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艷苓《付秀瑩小說的愛情書寫》
從2009年起,付秀瑩憑借《愛情到處流傳》《舊院》《朱顏記》等一系列充滿古典詩意的小說,成為中國當代文壇青年作家中的新秀。她的小說,在對人性情感的表達上,在對生活隱秘的挖掘上,在對點滴細節的描寫中,都有著獨特的風格。
縱觀付秀瑩的小說,我們會發現,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描寫童年記憶“芳村故事”的鄉土類小說,一類是書寫現代城市人世俗生活、隱秘情感的城市故事。然而,無論是哪一類作品,其中總有關于愛情的描寫,鄉村愛情中超出道德人倫的隱秘情感,欲望籠罩下的女性悲哀,城市愛情中黯淡瑣碎的婚姻、虛幻縹緲的愛情,這些都構成了她小說中獨特的愛情書寫。在鄉村故事中揭露情愛的真相,在瑣屑生活中尋找真摯的愛戀,或慌亂,或悲哀,或迷惘,或虛偽,付秀瑩小說中的愛情書寫,作為表露女性內心情感和命運、展現現代人世俗生活、揭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媒介,賦予了作品深刻的人生況味和豐足的敘事張力。
一、愛情或者“偽愛情”的悲劇
在付秀瑩的小說中,愛情是無處不在的。這里的“愛情”是一個比較寬泛的概念,既包括了愛人之間真摯而濃烈的熱戀,又包括了在社會道德倫理之外的婚外情,還包括了夫妻雙方世俗瑣屑的婚姻生活,以及主人公在平淡生活之外所追求的精神出軌或愛情冒險。在這些故事中,真愛與現實的沖突、欲念對倫理的突破、沒有未來的渺茫,都暗含著悲劇的因子,是虛幻、縹緲、迷亂的“偽愛情”。
愛情中小兒女的婉轉心思、曲折情懷是付秀瑩小說愛情書寫的主要內容。不管他們的愛情是否為社會所承認,但他們都是懷著愛情的美好夢想的,如柏一成與小嬈(《如果·愛》)、那雪和孟世代(《那雪》)、豐佩和路由(《花事了》)、小讓與老隋(《與子同袍》)、小真與姜教授(《韶光賤》)、櫻桃與唐不在(《紅了櫻桃)》、春忍和南京(《當你孤單時》)等。溫馨的小窩、富足的生活、浪漫的約會,故事中的人物全心經營著自己理想中的愛情,似乎全然忘記了現實的束縛,陷入了愛情的漩渦。
然而,付秀瑩小說中的愛情故事總不會那樣真摯美好,對愛情的懷疑、婚外戀情沒有未來的悲哀和復雜,以及世俗人心的難測很快便揭露了愛情的虛偽面目。《花事了》中豐佩在最后發現男友路由和閨蜜溫小棉有曖昧。《如果·愛》中柏一成深愛著婚外情人小嬈,當他想悄悄前去給小嬈一個驚喜時,卻發現臥室門口有一雙貼著骷髏頭的男人的鞋,而骷髏頭是兒子的特殊癖好。《當你孤單時》中南京真心愛著春忍,但卻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自己原本的婚姻和家庭,因為“事業正是在緊要關頭,萬不可有稍微的閃失。他深知,一個穩定的后院對于男人的重要和必要”。這種愛情是殘缺的、世俗的,沒有蕩氣回腸義無反顧的激情,而是充滿著利益糾葛好壞得失的理性分析。全心投入的愛情充滿了懷疑和背叛,選擇美滿的家庭還是激情滿滿的戀人,內心有著另一番得失考量,懷疑、背叛等幽暗的人心披著愛情純潔的外衣,演繹著人生離合聚散的悲喜。
戀愛中的男女是如此,婚姻中的愛情故事也未能避免。一般來說,步入婚姻殿堂的夫妻雙方之間是存在愛情的,是幸福的、甜蜜的、溫馨的,但付秀瑩小說中的婚姻雙方,卻是在平淡中過著紛繁雜亂的日子,生活激不起一點愛情的浪花,像《出走》中的陳皮和艾葉,《世事》中的蘇教授和戴芬。芳村的眾多不幸婚姻也正源于此,《愛情到處流傳》中母親每個星期都盼著父親回來,父親卻與四嬸子暗通款曲。《如意令》最具有代表性,離婚后的喬素素做了海先生的填房,憑著自己的小心思經營著婚姻和生活,人前恩愛的夫妻二人卻各自有著自己的小心思,結尾處一對老夫婦攜手過馬路的溫馨畫面,讓這種得過且過的幸福轟然倒塌。
倘若得過且過只是婚姻生活的正常狀態,那么付秀瑩小說中常見的婚外情則是現代人復雜情感的真實折射,付秀瑩試圖通過描寫這些生活中的隱秘情感、幽暗角落,揭示出生活的真相。婚外情產生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要借婚外戀情獲得某種物質利益。如《六月半》中俊省為給兒子兵子調一個輕松的活,獻身給老板寶印。《桃花誤》中小桃為從農村調進縣城先是接受了臧校長的誘惑,后又付出了嫁給樊大勇做填房的青春代價。另一種是厭倦了平淡生活,想在愛情冒險中尋找精神的慰藉,這其中不乏愛情的成分,但終歸是一種非正常的、變異的愛情。如《當你孤單時》中的南京厭煩了妻子無休止的抱怨,在與春忍的愛情中尋找寄托。當然,許多作品中的婚外戀情是物質利益與精神慰藉的結合,如《與子同袍》中小讓接受老隋的幫助得到輕松的工作,老隋則在與小讓的戀情中得到慰藉。然而,這些非正常狀態的愛情都是生活中的隱秘存在,是虛幻縹緲的,一旦曝露在陽光下,便會像肥皂泡一樣瞬間破滅。
此外,情感越軌、心理出軌也是“偽愛情”的一種表達方式。在付秀瑩的小說中,午后陽光暖暖地照在人身上時構成一種曖昧的意境,在此時聯想之前的情節,人物常會產生冒險刺激的愛情幻想,即出現性夢的片段。他們在夢中幻想著與潛意識中的某人發生性愛,在夢的刺激下,得償所愿的滿足感與道德理智下恐懼感掙扎交織,展現了人物萌動而又抗拒的復雜矛盾心理。如《世事》中蘇教授在與固執苛刻的戴芬的婚姻中身心俱疲,夢到了樸實純潔的保姆小刁。《傳奇》中蒲小寧被母親催婚的同時遭到妹妹的懷疑,夢到與妹妹的未婚夫江南發生性愛。《燈籠草》中小燈夢到二樁,《朱顏記》中滕雨夢到沈少爺,《琴瑟》中女人夢到那個穿花方格襯衫的男人,這樣的片段在付秀瑩小說中處處可見。這些在潛意識的夢中出軌的情感,雖然并沒有真實發生,但精神出軌的方式也有著些許愛情的味道,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人物跳躍的激情和萌動的不安。不過,這些越軌的情感并未完全生發為愛情,而是在虛幻縹緲中一閃而逝,因此,也可以歸入“偽愛情”的范疇。
二、愛情背后的現實燭照
付秀瑩小說中的愛情書寫都是虛幻縹緲的,有的不為社會道德所承認,有的僅限于人物自己潛意識中朦朧曖昧的情感,有的更是在利益與現實面前被徹底拋棄。這些虛幻縹緲的愛情書寫,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對社會現實的燭照,我們從中可以看到社會生活的繽紛萬象,看到人性的善惡冷暖,以及作者想要揭示的“中國人在現代世界的生活與心靈狀態,以及其內在的變化、矛盾與沖突”。
在作者筆下,愛情多是殘缺、失敗、不完美的,是一種充滿荒涼、虛幻、滄桑感的存在,作者用這種虛幻縹緲的愛情,揭示了現代世俗生活中愛的荒蕪和情感危機。小說中的人物都有著幸福的愛情夢,哪怕這種愛情不為社會道德所容,這種愛的執著也常常令讀者感動。然而當愛情與現實相遇,他們的愛情童話便失去飛翔的翅膀落到地上,面對著愛人出軌、婚外戀情、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理想中的愛情被消磨殆盡。《出走》中,陳皮與艾葉在年輕時也愛得熱烈,但當激情在平淡的日子里磨盡,“他害怕面對艾葉,害怕看見艾葉幾十年如一日的早點,害怕家里那種氣息,昏昏然,沉悶,慵懶,一日等于百年。”愛情在雞零狗碎、平淡沉悶的日子里變質,曾經的愛情美夢被現實狠狠擊碎。《醉太平》中老費和劉以敏,《世事》中蘇教授和戴芬,都是如此。同時,再真摯的愛情也是與利益捆綁在一起的,當愛情與利益發生沖突時,愛情總是被犧牲的一方。《與子同袍》中老隋與小讓的婚外情在單位競聘的關口被發現時,他放棄了小讓,也放棄了愛情。《韶光賤》中姜教授因心臟事件被發現婚外情后,為維護自己的名聲果斷發出敗壞小真名譽的公開信。可見,小說中大多是敵不過利益誘惑的“偽愛情”,也正因如此,作者在平淡的敘述中彌漫著淡淡的悲哀,用蒼涼的風格表達出自己對世俗生活的悲憫。
付秀瑩在寫作中對“人性中那些幽暗的角落,隱蔽的皺褶,那些若明若暗的灰色地帶,那些微妙的萌動與意外的轉折”,“人性中那些軟弱,顫動,搖擺,那些不純凈不明朗的部分”懷著探究的沖動。正是帶著這樣的目的,她在愛情故事的書寫中揭示了人性中丑陋、陰暗的一面。作為愛情故事的主人公,小說中的女子也是悲哀、不幸的。城市女子或面臨丈夫精神出軌的無愛的婚姻,如戴芬、今麗、武潔;或作為男人的婚外情人,當婚外戀情威脅到他們的婚姻家庭時,便被無情拋棄,在孤獨中溫習著一個個沒有未來和結局的故事,如小讓、春忍、小真、那雪等。農村女子也面臨著被傷害的境遇,她們或因利益誘惑而對男人獻出自己的身體,如小桃、香羅、俊省;或被男人的欲望逼迫而被暴力傷害,如《小米開花》中小米險些被建設舅誘騙;《翠缺》中翠缺在年少時被大戰誘騙到玉米地中強奸,翠缺進他的家具廠打工時他又企圖再施暴行終被刺死。作者用這些女子的人生悲劇揭示了赤裸裸的人性之惡。
在某種意義上,付秀瑩的小說可以看作一面鏡子,用哀樂悲喜的愛情故事燭照出現代人的心理焦慮和精神困境。小說中常常出現夢的描寫,人物在夢中對夫妻之外的陌生人產生情欲沖動,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叛逆心理。弗洛伊德說:“白天被壓抑甚至排斥的思緒會百般與夢發生關系,它們會在睡眠的掩護下沖向夢境,占領夢的高地。”從這一層面上看,小說中人物的夢可以看作是一種精神出軌,一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心理寄托或幻想。這種夢常常源于對美好愛情的追求,以及對庸常現實的反叛和抗爭。《琴瑟》中收破爛的夫妻二人的確恩愛和睦,可女人面對男人的疲憊委頓,面對在城市漂泊的無根感,終于對一個穿細格子襯衫的和氣男人產生情愫,從而在邋遢平淡的日子里有了些心靈的期盼。《尖叫》中,今麗懷疑丈夫老車與同事笑貞有曖昧,在搬新家時請笑貞一家做客來試探,卻在喝醉后夢到自己與笑貞丈夫發生情愛,這樣的夢在某種程度上未必不是對丈夫老車和笑貞曖昧關系的潛在抗爭。在另一層面,性夢的描寫反映了人物內心孤獨、寂寞、焦慮、迷茫的復雜心理。《幸福的閃電》中藍翎對樓下小屋的陌生男人產生隱秘情感后的夢,《傳奇》中蒲小月夢到自己與妹妹的未婚夫江南發生情愛,都展現了現代城市女性在紛亂、復雜、冷漠的城市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孤獨、迷茫、焦慮等精神困境。此外,滕雨夢到沈少爺,小燈夢見二樁,蘇教授夢見保姆小刁,皆是如此。夢在這里作為付秀瑩小說中一個獨特的敘事載體,用一種虛幻的方式把人在壓抑狀態下的情感最大限度地釋放出來,展現人物最深層的內心世界。
因此,付秀瑩小說的愛情書寫其實只是其表達訴求的一個工具,作者重點是想借愛情故事的外衣,描寫當代社會中人們虛無、迷茫、焦躁的心理狀態。在農村,“在時代的風潮中一些東西轟然倒塌,呼號、掙扎、輾轉、遷徙,煙云過眼,繁華不再。所有的人都是最終的失敗者。”人們失去了情感寄托的精神家園,道德倫理在欲望和利益中沉淪,純粹真摯的愛情已經難以再現。而在城市,愛情在與利益的競爭中始終是失敗者,現代人的精神生活中充滿了空虛、焦慮、乏味,情感出軌成了對自己精神壓抑的一種紓解,對幾十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的逃離,我們能所感受到的是焦躁迷茫、混亂蒼涼的悲哀情緒。通過小說中人物的愛情,我們看到了現代人在無愛的社會中的精神困境和情感危機。人們一直在追尋理想中的真愛,可往往在愛情的美夢即將實現時,被現實一棍子打醒,如《桃花誤》中廚房里什么東西摔碎的聲音,《尖叫》中老車在最要緊的那一刻喊的那聲“笑貞”以及沙發靠墊下遺落的那根銀鏈子,《愛情到處流傳》中父親頭發上那根麥秸屑……在冷漠疏遠、紛亂復雜的現代社會,真愛和幸福就像天邊那一道彩虹,始終遙不可及。
三、感傷蒼涼的無限回味
在寫作風格上,付秀瑩的小說有著其獨特的魅力。付秀瑩的小說在書寫愛情時不注重故事的完整性,而是用心理描寫和細節來烘托出一個詩意的故事情境,而故事就在作者徐徐閑談的語調中慢慢展開,形成一種感傷蒼涼、令人無限回味的敘事風格。
英國小說家福斯特曾說:“小說的基本層面就是講故事的層面。”大多數小說的愛情敘事都是在講述一個完整而富有吸引力的故事,從開頭到結尾,前因后果清楚明晰,或感天動地,或平淡溫馨,在一個完整的敘事套路中,讀者跟著小說的情節發展在走,或哭,或笑,或感動,或憤怒。然而付秀瑩小說中的愛情書寫卻有著自己的聲音,她的故事不是講出來的,是說出來的,整篇小說都以某一主人公為視角,說出自己在此時此刻的所思所感所憶,在講述時注重人物心理的刻畫,通過談話式的愛情書寫傳達自己對愛情和婚姻的認知,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感悟,對現代生活和人生的理解。她善于選定一個或幾個人物為敘事視點,選擇現實生活中的一個片段,并為之營造一個氛圍清幽的環境,用一種徐徐閑談的語氣,說出人物的心理變化,以此人的心理變化為脈絡和支線,將現實場域與歷史記憶聯系起來,從而拼貼成整個故事。《燈籠草》只寫了小燈在二樁的喜日子里傍晚時分的一陣恍惚回憶,便流水般講述了小燈對二樁的曖昧情愫,當人物從恍惚中清醒后,只留下一片愛情傷痛和人心凄涼。《花事了》用第二人稱來寫,以一種與“你”閑談的語氣講述了“你”(豐佩)與路由、溫小棉之間的情感糾葛,優雅恬淡中滿懷著感傷凄愴。《醉太平》寫的是老費對自己與劉以敏、易娟的愛情婚姻的心理感受,《刺》寫的是燕小秋對自己與對周止正、大馮的愛情故事的回憶,《韶光賤》中通篇都是小真對自己與姜教授情感糾葛的意識流動。《世事》較為特別,分別以小刁、蘇教授、戴芬三人為敘事主體,通過三人意識流般的心理描寫呈現出故事的原貌,寫出了城市婚姻生活的庸常世俗和人們的精神困境。《六月半》《鷓鴣天》《好事近》等皆是如此。正是這樣的敘事語調,讓小說有了一種看透世俗的蒼涼味道。
付秀瑩十分注重細節的作用,她的小說中常出現琴聲、落葉、耳釘、腳鏈等小道具。這些小物件一方面可以引起小說人物的意識流動,從而推動小說的情節發展,另一方面更為小說的氛圍營造提供了一個必要的載體。《醉太平》中,易娟在與老費偷情后慌亂地離開時找的那只水晶耳釘,引起了老費對愛情虛幻、人生縹緲的感悟。但即便如此,當他找到那只耳釘捏在手里把玩時,“讓那不規則的小東西在手掌心里輾轉地疼,仍不舍得松開”,這里的水晶耳釘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是愛情的隱喻,盡管縹緲的愛情讓人心痛,卻仍不舍得放棄。《小米開花》中,少女小米在與胖濤進行初次性的探索時,十月廟的戲臺上正有絲弦的聲音隱約飄來,值得回味的是,這里的戲詞正是《牡丹亭》中寫杜麗娘情竇初開的“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這斷井殘垣……”用這一唱段為小米的成長營造氛圍,既貼切又有深意。《刺》中燕小秋和周止正的愛情伴隨著《牡丹亭》的琵琶聲逐漸升溫,《燈籠草》中燈籠草暗示著小燈對二樁的曖昧情愫,《韶關賤》中餐桌上那支假玫瑰隱喻了愛情的虛幻。《世事》中書房里小刁買回的清雅的百合象征著農村女孩的純潔,臥室床頭那副裸體女人的油畫則是引發蘇教授對小刁、對愛情產生激情的導火索。《傳奇》中電視劇《傾城之戀》對蒲小月與妹妹未婚夫江南的隱喻,《尖叫》中今麗在沙發坐墊下發現的笑貞的銀腳鏈,《朱顏記》中午睡時沈老爺屋里飛出的奴兒的那只繡花鞋,《紅了櫻桃》中落在櫻桃鬢上的那朵槐花,都留給我們無盡的想象空間。可以想見,在寫作時,付秀瑩像一位精工細刻的木匠,把作品的每一個角都打磨得光滑圓潤,每一朵花都雕刻得細致入微,從而賦予作品更深遠、更豐富的意義。
中國傳統的愛情故事的結局大多是圓滿結局,才子佳人珠聯璧合實現人生的大團圓。付秀瑩的小說雖然在語言和抒情風格上具有中國傳統小說的味道,但更多的卻是悲劇結局,人物的愛情往往沒有一個完滿的結果。婚姻生活雖不幸卻仍在庸常平淡中維系;婚外愛情雖美好卻抵不過利益的誘惑,在現實面前被摔得粉碎;對愛情的美好幻想和憧憬也只能是一陣恍惚,夢醒后仍是頹敗的人生。付秀瑩小說中經常重復的兩句話是:“怎么說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似乎無限的世事變化、人情冷暖、無奈與彷徨,都藏在了這淡淡的一句“怎么說呢”中,世俗人生只剩下紛亂雜蕪,人間愛情只能是虛幻縹緲,淡淡的語調中流露出看透世事的滄桑悲涼。
不僅如此,付秀瑩許多小說的結尾還有一個獨特之處:故事常常沒有一個確定性的結局,后續發展具有無限可能性與未完成性,頗似古代書畫中的“留白”。一方面,這樣的結尾設置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似乎在這未完成的敘事中,包含了作者為人物設想的多種可能。《如果·愛》中柏一成在小嬈臥室門口發現了那雙貼著骷髏頭的男人鞋時,忍住了沒有去看到底是不是兒子柏非。《苦夏》的結尾,五爺隔了墻頭叫麥豆兒爺接電話時說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卻沒有具體說明。《尖叫》中,今麗從醉夢中醒來后在沙發靠墊下發現了笑貞的銀色腳鏈,那么,在她睡著后笑貞與老車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們都無從知曉。《朱顏記》中,沈少爺對三姨娘的過度關心,三姨娘與封掌柜的暗通款曲,以及最后封掌柜綢緞莊莫名失火,沈老爺對沈少爺大動肝火,三姨娘來得蹊蹺的病,三姨娘最后跟滕雨說了什么,作者都沒有給出具體的答案,讓我們不由得猜想,是沈少爺發現了三姨娘與封掌柜的私情,一夜未歸那天放火燒了裁縫鋪,三姨娘得知奸情敗露,愧由心生因此而有了心病?羅曼·英伽登認為,文學作品在思想觀念等意義上是混沌模糊的,他把再現客體沒有被文本特別確定的方面或成分稱為“不定點”,并認為閱讀的過程就是讀者憑借自己的經驗去“填補不定點”的過程。而在這種未完成的敘事中,我們可以對作品進行更深入的探究和思考,在某種意義上,這也可以看作是讀者在接受閱讀的過程中,用自己的想象參與了作品創作的一種表現。另一方面,這種未完成的留白式結尾,讓小說中人物的愛情沒有結果,更讓我們看到了人生悲苦和愛情的虛幻。城市婚外情類小說中,櫻桃、春忍、小真們的婚外愛情都是沒有未來和希望的。《桃花誤》中,作者沒有交代妹妹小水在廚房為什么打碎了東西,但小水與樊大勇在廚房獨處這一情節卻讓我們看到了小桃表面美滿婚姻的岌岌可危。《天上有朵雨做的云》中,尹欣聽見俱建成聲調輕柔地接閨蜜楊小央的電話,心中產生懷疑:楊小央的電話,為什么俱建成不叫她呢?丈夫與閨蜜之間有沒有曖昧?但在平淡庸常的婚姻生活中,自己的弟媳婦還要請丈夫幫忙調工作,二人的婚姻究竟要走向何處?我們更是不得而知。小說中所寫的世俗庸常的婚姻生活,讓我們心生悲涼。這樣看來,愛情故事沒有結局,不僅豐富了小說的無限想象的可能,而且賦予了作品更大的張力,讓讀者在感傷蒼涼的氛圍中可以久久回味。
付秀瑩在小說中編織了眾多的愛情故事,但剝開愛情的外衣,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她對現代人隱秘心靈世界的關注,感受到世俗庸常社會中人們的心靈荒蕪和精神困境。淡淡的哀傷蒼涼的語調,凄清縹緲的敘事氛圍,不可預知的愛情結局,付秀瑩用她筆下的愛情故事表達了對世俗人生的悲憫。作為一位青年作家,她的創作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上,都有著獨特的意義和價值,我們期待著她后面的作品能帶給我們更多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