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只鳥兒打城市飛過》盧永散文賞析
幾乎每個村莊都有樹,幾乎每棵樹上都落過鳥兒。我無法想象,沒有一棵樹的村莊和從沒有停留過一只鳥兒的樹。
大多的樹,從出生到死亡就立在原地,迎著風,也送著雨。可一棵樹,不管長到多粗壯,如果沒有鳥兒的鳴叫,樹就是悲哀的,死氣的。一個“村莊”,如果沒有樹,不管有多少人在走動,村莊就是個冷硬的工廠,來來往往的是些機械的人。大多的城市,就是這樣的村莊。雖然城市也種樹,可鳥兒們被逼到了城市的最邊緣,很少敢與人比鄰而居,或者與人對視。
在離我辦公室窗口不遠的地方,有一排很長、較高的遮雨棚。去年春天有段日子,我總聽到窗外有“咕咕”的叫聲,仔細觀察了,原來是一對灰鴿子。不久,我發覺在遮雨棚下一個角落,鐵質拉桿的接頭處,居然結起了一個不大的鳥巢。我感到十分的奇怪,問了同事才知道,有的野鴿子會在城市建巢。或許是單位的花園內不缺乏野鴿子生存下去的食物和水,野鴿子才選擇了這里。自此,我對這對野鴿子充滿了好奇。
有一次,一只野鴿子飛落到窗臺,我第一次得以短暫地觀察了它。它一身灰色略泛土黃的羽毛,體形不大,甚至說有些瘦弱,在我與它目光對視的一剎那,它撲棱翅膀,旋即飛走了。
樹葉長到濃密時,我發覺,野鴿子總伏在窩里,偶爾地看到一只,飛到花園內,在旋轉噴射的水龍頭邊飲水。猜想著,許是這對野鴿子有了后代。果然不久后,從檐下草窩內露出一只雛鴿子的頭來,而那對野鴿子,也更加忙碌了。時常在下班后,我會在窗臺上撒一些小米,等著那對野鴿子來吃。果然,窗臺上留下了它們的爪痕。可偶爾地“撞見”它們,它們依舊很是警覺,很快地飛離。
讓我沒想到的是,夏季的一場暴風雨過后,野鴿子的巢居然被刮落了下來。那日早晨上班,我習慣性地往遮雨棚張望著,卻再也見不到鴿巢,心里驀的一驚,慌忙跑下樓四處搜尋。好在終于在地面一個草叢處找見了那有些凌亂的鴿巢,那只雛鴿也蜷縮在不遠處,并無大礙。雖說它嘴角雛黃,卻已經長起了很長的羽翼,只是可能由于長期在巢里蜷著的原因,它的雙腳無法站立。對如何處理這只雛鴿,我頗費了心思。起初,我找來一個紙盒,將鴿巢放進去,再把雛鴿放入巢里,希望它的父母能前來喂養它。可通過近一天的觀察,我發覺雛鴿已餓得羽毛散亂,它的父母依舊不敢靠近。在我喂食了雛鴿一些小米和水后,我將它放在那對野鴿子時常光臨的窗口。我無法估測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么。第二日,我看到的是,雛鴿已然僵硬的尸體。而那對野鴿子再也不曾在我的窗臺出現過。
前幾日,我在城市的街頭漫步。一陣轟隆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一股嗆鼻的氣味撲面而至,行人開始慌亂地避讓。我抬頭一看,只見從一輛大卡車車廂內立起的一個高高的粗管,正對著路邊的樹冠,噴灑著藥物。而樹丫間,那個大大的鳥巢,突兀而驚心。忽的,我就明白了,那對野鴿子夫婦寧愿把巢建在遮雨棚下的良苦用心。
在鄉村,鳥兒把巢建在樹上,有的在村民的屋檐下,還有的,比如燕子,與人共處一室。兒時,鄉下到處都是林立粗壯的大樹,滿眼都是飛舞的鳥兒。
村民說,如果一只鳥兒愿意把巢建在自家樹上或者屋里,那是家人的洪福。就是這樣口口相傳的樸素觀點,讓一代代村人,種樹庇蔭,與鳥為善。只要有燕子在屋內筑巢的人家,不管何時出門,總會把門留條縫兒,以方便燕子飛進飛出。
鄉村的平民鳥兒是麻雀,它們與人親近,在村民們的屋檐下安家。它們和淳樸的村民一樣,散布在整個大地上,幾乎有人的地方,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麻雀是真正的留鳥,從一出生,直到生命終結,它們從不會舍棄村莊,飛走。它們落葉色一樣的玲瓏身體似乎和黃土地融為了一體,它們時常聚集在一起,嘰嘰喳喳地爭論,把鄉村的事兒說個沒完。這些鄉村的“小精靈”們,在村民的眼皮下,飛來飛去,它們很守信,總是趕在太陽出來之前,就叫醒鄉村,在太陽落山前,聚集在房前屋后的大樹上,一番吵鬧后,隨夜色安然入睡。到了冬日,它們更是喜歡擠在一起用弱小的身體,相互取暖,它們的聲音不大,但即便在貧瘠的土地,也總能唱出歡樂的曲調。
燕子飛來的時候,鄉村就進入了三月,或許是在某場細雨后,你一抬眼就發現眼前有一團黑色的剪影,伴隨著“唧唧”的幾聲鳴叫,迅速地掠過。而此刻,柳枝已抽出了綠芽,風也柔和了許多。它們靈動、輕盈、俏美的身影,給鄉村這幅靜美的水墨畫卷帶來了生動。我們無法說得清,整個冬天燕子去了哪里,但它們跋山涉水地歸來,依舊識得舊時的窩巢,總令人生出幾分敬畏。
“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四月的鄉村是忙碌的。而喜鵲、黃雀、白頭翁、翠鳥、山雀、葦喳兒、鵪鶉、烏鴉等鳥兒們,幾乎一夜間就飛臨了鄉村。鄉村的天空熱鬧了起來,鳥兒們如同一個個飛舞的音符,在枝頭上、樹蔭間穿行、飛躍,讓靜謐的鄉村有了動感、有了生機。一個個老舊或新起的鳥巢,亦如同一雙雙眼睛。
清晨,村民們尚未起床,但當屋外的麻雀跳躍歡叫時,村民們便知道今日又是一個晴好天氣。當燕子低飛時,村民們就知道,天氣陰濃,馬上就要下雨。布谷鳥在天空中飛過,發出“布谷、布谷”的鳴叫,村民們知道,過些時日麥苗就要黃了,不久將投入到忙碌的麥收中去,于是便開始收拾起了農具。待到大雁南飛,村民們知道,秋要深了。鳥兒們不僅給鄉村帶來了活力,它們更像村民們生產勞作的晴雨表、指向標。冬季,麻雀、鴿子、烏鴉等鳥兒成了鄉村忠實的守護者,有了它們,蕭冷的鄉村,亦增添了幾分生機。
人間有喜事,喜鵲枝頭報;一方有晦氣,烏鴉飛來叫。一個人、一戶人家的命運,鳥比人明白得多。
可說不清,從何時開始,樹木整齊劃一地退到了村莊之外,鄉村的鳥兒也越來越少了。我們只能越來越依靠目光去追尋與仰望那些偶爾飄過的翅膀。如同,先前美好現在讀來卻有些凄涼的詩句:“天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鳥兒卻已經飛過。”
鳥兒去了哪里?
那日下班,剛走進樓道,就聽到樓道里傳來“撲棱撲棱”翅膀不停扇動發出的聲響。我放棄了乘坐電梯,走到三樓才發現,有兩只麻雀,誤入了樓道,正努力地四處飛竄尋找出口。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玻璃窗前,想打開窗戶。可讓我想不到的是,我被它們當作了危險的入侵者,就在我將要打開玻璃窗的一剎那,其中一只麻雀,用力地撞在了上面,當即滑落下來,嘴角處滲出了血,渾身抽搐著,再也無法站立,它微閉的眼睛,滿含著怨怒與不甘,令我無法直視。而我只得如同做了壞事的孩子一般,落荒而逃了。
我一直無法揣測鳥兒眼里,它們和人的關系該是什么樣子的。可我知道,人與鳥兒的關系向來不一般。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即便在古時,男女間的用情追逐,因為有了鳥兒歡暢的叫聲,也變得更為纏綿、美好。旅人凄苦的心境,得通過鳥兒來抒發:“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而人對神的問候,亦需要鳥兒來傳達:“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我們渴望一夜間聲名顯赫,就以“一鳴驚人”來激勵自己。我們認為自己不夠好,就以“笨鳥先飛”來安慰自己……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們就連自己的生死也喜歡和傾心于飛翔、目光清明的鳥兒捆綁在一起,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觸摸到自己肋下那方寸間,到底掩藏了些什么。真的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有人說:狗眼看人低。可我一直懷疑這句話的可靠性,該看低人的是鳥。一只醉心于飛行的鳥兒,它才是目空一切的。
前段日子,朋友圈被一則微信刷爆了屏。六月初,東北吉林落下了一場冰雹,最大的冰雹有雞蛋那么大。冰雹過后,有人發現建在石塊間的一處鳥窩,一只鳥兒被冰雹砸死了。人們有些奇怪,一只健壯可以飛行的鳥兒,在冰雹來襲時為何不選擇飛走呢?撥開鳥的尸體,才發現原來這只鳥,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地護住窩巢內幾只雛鳥,自己才慘遭不幸的。
幾乎每個村莊都有樹,幾乎每棵樹上都落過鳥兒。我無法想象,沒有一棵樹的村莊和從沒有停留過一只鳥兒的樹。
我更無法接受,鳥兒們蜷縮在城市最逼仄的角落,不與人為鄰,就連路過天空時,投射在大地上的,也只是它們畏怯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