論體”的可能和必要的。因此,討論形式與功能的關系,也是一門專門的學問。
《北卷》的內容較雜,有關于對仗的補充論述,也有虛詞用法的介紹,或許是空海在記錄不能歸入其他五卷的零碎感想。
《文鏡秘府論》是空海向盛唐詩人學習的成果。它以格律為始,以體勢為歸,靠對仗、詩病、文意、詩體的品鑒保駕護航,幫助評詩人學會識別詩作的高下,也給作詩人以必要的提醒,從而維護詩的品質。《文鏡秘府論》保存了盛唐通行詩學文化的樣貌,證明著盛唐詩學的繁盛與輝煌,也為我們今天的文學批評與創作提供著啟迪。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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