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玲《夜之聲》

雕龍文庫 分享 時間: 收藏本文

愛玲《夜之聲》

1

女兒出生的那天夜里我跑了。我驚恐萬分地想起遠在黑龍江紅村一個叫邊大的人,其他任何時候,我將他徹底遺忘。我只看了女兒一眼,左臉的肌肉便猛然向上跳動起來,那是童年記憶的一部分,在后來的生活中,我過于激動的時刻總是這樣。雖然,現實中讓人激動的時刻寥寥無幾,仿佛全部都遲鈍下來,但,眼前就是這樣,所有一切都伴隨著我女兒出生的第一聲啼哭蜂擁而至。

我逃離醫院回到家中,翻遍了所有能隱藏或者專放棄物的地方,比如櫥柜的死角或者昏黑的地下室。我在尋找一副嘎拉哈,大紅色的,現在應該已經脫了色,也許會變成粉咧咧的,也可能殘破不堪,它的兩側被穿了孔,系著大紅色的毛線編織繩。從我一出生,這四個嘎拉哈就輪番戴在了我的手脖上,成人后,常被人恥笑那是野蠻行徑或者懦弱的表現。結婚后,妻子親手把它摘了下來,她說你以后只能帶著我,當然,將來還有我們的孩子,我親眼看著嘎拉哈被妻子摘下來數次扔掉,都被我像今天這樣失魂落魄地翻找回來。

“你這個當爸的還真是個奇葩!”父親卷個小花褥子進門,“你女兒是妖還是怪?”

父親靠在門框上看我鉆得滿身灰塵,一堆雜物從臥室流到客廳,連門口的衛生間也未能幸免。“你出生的時候,我兩只眼盯著你的瞇縫眼,一直把你盯到睜開?!备赣H轉身把小花褥子放到客廳的沙發上,又蹦跳著回來,“你知道的,你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可不是你母親?!?/p>

“嘎拉哈找不到了!”

父親重復了兩遍,“嘎拉哈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他立在門口兩眼茫然地看了我幾秒鐘,那幾秒鐘父親的眼前被恐慌覆蓋,他的兩只垂吊的胳膊抖動了一下,一切才回歸到現實里。父親走進臥室,幫著我把床板抬開,在床底的木匣子里繼續翻找。

“這小家伙一出生就快九斤了!”

“爸,你還記得有個叫邊大的人嗎?”

“你那時候生下來太弱小,我才給你戴嘎拉哈壯壯士氣?!?/p>

“我覺得我女兒更需要它!”

“有你的時候我都四十歲了?!?/p>

“我今年四十一歲了?!?/p>

我和父親各說各的,仿佛我們的思想從未在一條線上交匯過。我的成人之路基本由我母親的一句話重復構成,她說:“你有當年你父親的三分之一也好!”當然,我明白她說的是一種骨氣,這些話以血液的形式嵌入我的骨髓里卻未起到分毫作用。我依然時常被巨大的現實砸昏了頭腦,而充塞著無望和厭倦。我是一個報社的小記者,一直是,似乎想一輩子都是。

我們把每一個木匣子里的東西都翻到了地板上也沒有找到,累了,我們背靠背坐著,除了那些對話,我們似乎第一次這樣深刻感知著對方的身體和內心。清晨的陽光也是此時走進屋里,斜在父親殘缺了的大腳趾上,偶爾會有灰黑色煙柱的陰影在其上爬動,逐漸吞掉太陽,天就成為灰色,那是銀城的專屬,熱烈的鋁業加工,把銀城變成一個大火爐,人們就像活在20世紀的霧都倫敦一般。父親搓動著那根腳趾,眼神毫不確定地四處散落,那是他在紅村耕犁的時候被犁頭砸掉的,它讓父親很遺憾,沒有在戰場上把它犧牲掉。沉默開始蔓延,我的左臉重復跳動了很多次,連那跳動都有些陌生了,畢竟我已經不知多久沒有體驗過了。

“那回紅村吧?”父親帶著期盼與商量的口吻對我說,自從父親回到老家銀城之后,他說話的口氣就缺失了一種霸氣。

母親這時來了電話,她要留在醫院陪護妻子,能聽到父親舉起的手機在手里不停地震顫,母親牢騷了一大堆,父親就回了一句:“我要回紅村!”放下電話,他自言自語:“我都說了快三十年了。”

“回紅村,哪里有那么簡單?”我覺得世事都很難,而且越來越難。

“難在哪兒?”父親在搬弄他那個丟失的大拇腳趾,像擺弄一艘斷了螺旋槳的船只,而那只手腕處一道很深的斷痕,一折一折的,我從小就擔心,它總有一天會被折斷。

“我們公司上班連年假都沒有,媽也不許你去,說你都八十好幾的人了,要是昏在半路上,沒人去管你!現在又多了個小的,媽的身體也不好,一個小的得靠我們四個人一起……”我已經覺得寸步難行,大部分時候,更愿意將自己深陷在軟弱無力、迷??仗摰那榫w的大沼澤里,仿佛生活沒有進擋,只有倒擋,但是,尋找嘎拉哈似乎成了一種動力,我說:“不過,這次回去也可以,如果真的找不到。”

“你已經很多年沒有戴了吧?”父親問。

“你還記得那個叫邊大的人嗎?”我又問了一次。

父親以幾乎從未見過此人的口吻回答:“沒有!”

他準備起身了,身體起了一半就變卦了,說:“死了都忘不了?!?/p>

2

我到紅村的時候大概已經深秋。父親自然不會如愿,但他面對一生的不如愿已經成為習慣,就像他從一個軍人變成一個農民,又因為現實的需要,反復變換著這兩個毫不相干的角色?;畹剿氖粴q,其實,我已經看到了一點東西,那便是角色在操縱著人。在我走出家門的最后一刻,他囑托我:“向他問聲好!”我第一次看到父親那雙衰老的眼睛里燃燒起熊熊烈火,卻瞬間被水澆滅。應該補充的是,我從未停下腳步,認真注視一下父親,更從未考慮過父親也終有一日會在世事中被磨平。

紅村里人影稀疏,年輕人都搬到二十里之外的共青城去,剩下上了年紀的人在村子之外的稻田、玉米地或者大豆地里可以尋到。我直奔母親年輕時最要好的女伴兒秀英姨的家里,她家在剛進村的東戶。秀英姨一頭白發,從村北的三號玉米地里趕回來,她犧牲了半天的時間,和我一起吃了午飯。

“真得感謝上天,給你媽媽這樣一個好兒子。”她在我的臉上摸了一個遍,然后才去外屋地里燒火做飯,中途,端了一盆西紅柿、黃瓜、姑娘兒混雜的水果,她再次出門的時候遲疑地看著我說:“聽你媽說,你要找什么邊大?”

“你不記得了,在老龍崗上有個老頭兒,放羊?!蔽叶椎酵馕莸氐腻侇^前,幫著捋直彎曲的玉米稈,向火里塞過去。

“一臉的絡腮胡子,大概和我父親那么高,我總覺得和父親很像,我小的時候常?;煜麄儌z。”

“你父親是根折不彎的鋼柱?!毙阌⒁贪汛箦伾w掀了掀,大碴子粥的香氣跑了出來,把她的臉熏笑了。

“你女兒健康吧?”

“嗯,比我出生時重六斤!”

“感謝上天。”

直到午飯的飯桌上,那個關于邊大的話題也沒有被注意,一直處于我個人的回憶和想象中,仿佛邊大已經逝去多年或者根本從來沒有存在過。午飯時刻秀英叔也回來了,我已忘記他戴著一副玻璃瓶底厚的高度近視鏡,直接貼到我的臉上才辨認清楚,他大張了嘴,足有好幾秒之長,這之間大概空缺了闖關東人一生的時間,直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平安,你爸媽都好吧?”我點了點頭,他難以置信,一個人可以從三斤半的肉球兒長到眼前一米八一的大個子。

吃飯前,秀英叔的半截身子差點沉向炕沿,他還打了半個疲倦的哈氣,他應該是太累了,秋忙的時候能把人的兩條命搭上,那些焦黃的立在土地上的玉米就是紅村人的命,有些年老的人在度過漫漫秋收季節的時候甚至說過:“我都成了那些砍掉的玉米!”

秀英叔家兩個人種了四十坰玉米地,自從秀英姨因為心臟病和死亡見了一面之后,她就選擇了基督教,而從此生存意志堅定,將過去所有的憂愁與病痛全部升華為珍貴的福祉。我們坐下之后,秀英姨為我舀了一碗大碴子粥,才重新提起最初的疑問:“邊大是誰?”

“村子里有西頭的劉大,姜大,張大,哪里有邊大?紅村從來沒有‘邊’姓?”秀英叔攜帶著深厚的眼鏡片遞過來一片迷茫。

“我小時候戴過他做的嘎拉哈?!?/p>

秀英姨的聲音慈愛而洪亮起來,她和秀英叔都想起了什么:“那個老羊倌呀?!?/p>

“不記得他有名字,他比時間都老了?!?/p>

“他應該曾經當過兵,和我父親一起。”我說。

“是后來來紅村的,他哪里是兵,行動懶散,骯臟不堪,很多年前總是給小孩子們送嘎拉哈,送來了不要都不行?,F在誰還玩那個,聽說還老是傳播些戰爭和槍炮之類的無用東西,擾亂人的腦子?!?/p>

秀英叔補充道:“后來一直再沒見過這個人。他的傳言多了去了,最真實的一種是他常在傍晚村人叮叮當當做晚飯,喂雞鴨牲口的時候,鋸死人的骨頭,而不是在深夜。有人說過邊大精著呢,深夜太靜,聲響太大,那時候人們都一下子恍然大悟,猜想邊大是在隱藏著什么。再后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就把他給忘沒了。”

“你想想,你父親都走了三十年了。”

“他總是制造咯吱咯吱的噪音!”

秀英姨午飯后干脆沒有再去地里收秋,她在忙碌中堅持每天下午四點鐘離開玉米地,和紅村幾個年齡相仿的老太太在家里聚會聊天。

我獨自去了老龍崗。離紅村有三里之遙,一路蜿蜒向上,路兩邊近兩米高的蒿草散發著香氣,把人都隱藏起來。邊大的獨間瓦房孤零零地立在老龍崗之上,院落被木柵欄圍起,屋墻上掛著幾張干巴的羊皮和幾串干豆角,其他之處都極為潔凈,潔凈到一片肅然,與秀英姨說的邊大形象剛好相反。我叫了幾聲沒人應,屋子空無一人,羊圈里也空著,依稀被風滾動著黑色的干巴巴的羊糞蛋兒還能弄出點響動來。

我朝著龍頭連接的東山走去,東山是我們小時候常去的地方,也是紅村之內最近的一座山,一面蔓草坡,一面埋著死去的紅村人,一面是大沙坑,我們從大沙坑的頂端跳躍下去,再順著柔滑的沙子一直滑到山底,比拼著滑行的速度和遠度。我站在大沙坑的頂端向下望,一下子望過了三十年。紅村還是那么大,村戶之間總要隔著后菜園和前院子,他們之間是靠野花和蒿草連接的,有時也會是一兩株高聳的向日葵,我甚至感到驚奇,在這個到處擁堵不堪的世界里,還有這樣疏朗的生活。如此想來,不難理解人們會把邊大忘記。我望到我在八歲離開紅村之前,如何在這些蒿草之間的門戶中捉迷藏。我覺得舒服多了,我又向西山坡望去,那片西山坡上綴著稀疏的羊只,我的左臉突然向上跳動了兩下,我看到了一個背坐在山坡上的老頭兒。

“生病了?”我剛一接近他,他便問我,老頭兒一絲激動滑過臉頰后現出警覺。

他這樣的問話充滿了懸念,我搖了搖腦袋,以為是錯覺,或者記憶欺騙了我,眼前的老頭兒沒有邊大大把大把的絡腮胡子,他的下巴刮凈到如斜插著兩片晶亮的刀片,也沒有父親那樣高大而折不彎的鋼柱般的身體,他矮小精瘦,渾身仿若鋼絲穿成。但是,他的臉是死亡的灰色。

“那就是蒼白無力!”我看到他厭棄我的眼神和父親的一模一樣,他叼起一支煙。

“你給我做過嘎拉哈?!?/p>

“我給無數人做過?!?/p>

“你給邊平安做過?!?/p>

我從他那棵煙上接了一顆,接了一股濃重的羊膻味兒,在燃燒中變成辣味兒,我已經很久不用煙來排解生活了,所以,我被嗆到了心說:“你簡直就是一只老羊。”我咳嗽到滿眼流淚。他聽到平安的名字后一直盯著我,透過煙縫他把手伸過來,放在我肩上,一會兒又拿回去。

“我想請你給我女兒做一副嘎拉哈,拇指肚那么大。”

“跟你爸問聲好!”

“我爸讓我帶他問好!”

“沒有人還喜歡那東西,沒有人還記得?!?/p>

“我四十一歲才有了女兒。”

我們的煙都抽完了,我學著邊大坐在草坡上向遠處望,草坡之外是大片的水稻田,水稻田連接的是無邊無際,能夠視力所及的只有老龍崗這方圓幾里。我們剛好在三棵樹的背陰處,我看到陽光在葉子上打下的花斑落在他臉上,擊中了他的沉默。

3

嘩啦啦的聲音從白色束扎的口袋里傾瀉而下,那些簡直就是活著的羊群在棉被上奔跑,“看看,看看它們,看看它們像什么?”

“足有上千副之多!”

我的左臉開始激烈跳動,我強烈感到我在切近背后那些被大而化之的巨大秘密。我眼花繚亂,扒拉著一個又一個擁擠在一起的嘎拉哈,從小指肚那么大開始,中不溜的狍子的,到拳頭大的豬嘎拉哈,深淺不一的大紅色層層疊疊密合成巨大的色塊兒。“你,你是怎么做到的?!?/p>

我從未見到過如此之多的嘎拉哈,我想除了這個邊大,連我父親和紅村所有歷經世事的老人們都不曾見到過。只要伸出手指,你幾乎可以從中尋找到任何人所需要的,他們紛紛占據了木床上大半截的棉被,我就是在那一時刻發生了一種裂變,穿透我幾十年的記憶,重新回到童年,回到我出生的那一刻,我那孱弱的童年里,邊大和我的父親擁擠在我母親的床頭,一直盯著我這個碩大的老鼠崽子喘出第一口氣,他在村人們唾棄我維系不過三天的厄運里,奔上老龍崗,從這群嘎拉哈里精挑出一副小羊的,穿上紅線繩,戴在我草根般的胳膊上,我鉆出了那種厄運。

我把剛才拼合的記憶說給邊大,邊大在這群嘎拉哈面前不斷劃著弧線才停頓下來,他蹦跳著坐回木床的另一邊,我才知道他的一條腿不太靈便,從山坡回到老龍崗上的屋子里他的動作都是跳躍的。

“你出生的時候,我兩只眼盯著你的瞇縫眼,一直把你盯到睜開?!?/p>

“你和我父親說的話一模一樣?!蔽矣蟹N錯位感,我感到坐在我對面的就是我的父親,我們被這大群海嘯般的嘎拉哈隔閡著。

“你那時候是生下來太弱小,我才給你戴嘎拉哈壯壯士氣?!?/p>

“這也是我父親說的!”

“我們是兄弟!”

邊大從其中拽出了一對嘎拉哈,那一對都殘缺了小半塊,紅色里滲透了什么,直至發黑。有一節斷繩在里面。它們在一群完美的嘎拉哈里顯得尤為古怪,他把它們舉到齊眉高的地方,向我搖晃著,“這里可有故事,”他一只手在大群的嘎拉哈身上劃了一個圈兒,“每一個嘎拉哈都有一個故事。我猜,你父親從來沒有給你說起過?!?/p>

我承認我和父親之間有些隔閡,說不清楚。他也許太激動了,太多年沒有向人講述過有關嘎拉哈的故事了,人們除了遺忘,已經失去了傾聽的能力。我等待著那些故事的開端,等待著他上下翻動的喉結醞釀些唾液,好把一雙干老的眼睛也濕潤過來。

“這兩個斷了的‘輪兒’(像人的耳朵的側面)和‘真兒’(與輪兒相對的另一個側面)是我和你父親在東北一場解放戰斗中搬運子彈箱砸的,”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和嘎拉哈放到他的兩腿間的寶貝處,“這里,”又順勢挪到那條短了一截的左腿上,“還有這里,要不是你父親用胳膊托住了一半,我估計要一輩子坐輪椅了。”

“我父親從來沒跟我說起過?!?/p>

“‘北大荒,真荒涼,又是狍子又是狼,光長野草不打糧。’你肯定不知道,你睜眼看世界的時候到處是農田了,我和你父親來了北大荒,就是這個樣?!?/p>

“你父親這個人有學問,他不知道從哪里弄的第一個嘎拉哈給了我,就是這一對兒,平安,你仔細看看,看看它們?!?/p>

“比羊的大呀,又比豬的小?!蔽逸喎诖笕旱母吕锉葘?。我從這一群里又挑出了一副模樣相近的,四個,說:“它們是一樣的?!?/p>

“狍子的?”

“野豬?”

“狼!”

我第一次見到狼嘎拉哈,我甚至感覺到仍有那種銳利穿過我的指縫,穿向荒涼而遙遠的過去,令人膽怯。

“聽你父親給我講過,嘎拉哈這玩意兒歷史長著呢,它不光是個玩具,他說有個梁王金兀術,小的時候進山打獵,克服重重難關,他終于取下四種最兇猛的野獸的腿膜骨,從那以后,金兀術的勇敢和強悍便成了佳話,女真人為了讓后代像金兀術這樣勇敢,就讓孩子們從小抓‘嘎拉哈’。我一直都忘不了,你父親講的時候左臉一個勁兒地跳,滿臉通紅。”

“我沒有你父親講得好,”他拿了幾個大小不同的嘎拉哈,在木桌子上隨意擺了幾個位置,“古代的人還用在戰術上,布兵設陣,這個當山,這個當林,這個當兵,這個當炮……”

“鐵木真你肯定知道,那時候,據說鐵木真十一歲跟扎木合結盟的時候,將一個銅灌的嘎拉哈贈給扎木合,扎木合也將一枚狍子的嘎拉哈贈給鐵木真。當然,這些都過去了。也沒人記得了。”

整整一個下午,我成了傾聽者,我慶幸我是一個眾多遺忘的傾聽者,之前我從未聽說過有關嘎拉哈的故事和記憶,讓我線性的生命鼓脹起來。我們兩個人都忽略了時間,屋外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時候黑下來了,羊群里的羔羊咩咩地叫起來。他把這副狼嘎拉哈挑出來,準備用一個布口袋包好說:“帶給你父親,這是他當年的戰利品。”

我等待著他還會包起一副最精致的小羊嘎拉哈,好帶給我的女兒。他沒等我起身,又回到了過去,我看到他兩眼在并不明亮的燈光下明亮起來,但,很明顯,他的身體很虛弱的樣子,他的鼻息很沉重,他的眼圈是深黑色,“你父親是個大力士呢?!?/p>

“是啊,我父親到現在還力大無比,來之前還可以和我一起搬大床板,就是為了找那副嘎拉哈?!?/p>

“你父親和我后來到北大荒一直在一起開荒種地,我記得有一天深夜,我們在最遠的十三號地里收玉米,大概是夜里十一點多吧,我們倆把手電筒綁在腦袋上,手工扒玉米,我們準備扒個通宵,沒想到,碰到狼了。我們兩個人對付那只餓狼。你父親搬起一個犁頭,砸向那只狼,狼當場就斃命,后來才覺得自己的鞋里黏糊糊的,一根大拇指砸斷了。那時候我們已經離開戰場有些時候了。 ”

他突然停住了,“我說的太多了!”

“太多了!”

他已經太老了,極為疲憊,仿佛隨時都要躺到床上睡過去。他終于把那包狼嘎拉哈遞給了我,在我臨出門之前,我也沒有再得到一副我渴望中的羊嘎拉哈。木門一推嘎吱一響,外面的夜色就走進了屋子,紅村的夜色無比清晰,天空深藍清晰,高聳的星星清晰,而我眼前的邊大似乎才剛剛從記憶中清晰起來。他把我送出門,我還有很多疑問沒有問,比如,他如何沒有和父親一樣回到山東老家,比如,他和父親具體經歷了哪一場解放戰爭,比如,小時候他為何那樣愛我,比如,他如何積累了這些藏著無數故事的嘎拉哈而獨自狂歡。

我走出柵欄,遠處星空下的莊稼地里還有很多人在勞作,我回頭想說聲謝謝,他卻問我:“你還沒回答我,他們看起來像什么?”

我說:“像狂風中的云團,像密集的冰掛,像,像騎兵,對,像一支大部隊。”

他已經快把柵欄門給關上了:“對,像一個大部隊,戰役勝利了。但,很慘烈,所有的戰爭都很慘烈?!?/p>

我再次得到了他向屋子走去的后背,和我父親一樣還很筆挺,也許是太堅硬了,已經石化,我透過門縫最后聽到,“我老是覺得勝利跟嘎拉哈有關?!?/p>

“你明天夜里來吧。”

4

這天傍晚,我聽到了秀英姨說過的那種咯吱咯吱的聲音,摻雜在鍋碗瓢盆的叮當聲里,你需要仔細辨認才能聽出這種異樣的聲音。

“拿到了?”秀英姨問,“可是多少年都不見嘎拉哈了,老東西了。他都跟你說了些什么,你在那里待了一個下午,你母親剛才來電話了,讓你早些回去?!?/p>

秀英姨說話的時候,我在想那些成群結隊的嘎拉哈,想我父親一人就搬起一個碩大的犁頭,想那些我并不清楚但都會有死亡的戰爭,想最初的北大荒究竟有多荒涼,想邊大在這幾十年里的生活就是制造一副又一副的嘎拉哈,從那個大布袋里倒出來,聽著嘩啦啦流水般的聲音,在里面漫無目的地尋找……我的耳朵里灌滿了嘎拉哈碰撞的聲音,它們讓我的左臉頻繁地跳動起來。我暗自決定,晚飯后,我要親眼去看看邊大剝羊拐(嘎拉哈的另一種叫法)。

“你看到他怎么做的了?從來沒有人親眼看到邊大剔羊拐,清洗,上色,他總是偷偷摸摸的,怕人學了去。可是,他上的羊拐就是不掉色?!?/p>

我搖晃著腦袋說:“待會兒我準備再去看看。”秀英姨現出詫異,但,迅速被秋收的疲憊占據了。

“也許他也是另有原因?!彼f。

“叫你叔陪你去!”

“不用,他又不是狼?!?/p>

秀英姨微笑著看我,我魂不守舍地把晚飯吃完,去到村子里閑聊,夜里的紅村人都在收拾搬運回家的玉米,有的在檢修摘棒機,我跟他們聊起有關邊大的事情,他們都不記得有這么一個人,仿佛邊大在紅村的世界里蒸發掉了。直到聊起嘎拉哈,人們還依稀想起他的無聊和厭惡。

我在夜里又偷偷跑去了,我是尋著那聲音去的,等我到達邊大的院落時,他的木柵欄還沒有上鎖,也許,他整夜都不會上鎖。但是,那種剔骨的咯吱聲伴隨著家家戶戶的鍋碗瓢盆的叮當聲消失了,透過玻璃窗,屋子里寂靜了一會兒,似乎是有喝粥的聲音傳出來。

我找了塊柵欄邊的大石頭坐下,石頭相隔的是羊圈,一股一股帶著溫熱的膻味兒傳過來,我點了一支煙。這支煙還沒有吸完,屋子里傳來一跳一跳的腳步聲,邊大半鍋的身影出現在玻璃窗上,他將一只口袋倒掉過來,嘎拉哈清脆的碰撞聲響起,與今天下午的如出一轍,下落的聲音在半空中響起,落到了柔軟的棉被上,聲音就消失了。我想象著他應該是再次尋找一副精致的羊嘎拉哈。

我緊緊接上第二支煙,我甚至不愿意睜開眼睛看那扇窗戶,我閉著眼睛聽到邊大的手指在那群嘎拉哈之間挑選,艱難地選擇,因為它們每一個都將是與眾不同的,如果比作人生的道路,沒有一條是相同的。我聽到童年里相似的一種聲音,我和我的父親在離開紅村之前,曾經在此挑選過一副嘎拉哈,那時候這里還是一間土坯房,除了破舊,沒有給我留下什么深刻的記憶,最后,我和父親一副也沒有帶走。但是,我聽到我父親在那里撥動每一個嘎拉哈的聲音,一種近乎艱難卻溫暖留戀的聲音。

我的左臉開始跳動,屋子里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似乎是什么也沒有找到。但每隔一段時間,這些嘎拉哈就會清脆地碰撞在一起,又單個地在人的手指間蹦跳著,似乎他一直都在不停歇地裝嘎拉哈,倒嘎拉哈,選嘎拉哈,那種清脆得幾近透明的聲音反復從我空空的記憶中升騰起來,我甚至明白了,父親為什么說過三十年回紅村的話題至今都未成行,但他依然都能堅持。

我坐在石墩上窩著聲音傻笑,煙蒂不知什么時候被掐死的,我還下意識地用腳尖把它踩到泥土里去。當天夜里,我沒有進屋再去打擾邊大,我在后來幾天里去了共青城,去和我那幾個三十多年未見面的小學同學喝了人生中少有的幾場大酒,我們在酒桌上談起邊大這個人,他們集體都忘記了,我談起我回來是找一副嘎拉哈,你們不知道那塊小小骨頭包含著無法預知的力量。他們的笑聲把我給淹沒了。我在共青城貪戀了四天才回到紅村。中途母親的電話催促得我焦躁不堪,她還故意把女兒的哭聲放在話筒里讓我聽。我忘記了邊大告訴我第二天夜里去找他的事情,或者,什么事情大可不必那么嚴苛。

我趕到紅村的時候是在一天上午,我沒有去秀英姨家里,而是直奔老龍崗,太陽已經照滿了大半個羊圈,羊聽到人的聲音都紛紛涌到柵欄門口,沖著我咩咩叫。我沖著它們打了個響亮的口哨,表示一會兒就帶它們去山坡上吃草。

邊大還在屋子里睡覺,我推開門,看到他裹著那條棉被佝僂成一個球兒,朝向墻面,有一小半蠟黃成干羊皮的老臉稍稍朝著門口的方向側著。一條腿鉆出被子,肥大的褲管被激烈地扭搓上去,露出一條一條的綁腿,如時刻行軍之態。我叫了幾聲也沒有把他喚醒。

屋子中央一個大鐵盆,血水已經凝結,結成黑色,鐵盆旁邊躺著一只小羊羔,已經死去,兩只后腿的膝蓋骨被剝離。另一個大鐵盆里是比血還紅的料漿,紅色鉆進地面的每一條磚縫里,從中上色的兩塊剛好手指肚大的嘎拉哈被晾在墻上,仿佛那只小羊在墻上奔跑,它們的中間已經穿好紅色毛線繩,像編成的麻花辮子。

我又叫了一聲邊大,沒有回應。從眾多刺目的紅色中我剛剛看到,地上那只羊羔身邊還有一把鋒利的刀,帶著紅色的尾穗,而羊羔的眼睛上也蒙著一塊紅布。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制作嘎拉哈的現場,先前我和紅村人所看到的都是已經被涂了色彩的嘎拉哈,完全沒有冰冷與血漬,紅色繩線從它的軀體穿過帶在人的手腕上,又或者成為紅村人打發無聊的一種游戲,四個一組,一個布沙包,被過去的孩子們拋擲在空中,下落后兩根手指穩穩夾住,完成一輪美麗的翻轉。

主站蜘蛛池模板: 性无码专区无码| 中文字幕在线国产| 亚洲护士毛茸茸| 亚洲精品456在线播放| 凹凸在线无码免费视频| 华人亚洲欧美精品国产| 国产va免费精品高清在线观看 | 日韩在线观看网址| 最近中文电影在线| 欧美激情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男女交性特一级| 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 | 2022国产精品视频| 99RE6在线视频精品免费| 99久久久精品免费观看国产| avtt在线观看| 99精品视频在线在线视频观看| 中国国语毛片免费观看视频| 中文字幕在线视频观看| 久久久国产乱子伦精品| 久久久久亚洲AV无码去区首| 久久人妻少妇嫩草av蜜桃| 久久一本一区二区三区| 三级精品在线观看| jizzjizz视频| 91chinese在线| 色在线免费视频| 黑人巨大白妞出浆| 美女的尿口免费| 欧美高清69hd| 曰本一区二区三区| 成人影院wwwwwwwwwww| 在线观看麻豆精品国产不卡| 国产第一页在线观看| 国产va免费精品高清在线观看| 大象传媒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免费久久久久影院| 国产亚洲人成网站在线观看| 内射在线Chinese| 亚洲国产欧洲综合997久久| 久久国产精品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