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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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正《上山》

1

“上山?”

老板娘忙著登記身份證,頭都沒抬。

“上山?”

“哦,不是去阿里?”

“哦哦,是去阿里。”

金小提還是眨巴眼皮,不敢相信老板娘說的“上山”是說走新藏線——國道219!用那么俏生生的語氣。她回房間說給畢岸臨聽。畢岸臨說:“上山?她就這么說?葉城人也太牛了吧。十六個達坂,四十四道冰溝,平均海拔4500米,跨越昆侖、喀喇昆侖、岡底斯、喜馬拉雅四大山系……就說了個——上山,啊?”

少頃又說:“那么,咱也上山?”

金小提胳膊一揮說:“當然,上山。”

旅店窗外就是新藏線零公里大門。他們下午四點才從喀什趕過來,在那里拍了自拍。又握手又擁抱,還分別對著鏡頭發表了講話,宣布結束“縱橫新疆”,開始“巡禮西藏”。就在那時候他們遇見了一個女的,小五十歲年紀,身材健碩,濃眉大眼,獨駕切諾基,車是廣西牌,人聽口音好像是青島郊區人,沒說幾句話就說她要上路。畢岸臨大吃一驚,說:“這時候出發?你一個人?”女的看了看畢岸臨,說:“不行?”畢岸臨說:“除非找死。”女的說:“算叫你說對了,我就是找死。”畢岸臨看看她車里沒什么吃的東西,只有電腦什么的,便說:“你也不帶給養?現在走你住哪里?”女的說:“哪條國道還沒有飯店旅店。”金小提說:“但是這是新藏線!”女的說:“我管它什么線。走了。”說完挑釁地瞟一眼畢岸臨,砰地摔上車門,哧溜一聲就躥了出去。

這時候金小提說:“她在哪里過夜?反正三十里營是到不了。”畢岸臨說:“真是瘋子。出來看看,咱是正常人了。”金小提說:“我本來就是正常人,要是不正常了也是讓你帶的。”畢岸臨說:“哎那么你是喜歡正常還是喜歡不正常?”金小提嘻嘻一笑說:“我喜歡不尋常。”

第二天早晨畢岸臨醒來以后打開手機,發現昨天晚上他睡著之后,金小提往朋友圈里發了一條微信——“真正的挑戰開始了。明天開始走被稱之為‘天路極限’的國道219。途中可能沒有信號,若一周后仍然沒有消息,那極有可能我已長眠于那片美麗的土地。以前如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大家海涵”。

畢岸臨不由得看看金小提。那時候她還睡在床上,神色平靜安詳,戴著暖綠色的眼罩,襯得她的臉比平時要紅潤一點兒。畢岸臨取出相機,拍了一張安詳版的金小提,又把手機上金小提發的微信也拍下來,心想制作微電影的時候可以用這兩張片子作為新藏線那部分的開始。

出發之前,畢岸臨按老規矩撫摸了愛車查威,上車后又深情地親吻了方向盤上的橢圓形logo,把那個當成查威的嘴。金小提則摸了摸高德導航,說:“‘高家姑娘’,關鍵時候到了,可不要再犯糊涂。”之后他們來到“零公里大門”的“起跑線”,畢岸臨和金小提擊掌,飛吻。畢岸臨說:“那么,Go?”金小提說:“Go。”

國道219是從葉城邊緣開始的,他們上路不久天際就出現了雪山。金小提負責音響,此時播放了新疆歌后阿依古麗的歌。熱辣辣的聲線,活不愣愣的旋律,使兩個人立時眼睛發亮。金小提又打開攝像機,開始車拍。聲音飽滿地解說:“期盼已久的219終于開始啦!看吧,雪山就在不遠處——但是那是什么山?”畢岸臨說:“昆侖么。從烏恰的吉根開始一直都是它嘛。絕對的老大。”金小提對著雪山邊拍邊說:“老大您好,我們來啦!”完了兩個人一起大笑。

此時金小提的手機不斷發出蟈蟈叫聲,進來許多微信。畢岸臨問:“看看。往前走可能沒有信號了。”金小提逐條看看。畢岸臨問:“誰?”金小提說:“丹頂鶴她們。”畢岸臨說:“說什么?”金小提說:“都是祝我們平安。”

其實金小提沒有說出實情。丹頂鶴——金小提姐姐——寫的是:“小妹不要冒險,還是要珍惜生命。”她的發小蘇朋芬寫的是:“找死啊,不能被愛情綁架哈,快給我滾回來!”另外兩條是他們旅居博鰲時的室友北京人華姐和儲燕子發的。華姐寫的是:“好人一生平安,所以你們一定會平安歸來。”儲燕子寫的是:“畢大哥是真男人,一定會把你安全帶回來。但是我是絕對不敢去。”

說話間畢岸臨他們到了離葉城70公里的柯克亞檢查站,路旁有牌子寫著“七人以上客車禁止上山”。畢岸臨他們這才知道把去西藏叫“上山”并不是旅店老板娘的杜撰。

一出柯克亞,就真的開始上山了。那些山都巨大各色。有的像寶塔糖,有的像千層餅。路變得越來越爛,而且越來越險,緊貼著陡峭的山在懸崖上盤旋。多是坡度極大的發卡彎,東一頭西一頭轉折著上再轉折著下。坍塌不斷,裂隙不斷。有的段落是即將整體陷落的狀態。卡車卻還在頭頂上跑。

在一個拐彎處,他們看見路邊停著三輛轎車,車上的人正在車旁開辯論會。一個留白毛寸的老頭兒嚷得最厲害。

金小提說:“他們干什么?”畢岸臨說:“誰知道,多半是有的要進,有的要退。”金小提說:“肯定是。沒見就有回去的。還有停在那里思考的。”畢岸臨得意起來,說:“都是葉公好龍,一看真要玩兒命,肯定打退堂鼓。讓他們都回去才好。”

之后他們連續爬山兩個小時,到達新藏線第一個達坂——海拔3250米的阿卡孜達坂頂端。站在那里可以俯視一大群雪山,可以低頭看峽谷里他們剛剛走過來的路。路如細繩,百般纏繞。但是沒見小車的影子,只有幾輛貨車,看上去甲蟲般弱小,顫顫巍巍,走走停停,如同在練習走繩雜技。

下了阿卡孜達坂,路變得相對平緩。一直沿著葉爾羌河谷。不多久就來到了小鎮庫地。庫地說是個鎮,其實只在泥路兩旁有幾間房子而已。出了鎮是軍營,過了軍營是又一個邊防檢查站。

過了檢查站,已經下午1點。畢岸臨他們在葉爾羌河的河岸上,對著雪山,站在車旁吃了午飯。冷餐。奶泡餅干,還有喀什吃剩的烤包子。

之后他們進入雪域。那時候目力所及之處,全是白雪覆蓋的黑色石山,可以看成一幅幅黑白分明的畫。很多立石,本來就是天然的雕塑,現在因為雪的遮蓋,更加精彩絕倫,能讀出許多經典故事,其中不乏“四大名著”里的情節。

那時車里的音樂正好播放著畢岸臨和金小提輪番演唱的“西藏吟哦”。臨來時畢岸臨創作的。他們自己特意錄成了MP3,裝在U盤里。

畢岸臨一邊聽自己“吟哦”一邊說:“這里應該能夠看見K2——喬格里峰。”金小提說:“哪個方向?”畢岸臨說:“現在車在轉,你看導航上的羅盤找西邊。”

西邊雪峰連連。金小提說:“有一個金字塔形兒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畢岸臨看了看說:“何必深究。感覺到美就夠了。山河本無名,都是人為強加給人家的,人家自己還不知道承認不承認。”

下午2點他們攀上了第二個達坂——麻扎達坂的頂端。那里有石碑,明確寫著海拔4969米。

金小提下車就拍,拍到誰說誰:“畢岸臨,好樣的。查威,好樣的。麻扎,我愛你。”

畢岸臨說:“我他娘咱們5個小時竟然上升了3200多米!”

金小提說:“怪不得我的肋部有時會有發緊的感覺。你說,咱們的肺泡會不會脹得透明?”

畢岸臨說:“變成魚鰾啊?不過也不是沒有那個可能,礦泉水都有爆了瓶的不是。我主要是‘弘宣寶氣’,哈哈,你沒有?”

金小提嘿嘿笑,說:“怎么沒有?我不說就是了。”

畢岸臨笑說:“頭不暈不疼?”

金小提說:“微微有點感覺。”

“微微?哈哈,厲害了你。就得歷練啊是不是,想當年第一趟青海湖3400米就差點要和我訣別,現在5000米了——5000米了啊!”

金小提說:“歷練一方面,這次走高路進疆也是一方面,先高過了。”

其實她有點犯困,自己知道是缺氧的原因,但是不愿意說出來擾亂軍心。

他們上來的時候有兩位摩托騎士已經在山頂上,一個躺在雪窩里打滾兒,一個拍。這時候打滾兒那個走過來,問畢岸臨他們對面的路況。說他倆河南人,從阿里那邊過來的,他十年十次進藏,但是都沒敢走219。這是第一次走這條頂級路線——“回去有的吹了。都說西藏是一種毒,沒錯的,就是有癮。每次都想不來了,每次都是又來了。為這個都沒敢結婚。”畢岸臨說:“怕結婚以后就來不了了?找個也對西藏有癮的嘛。你看我,找了個你阿姨,這不,一塊兒過癮,說來也就來了。”小伙兒嘿嘿笑,不說話了。

下麻扎是30公里的連續下坡,全是發卡彎兒。查威像打秋千,一直打到雪線下。雪線下是神秘的黑石峽谷,危崖壁立,形態萬千。有的像古堡的墻垣,有的像佛龕洞窟,都是體量巨大。而且那一帶有一些巨山正在坍塌,有的已經形成砂石的瀑布,規模也是驚心動魄的宏大。國道219就圍繞那些瀑布俯仰回轉。

金小提一邊驚得瞪大眼,一邊不斷提醒畢岸臨別忘了拐彎,鉆進“瀑布”里去——“那可就全玩兒完了。”

的確有玩兒完的——路邊不止一次飛掠過七零八碎的車輛殘骸。

下到平地以后,就進入了又一段葉爾羌河谷。這一段河谷相對開闊,路也相對平緩,而且風景瑰麗——中間是河的曲線,兩旁夾峙著錯落有致的山。山都是美麗的紅褐色,有的戴著雪帽子。絕對的沒有人跡,活的東西就是偶爾能見到悠閑的駱駝。但是那些表面平坦的路也有暗藏的兇險。有的路段被河水把基礎淘空了,只剩了一層瀝青殼。見不到養路工,但是能看見他們就地取材做的危險提示——用石頭擺條警示線,或者在破膠合板上用粉筆寫上警告的話。

畢岸臨他們正提心吊膽地行進,就看見一輛切諾基扎在路邊河溝里。一看車牌,正是瘋女人的那輛!

他們停車查看,發現只有車,沒有人。車無大礙,前保險杠撞了個坑而已。車輛行駛證和駕駛證都在車里。車主叫婁世龍,瘋女人叫欒青鳳,1962年生人。

金小提說:“竟然和我同歲。”

畢岸臨說:“看上去可是比你老十歲不止。”

金小提說:“我有那么嫩?”

畢岸臨說:“你沾了娃娃臉的光。”

金小提用娃娃聲兒喊:“哎嗨,有人嗎?”

天高山大,她的聲音渺小得微不足道。

畢岸臨環顧四周說:“這里恐怕就是資料里說的絲綢古道,往西走可以去印度和巴基斯坦。難道這瘋子她要外逃?”

他們走出五六十米,在一條溝壑的拐角看見了欒青鳳的背影。

畢岸臨喊:“欒青鳳!”

欒青鳳轉過頭,身體并不動。

畢岸臨和金小提走到她跟前,發現她剛剛哭過。

欒青鳳不說話。金小提上前拉她,一拉一扭。

畢岸臨換了誠懇些的語氣說:“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什么都不帶就半夜上山。車扎溝里也不在那兒等救援。”

欒青鳳突然恨恨地說:“你不是說了嗎,我來找死!”

畢岸臨說:“喲,你那么聽我的。哦,那么你這是在這找地方,看看死哪兒好?你感覺這里不錯?”

欒青鳳瞇眼看畢岸臨,不說話。

畢岸臨說:“有必要死嗎?尤其,有必要費這么大勁兒到這里死嗎?你以為這里離天堂近是不是?但是告訴你——好人在地獄死也會上天堂;壞蛋在天堂死也會下地獄。”

欒青鳳眉一挑說:“誰說的?我是說哪個名人。”

“我說的。雖然我不算是名人。”

欒青鳳面色生動起來,勾了畢岸臨一眼說:“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你就是名人了。如果真是你說的。”

畢岸臨說:“謝謝你啊欒妹妹,封了我個名人。活著吧。走吧。既然你聽我的。你那個車,墊墊輪子挖挖土,連拖都不用拖,自己就倒上來了。撬杠工兵鏟我們都有。你答應活我們就幫你,你實在不想活我們也就不必出這個力。這里可是接近5000米。”

欒青鳳不說話。

畢岸臨又調侃說:“你的車我看怎么像是故意開進溝里的。”

欒青鳳立刻說:“胡說!好,我就是故意的,我愿意,你們不要管我,你們走吧。”

畢岸臨慢悠悠地說:“你可想好了,現在四五點了,不會再有車過來了。我們走了,你想活也沒有機會了。我的意思,你到三十里營住下,和你這位姊妹兒聊聊,讓她喂你點兒心靈雞湯——她是金大夫全科,掌握祖傳保密的雞湯配方——或許你就又想活了。快點兒吧,我脾氣不好哈,惹急了我揍你一頓也不是沒有可能。”

欒青鳳愣怔在那里不說話。

金小提又拉欒青鳳。

“快點兒走吧。無論什么事兒都可以再想想再說嘛,何必那么著急。”

欒青鳳一拉三扭,最終還是跟著金小提走了。

2

葉爾羌河谷之后,查威車頭一仰,開始翻越黑卡達坂。

黑卡是一座土山,頂端海拔5000米,山體的表面皮開肉綻。路是一摞“之”字,邊緣參差不齊,滿是凍土裂隙,隨時都會發生坍塌。畢岸臨他們上山時追上了一支正在攀爬的軍車隊。軍車隊全是油罐車,吉普押后,其中還夾雜著或上或下的大貨車。小車只能在車縫里鉆。超車很困難——缺氧,發動機提不起速。但是慢了也不行,留在濃塵里會更危險。那些急劇轉折的彎,是大車的瓶頸。它們在拐彎前,要先等在那里,長鳴汽笛,讓大家都閃開,好讓它們演出拐彎的雜技。幸虧軍車都是嚴守紀律禮讓三先,不然早就堵了路了。

欒青鳳的切諾基一直緊緊跟在畢岸臨后面。畢岸臨從后視鏡觀察切諾基,發現欒青鳳開車很不上道,蠻不講理而且目測極差,油門也是深一腳淺一腳,幾次都要追查威的尾。

畢岸臨和金小提爬到達坂中間的時候,發現山下的場面煞是好看。他們的對面是皚皚雪峰,雪峰的下面黃塵滾滾。黃塵里路如繩纏繞在一起,車如蟻糾結在一起。最有意思的是有些車看上去是相向而行,好像要對撞拼命。那景象倒像是一處打得正熱鬧的古代戰場。看著看著畢岸臨嗷嗷叫了起來,金小提拍手大笑。畢岸臨提醒金小提說:“趕緊打開機器,拍。”之后他們把爬達坂當成了爬觀光塔,每爬上一層都要再拍一段下面的精彩。為了金小提拍到的場面夠大,畢岸臨幾次都把車開到了路的邊緣。金小提拍的時候無暇顧及那危險,拍完了嚇得嗷嗷直叫。

就在此時,畢岸臨發現一輛白色的小型房車也混跡在他們前面的車隊里晃晃蕩蕩爬達坂。這使畢岸臨很是驚訝。他本來感覺房車根本走不了219。他不能想象阿卡孜那段路那房車是怎么上下的。說話間查威很快超過了小房車。欒青鳳的切諾基緊跟著也超,卻是路線不正,把小房車逐漸擠向了路的外側邊緣,最后導致小房車猛得一歪,停了下來。切諾基哧溜跑了。畢岸臨到前面找一略寬處把車停下,回頭來看小房車,發現那車的外側車輪陷進了龜裂的泥溝里。泥溝正在越裂越大,小房車也越來越歪。

畢岸臨一把拉開車門,大喊里面的人快下來。只見他動作飛快地從駕駛座拉出一個干瘦的老頭兒,又打開車廂門拉出一個白發老太太。老太太臉上有氧氣面罩的壓痕,手上插著吊針的針頭,正在滴答滴答流血。

那時候泥溝外側的泥塊終于陷落,小房車隨之翻了個360度的側滾翻落到了下面那層路上,卻能左右搖晃兩下之后又穩穩站住,按體操規則打分的話都不會扣分。

那時候畢岸臨才發現,瘦老頭兒還是個瘸子。老太太虛弱得根本站不住,一下車就蹲下了。兩個人卻不驚慌也不懊惱。老頭兒虛虛地拉一下畢岸臨的手說:“謝謝你。”金小提去慰問那老太太:“怎么樣?不要緊?”老太太慘慘地笑,搖頭說:“沒事兒。”

畢岸臨說:“人沒事兒就好。我的感覺,車也沒什么大事兒。最多,車里有菜湯的話,灑了。”

老頭兒點頭笑笑,說:“灑了。灑了。”

這時候欒青鳳回來了,作個鰱魚嘴狀遠離事發地呆呆地站在那里。

畢岸臨用手指點著她說:“你啊你。”

欒青鳳這才往前走幾步說:“是怨我哈?”

畢岸臨說:“你想怨誰?賠人家車吧。”

欒青鳳快哭的樣子,撅起嘴不說話。

老頭兒說:“也怪我,我停下讓她就沒事了。”

畢岸臨說:“你腿不好?”

老頭兒說:“我左腿不好,右腿好的,不影響開車。”

畢岸臨說:“不管怎么說,她那是別車,到哪兒也是全責。我行車記錄儀全程記錄著呢。”說完先沿路下到小房車那里。老頭兒一瘸一拐遠遠跟在后面。畢岸臨檢查了一下車的外觀,除了一身土,幾道微不足道的劃痕,車頂有一處輕微凹陷,并無其他損傷。所幸土是軟的,而且像墊子一樣全程跟蹤保護了車。老頭兒趕過來,上車什么也不干,先去檢查一個破舊手提袋,打開驗看了里面的東西之后,才去歸整其他的狼藉。之后老頭兒發動起車,聽聽,沒發現聲音有什么異樣。只是車頭反了方向,要到一個拐彎處去把頭掉過來。那時候已經堵了一列軍車。押后吉普上面的軍官走過來問詢的時候,事情已經塵埃落定,軍車隊已經重新開始移動。

老頭兒讓畢岸臨上房車,一起回上層去。路上他說:“我叫方平。石家莊人。肯定比你大,1937年生人。那是我愛人——蒯玉玲。我們同歲。您是我貴人。”畢岸臨笑說:“那是你們運氣好,沒我什么事兒。”說完也回報了家門,接著說:“你是大哥,我1950年的,出來走了這幾年才知道,路上走著不少老人。不過您這也過于厲害了吧,70多了還能開車,還敢上新藏線。”

方平哈哈一笑,說:“我們是找死。剛才你別救,其實正好。”

畢岸臨也笑,說:“翻個側滾翻而已,死不了人。”

說話到了該停車的地方。畢岸臨跳下車對金小提說:“領航員同志,是不是馬上到三十里營了?”金小提說:“是,下了這個達坂就是。”畢岸臨對可憐巴巴站在那里的欒青鳳說:“車暫時先不用賠了。你前面走吧,后面也行,反正拉開點距離。”欒青鳳聽話地先回切諾基上坐著去了。金小提已經把蒯玉玲扶上了車。畢岸臨又對方平說:“我們到三十里營住宿,你們呢?”方平微微笑一下說:“我們不一定。”畢岸臨說:“就是,房車的優勢。不過選擇過夜地點要注意安全。路上恐怕還會再見的。那么后會有期。”方平虛虛地說:“呵呵,后會有期。”

開車后金小提對畢岸臨說:“切諾基別房車的時候是在咱車后頭,咱的行車記錄儀拍不到她。”畢岸臨說:“啊,怎么啦?”金小提說:“那么你說……”畢岸臨說:“嗨,我那是嚇唬她。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你小同志就最講認真。”金小提說:“還有,你真的以為欒青鳳是故意把車開進溝里的?”畢岸臨說:“誰知道,那個要‘以觀后效’。反正這婆子一身問號。你說呢?”金小提說:“我看也是。”

3

三十里營是被旅行者叫順嘴了,全稱應該叫三十里營房,因為它本來就只有軍營。它更正式的名字卻是賽圖拉鎮。賽圖拉鎮很古老,鎮外不光有清朝的哨所遺址,還有埋葬唐僧取經的陪行者的古墓。賽圖拉的名字因為古墓來的,它的漢語意思是殉道者。

按照既定規矩,畢岸臨停車以后閉眼休息,等候金小提去尋找旅館。旅館其實也沒得選。賽圖拉就是沿路稀稀拉拉有兩排房子。小半民用,大半軍用。冷冷清清。民用這邊有點人氣的就一個大院子可以停車的。兩張床的簡陋房間,100塊一晚不商量。

欒青鳳的切諾基一開始遠遠停著,見畢岸臨他們進了院子,也跟了進來。方平他們的小房車卻是在下了黑卡達坂不久就再沒見蹤影。

旅館靠柴油發電機供電,水是用手推水車從河里拉來的。廁所男女共用。雪山就鑲在房間的窗上,觸手可及。賽圖拉的8點也就相當于內地的6點不到,所以8點才舍得開機發電。8點以后才可能有飯賣,但是要預定。飯價高出山下三四倍。

如此境況下,畢岸臨他們的汽油爐大顯身手。他們晚飯吃的是熱湯面煮喀什烤包子。喀什的烤包子名不虛傳,純牛肉餡兒,肚大皮薄,現烤現吃絕佳,煮了當大餃子吃味道也不差。欒青鳳住在他們隔門。金小提對畢岸臨說讓讓是一禮,我過去叫她一起吃飯。欒青鳳躺在床上發呆,見金小提進來動也不動說她已經在旅館伙房定了飯。畢岸臨本來和金小提商量好,計劃晚飯后讓她和欒青鳳聊聊——心靈雞湯伺候一下。結果金小提收拾完東西已經累得發蔫兒,畢岸臨見狀,讓她先睡覺,自己也準備把拍攝的資料倒進U盤之后就早點兒休息。那之后卻有一對年輕房客來敲門,聲言要去新疆,想找新疆過來的仔細了解一下新疆那邊的情況。主要是治安方面——是不是像傳說的那么邪乎。畢岸臨感覺義不容辭,掇把椅子和訪問者在院子里坐下侃大山,一張嘴就是講課的架勢。

畢岸臨說:“新疆的問題,妖魔化了。我們說要去的時候,一位官二代朋友嚇得臉都青了。不是大叫大嚷,而是噤若寒蟬。說他有內部消息,絕對不能隨隨便便說去就去。但是我們不光去了,而且新疆的東南西北都走遍了。新疆的美味也吃遍了。新疆大,新疆美,新疆大美。美景,美人,美食伙計。這么說吧。世界上別的國家有的地形地貌,新疆都有。別的國家沒有的,新疆也有。但是要往邊緣處走,去原生態的大美之地,尋找無名美。少進所謂景區,景區全是商業開發,把自然都開發成不自然,把美都開發成丑了。我們在巴音布魯克就是自己鉆進了那旁邊的草原,雖然迷了路,但是都想迷在里面不出來了。那是真仙境啊,絕對的原生態。雪山,草原,玉帶云,彎曲的河,濕地。狐貍亂鉆,鼠兔攔路。當然也有動物尸骨。候鳥無數,飛起來那陣勢絕不亞于百鳥朝鳳……”

訪客已經被震撼的樣子。男的怯生生地問:“維族區也可以去?”

“你們是說西域古國地區?庫車,阿克蘇,喀什?”

“啊。”

那時候欒青鳳從伙房打回了飯,看見畢岸臨正搞“講座”,進屋掇把椅子也坐到院子里,離畢岸臨他們不遠不近的,一邊吃飯一邊聽講。

畢岸臨說:“怎么不可以去?為什么不可以去?怕?問題就出在這怕字當頭上。現在普遍的誤區,兩種怕,去新疆怕人,去西藏怕高反。我們倒是后悔昨天在喀什玩得太投入了,都忘了籌辦上山的給養。但是收獲也太大了。我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新疆是安全的。雖然那時候街上幾乎沒看見有漢人。倒是有崩星兒的老外。我們鉆進樂器店聽民間藝人的熱瓦普彈唱;在大街上大模大樣自拍對飲石榴汁;鉆小鋪子去吃正宗手抓飯,同時偷拍阿訇化緣;擠在土著堆兒里排隊買烤包子。”

訪客面面相覷,女的吐舌頭,男的低下頭又倔強地抬起來。欒青鳳也坐在那里挺直了身子聽,眼睛在黑影里幽幽閃光。

畢岸臨眼睛掃一下三個聽眾,情緒越發亢奮,一邊講一邊打著手勢。

“在庫車、阿克蘇,我們都是往維族區鉆,找地道特色美食——米腸子羊肺子都吃到了最地道的。在‘雜碎店’和維族老娘們兒打成一片。你們阿姨給人家哄了半天孩子。雖然他們一屋子人只有一個會說一點兒漢話。我們甚至進了舊城,要幫人家曬玉米——誤闖的。我們導航姑娘打盹兒了。”

男訪客明顯聽得頭大,換話題說:“你們什么車?就是那輛橙色的跨界越野?”

畢岸臨拖長聲音說:“Yes。”

“這車好?”

“應該說可以。這不已經跟我們走了四年野路,總里程已經累計到九萬公里,還沒出過一點毛病和一次事故。在中越邊境公路被別人撞過屁股,那個是別人的錯誤。嗬,全部平均油耗沒超過6升。當然跟我們的駕駛習慣也有關系。我幾乎不用剎車。你們阿姨不準發動機轉速超過兩千。在川藏線理塘,云南龍陵,都救過我們的命應該說,都是靠了它超強的通過能力才化險為夷——我得大聲說,讓它聽見我在外人面前夸獎它,它心情舒暢會表現更好。”

此時女訪客第一次開口說話:“你們不高反?”

畢岸臨說:“我正想說這件事。我的理解,高反是身體對缺氧的正常反應,一個過程。人和人有差別就是表現在反應的輕重不同上。只要沒有基礎病就不會怎么地。我第一次要進藏的時候,我的一個發小就嚇唬我說高海拔會激活身體里的某些東西。我說那肯定。要不然干嗎要去太空育種。但是!請注意,我說的是但是哈——但是說不定激活的是好的東西呢。開發了特異功能都有可能。你們說是不是?我走過川藏滇藏之后,感覺少活幾年也值。更何況也許因此會多活幾年呢。好心情加成就感也是身心健康的重要因素是不是……哎,你們阿里過來的,應該有體會嘛。”

兩個訪客都變了臉色,沒有馬上說話。少頃,女的嘆口氣說:“我們的事兒別提了。有人嚇壞了,差一點就回拉薩坐飛機回去了。”說完怨艾地看了一眼男的。男的一臉惶愧的樣子。兩個人接著就告辭回屋去了。

欒青鳳起身站在那里,畢岸臨剛想跟她打招呼,那邊女訪客回來了,遞給畢岸臨一個袋子,說:“牦牛肉,拉薩帶過來的。我們馬上到葉城了,你們帶著吃吧。不是忘了帶給養嘛。”

畢岸臨說:“你看,真是。我演講免費的。這等于收學費了。好吧,謝謝啦。新疆玩兒好哈。”

女的給了畢岸臨一個敬愛的眼神,轉身去了。畢岸臨回頭找欒青鳳,發現她已經進屋關緊了門,再沒出來。

4

第二天起床后,畢岸臨開門迎來兩件事。第一件是欒青鳳那邊人去屋空,切諾基不知去向。第二件是院子里多了好幾輛車,地上有一攤黑乎乎的油。追蹤尋跡,是一輛黑色轎車漏的。河南牌。畢岸臨大喊:“誰的車,漏油了!”過了一會兒,一個房間開了門,一個老頭兒探出頭用河南口音說:“哪輛車?我琢磨就是我的。”一看地上的油,說:“我靠,這不完蛋了。”畢岸臨看著面熟,突然想起老頭就是阿卡孜之前路邊見過的白毛寸。

畢岸臨說:“先找老板,鎮上什么沒有也肯定有修車的。讓他聯系修車的,趕緊過來。”

這空當和老頭兒互報家門。

“怎么稱呼?”

“王耀吉。自從有了“王老吉”,都叫我王老吉。你也叫我王老吉好了。好記。”

“也好聽啊。越老越吉利,哈哈。”

修車的很快來了。鉆車底看過,站起身說:“油底殼破了個口口,得燒焊。”

一邊比劃那個“口口”——核桃大。

王老吉說:“爬那個土山爬的。我聽著哐啷一聲嘛。”

畢岸臨說:“昨天的路,雖然轎車,也不至于吧。我們都是‘過來人’嘿嘿。”

這時候王老吉屋里出來一個女的,接話說:“人和人不一樣。俺倆一個眼。不信吧?”之后扳著指頭說:“我,一個眼白內障。他,兩個眼全馬馬虎虎,還糖尿病、高血壓、冠心病。倒全活。他么,兒子死在這里,他老婆子活著的時候就安排下了,她死了以后委派他爹帶她來看看兒子。我和他是鄰居,我這是幫忙,也尋思跟著耍耍新疆。誰知道還要玩兒命來。在路上找倆伴兒人家一看那山不敢走了,都回去了。他非要走。昨天一天又是上山又是下山轉山,一輩子沒走過那么些山。俺又上吐下瀉。啊呀我不往前走了,我得回去。王老吉你自己看著辦吧。”

王老吉突然僵了,挓挲著兩手,說不出話。

畢岸臨對女的說:“怎么稱呼你?”

“吳慶華。”

“那么吳姊妹你們是要到哪兒看兒子?”

吳慶華問王老吉:“叫什么來?”

王老吉說:“康西瓦。”

畢岸臨驚奇地說:“哦?”

修車的走到大門口,又踅回來說:“還不對,爺你得試試車,我看看是不是化了瓦片片。”

王老吉發動車,根本打不著火。

修車的說:“肯定不能走了。修不修?在這兒修我就去葉城買配件,大約四五天。”

王老吉不知所錯,看畢岸臨。畢岸臨想想對修車的說:“你先回,住會兒我們商量好了再找你。”

“那好。我就在街對面。”

畢岸臨對吳慶華說:“勞駕您先回屋歇歇,讓我和大哥聊聊可以吧。”說完拉王老吉進自己屋坐下,說:“老哥看來你是攤上事兒了。說說你的情況,看我們能干點什么。”

王老吉說:“就是那么個情況。大兒子當兵死在這里,埋在這里。老伴兒從此一病不起,早十年就死了。臨死反復說自古這是發配犯人的地方,叫孩子自己在這兒,肯定想不開。叫我臨死以前無論如何把她的骨灰盒送了來陪兒子。但是以前沒有路。后來說有路了但是除了軍車一般車根本不能走。這兩年才聽說小車也能過來了。”王老吉拖著長腔哭了起來。“我是現去考了本兒,現去買了車,等到要來了,眼又,叫什么,視物模糊了啊。怎么辦?等于雇了這個鄰居當眼使。她的花銷我全包著。閨女為這個和我翻了臉。她是堅決反對我來。我對外人也全說是出來旅游啊,所以人家都還以為我是花花腸子來。”

“還有二兒子?”

“啊。”

“不管他哥的事兒?”

“說起來丟人啊,坐監。有年歲兒了,打架斗毆,傷了人。要不老伴兒也不至于走得那么早。”說著抹眼淚。

畢岸臨說:“老哥不傷心。大兒子好樣的。打印度那一仗……”

“不是不是。他不是打印度。他是修路,塌方。天空防區。”

“我說嘛。年份不對嘛。哪年犧牲?”

“八幾年了。”

“天空防區。空軍?不會吧?”

“不是,工程兵。信上說的,我也一直不懂。”

“是埋在康西瓦?”

“是,就是康西瓦。”

“據我所知……行,問問部隊上吧。好在鎮上就有駐軍,隔咱沒有一百米遠。”

那時候說曹操曹操到,畢岸臨透過窗戶看見院子里進來了一高一矮兩個軍人,一邊一個夾著欒青鳳。畢岸臨趕緊開門出去。來者看見畢岸臨,矮軍人和欒青鳳留在原地,高軍人上前和畢岸臨說話:“你們一起的?”

畢岸臨看看表情木硬的欒青鳳,說:“怎么回事兒吧?”

“你們是不是一起的?”

“一起怎么樣,不一起怎么樣?”

“老同志,是這樣,能問一問你的身份?首長吧?”

“退休了。退休前算是個雜牌大學校長,干過人大代表——括號,區級。”

高軍人肅然敬禮,握畢岸臨的手。畢岸臨繼續說:“你看我一身軍綠像首長是不是?我是喜歡軍綠色,也是為了配合老伴兒。”說著拿眼睛找到忙著裝車的金小提。“那不,她紅色。一塊兒買的沖鋒衣。情侶裝哈哈。”

“哦,就是一起來的是吧,和那位……阿姨?”

“是,是一起。”

高軍人小聲說:“這樣的,這位阿姨她天不亮就闖軍事禁區,差點兒到邊境了。”

“哦,她路癡。”

“路口寫著禁止進入。”

“她夜盲,還夜游。我們正找她呢。”

高軍人聲音更小了,說:“她精神是不是有問題?”

“應該有。你們發現她怎么了?”

高軍人用氣聲說:“她說話不著邊際,沒什么邏輯,和我們的哨兵聊著聊著,就無緣無故放聲大哭。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躺在車里一動不動。”

“你看吧,就是精神有問題。”

“所以,這不,送她回來,一方面調查一下,一方面也是怕她出事。”

“行行行,你們把她交給我們吧。我們一定看好她,不讓她再出問題。”

高軍人喊矮軍人:“好了,沒事了。”

欒青鳳獲釋,哧溜鉆進了自己住過的那間屋。

高軍人說:“阿姨的車我們一會兒送過來。”

畢岸臨說:“喲呵,扣車了?”

“讓她坐我們的車也是為了她的安全。另外,進入禁區了,就需要沒收她的行車記錄儀,起碼要把卡格式化。這是規定。”

“好,那就按你們的規定辦。這件事咱們先說到這里。我這里另外還有一件事。正好你們來了,要不也要去找你們——康西瓦有幾個烈士陵園?”

“只有一個。”

“烈士里還有不是中印邊境自衛反擊犧牲的?”

“后來有。工程部隊的。”

“天空防區?”

“是。”

“什么意思,天空?”

“天文點,空喀山口。簡稱‘天空’。”

“哦哦哦,原來如此。”

畢岸臨便說了王老吉的情況和訴求。

“啊呀怎么不早說。哪一位?”

王排長激動起來,上去抓住王老吉的兩手搖動不止。

王排長說:“伯伯的事兒,我們馬上回去匯報首長。不過伯伯你要有個思想準備,骨灰盒的事,部隊不大可能同意。我們先回去。馬上給你答復。”

王排長他們走后,畢岸臨對王老吉說:“好了,你的事兒先這樣,我還有另一件事需要處理。”

畢岸臨說完叫上金小提進了欒青鳳那屋。

欒青鳳緊繃繃地斜靠在被窩上,刀槍不入的樣子。

畢岸臨說:“欒青鳳你必須從實招來。我能保你也能不保你。我也不用刑訊逼供。你和我小老伴兒年齡一般兒大是不是?我讓你‘一般兒大’用心靈雞湯把你灌倒,然后自動把實話吐出來。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人和人,就是個互相信任的問題。你想別人幫你,你必須先相信別人。我們擔著落個包庇罪的風險出手幫你,是因為相信這天底下沒有天生就壞了的人。”

聽見這話,欒青鳳撲棱翻了個身兒,像衣服里有東西咬了她一下似地打了一個哆嗦。

這時候王排長回來了,敲敲門進到屋里對畢岸臨說:“大叔車給你們停院子里了。這是車鑰匙。我們劉營長親自來了。他說再忙也要陪你們去一趟康西瓦。我們出車。門口那輛‘勇士’吉普。”

說話間劉營長出現在門口。劉營長比王排長更高的個子,又黑又瘦,嘴唇發黑,嘴角掛著血絲。他敬個軍禮說:“要去康西瓦不是?你們都誰去?現在馬上走。咱們路上說話。”接著和王排長一起先走了。

畢岸臨探頭看外面,只見王老吉聽見動靜已經從房間里出來了,懷里抱著一個盒狀的包袱,身上還斜背了個挎包。看見畢岸臨,他可憐巴巴說:“你不和我去?我腦子已經都亂了。”畢岸臨去門口的車上問劉營長:“康西瓦多遠?”劉營長說:“70公里。”畢岸臨想想,說:“你們稍等。”回屋叫出金小提說:“已經快十點,現在走不到下一個站點兒了吧?”金小提說:“第一方案是日土,第二方案是多瑪。都是600公里以上。之前全部絕對是無人區。”畢岸臨說:“那就只能拿出今天來了,咱在賽圖拉開個夫妻聯合辦事處專門辦事兒——我陪王老吉往返一趟康西瓦,你在家看住欒青鳳并且灌她雞湯,爭取弄出個所以然。”

金小提說:“行。不過我錯過康西瓦是不是很損失?”

“糊涂。明天還是那條路,還要從那里經過嘛。”

“哦,對對。那行。沒錯過就行。”

“來這么一趟,你想錯過我也不會讓你錯過。”

金小提莞爾一笑說:“我相信你勝過相信我自己。”

5

“勇士”吉普駛出賽圖拉,沿著大山的山腳繞了幾繞,就進入了喀喇昆侖山腹地。那時候從車窗看出去,可以看見篷車連綴成的軍營,迤邐散布在灰褐色的巨山腳下,小得像玩具。

沿路隔不遠就有兩起車禍遺跡。

畢岸臨說:“光聽說車禍多,想不到會這么多。”

劉營長說:“統計過,全線一般每年都有上百起。這光是說通過部隊進行救援的。但是部隊也都是酌情處理,順路把人捎上而已,車都是扔在這里,所以看上去車禍就特別多。在無人區等待救援死了的很多。常常是一拉車門自己栽出來。在這里過夜,不敢睡過去,連缺氧加凍,一般熬不過去。”

畢岸臨又說:“怎么康西瓦還鬧過鬼?”

劉營長說:“我也是聽說。但是是當事人親口說的。當時是犧牲的干部都埋在葉城,戰士都就地埋在這里。后來想遷墓,打開看過,據說棺材里的人都栩栩如生。去執行遷墓的時候,就發生了爆胎事件。那個怎么說。你們的車也要注意,高差反應。但是連續的爆,單單在墓地那里爆也比較不好解釋。車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也很蹊蹺。后來,就決定算了,既然那些靈魂要守在那里。現在康西瓦陵園是地方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部隊的政治教育基地。我們經常去祭奠的。連現在西部戰區的其他部隊,都會到墳前來——叫匯報工作。路過的車,無論地方的部隊的,很多都會停下敬禮,不停的也會鳴笛致敬。”

開車的王排長說:“營長不方便說,康西瓦邪事兒很多。壞人不敢去的。經過也會出事兒。燒香燒紙的時候,有把自己燒得滿臉是泡的。躲沒用,躲不掉。越躲燒得越厲害。那些火紙打著旋兒圍著你轉。而且,只有我們知道,那些烈士特別喜歡看報紙。我們今天急著辦王伯伯這件事,沒有帶報紙,不然隔一陣就要來送一次報紙的。”

畢岸臨說:“都什么報?”

王排長說:“主要是《解放軍報》。考慮他們主要是關心軍隊建設。必須近期的。”

畢岸臨說:“哦,也是燒掉?”

王排長說:“對。一般是點上幾張,其他的自己就著了。飛在空中,就能看出來很多人都來搶似的。最后那些紙灰會落得幾乎每個墳頭都有。而且如果報紙不是近期的,就會怎么點也點不著,火柴一劃著就給你吹滅了。”

畢岸臨看身旁的王老吉,只見他兩眼直瞪著,早就已經入定。

畢岸臨戳他一下,他搖搖頭,誰也不看,什么話也不說。

畢岸臨轉而慨嘆說:“棺材里的人栩栩如生,竟然?”

劉營長說:“應該可能。4200多米的海拔,高寒地區,什么都不容易腐敗。”

畢岸臨說:“我發現你們都牙齦出血。”

劉營長說:“缺氧是一方面,主要缺菜。吃維生素片有的人管用有的人不管用。”

說完往窗外吐一口黑血。

畢岸臨說:“你來了幾年?”

劉營長說:“六年。”

畢岸臨說:“沒事?”

劉營長說:“一個眼眼底出血。肺里多少有點兒積液。”

畢岸臨身子往后一靠,陷入沉默。

劉營長說:“啊呀怎么說,現在好多了,有了219,給養能上來了。以前,有記載的清朝開始吧,賽圖拉的駐軍都是與世隔絕的。那時候騎著騾子巡邏,把防區巡邏上一趟需要半年,所以那時候都是兵分兩部,半年一輪流。20世紀50年代部隊到達這里接收,這里還有被遺棄的國民黨部隊,他們見了我軍說怎么才來換防呀?換裝了我們也不知道。”

畢岸臨說:“這件事網上讀到過,當時還以為不是真的。”

劉營長說:“都是口口相傳。”

畢岸臨說:“口口相傳可能有演繹的成分,但是原型肯定是存在過。”

接近康西瓦,隔著老遠就能看見巨大的山上有巨大的圖案,是一頂鋼盔和一把刺向天空的刺刀。圖案指天畫地,強勢霸氣,讓其他東西都顯得虛弱渺小。

劉營長說:“馬上到了。”

畢岸臨說:“畫的?我是說山上的圖案。”

劉營長說:“石頭整的。”

此時王排長說:“老鼻子石頭了。聽說下面那一溜字就用了好幾十卡車。”

畢岸臨說:“為什么?我是說為什么要去擺,費那么大勁兒?”

劉營長說:“亮劍!山是黑的,字是白的,格外出眼。外國衛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畢岸臨說:“嗬,一片黑山!”

王排長說:“喀喇昆侖就是突厥語黑色磐石的意思。”

說話間到了陵園。眾人下車。劉營長扶住王老吉,讓王排長先進陵園去尋找王老吉兒子的墳。只見那陵園中央是一座黑色大理石貼面的紀念碑,碑體上面有一行大字——“保衛祖國邊疆的烈士永垂不朽”。紀念碑的后面是排列整齊的墳墓。墳墓是大塊鵝卵石攪著水泥堆砌而成的不規則的橢圓體。墓碑也是黑色大理石的,鐫刻著烈士的姓名、生前所在單位、籍貫和生卒年月。

王老吉看天看地,嘴直哆嗦:“兒在哪里啊兒?”

王排長指著后排一座墳說:“河南籍,姓王。就這個。”

說著把王老吉攙扶過去。

劉營長敬畏地看看那些墳墓,對王排長說:“我們外邊等著吧。”說著往陵園外走去。

王老吉眼瞎了一樣摸到墓前,趴碑上連摸加看確認了兒子的名字,然后把老婆的骨灰盒擺在墓碑前,又解下挎包,掏出里面的煙酒冥幣還有一個本子,哆哆嗦嗦灑了酒,拿打火機點煙,發現打火機怎么打都打不著。畢岸臨說:“這不是烈士的事兒,是打火機在高地方根本不好使。我們出來都是用火柴,還備著鎂棒。”說著掏出火柴幫王老吉點上煙又點燃紙幣。王老吉撲通跪下,說:“兒,誰死了誰大,現在你大。兒,你不哭,我也不哭。你喝酒抽煙,咱們說說話。兒,首先原諒我糊涂,忘了給你的這些戰友帶東西。我就不知道你還有這么些戰友,我更不知道你們都愛看報紙。你們要怪我就燒我幾個泡吧。兒啊兒,現在我看見天空防區什么樣了。你娘說錯了,這個地方不是險山惡水,也不是仙山神水,就是天空啊。兒,給你錢,本來我和你娘想叫你在那邊兒找媳婦的,現在我看用不著了。這個地方能有媳婦?什么也沒有啊。有個媳婦也跑了。兒,給你日記本兒,斜對門玉蘭結婚的時候還給你的,人家本來可是等著你的。兒,但是你不沾女人,純潔一輩子才是金剛神,才更有能力保家衛國。兒,但是我看見山上的鋼盔刺刀了。你就是國家的刺刀。修路也是打仗,這個我懂。兒,我敬佩你,我為你感到光榮驕傲。但是你在這蠻荒之地也受了罪了,連喘口氣都不夠喘。兒,今天你娘來了,我也來了,團圓茅棚暖,咱一家三口就在這團圓吧。”

說完哆哆嗦嗦站起身來,退后一步拉了個沖鋒的架子。

畢岸臨那時候心酸得閉上眼直搖頭,突然感覺王老吉情況不對,一把抱住了他。王老吉已經發動了沖刺的力,把他帶了個趔趄,兩個人一起滾到了地上。

王老吉翻身起來,不哭不嚎,嘴里說:“兒,我也來了。”但是身體已經被聞聲趕來的劉營長和王排長使勁摁住。

王老吉這才昏天黑地地大哭一場。他在地上打著滾兒,鉆冰溝的刺骨冷風也卷著砂石紙灰隨他打滾兒。喀喇昆侖好像沒有回音,其實是把聲音全傳到了遠處和天上。

看看王老吉哭得要死,其余三個人顧不了那許多,七手八腳把他連拉帶拽弄上車。這過程中才發現王老吉撞碑的時候一身硬,其實他的身體已經瘦弱得輕飄飄軟塌塌。畢岸臨看看還放在墓碑前的骨灰盒,對劉營長說:“怎么辦?”劉營長掐掐太陽穴說:“怎么辦,這么辦吧,特事特辦悄悄辦吧。王排長你來辦吧。先帶回去,找個早晨晚上的機會就埋在她兒子的身邊吧。”王排長便把骨灰盒抱進了后備廂。

畢岸臨趕緊上車跟王老吉嘁嘁喳喳一通,說劉營長已經同意如此如此。王老吉躺在后座上,閉著眼,眼窩里盛著一汪淚,哀哀地說:“那就謝謝了。但是我也得在這里。我就是人回去心也回不去了。我一定得陪他們這幫人。老兄弟我請你出面通融幫我這個忙。我看你兩口子是仙人哪。”

畢岸臨說:“我倒看你還可以再活一陣,和我拉拉知心話。咱倆也有緣分沒完。把老嫂子先放這里行了。你晚一步再來嘛。”

“哎呀真的活夠了。”

王老吉說完這句話,陷入昏迷。

“勇士”吉普一陣狂奔,把王老吉送回軍營小診所搶救。其實王老吉路上已經緩過勁兒來,恢復了知覺。畢岸臨看王老吉打上吊針吸上氧,又吞了一把救心丸,情況基本穩定,這才對劉營長說:“下一步部隊方面準備怎么辦?我是地方,現在又是個人,我能力有限。”劉營長說:“馬上安排車送人下山。”畢岸臨說:“還有他鄰居。”劉營長說:“我派人跟你過去,把人帶過來。”畢岸臨說:“啰嗦了。車到旅店是順路,停一下不就行了,節省時間。”劉營長說:“對,那樣更好。”畢岸臨說:“留個電話。將來告訴我情況。這里移動能覆蓋?路上也沒顧上試試。”劉營長說:“覆蓋但是不穩定。山擋的。我們有衛星電話,聯系沒問題。”

6

看到送王老吉一行的車轉瞬走遠,只留下濃濃的塵土在賽圖拉鎮的上空翻卷。畢岸臨捂住鼻子對金小提說:“啊呀渾身沒勁兒了。”金小提說:“你先回屋躺躺,想睡先睡,不想睡就躺著聽我說說我這邊。”畢岸臨兩手一拍說:“啊呀,差點兒忘了還有那個什么欒青鳳。”

畢岸臨匆匆喝杯水躺下,然后說:“那什么情況?”金小提說:“你先別說話,休息,聽我說。我全部說完了你再分析。”金小提整理一下思路繼續說:“欒青鳳她前邊是干上了傳銷。被一個發小騙去了南寧,她掉進去,然后殺熟。騙去了一連串的朋友。主要還不是朋友,是至親骨肉。她的親弟弟親妹妹親小姨親小姑。最后連親閨女親女婿都填進去了。現在的傳銷,連產品都不用有,直接往里圈錢就行了。欒青鳳的親人,有養老錢扔進去的,也有借錢扔進去的,最后都是傾家蕩產。已經自殺了一個。她工人下崗,炒股起家,現在,分文全無還欠著債。之前應該說她也正經拼搏過,開過一間床上用品廠,搞繡花工藝。后來銀行不支持小企業,她才破了產……所以她的確有死的動機,避債避罪。去新疆來西藏的意思是要過把癮再死。也是圓年輕時候的夢。加上她正好更年期,情緒不穩定,有時候自己都掌控不了自己,所以……她說出來的大體這些吧。”

畢岸臨吁一口氣說:“我感覺她還沒有說出全部。”

金小提說:“還能有什么?我倒感覺她能說出來這些就是在進步。”

畢岸臨說:“是是,應該這么看。初戰告捷,你。”

金小提說:“應該是你關鍵時候救下她感動了她。”

畢岸臨說:“要說感動,我要給你細細講一講王老吉……”

金小提聽畢岸臨講了一遍王老吉的故事,激動得滿屋亂轉,說:“我馬上去找欒青鳳,對她也講講王老吉。她的事就是一個‘私’字,物欲熏心。”

畢岸臨說:“她也是受害者。價值體系崩潰,缺少精神支柱,極端自私其實是對大公無私的逆反。不過傳銷也確實把人的自私殘忍誘發到極致了。”

金小提說:“廣西那邊也太瘋狂了。忘了前年在北海看到過有的社區掛‘無傳銷社區’的牌子,你還說過一句名言?”

“我又有名言?我怎么說的?”

“什么不行才說什么。”

“沒錯。這個我承認是名言,因為放之四海而皆準。本來嘛,無傳銷應該是正常狀態,不就是因為傳銷泛濫成災了才拿來當事兒說。”

金小提說:“欒青鳳她還是缺課。她如果早到西藏來過,了解到西藏人對物質的態度……不行,我還是要跟她談。對她說坑人的事兒,已經做了也就做了,寫欠條,努力去還債。關鍵是態度。你先前無論怎么傷天害理,事后你敢擔責,不逃避,你就不一樣了。”

畢岸臨說:“她又不是還不起。車不是她的名,也不一定不屬于她,二手車不過戶很常見。她還有錢旅行。”

“她說都是借的——忘了告訴你了。”

“車也有人借給她?借了跑西藏?她那樣的技術?”

金小提說:“是哈。我還得找她聊。”

畢岸臨說:“聊的時候長點兒心眼兒,別讓她把你聊了去——你那個實心眼兒。前幾年不是也有你們同學老師的一大幫,無緣無故就突然冒出來,邀請你去南寧‘免費旅游,吃住全包’,不是我力挽狂瀾,差一點兒連我也拖進去。”

說得金小提紅了臉偷偷地笑。

當天下午和晚上,金小提和欒青鳳聊了兩次。第一次主要講王老吉的故事,引得欒青鳳流了淚。第二次主要談敢于正確面對自己的過去。

那之后欒青鳳變得郁郁的平靜。后來便誠懇地說:“今天想想昨天以前,真是可怕——活著活著,找不著自己了,丟了魂兒了。”

金小提說:“到西藏來找,肯定能找回來。連自己連魂兒。我剛從網上讀到一件事兒——有人在西藏不小心撞死了人,死者家屬不光不難為肇事者,還處處給他提供方便,幫他處理屬于他這邊的后事。西藏新疆,越是老少邊窮地區,人心都比我們內地干凈。咱倒好,碰瓷兒都來不及。”

欒青鳳說:“是,我要號召掉了魂兒的都來找。我身邊有一批。”

金小提說:“就是。你有那個組織能力。”

欒青鳳苦笑著說:“說好了哈妹妹,以前的事兒到此為止,再也不準提。尤其‘傳銷’兩個字,誰提我跟誰急。”

此時兩個人已經“換帖”,欒青鳳比金小提大六個月。

欒青鳳又說:“我能跟著你和畢大哥這樣的人走一趟西藏,真是我的幸運。”

金小提說:“其實你有兩種選擇,跟我們去阿里不是不可以,掉頭下山回去處理你的那一堆麻煩也是一種選擇。你跟我們走要轉到什么時候。你不知道吧,川藏線好幾個月了一直不通,出山就要走青藏線。也可以從云南繞,但是你這個駕駛技術絕對不行,所以你回南寧的話那可是南轅北轍。你想轉到猴年馬月?你處理好事情再來嘛。我這只是替你著想,沒有要勸返你的意思。”

欒青鳳說:“我已經走到這里,怎么地也要去一趟阿里吧。我就那么不待人親?”

金小提說:“哎呀你讓人親不夠還不行。行,那就一起去阿里,到那里再說吧。不過阿里更是四下不著邊兒,從哪個方向出山都一樣不近便。”

欒青鳳說:“我沒事兒。出山的時候我可以不睡覺,夜里也跑路。”

7

第二天一早,欒青鳳在院子里見到畢岸臨,畢岸臨劈頭就說:“你既然拿定主意跟我們走,那就走吧。但是給你安排三堂課。康西瓦陵園一堂愛國主義英雄主義教育;獅泉河一堂學孔繁森,公民良心教育。最后是岡仁波齊,鳳凰涅槃,不再是雞。”

欒青鳳說:“前面說得好好的,最后這一句怎么這么難聽。”

畢岸臨說:“那是你沒聽懂。”

之后畢岸臨發還給欒青鳳車鑰匙,說:“跟在我們后頭,不過不準追尾。”

金小提說:“我坐一會兒青鳳姐的車。有好路我也開一會兒,嘗嘗切諾基。”

畢岸臨說:“好路?有好路不叫新藏線了。你倆不管誰開,一定小心。在這里,萬一就是一萬。”

車出賽圖拉之后,畢岸臨好好看了看賽圖拉附近的喀喇昆侖山——昨天經過這些地方的時候光顧說話了。那是綿亙不絕的灰褐色的巨山,夾峙著一道道寬闊的沙川。大部分沙川是干涸的戈壁,少部分也有彎彎曲曲的河流從上面冷冷地流過。山下有兵營和說不出名稱用途的土建,看上去都渺小得如蟻類。山上不時就會出現白石擺成的口號,都是軍人充滿血性的吶喊。

他們經過康西瓦陵園的時候,畢岸臨先停車,鳴笛。欒青鳳的切諾基也跟著停車鳴笛。畢岸臨下車走到切諾基那里對欒青鳳和金小提說:“都進去感受一下吧。”之后三個人進陵園,畢岸臨指指王老吉兒子的墓說:“就那個。”欒青鳳怯生生地,看了墓地看大山,又抬頭看看天。畢岸臨指那些墳墓說:“這百十號人他們都要守在這么個地方,死了也不下山。”金小提說:“硬要來車拉就讓它爆胎?”畢岸臨說:“聽說是。埋了幾十年打開棺材還栩栩如生。”欒青鳳說:“啊呀別說了,我感到頭皮和后背發麻。”畢岸臨說:“真應該燒紙試試,看看誰是壞人。”金小提說:“壞人怎么啦?”畢岸臨說:“壞人會燒一臉泡。”欒青鳳突然愣怔,面露懼色。畢岸臨對欒青鳳說:“去車上找張紙燒燒試試吧。”欒青鳳說:“不,我不燒。”說著要逃。畢岸臨說:“不燒也不用跑。”欒青鳳說:“要不我磕個頭?”畢岸臨說:“一起鞠躬表示一下吧。”說著讓三個人一起對正了紀念碑,由他喊著口令鞠了三個躬。之后金小提滿地找,在陵園外邊找到一小塊罕見的乳白色石頭說:“這恐怕就是山上擺字的那一種,我要留作紀念。”欒青鳳說:“我也要找一塊。”找了半天卻只找到些發黃的。畢岸臨說:“看看吧,不是誰想找就能找到。這里的石頭也認好壞人。”欒青鳳不服起來,東一頭西一頭地找。金小提說:“我的給你青鳳姐。”欒青鳳說:“我不要,就不信找不到。”金小提說話間又從土里摳出一塊和第一塊差不多白的石頭說:“這下行了吧?一人一塊。”欒青鳳四顧再沒有白色石頭蹤影,無奈接過石頭說:“那么我挖袋土帶著。”說著動手挖土。畢岸臨說:“對頭,這里石頭和土都有烈士的魂兒。”欒青鳳立刻停止挖土愣在那里說:“你怎么越說越嚇人!”畢岸臨說:“下一步就看你的車能不能打著火了。”欒青鳳把本來攥在手里的石頭舉起來看了看,換成只用兩個手指捏著悄悄放進車里的角落里,然后遞給金小提車鑰匙說:“妹妹你不是要開車么。”金小提開車,一下子就打著了火。畢岸臨說:“知道怕就好。”欒青鳳瓦起臉,勾了畢岸臨一眼,裝作沒聽清他說什么。

過了康西瓦,又有很多兵營,有大篷車的也有干打壘的,都離開路很遠沿山根與喀喇昆侖連成一體。路上不斷有牌,上寫“禁止拍照”。畢岸臨便戀戀不舍地把自己的行車記錄儀關了。他本來計劃全程保留新藏線資料的。為了難忘的紀念,也為了做微電影。行車記錄儀的資料其實也是路書,有了它的記錄,省了金小提一次一次動筆。

金小提開車,欒青鳳坐在副駕駛座上,不去給金小提介紹切諾基,卻獨自坐在那里郁郁地發愣。金小提看看她說:“還想剛才的事?老畢的話不能當真。他是逗你,他又不信迷信。”欒青鳳立刻活泛起來,說:“我知道。我正在這想他。不是那個想。我是想你倆,羨慕你有畢大哥這么個寶。”金小提說:“寶?”欒青鳳說:“我活到現在才懂,老到好處的男人就是寶。灰頭發最浪漫。韓國人日本人都喜歡那樣。不染頭發也是自信的表現。老讓我想起天鵝。”金小提說:“那么我呢?老叫你想起丑小鴨。”欒青鳳說:“不是不是。你們倆男人很男人,女人很女人。一個正三角,一個倒三角。”金小提說:“什么意思?”欒青鳳說:“不懂?男人要寬肩收腰,女人要腚大腰細。可是妹妹,你說畢大哥看上你的什么?”金小提說:“你以為他喜歡殘缺的美?因為我比標準個兒矮了五公分?”欒青鳳說:“俺可沒感覺你矮。很多明星還不都是你這個個兒。俺只看出來你渾身的零件兒沒摻半點兒假。”說完看金小提那依然豐滿的胸。金小提說:“你摻假?”欒青鳳說:“那倒還沒有。不過我可是需要墊墊海綿費費勁兒才能擠回個青春來。”金小提笑說:“你真叫我長見識了。”欒青鳳說:“主要的,我羨慕你們做到了夫唱婦隨。”金小提聽欒青鳳這么說,想了想,然后清清嗓子認真地說:“我想哈,夫唱婦隨那應該是男人女人的正常狀態。不過夫唱婦隨好像是要求女人,其實是要求男人。男人首先得能唱,而且要唱得有板有眼,女人才有東西可隨是不是。”欒青鳳拍一下手說:“太對了!我就是盼他多少年他沒唱出個調來,所以叫我蹬了。”金小提說:“光發現你不說有沒有男人,一直還沒問你——離了你?”欒青鳳說:“可不。”金小提說:“是他沒唱出調來還是你不善于傾聽?在這件事上,女人的傾聽可是很重要。”欒青鳳皺眉想想,撲哧一笑說:“你別說,我還是第一次想這個問題。應該說我不是個會聽的。沒耐心。”金小提說:“你不好好聽,人家當然也就不愿意給你好好唱了。”欒青鳳說:“我發現妹妹你就善于傾聽。有那個耐心,使別人不知不覺就愿意對你說心里話。這才多點兒時間,我基本叫你掏凈了哈哈。”金小提說:“所以你畢大哥常說要小心我這樣貌似忠厚的人。”欒青鳳說:“他怎么那么幽默啊。我真愿意聽他說話,就是挨他訓也舒服。”金小提說:“那你差不多了。”欒青鳳說:“怎么了?”金小提說:“叫他拿下了。”欒青鳳無聲地笑,笑得面紅耳赤,說:“哎,我跟著你們你不煩吧?跟過去似的一個男人可以領著好幾個老婆就好了。”金小提警惕地看看欒青鳳,說:“行,那你大膽競爭吧,只要咱畢大哥能看上你,我絕對讓賢。”欒青鳳尷尬起來,說:“好了妹妹,我說錯話了。有你比著,畢大哥哪兒能看上我。他不把我當壞蛋收拾我我就燒了高香了我。”說完把話題換了說別的。

10點,兩輛車到達新藏線名鎮紅柳灘。許多新藏線的行者選擇第一天在這里駐停。但是這里一片荒蕪,名叫紅柳灘,卻連紅柳的影子也沒有。鎮容還不如賽圖拉。海拔卻比賽圖拉高出500米,達到了4200米。有一小片低矮的房屋,破敗到簡直就看不出其中有旅館。

但是紅柳灘可以加油。中石油在那里放了幾個油桶權作加油站。平時沒人。留了電話號碼。加油需要先打電話,然后等著。

新藏線從紅柳灘往前,其實是從康西瓦算起,一直延展到日土,就是著名的阿克塞欽地區了。那就是1962年中印之戰的西線主戰場。可以看見有些路口通往邊境,寫著“神仙灣”、“天文點”之類的那些因中印邊境自衛反擊而聞名世界的地名。

紅柳灘出來,金小提回到了自己車里。那之后他們開始盤旋著攀爬海拔5186米的奇臺達坂。那一段的路全是建在凍土層上的,學名叫“涎流冰路面”,雖然是剛鋪上瀝青不久,已經呈現波浪狀,估計很快就會破裂開花。這里夏天夜里也會結冰,土里的水分不斷地凍結又融化,熱脹冷縮的力量使路基酥軟如豆腐渣。新路旁邊遺留著以前的老路,都是像被拖拉機翻過的模樣。

爬上奇臺達坂,視野立即開闊。著名的紅山頭就在那里。那是一座巨大的紅土山,環抱著一大片紅土平原。路是折來折去盤旋著下去的。路旁以及面對的山包上都有地堡類的軍事設施。槍眼對著畢岸臨他們這一邊的明顯是印度人建的。平原上則是一道道鐵絲網和水泥錐。當年印度人搞“蠶食”,已經啃到了這里,就是從這里被打回去的。據說那一仗打得酣暢淋漓,全殲敵人的王牌師。連宿仇都報了——那師號稱印度第一,歷史上參加過八國聯軍打北京。

在奇臺這里畢岸臨他們又一次趕上了“兵車行”,場面卻比前天黑卡那里的更具冷峻感。黑卡那里甚囂塵上。這里沒有塵,不喧囂,場面很嚴肅。軍車隊悶著勁,井然有序蜿蜒移動,如奔向獵物的蛇,透出一股冷冷的殺氣。

兵和兵車一直觸動著畢岸臨的神經。那時候一個小車隊正停在路邊。查威經過的時候官兵們紛紛禮讓。畢岸臨感情一時脫韁,不由自主地向官兵們敬了個軍禮。官兵們立刻齊刷刷地還禮。畢岸臨敬禮完畢,先是仰天大笑,接著發呆,接著淚流滿面,一邊流淚一邊對金小提說:“你看見他們了吧?無怨無悔嗎?心情復雜啊。山下什么情況,又是老虎又是蒼蠅的,動輒貪腐幾億,他們肯定知道啊。但是他們就那么長年待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保家衛國啊。死在這里的,都不愿意下去啊。給他們搞雕塑,就應該按那個站在車頭的軍官的樣子搞——雙手抱肩,兩腿疊在一起,斜靠在軍車上,歪著頭,睥睨這個世界。握著槍沖鋒,太簡單膚淺了。我要沒退休,我一定命令學校美術系的來做這個作品。”

金小提吸口氣說:“好創意。”

奇臺達坂之后,海拔就居高不下了。一直在5000米上下。天地明晃晃,一望無際的灰黃和空曠,像進入另一個星球。

畢岸臨對金小提說:“這里可以用‘天地浩瀚’這個詞兒是不是?不來這種地方,這輩子學的許多詞匯都會用不上。還有‘人微命輕,兩腿發軟’。你軟不軟?”

金小提喘絲絲地說:“我全身都發軟。”

待到看到阿克塞欽湖之后,畢岸臨說:“這里應該就是死人溝了。我以為死人溝應該是個大概念,不僅是一條溝,而是一片面積不小的特區。”

金小提沉默起來,想起自己做案頭網查時讀過的那些恐怖故事。有的說曾有軍隊在這里全軍覆沒,有的說一個連,有的說一個師,有說是共軍也有說是國軍。反正都是丟掉了性命,都是因為經不住急速的升高然后持續的高海拔,在長途跋涉高度疲勞之后,睡著了再沒醒過來。

畢岸臨打破沉默說:“我認為死人溝的形成恐怕還有地質的原因。一方面板塊擠壓造成磁場異常。磁場異常會影響到很多東西都異常。包括人的思維,判斷。另一方面是有害元素。青藏線的五道梁就是例子。那里只有4000多米,但也是高反易發區,經調查,是因為土壤里含汞。你看這一段的風景曠世罕見,山都呈現銀灰色的赭紅,想必也會含有某種有毒的元素吧。這就是自然的吊詭——越美麗越有毒,越有毒越美麗。動植物都是如此,比如蘑菇、蛙類,也包括人。放之四海而皆準。”

金小提無力地笑笑,說:“所以我沒有毒?”沒等畢岸臨回答,又說:“那么欒青鳳有沒有毒?”

畢岸臨扭頭看看金小提,沉吟一下說:“一般來說,你倆不能相提并論。非要論,你紅瓤蘿卜,心里美;她青皮蘿卜,頭辣腚臊。哈哈哈哈!”

金小提笑得咳嗽起來。

看看已經12點了,他們停車路邊午餐。不動火,冷餐,省時間。牛奶泡餅干,生啃西紅柿,干嚼方便面,還有訪客送的牦牛肉。欒青鳳對牦牛肉有仇似的,首先說:“我不吃牦牛肉哈。”然后一邊不客氣地吃其他東西,一邊更不客氣地以主人的姿態勸畢岸臨吃這吃那,好像那些吃食都是她提供的。惹得畢岸臨發出怪異大笑,惹得金小提想笑但是笑不連貫。畢岸臨吃了一塊牦牛肉,感覺粗粗拉拉,遠不如他們在川藏線新都橋吃過的細膩勁道,對金小提說:“看起來牦牛也分品種分地界兒啊。”轉而又勸一次欒青鳳說:“吃吧,味道還是不錯的——只要別自己往里加其他味道。”欒青鳳說:“聽不懂你說什么。不就是美女專門送你的嘛。”一邊說一邊做出勉強的樣子來嘗牦牛肉,只嚼了幾下,便眼睛發亮,大口吞咽起來。

吃飯吃到差不多要收尾,之前欒青鳳一個人跟在后面憋了很多話,這時候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真是開了眼界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地方。看沒看見藏羚羊。一對母子。我都叫起來了。幸虧它們沒聽見。”

金小提慢悠悠地說:“當然看見了。它們那是想過公路,但是又猶豫。是我們的到來打攪了它們的生活。”

畢岸臨突然動感情地說:“你們看見生命禁區出現動物激動,那么你們看見兵車什么感覺?看見生命禁區出現年輕鮮活的人什么感覺?”

欒青鳳瞪了眼發愣。金小提想了想,幽幽地說:“塞外詩的感覺……”

畢岸臨說:“沒錯。所以剛才我一邊開車一邊填成一闋《憶秦娥》。”

欒青鳳說:“趕緊朗誦朗誦聽聽。”

畢岸臨稍作矜持狀,金小提說:“快朗誦吧,人家都等著聽了。那可是咱的強項。”

畢岸臨醞釀一下情緒,朗誦起來——

“兵車行,生命禁區筑長城。筑長城,筋骨為垣,血肉為營。

昆侖朝朝遺忠骨,天路年年兵車行。兵車行,一個軍禮,萬種感動。”

畢岸臨的朗誦,一開始想有所收斂的,后來的傾情完全是被自己的文字催發出來的。到下半闋,聲音哽咽。最后兩句,聲如裂帛。

他朗誦完畢,金小提流下兩行清淚,欒青鳳則眼含兩包淚花一個勁兒鼓掌。

過了一會兒,欒青鳳才搓搓眼睛說:“啊呀娘來,太受教育了。大哥那個聲音太厲害了。”

金小提說:“大哥比這厲害的東西還有一火車,你慢慢見識吧。”

畢岸臨說:“別信哈。你金妹妹貌似低調,其實很能吹哈。”

欒青鳳說:“不是吹不是吹。我有數。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遇到高人了。”

畢岸臨聽罷把舌頭伸得老長,表示被欒青鳳的話嚇得夠嗆。

之后他們上車啟程。金小提找出筆和本要畢岸臨把《憶秦娥》再念一遍,讓她記在本子上。畢岸臨說:“好?”金小提說:“好。沒看已經把人家徹底放倒了。”畢岸臨說:“別打岔。其實我從小就愛填《憶秦娥》,因為它短小方便。但是也容易俗。這次不俗?”金小提認真說:“豈止不俗。那兩句聯意蘊太深遠了,絕不一般。表面上贊揚英雄,骨子里也是譴責戰爭盼望和平的。”畢岸臨得意起來,說:“懂我者,小提也。”

說話間他們已經穿過西藏的大門,進入了阿里地界。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風景方面,新疆和西藏竟然是一門相隔兩重天。新疆那邊是蒼茫的博大,阿里這邊卻是一下子就變得奇麗起來——奇麗的雪山和奇麗的湖接踵而至,一個比一個更奇麗。而且但凡是湖,總有雪山相伴。雪山并不高大,形色各異,顏色或赭紅或灰褐,肌理美妙,都披著白雪做的披肩或頭巾。

畢岸臨說:“真不敢信以為真。我心里的阿里要更神秘更遙遠。資料說世界上一共有四個海拔5000米以上的湖,這附近就占了三個。哦嚯,你看那深度飽和的藍,能抓出人的眼珠子,擄走人的心。那一條藍,簡直是硬挺挺地站在那里——不是軟綿綿地躺著。哇呀呀,豈非咄咄怪事!我要是沒退休,一定命令……”

金小提那時候開始發蔫兒,提起精神說:“算了吧,想法很好但是不可行。青海那邊有帶學生去昆侖山口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當場倒了兩個。”

畢岸臨說:“哦哦哦真的嗎?那是因為風景無限好,可惜海拔高。但是——海拔若不高,風景怎會好?”金小提說:“就是。悖論無處不在。”畢岸臨說:“所以高原的美,其實可以統稱為海拔美。一種海拔一種地貌一種顏色。”

這時候金小提望著遠方,自言自語說:“這里就是因為海拔一直太高了,那些堅持不住的,就死了。”接著自己給自己打氣說:“我要堅持住。”畢岸臨看看她,學郭建光吊著嗓子喊:“堅持,堅持就是勝利。”

但是金小提馬上開始上吐下瀉,很快就虛弱到蹲下去需要扶著車門才能站起來。欒青鳳卻沒事人一樣,凡停車,都會立即下車,跑前跑后地照顧金小提。畢岸臨問欒青鳳:“你沒事?”欒青鳳說:“沒事,只是有點兒喘。”

之后他們行不多久,就看見了一起新車禍——一輛大貨車肚皮朝天躺在路邊,有一個輪子還在轉,有一個轉向燈還在閃。畢岸臨還沒反應過來,卻從后視鏡里發現切諾基已經停下,欒青鳳已經開始救人。此時她充分展示了她的體能。只見她很快就動作麻利地從駕駛室拖出兩個人。一個維族,一個漢族。都已經不會動。都滿臉是血。畢岸臨趕緊也停下車,下車去看過傷員以后又拿出手機看看——根本沒有信號。

畢岸臨皺了臉對欒青鳳說:“來難題了!知道吧?”

他一邊說一邊示意金小提已經歪在車里不能動了。

欒青鳳看看地上的人急吼吼地說:“那怎么辦,扔這兒不管?”

畢岸臨說:“當然最好有軍車隊經過。”

“你看他們的情況,哪兒能等?要不我回有工地的那地方,報個信兒。”

“奇臺達坂那里啊?你沒見那兒就幾個工人,他們沒有能力救人。再說也太遠了。”

“哎,我們路上見過部隊車隊的,和咱同方向。”

“我也在想。他們如果也走這條路,早該過來了。最大的可能是走另一條道去邊境了。”

欒青鳳想一會兒,瞪眼咬牙說:“要不我把他們往下送吧,送到哪兒算哪兒,哪里接收算哪里。”

畢岸臨說:“你不害怕?”

他的意思是傷員完全有可能死在路上。

欒青鳳說:“不怕。這會兒哪有工夫說怕不怕。”

“你也不要以為你會沒事兒。他們這些司機都是常年跑這條路的,照樣會莫名其妙地翻車。所以在這里不能按常規思維。”

“我行。頭疼點兒不算什么。”

“你行你技術不行。”

“我小心就是。”

之后欒青鳳盯住畢岸臨說:“反正你本來也希望我回去。”

“你以為?我希望什么和現在的事兒沒有關系。我希不希望的現在都是你主動要求救人!”

“我也是救我自己。你同意了不是?那我走了,免得你煩。”

欒青鳳不等畢岸臨說話,跑到前面去跟金小提告別,說:“妹妹你怎么樣?”

金小提如夢初醒,說:“我沒事。已經吃了高原安,喝了葡萄糖鹽水。”

欒青鳳說:“那么,我下山送人去了。”

金小提半天才聽明白欒青鳳說什么。她抬起軟綿綿的手,握握欒青鳳伸給她的手,說:“啊?那你小心。”

之后畢岸臨和欒青鳳一起把傷者一個一個抬上切諾基。這費了他們很大勁。完事之后畢岸臨和欒青鳳都喘不上氣,癱軟在地上歇了好大一陣兒。維族傷者已經徹底昏迷,漢族傷者還能勉強睜睜眼,但是也不能說話。從外部都看不出有大的傷情,想是強烈震動引起的內傷。畢岸臨歇歇又掙扎起身和欒青鳳一起從卡車的駕駛室把傷者的一些重要的隨身物品裝上切諾基。之后畢岸臨揮揮手,目送欒青鳳的切諾基遠去。他卻看見切諾基開出不遠又掉頭回來了。欒青鳳從車里慌忙急促跳了出來。畢岸臨說:“不行了?哪一個?”欒青鳳說:“不是不是,不是他們,是我。我有東西交給你。”

說著遞給畢岸臨一個大容量U盤。

“怎么回事?”

“我還有事沒有說。我確實說不出口。但是現在必須說了,我不能讓你誤會我。”

“直接說事兒。”

“這個人叫婁世龍,南寧認識的。我欠他債。他要我來新藏線的。借給我車,又借給我錢。他只要行車記錄儀的資料。全程的。SD卡滿了就倒進這個U盤。用這個可以抵我的債。如果我拍得他滿意的話。”

畢岸臨看她一會兒,看看U盤,說:“他要新藏線資料干什么?”

“我問過他,他說看著玩兒。他自己做過肺手術,不敢到高地方來。我本來就不大信,就不給他好好拍。我走夜路就是為了拍不清楚。后來通過昨天的事兒,尤其通過你這一教育我認為我上當了——婁世龍可能是特務!我這么干我這是賣國!”

欒青鳳說到這里噴出一個哭。

畢岸臨苦笑一下說:“我的錯。這之前我教育你教育得過了,偏了,你這個情況就有點兒像極‘左’了……他以前干什么的——這個婁世龍?”

“開過一個‘大龍影業’吧。挺有錢。平時看上去挺好的。”

“和你關系也挺好?”

“還可以吧。”

畢岸臨把U盤還給欒青鳳說:“那么你聽我說,他不是特務,你也沒有賣國。婁世龍自己來不了,看到視頻也就等于來了。行車記錄儀拍的東西很有自駕感。而且你知道這句話吧?風景都在路上。他或許也是幫你,看到你沒有能力還債,通過這件事一舉兩得,給你個臺階下也說不定。行車記錄儀沒問題吧。”

“不知道。”

“檢查一下,往回走繼續拍吧。沒拍好的話回去以后可以聯系我們,我基本拍了全程的。所以說要是這就是特務那么我也是了……最后再教育你一件事——就是你心里過了坎的事兒,可以是自己的秘密,不一定非要跟別人說。”

欒青鳳張大口吐出一口氣,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站在那里靜止不動一會兒,眼里涌出了兩包淚,突然躥上前抓住畢岸臨的兩只手急火火地說:“大哥你別笑我智商低哈。其實我智商本來挺高的,只不過見了你就糊涂了。我干這些事說那些話其實都是想在你這里賺個好。證明我不是壞人,證明你沒有白教育我。其實我真想跟你走下去。送人和下山我都是為了你。”

欒青鳳說完,含情脈脈地看著畢岸臨。畢岸臨警惕起來,說:“你想干什么?”欒青鳳紅了臉說:“不想干什么,就是想抱抱你。”說完也不等畢岸臨答應,張開雙臂就把畢岸臨抱了個瓷實。畢岸臨說:“哎哎哎我可受不了這一套。”欒青鳳松開畢岸臨,退后兩步,眼睛里含了千言萬語,向畢岸臨行了個注目禮,這才跳上車疾馳而去。

8

之后的行程,因為金小提的高反,畢岸臨收斂了一些戀棧風景的心思。他不再一次次停車拍照,看到不能不拍的畫面,也最多是放慢一下行車速度,一手操縱方向盤一手車拍。如此不久,他們便來到西藏境內第一個檢查站——泉水湖檢查站。

泉水湖海拔5150米,人們通常都只把這里叫作死人溝。網上有人把這里說得很恐怖。說原來泉水湖那里沒有湖,部隊曾經在那里建哨所,剛建成就被突如其來的神水沖毀了,這才形成了現在的湖。說以前這里還有過飯店,現在蕭條得只有檢查站了。

畢岸臨一邊停車等候檢查,一邊看那真實情況——哨所是真的,沖毀了也是真的,眼下哨所的殘垣斷壁還在湖里泡著;和檢查站連建在一起的幾間房子里,也的確有一間是關閉了的飯店模樣。所謂檢查站,實在是那亙古洪荒里微小到不足道的一處靜默,安靜得讓人有壓抑感。那時候天朗氣清,太陽明晃晃的耀眼,但是空氣稀薄得連聲音都不能正常傳遞,氧氣稀少到使人感覺像被封閉在巨大透亮的保鮮瓶里。等候在那里的幾個司機都蔫頭耷腦的。有的站立不住,只好蹲在地上。從檢查站窗口能看見屋子里只有幾個被折騰得灰頭土臉的兵。他們只有一臺電腦還老是死機,所以驗證登錄工作進展緩慢,候檢者需要待在那壓抑里長時間地等。

金小提的身體狀況在那里眼瞅著迅速惡化。她開始接連不斷地上吐下瀉。她為了嘔吐方便,讓畢岸臨給她一個垃圾桶抱在懷里。那時候她緊閉雙眼,虛弱得頭都無力抬起來。她其實已經沒東西可吐,只是把頭垂在垃圾桶上亂晃蕩,發出一陣陣嘔逆之聲。

畢岸臨看看金小提,突然撒腿跑向檢查站。那時候他為了金小提腹瀉方便,把車停得離檢查站稍遠。他還沒跑到檢查站,便腳底一軟,一頭摔了個嘴啃泥,待到被人發現扶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滿臉灰土嘴角流血。他也顧不得謝謝那個扶他的人,踉踉蹌蹌跑進檢查站,找到一個貌似領導的老兵說明了金小提的情況。老兵看看畢岸臨的狼狽相,立刻把手一揮,讓他趕緊回去把車開到出口候檢。畢岸臨一路蹣跚小跑回到車前,怕自己的模樣嚇著金小提,先到車后用紙巾蘸著水匆匆忙忙擦了一下臉。金小提朦朧中仍舊看出他的嘴腫了。她猜出怎么回事,卻沒有力氣多說話,只是讓眼淚在眼眶里轉。畢岸臨開車到出口,負責登錄的小兵已經在那兒等著了。看看證件,一切從簡。負責檢查車內物品的小兵也只象征性地探頭看看車里的物品就揮手放行。畢岸臨看他們的潛臺詞都是:“趕緊走,別在這里掛了。”這一下子使畢岸臨更加緊張。他想死人溝絕非浪得虛名,死人的事肯定是經常發生的。

過泉水湖之后金小提的情況卻又有所好轉,停止了嘔吐,進入平穩狀態。能夠勉強睜一會兒眼。可能那時候早先吃下的高原安、葡萄糖什么的也開始起作用了。

那之后的行程,卻是新藏線最嚴酷的一段。泉水湖檢查站之后的二三百公里,可以說是絕對無低地,絕對無人煙。給人的感覺是一個陸地的百慕大。人和車到了這一地區,會被吸收一樣消失。本來,泉水湖檢查站聚集了幾輛車在候檢,但是開走后立刻不見蹤影。

無人區雖然沒有人,但是仍舊有其他生命。之前在紅山湖畢岸臨見到過水鳥。現在泉水湖這附近他又車拍到了鷹擊長空。那時候畢岸臨便想有鷹肯定是因為有兔子,此亦是萬有引力定律。同時證明網上說有人在此因為想抓兔子一頭栽倒之事并非憑空捏造。之前他對那人栽倒之后一溜煙兒逃回新疆感到好笑,現在他感覺和那人同病相憐。

在龍木錯他則見到了一只藏羚羊秀速度——輕盈如風,瞬間無影。畢岸臨受到刺激,不能自控,對著那一道煙塵發出野性的低吼。本來他就因為空氣稀薄血管膨脹,以前不太通的段落那時候也暢通了,所以情緒亢奮,血脈賁張。那一段219國道一直圍著龍木錯轉。那時候他已經認為龍木錯一帶是新藏線風景的極致所在。在轉到一處可以停車的湖岸時,畢岸臨被那一片驚天駭世的藍扼住,再也走不了。他低吼一聲然后哀求金小提說:“無論如何,龍木錯這里,你都要下車照張相。哪怕睜一只眼,看看這天上的風景。咱們這哪里是上山啊,這是上天!此景可是只應天上有啊。”金小提微微睜眼輕輕點頭,臉上掠過一絲蒙娜麗莎的微笑。畢岸臨扶她下車她卻站不起來,最后只好被畢岸臨提溜下車。但是她被畢岸臨放在地上的時候腿跟吊線木偶的腿似的,是胡亂堆在那里的姿勢,看上去都不像活人。那一刻畢岸臨看看金小提,突然心里掠過一陣驚懼。他匆匆拍照,又啊啊叫喊幾聲,然后把金小提裝上車就跑。一邊跑一邊喃喃自語,祈禱他的“命運規劃局”讓前面的海拔能有所降低。

但是之后那一段路達坂一個連一個,密集得身在這個達坂能看見下一個達坂。寫著達坂名字和海拔的牌子夸張點兒說,都像公交車站的站牌一樣密集。而且海拔高度沒有一個低于5000米。界山達坂5347米;松西達坂5248米;谷折達坂5191米;紅土達坂——新藏線之最——5380米!

在界山達坂,金小提清醒一瞬,被畢岸臨攙扶著下車,而且堅持站立著拍了兩人的合影。

其他時間金小提都處于彌留狀態。

紅土達坂之前,金小提似乎又有所好轉,但是一聽畢岸臨說又一個達坂,立刻發出嘔逆之聲。

那一段,畢岸臨一手拍照一手開車,嘴里還要不斷地安慰金小提說:“下了,下了,這就下了。”

上也說下。

遇到美得過不去的地方,便反復要求金小提無論如何睜開眼看看——“要不白來了白高反了是不是。”

那一段西藏真是美得讓人瞠目結舌!讓畢岸臨這種人欲癡欲狂,欲喊無聲,欲哭無淚!尤其松西達坂到紅土達坂那一段。松西達坂屬于有名的羌塘自然保護區,號稱萬里無人。從那里到紅土達坂,都是金紅色的大草原。浩瀚無際,坡谷相間,波浪起伏。而且其間有精彩的雪山組合,也有奇石顯露的神山。都是浩瀚的風景,大氣得空前絕后。線條的安排,色塊的排列,之間的對比以及整體的和諧,都不是人能想象的。

那期間金小提睜開過眼。她看了看風景,看了看畢岸臨,笑了一下又無聲地哭了起來。她看見畢岸臨灰發凌亂,臉色像藏胞一樣青紅,磕破的嘴唇腫得翻了起來,仍舊激情不減地在那里包打天下,不禁內心震撼。她想讓自己也振作一些,但是感覺很難。她的身體,那時候沒有哪里還聽她使喚。于是她想,這就是瀕死的感覺吧。

之后直到松西第一村,他們才遇到了第一個人。那是一個中年藏族女人,慢慢走過公路,像慢鏡頭播出來的一般。后來畢岸臨便恍惚,感覺一切都好像是慢鏡頭播出來的——河流緩緩流淌,群山慢慢搖移,湖泊漸漸靠近。

那時候畢岸臨歪頭看金小提,發現她頭靠車窗呆然而坐,神情絕望,眼神虛虛地望向遠方,好像吹口氣就會讓她消失。那情景使畢岸臨感覺心被猛刺了一刀。他戰栗一下駕車向著前方狂奔起來。那時候他不是沒想到過撤退,但是又清楚地知道撤退已經比前進更遠更難更危險。

此時金小提卻突然說起話來,只聽她輕聲說:“不用慌,小心開車。如果我掛了,扔后座就行了。別耽擱,趕緊往低處走。沒事兒。在葉城我發朋友圈,就是替你做了解釋——是我自己堅持要來的。”

畢岸臨痛心疾首,發出哀號。他不能承受沒有金小提。他更不能承受金小提這么說。他一邊駕車在無人的高原狂奔不已,一邊嘴里念念有詞:“沒錯,是你堅持要來的,但是你之所以堅持要來還不是因為你知道我想來……”他把車開得上躥下跳,發動機發出嚇人的吼叫。他用車的顛簸去不斷地弄醒金小提,不讓她昏死。因為他深知人在那時候睡過去就是死去。他不時地騰出手去測試金小提還有沒有呼吸。但是那時候長路綿亙,他眼前那一派蠻古洪荒直達天際,看上去是永遠不會跑到頭的。于是他的心隨著峰回路轉在絕望和希望之間擴張了又收縮,收縮了又擴張……

又不知道過去多少時間,看看儀表原來已經是下午6點,畢岸臨的面前才終于出現了幾間房屋。路牌寫著:“多瑪鄉,海拔4450米。”那里有檢查站。畢岸臨想趕緊過站趕緊繼續往更低處跑。他對攔車檢查的小戰士結結巴巴地說:“我的小老伴兒她高反嚴重,你得趕快讓我過去。”小戰士一聽,說:“啊啊沒事兒,那你們趕緊進屋,去吸氧吃藥。”畢岸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你們有氧氣?”小戰士說:“是。還有藥。都免費。”

畢岸臨手忙腳亂地把金小提架進屋,又幫著里面的幾個小戰士一陣忙活,直到看金小提插上氧氣管,自己能夠在那里數救心丹,才確認金小提暫時是沒有問題了,不禁溜到屋外偷偷流了一陣眼淚。

多瑪是穿越死人溝無人區之后的第一個檢查站。駐扎那里的小兵見了畢岸臨他們來,都像寵物見了久別重逢的主人一樣圍著畢岸臨他們團團亂轉。最先見到車的先去看車牌,然后大呼小叫說:“武勝你們山東老家來人了。”武勝跑到畢岸臨跟前,親熱地噓寒問暖,漲紅了臉說:“大叔,過來了?我鄆城的。路上還好吧?”說完近近乎乎坐在畢岸臨和金小提身邊,拿起畢岸臨的單反相機擺弄。他的戰友都遠遠地羨慕地看著他。畢岸臨說:“你也喜歡攝影吧?”武勝兩眼望向空茫的窗外,不置可否。又突然回過神兒來,勸畢岸臨也吸氧,說:“吸吧吸吧,也不要錢。”畢岸臨說:“我不用,我沒事兒。你們救了你阿姨我已經感激不盡了。”武勝說:“沒事。我們這個檢查站的主要作用就是這個。從泉水湖那邊過來出問題的很多。大叔身體可是真好,有五十了吧?”畢岸臨拍拍武勝的手,去車上拿了兩包老年硒鋅餅干塞給武勝。那時候他感覺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那個。

查威離去的時候,武勝和他的戰友聚集在門口,一直目送畢岸臨他們遠去。他們嘴里互道再見,但是心里都知道再見一次很難。

接近晚上8點,畢岸臨攜金小提到達班公錯。班公錯浩瀚無邊,水面高度4200米,流域3萬平方公里。一半在中國,一半在印控克什米爾。湖水一半甜一半咸,中國甜印度咸。和印度關系緊張的時候那湖水曾經被禁止飲用,因為怕印度人投毒。

那時候金小提基本恢復正常,已經可以下車繼續她的拍攝工作。此時她一邊把鏡頭搖向畢岸臨一邊配解說詞說:“請看看我們的英雄吧!今天他開車12小時,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跑了600公里,終于把我從恐怖的死人溝安全地帶到了大美的班公錯。你們看他為了救我把嘴摔的。不過他這個樣子是不是更酷!”說著眼淚流了下來。畢岸臨抱住她拍拍她說:“是你激勵了我呀。和你在一起,狗熊也會變英雄。”金小提說:“我要親親你的嘴。”畢岸臨說:“應該。機會難得。一邊厚一邊薄,感覺肯定會很特別。”

然后他們肩并肩手拉手倚靠在車頭上看風景。此時夕陽西斜,光照強勁。水天相映生輝,景色撼人心魄。那是一種大氣磅礴、寰宇通透、色彩濃烈的美麗。湖水的顏色藍里帶紫。

之后他們作環湖行,拍到了更美的班公錯濕地。那里野花遍地,水鳥云集。閑適的牛馬點綴其上。那時候夕照更低,牛馬的影子在地上放射成長長的條子。

過了班公錯,就是海拔4250米的日土縣城。日土是新藏線上西藏境內的第一縣,所以自稱西藏第一驛站。看形貌,也的確像處于人世的邊緣。整個縣城其實只有幾條街,豎的不過二三百米,橫的不過幾十米,類似一個“豐”字。街口建有古式牌坊,雪山就高聳在牌坊前。

在日土,畢岸臨和金小提選擇入住縣政府的招待所。招待所大院子可以停車,而且離縣醫院也近。果然半夜里金小提又有高反癥狀。于是畢岸臨讓金小提在住處等著,自己先去縣醫院探班。縣醫院偌大的院子,兩層樓,黑燈瞎火,沒有人蹤。他找到一個貌似傳達室的房間,敲窗,第一遍無聲,轉一圈回來再敲,這才有人應,說:“大夫在第三個門。”畢岸臨數到第三個門敲門,第一遍也是無聲。回到傳達室再落實,說:“肯定有人,使勁敲。”于是回去使勁敲,這才有了女人的聲音,說:“等著。”畢岸臨趕緊說:“您等著,我去帶病人。”

他扶金小提回到醫院,看見兩個女大夫剛從被窩里爬起來,都是蓬首垢面,都是冷靜自如地進行應對。證明她們那是常態——蓬首垢面是常態,處理高反也是常態。處理方案是吸氧輸液,輸鹽水加VC。其實是心理安慰大于治療。各種費用都是一口價。沒有單據。一個大夫把錢裝進另一個大夫的口袋,拍拍,然后相視一笑。

為以后計,畢岸臨便在醫院添置了袋裝氧氣。他本來拒絕氧氣的,認為會產生依賴。但是他被金小提白天的情況嚇著了,只能做出讓步。那時候他們便發現氧氣的價格是根據出售地與“人間”的距離大幅度浮動的。同樣的一袋,日土60塊,青島2塊。

9

那天夜里剩下的時間畢岸臨也沒好好睡,他不斷起床查看金小提是不是還在呼吸。金小提也沒睡好。她也老是擔心畢岸臨會不會出癥狀。

第二天早晨他們就在房間里自己做飯吃。招待所電力充足,可以用他們自帶的電磁爐。“亂燉”。面,雞蛋,有什么菜放什么菜。畢岸臨狼吞虎咽一通,金小提卻是吃了一點兒就又要吐。

9點他們出日土,朝陽卻是剛好。那一段新藏線沿路有河,橙紅的霞光投映在河底,隨車延展前行,如流動的鐵水。旭日在河底搖曳跳動,有時會反射到山陰,有時會反射回天上,有時會照花畢岸臨他們的眼。關鍵是那情景規模巨大,因此動人心魄。

那天上午他們又翻越了三個達坂。這些翻越卻和新疆那邊并不相同。新疆基礎海拔低,山勢險峻,過達坂是大起大落的折騰。阿里這里普遍地勢高,所謂達坂只是這世界屋脊上的一個小突起而已。

上午10點,他們經過阿里首府所在地獅泉河鎮,那時候金小提突然指著遠處的雪山說:“看,孔繁森!”

畢岸臨說:“你這高反,癥狀還挺多樣化。孔繁森早就是過去式了。現在,你在雪山上看見愛登山的CEO還差不多。你是餓了吧?咱們找塊地方吃飯?”

金小提說:“不想吃。真的。我是說你看雪山頭頂上那朵云,像不像孔繁森?”

畢岸臨說:“也難為你了,還記得孔繁森的模樣。我可是記不清了。雖然那時候我在學校真心實意地號召過學習這個人。說起來,這里應該有孔繁森的雕像,也不知道鎮上有沒有?”

金小提說:“進城去看看。沒有就找他們有關部門提個建議搞一座。大點兒的,老遠就能看見的。沒有錢,咱們可以在網上發動募捐。”

畢岸臨說:“小同志令人感動啊。自己被高反折騰成這樣,還想著做公益。”

金小提說:“你不是老愛講公民良心嗎?還能光教育別人自己什么不干?”

畢岸臨說:“行,那就進城看看。正好加油。城里的油站能正規一些。”

說話間車進市區,行車看那縣城內部,已經具有相當的規模。在人煙稀少的阿里,都稱得上是首屈一指的繁華之地。但是進加油站加油,手續十分復雜,要登記身份證駕駛證行車證,要驗明正身。金小提去辦手續,畢岸臨便找一加油的出租車司機攀談。先問姓名,中年藏族司機說他的名字叫詩曲次仁。然后從詢問海拔切入。誰知詩曲次仁對海拔完全沒有概念。畢岸臨說:“我知道你們這里4300米,我想知道札達多少,因為我們要選擇下一站的住宿地。”詩曲次仁摸摸頭繃起臉皮說:“200多米吧。”其實畢岸臨約莫記得札達是3700米。海拔沒談成,便換題目談出租業務。詩曲次仁立刻興奮,拍拍他的紅色夏利出租車用硬巴巴的漢話說:“上車一律5元錢,不管遠近。縣城就這么大,也跑不遠。這些車都是卡車‘背’進來的,夏利靠自己的輪子,永遠進不了也出不了獅泉河鎮。”畢岸臨說:“你們吃的呢?有菜吃?”詩曲次仁說:“有,現在什么都有。以前400人,現在20000人。噶爾縣政府、阿里公署都在我們這里。”畢岸臨說:“哦,你知不知道孔繁森?”詩曲次仁一邊要開車走一邊說:“怎么會不知道他?我們這里小孩兒都知道。孔繁森小學院子里有他的石像。”隨后指了指孔繁森小學的方向。

畢岸臨他們很容易找到了孔繁森小學,看見了一座孔繁森的石雕胸像。比真人略大一點有限。畢岸臨對金小提說:“怎么樣,可以慰汝心乎?”金小提說:“也行哈。”畢岸臨說:“真弄成美國總統山那么大,也就太夸張了。何況他自己有段名言——老是把自己當珍珠,就時常有怕被埋沒的痛苦。把自己當泥土吧!讓眾人把你踩成路。”

之后他們出城,從獅泉河達坂往獅泉河谷地打著旋兒速降。畢岸臨一邊秀車技一邊說:“幸虧欒青鳳沒有跟來,這段路夠她嗆。坡度太大了,彎太多了。主要是路況太好了,速度不容易慢下來。其實對于這樣的下坡,爛路反而比好路安全,因為起不來速度。”金小提說:“欒青鳳沒來確實很遺憾。不然還可以練練車技,提高一下。”

下到谷底他們把車開進河谷深處,躺在草地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吃瓜。瓜是新疆墩麻扎買的,十塊錢仨。那時候金小提像《列寧在1918》里說的——已經沒有痛苦啦。但是只能吃瓜。

那時候他們接著孔繁森的話題討論援藏的問題。因為剛剛他們遇到過援藏車隊。一路也多次看到“援藏”兩個字。有的寫在援助的項目上,有的寫在帳篷上。

畢岸臨說:“西藏的生態關系著全人類的生存安危,所以全世界都應該湊錢來援藏,來保護生態。”

金小提說:“就是嘛。不然咱就挖西藏的山,開礦,讓西藏自己富起來。直到把西藏挖亂了,看看誰敢不拿錢。”

畢岸臨大笑,說:“那我要推薦你做代表去聯合國演說——各位請拿錢援藏,別光想著增加軍費。”

金小提說:“不拿?那就開挖!”

過獅泉河之后,“岡仁波齊”四個字頻繁出現在路牌上,像在招魂,令畢岸臨他們神不守舍。那時候他們停車在巴扎檢查站那個去札達的岔道口,討論究竟怎么辦。新藏線西藏這一邊全程限速,一路發放和檢驗限時單。正好他們從獅泉河到巴扎這一段超速五分鐘,便停在那里一邊耗時間一邊討論何去何從。

金小提對畢岸臨說:“按你的直覺。我相信你的直覺。事實擺在那里。”

金小提這是說以前在需要抉擇的時候他們都是按畢岸臨的直覺走的,結果都是好的。別的不說,反正他們走過的雪山都是傾情地與他們相見。包括難得一見的南迦巴瓦、梅里。玉龍更不必說,三次,次次都纖毫畢現,連“日照金山”都上演了。德欽的梅里他們是傍晚到的,迎賓臺暮色十三峰,很全。第二天早上,飛來寺光天化日十三峰,也很全。關鍵是有人連去三年什么也沒看見。

畢岸臨的理論其實都是常理,無非認為行走之道和生活其他方面一樣,也是沒有完全。在必須抉擇之時,要有所取舍。至于取舍的方法,那才是他的發明。他說那時候要“放松潛意識,與以太接通,然后傾聽那召喚,并服從它。毫厘千里,只在一念。”

那時候畢岸臨果真閉目一會兒,自己說:“展惠中,松密處。”然后全身松弛,眉毛聳動半天。然后說:“我的意思是,不是,上面的意思是放過札達,先不看古格遺址和土林,直奔岡仁波齊。”

金小提無聲地笑,說:“那就岡仁波齊。”

于是他們在最正確的時間到達了最正確的地方,受到了神山圣湖的慷慨接見。神山岡仁波齊據說輕易不露臉,但是那時候真容全現。裂谷雪峰那木納尼也全裸震撼出演。喜馬拉雅和岡底斯兩大山系在此聚首,擁抱著瑪旁雍錯和拉昂錯,也擁抱著畢岸臨他們。那里本來萬里無云,后來隨著畢岸臨他們的臨近,又從天邊冉冉升起萬朵祥云。那些彎彎勾勾的彩色云朵卻只襯托風景,并不遮擋風景半分。

國道219是270度圍著岡仁波齊轉的。所以從路上看岡仁波齊面面俱到,面面精彩。他們于是走走停停,狂拍不止。

之后他們離開國道219走一段土路,攀上一面金黃色的巨坡,從那里作旋轉觀,可以把神山圣湖地區全收眼底。那一刻罡風蕭蕭,乾坤朗朗,宇宙煌煌。天藍湖翠,云皎雪白。只見神山岡仁波齊如金字塔般雄臨天下。它周邊的山是群臣拜服的景象。圣母峰那木納尼與之遙相呼應。它們分別領銜岡底斯和喜馬拉雅。它們中間是“共和國廣場”,廣袤博大,從一個天邊到另一個天邊。它們的兩個伴侶——瑪旁雍錯和拉昂錯——是姊妹花,也是性格各異。她們只有一路之隔,湖水卻是一甜一咸,顏色也是一深一淺。拉昂錯和那木納尼是依偎著的。岡仁波齊和瑪旁雍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那時候畢岸臨呆望了一會兒納木那尼,朝著那山走了幾步,撲通跪下了。一如藏人磕長頭的樣子。一時間淚流滿面。

金小提拍拍他說:“第一次看到你這么臣服一樣東西。”

畢岸臨一直無語,眼睛直勾勾地離不開山和湖。后來才啞著聲音說:“小同志不后悔吧?其實旅行、審美也都服從那個悖論啊——付出多大收獲多大。”

金小提說:“是,現在都感覺死而無憾了。”

之后他們驅車再行,來到拉昂錯畔。這地方最難得的是可以把神山圣湖同時攬入鏡頭。

10

此時夜幕漸落,神山圣湖變得更加神秘莫測。

畢岸臨提議說:“今天晚上就在這里看星怎么樣?”

小提說:“當然好。”

畢岸臨本來坐著,那時候忽然躺在了地上。金小提立刻給他找來防潮墊和充氣枕頭安排他重新躺了一次。那時候天空的大型演出已經開始,像有投影儀從幽深的天幕深處緩緩推出一種景象。天空在黑夜里依舊煥發出墨藍的顏色,那上面繁星燦爛,晶瑩透明,星斗緩緩飄移。大的如斗,細的密的如灑了巨量的細碎鉆石。總括地看那立體的全景,大大超過了3D的效果,倒是更像無數水晶燈飄在一個幽藍大湖里又投下倒影。往深里看能看到外星系,看見那里飄移的星云。隱隱約約,色彩夢幻,到無限遠也無窮盡。那種感覺對地上所有人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委實使人驚恐。他們忘魂地看到最后,只感覺人在升空,星在降落,彼此變得無限近。那時候竟然有流星游曳降落在他們身旁的不遠處,像飄過螢火蟲。

這時他們兩人都噤若寒蟬,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金小提用氣聲對畢岸臨說:“我感覺有神靈降臨到了周圍。”

畢岸臨也用氣聲說:“我他娘也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缺氧產生的幻覺。”

那時候周圍漆黑,但是有熒光閃爍不定。他們眼睛突然瞪得老大,直盯著眼前的神話。

畢岸臨和小提一起往荒野里走了好多年了。最近幾年沿著邊境。自己起了個名堂叫‘用車輪畫公雞’。也叫‘走四極’。東極撫遠、北極漠河、西極烏恰都已經走過,這次出山以后準備直奔三亞,就可以全部完成計劃啦。如果能有機會去一趟西沙,那就更圓滿啦。

金小提是企業職員,夜大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她是在畢岸臨的學校上學認識的畢岸臨。他去她們班代課。她坐在前排大膽發言。彼此產生好感,就是這樣。然后因為雙雙喪偶,他們兩個走在一起。

就在他們望著神秘的夜空,沉浸在冥想之中時,突然一個聲音打破了夜空的沉寂。他和金小提尋找半天,原來是他的電話在車里響。接起來,是劉營長的聲音。飄飄忽忽地,聽見一句聽不見一句的。

“喂喂,王老吉沒等到下山,半路上就去世了。說起來也怪,送他的車連著爆了兩次胎,第二次換胎的時候他咽的氣。我們決定按他的遺愿辦,把他們老兩口葬在康西瓦陵園附近。還有,還有你們一起的那個欒大姐把傷員送到我們這里啦。但是有一個已經沒有救了。另一個在我們這里緊急搶救了一下送葉城啦……喂喂喂喂,欒大姐追上你們了吧?啊呀她可真行,潑辣能干啊,精神可嘉啊。喂喂,告訴她我代表部隊向她致敬,一定轉達到啊!”

畢岸臨把劉營長的話復述一遍,說完又接著對小提說:“你看,欒青鳳找死把自己找活了。找得部隊都向她致敬。”

金小提說:“欒青鳳追來了?”

畢岸臨說:“她未必能找到咱們。”

這時,天突然變得墨黑,群星皆隱,接著又下起了蠶豆大的冰雹。

躺在車上,聽著冰雹擊打車身的聲音,畢岸臨說:“納木那尼,巨大的貝殼啊。”

金小提說:“也像‘梁祝’的墳墓,裂開的那一刻,梁山伯躺在里面,祝英臺投進去。”

“你想?”

“你不想?”

“真到那一天不是不可以考慮。但是不一定是納木那尼。都看好這里,納木那尼豈不是成陵園了。只要是個干凈地方就可以。關鍵是要有尊嚴的結束,反正不能躺在病床上讓人瞻仰。”

“那么說定了。”

“關鍵是你,比我年輕。”

“陪你到老就是陪你到死。我也許先死為敬呢,這一次還不是差一點兒。哎,如果我真的在死人溝掛了,你會怎么樣?”

“就地找個絕美的地方,躺在你身邊。不相信?”

“相信。”

金小提說完抱住畢岸臨哀哀地哭了起來。

畢岸臨拍拍金小提說:“節哀順變節哀順變小同志,哎,看見欒青鳳抱我了是不是?”

金小提擦擦眼睛,說:“天意。我正昏迷,從眼睛縫兒里看了一眼倒車鏡,還以為是夢。”

“對不起了。”

“對不起什么?我只感到自豪,幸福。”

“一點兒都沒有不舒服?”

“一點點的不舒服,一大半的舒服。又不是你要怎么樣。”

“哦哦,倒是我猥瑣了。”

“我不是說過了——我相信你勝過相信我自己。”

“這個說反了。你那還是自信。”

金小提破涕為笑,說:“也許吧。”

他們靜默一會兒,金小提望望窗外。

此時冰雹停止,烏云開花般裂開,天空出現緋色,神山圣湖愈顯魅惑。

此時有一條發自欒青鳳手機的移動短信正在緋紅的空中盤旋,尋找著金小提的手機——“我是欒青鳳,我在全速追趕你們,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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