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樹《《侗鄉 五月的田野》》
楊再樹
遭遇過一陣城市的浮躁和喧囂后,我走進黔東高原侗鄉的一個五月的田野。
五月的田野,在飽滿的陽光中顯得愈加熱情洋溢起來。陽光如碎金散銀般,撒落在亮汪汪的田水上,激起善良的勞動者們陣陣爽朗的笑聲,笑聲將田水上的片片粼光反彈到純凈的天空,釋放的是沒有任何城市的肉欲物欲污染過的自然的情趣,人與自然和諧的情懷就像一杯清香四溢的美酒。
四周的山坦誠地裸露著青綠的容顏,田間散發著熱烘烘的牛糞的味道,東村西寨的農田和和氣氣地挨攏在一起。勤勞的侗家漢子穿著各式汗褂,或彎腰在水田里扯秧,或時不時講著諧語在田中飛快地插秧,或挑著秧擔哼起山歌穿行在羊腸般的山間小路上。“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丘丘亮汪汪的水田里,自然少不了穿紅著綠的侗家女人。起身之隙,舉目之間,甜潤潤的嗓門一提,一支支悅耳動聽的侗歌就飄蕩在五月的田野間:
水田栽秧行對行, 哥一行來妹一行。
站在田中打一望, 妹的手腳比哥強。
哥哥栽個升子底, 妹妹栽個耙齒行。
一對秧雞飛過來, 逗歡妹妹逗顛郎。
樸實、粗獷的旋律似青山綠水一樣美,溜下一道道溝坎又飄上一座座山梁,穿越蓄滿陽光和汗塵的天空,傳進耳鼓,落到心里,讓我遭遇城市惡濁熏染過的靈魂深深地重溫起勤勞的真諦。多情的侗鄉,處處蘊藏著動情的音符。這些動情的音符,是純正的原汁原味的清唱,讓人刻骨銘心,讓人爽肺爽腸。侗家大嫂嫌氣氛不夠火爆,眼一眨,清一清喉嚨,歌聲就脆生生飛出:
一瓣豆莢兩邊黃, 妹妹摘來逗太陽。
逗得太陽逗得雨, 逗得個個想情郎。
侗家小妹一個個忽然害了羞,只管埋頭分秧插秧,心里則蕩漾起美美的漣漪,隨著田中水波一起一伏地搖晃。侗家小伙則立起身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似顆顆快樂的珍珠,落進姑娘們美滋滋的心田。老人怕年輕人屁顛屁顛地樂呵著耽誤農活,一邊干一邊笑唱道:
風吹秧苗顫搖搖, 年輕娃崽莫發“潮”。〈發“潮”,發顛的意思〉
高搭田坎深漾水, 要想唱歌去趕坳。
若是懶散少打糧, 鬼個姑娘上花轎。
小伙們一聽,當然懂得老人善意的規勸,于是又彎下腰忙起來。
侗家大嫂的“逗情”沒有逗來火爆情感的煽發,倒真個“逗得太陽”又“逗得雨”,把一場涼絲絲的太陽雨逗來了。細細的雨絲含著春天般的溫情,吻遍了侗鄉五月的田野。盡管人們沒披蓑戴笠,但還是堅持在田中勞作。陽光映在雨絲上,雨絲變成金色的絲線,一根一根牽動著東村小伙西寨姑娘們心尖尖上萌發的嫩芽,讓五月田野上的歌聲變得大膽潑辣起來:
想吃刺梨刺又多, 哥哥拿梨把刺搓。
上得田坎洗去泥, 妹妹等哥把話說。
姑娘們聽得咯咯地笑著,一邊笑一邊唱:
對門坡上隔條溝, 郎送東西妹不收。
不信你看三月筍, 四月登林過了頭。
小伙子不甘心,又是一曲飄進姑娘心房:
郎送東西妹不收, 人前人后妹怕羞。
人前人后怕人講, 不是妹妹把哥丟。
姑娘心里癢兮兮的,接著唱道:
郎在山上打叫巖, 妹在園中摘菜苔。
要吃菜苔園中去, 要想攀花進園來。
侗家小伙姑娘的大膽潑辣,讓侗家老人又好氣又好惱,免不了說上幾句重話:“要瘋要顛也得等到‘行歌坐夜’,這是在田里栽秧!我看你們是‘潮’得不分場合了!”“行歌坐夜”是侗家姑娘小伙們談情說愛的一種習俗,在“行歌坐夜”的日子里,姑娘小伙可以坐到雞叫,唱到天明。此時的田野里,侗家姑娘小伙的情懷本已被太陽雨滋潤得發酵起來,老人的話更讓他們樂不可支。他們干脆不計尊卑,打起老人的趣來。
“幺公,把你年輕時‘行歌坐夜’的絕招教我們幾手,怎么樣?”
“哼,叫你爸你媽拿出腌酸魚,擺出蝦米醬,弄兩壺包谷酒,我給你們唱三天三夜!”老人呵呵一笑,有點吹牛般說道。侗家人“食不離酸”,酸味食品繁多,有葷酸、素酸、煮酸、腌酸之分。老人所講的腌酸魚屬腌酸類,蝦米醬屬葷酸。腌酸魚、蝦米醬是侗家酸食中的上品,沒有特殊的事情或尊貴的客人是不輕易那出來吃的。侗家人待客送禮、紅白喜事、敬神祭祖、逢年過節等都少不了酸食,沒有腌酸就顯得寒酸,就禮數不周到。
“沒問題!先露一招給我們聽聽倒倒癮怎樣?”小伙極力挑逗。
太陽雨也喚出老人遙遠而清晰的情懷,融化在這五月的田野。老人立起身,朝四周幾丘田打一望,似乎在尋對歌的伴兒,然后又彎下腰一邊插秧一邊甩開深沉而悠揚動聽的歌喉:
假如天上沒有月亮,
就看不見大樹的陰影;
假如田里沒有放魚,
就看不見水渾;
假如家里沒有姑娘,
又怎能傳來動聽的紡車聲?
姑娘呀,請開門吧!
我們是遠方的客人!
老人唱的是侗家“行歌坐夜”時唱的《坐夜曲》。歌聲一起,就像打開一壇陳年家釀,聞得心醉無比。歌聲一停,隔著兩道田坎的那邊水田里就飄來一位侗家阿婆那浸潤濃濃情韻的歌聲:
天上出了月亮,
才有伴著的星星;
塘里有蚌子,
才有紅眼的魚群;
要是你的笛子不響呀,
我的紡車又怎會彈琴?
遠方的客人喲,
請進來吧!
我們坐到雞叫,
歌唱到天明。
在浸潤濃濃情韻的歌聲中,太陽雨漸漸停了。音符浸染在最后幾絲太陽雨上,清透亮麗,映照在年輕小伙和姑娘們心尖尖上萌發的嫩芽上,把五月的田野渲染得鮮活生動、甜潤如酥。聽醉了,聽癡了。小伙偷偷望一望隔田的姑娘,忽的立起身仰頭“喲嗬嗬”起來,竟把山腰腰上埋頭吃草的牛兒煽動得“哞哞”地叫起來。
五月的田野,傳出的是樸實而自然的聲音。在這里,無需去知道侗家幺公、阿婆、大嫂、小伙、姑娘們姓甚名誰,他們也不會問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他們只是用真實的歌聲來表達誠實勞動的歡樂。或許他們不知道股票、爵士樂、進高檔賓館等,但他們肯定懂得只要用誠實去澆灌土地,就會迎來秋天的谷粒滿倉。五月的田野,讓你不由得不拋開塵俗的煩擾,用心去聆聽那率真的聲音。
“年輕人,快點插完秧,晚上吃好飯,坐到風雨橋上去,我再給你們擺擺我們侗家珠郎和娘美的傳說,擺擺我們侗家機智人物吳勉的故事!歌要會唱,龍門陣也要會擺喲!”老人來了興致,又吊一吊年輕小伙和姑娘們的胃口。
“那好,明天多邀幾個人,給你把秧一下子就栽完!”
老人有些得意地哈哈大笑。
笑聲有點惹惱了剛才唱歌的那位阿婆,阿婆隔田大聲說:“鬼崽,我也唱歌給你們聽了,那你們幾時也多邀幾個人給我栽秧?”
“哎,誰叫你這個阿婆小氣得很,栽秧都不把你家二孫女崽一塊喊來?”
“哼,我家二孫女崽一來,你們幾個年輕鬼崽還睡得著覺?”
五月的田野又是飄蕩起一陣歡快的笑聲。
不知是哪個小伙嘴巴發癢,又賣勁的扯開嗓子:
久不下雨久天晴, 久久沒見妹出門。
田頭不見妹栽秧, 井邊不見妹洗裙。
那邊,一首歌又隨風傳耳:
吃了飯來又想飯, 才丟筷子又想碗。
懶蛇爬上花椒樹, 麻酥骨頭麻酥膽。
歌聲真切地道,詼諧成趣。山洼是天然的擴聲器,將五月田野的歌聲擴散在飽滿陽光的天空中,融化在淳樸美好的心靈里。歌聲給了勤勞善良的侗家人生活的希望和美好的憧憬,美化著侗家田園一道道亮麗的風景,伴隨著侗鄉人家無數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在城市中,以往我總覺得自己在蕓蕓眾生中有點兒那么卓爾不群,總認為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一定會發生很不一般的變化,若干年過去,生活不僅沒有發生很不一般的變化,而且自己的靈魂還被物欲肉欲的磨盤壓得不由自主地變了形。面對五月的田野,我才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實實在在是一個平凡的人。在大自然的懷抱,我與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們并沒有什么質的區別,相反,我還得向這些勤勞善良的勞動者們默默感恩,因為是他們那融化在五月田野的情懷凈化了我的靈魂。
面對五月的田野,城市的喧囂和浮躁在我的心里越來越模糊、渺遠。
我的腦海只是越來越清晰映出這樣的畫面:
皎潔的月光下,一群侗家小伙子和姑娘,卸去一身的疲乏,嘴角還殘留著腌酸魚和蝦米醬的余香,坐在風雨橋頭,聽噴著滿嘴酒香的侗家幺公為他們唱《坐夜曲》,為他們擺珠郎和娘美那凄美動人的傳說……
一陣晚風吹過,送來月光下五月田野里秧苗散發的醞釀著豐收喜悅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