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下奔流著蓬勃的生命》梁陸濤散文賞析
從烏魯木齊出發去吐魯番,天上正下著雨。“烏魯木齊下雨,吐魯番下土。”新疆的朋友詼諧地說。沿著天山余脈東行,還沒走出山口就有了風。風將小河邊的草叢扯拽得東倒西歪,河面上不時驚掠起一團團細碎的水花,雪白雪白的,像霧。
出了天山,就是一片茫茫戈壁灘。天是灰蒙蒙的,地是灰蒙蒙的,舉目之處,寸草無見,千里赤地,一片焦土。
吐魯番是古代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通道,是中國、印度、伊斯蘭和希臘羅馬世界四大古文化體系的交匯之地,歷史上曾與敦煌、樓蘭、伊吾并稱“西域門戶”。吐魯番是典型的大陸性暖溫帶荒漠氣候,高高隆起的大漠戈壁,環抱著一處低矮的洼地。最低點艾丁湖低于海平面154米,是全國之最。大概正是因此,吐魯番日照足,雨水少,年均降雨量只有16毫米上下。而熱量卻極其豐富,夏季氣溫動不動就四十多度,地表溫度常常能達到七八十度。當地人說得很形象:中午在太陽底下放只雞蛋,下午上班時雞蛋就可以剝開吃了。
沉思在古城的廢墟上
這是一座古城的遺跡,這是一片城市的廢墟。它的地址在吐魯番西去約10公里。
沒有陽光。已經不再需要陽光的城的廢墟,死一般橫臥在我們面前。穿行在城的斷壁殘垣之間,導游指著那些深深淺淺大大小小方方正正的土坑,一一為我們作介紹:那里是官署,那里是民舍,那是當年講經的寺院,那個高一點的曾經是佛教徒們祭祀的佛塔,那里原是一座燒制器皿的陶窯……
按照導游的介紹,我似乎能夠感受到這里當年的繁盛。遺憾的是,在歷史的某一點上,這繁盛卻戛然而止,變成了一座地地道道的死城。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水流,除了專程前來參觀的游人之外,沒有其它生物,甚至都見不到一片磚瓦、一截木料。高高隆起在斷崖上的,只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抑或說,那不過是一具城市風干了的尸體。
聽介紹,這座古城初建于東漢時期,東西走向,長1650米,最寬處有300米。因城廓建在30米高的斷崖上,“河水分流繞城下,故號交河”。當地人又稱其為“雅爾和圖”,意思是建在崖上的城。唐時建都長安,吐魯番是西去的重要通道,安西都護府的治所就在交河。想來,那時的“絲綢之路”上必然是車水馬龍,商賈如云,駝隊、馬隊不絕如縷,駱駝脖子上“叮叮當當”的鈴鐺聲老遠就能聽見。作為府城的交河確曾有過輝煌。那么,它是什么時候在什么情況下變成眼前這副模樣的呢?
據史料載,交河的衰敗大約是在元末,衰敗的原因卻找不到確切的記載。我想,一座曾經輝煌曾經繁盛的城市,突然就從歷史的畫面中抹掉了,抹得只剩下了一片了無生命的焦土,恐怕是遭到了一次無力抗拒的毀滅性的打擊。就像同在“絲綢之路”上也是在一夜之間神秘失蹤了的樓蘭,那個據說是盛產美女的古國。導游也說,交河古城的毀滅,可能是因為一場戰爭。那應該是一次曠日持久、敵眾我寡的守城戰斗。交河的保衛者抱定與城共存亡的決心,在無力抗拒強敵的情況下,將自己的故土連同自己的血肉之軀統統付之一炬。
這當然是一個慷慨悲歌壯懷激烈令人肅然起敬的故事。中華民族的歷史上確也不乏這一類以死守土的壯士。導游為進一步說明他的推斷,特意把我們帶到一個方方正正的大土坑跟前。導游說,整個交河遺址,所有土坑幾乎都是空的,考古工作者卻在這個土坑里發現了許多嬰兒尸骨。那嬰兒尸骨一層層疊摞在一起,上面覆蓋了老厚的焦土。據說,這些孩童,就是當年焚城時,被人們丟進坑里活活掩埋了的。聽了介紹,我的心突然劇烈鈍疼了一下。我不知道如何表述我此時此地復雜的心緒。
太陽露出了朦朦朧朧的臉龐,滿目焦土的交河古城一片慘白。站在這個特殊的墓坑旁邊,我向那些曾經有過的幼小的生命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想,當回首歷史的時候,人們可能會想到那些忠君報國的交河將士。然而,有誰還會記得起這些幼小生命中的隨便一個呢?其實,作為個體的人,他們的生命一樣重要一樣崇高。他們在無意識中做出的這種別無選擇的對個體生命無法彌補的犧牲,和他們的犧牲實際上對人類文明和社會進步所作出的貢獻,不是更值得后人的同情和敬重嗎?!
赤日炎炎火焰山
去新疆之前,因為撰寫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金銀紀念幣系列賞析文章,我剛剛重讀了《西游記》中孫悟空三調芭蕉扇的故事。因此一到吐魯番,就著急忙慌地去瞻仰那座被吳承恩濃墨重彩極力渲染的火焰山。
火焰山東起鄯善縣蘭干流沙河,西止吐魯番桃兒溝,以東西走勢,橫亙于吐魯番市東北方向。全長100余公里,寬不足10公里,主峰海拔830多米。《西游記》中寫道:火焰山“無春無秋,四季皆熱。火焰山,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圍寸草不生。”及至來到跟前,才知道火焰山真的是名不虛傳。
我們的車以120邁的速度在高速路上疾駛,遠遠看見一座光禿禿的山梁擋住去路。下了高速舉目看去,但見那山是紅的,山梁子上面的天空是紅的,連我們腳下的土地也是一片暗紅色,像是烈火焚燒過的焦土。雖是初冬時節,可在這赤日炎炎的火焰山下,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冬的冷冽。聽當地人講,到了盛夏,烈日當頭,地氣蒸騰,熾熱的氣流滾滾上升,火焰山赭紅色的山體焰云燎繞,熊熊欲燃,遠遠望去,猶如一條騰空而起的火龍,在天地間閃展騰挪翻飛舞動,十分壯觀。
曾經為南方那些滿目蒼翠的山峰驚嘆過,但是,來到這寸草不生的火焰山下,卻又為這別樣的雄奇決絕而震撼。放眼從山腳下一寸寸望到山頂,那一道道山棱、一條條溝壑、一塊塊巨石,全都是深深淺淺的暗紅,目力所至,真的是見不到一絲絲綠色。看久了,你甚至會感到那溝溝岔岔這里那里,時不時就會燃起一簇簇火焰。
站在山腳下回望,連霍高速像一條巨蟒繞山而過,坦坦蕩蕩,鋪向西邊天際。這是一條東起自江蘇連云港的高速公路,那里有一座花果山,正是孫悟空裂石出世的地方。看火焰山景區的巨幅廣告,發現這里正跟連云港合作,聯手打造《西游記》文化生態旅游品牌。我的心里一亮:這倒是一個大膽創意。試想,如果從花果山下出發,走中原,渡洛水,跨長安,進西域,過通天河,攀火焰山,順著當年唐僧師徒的取經路一路西行,那一定是一次愉悅身心的遠足。
焦土下的生命源流
在赤地千里滿目焦土的戈壁灘游走,我一直在追尋吐魯番人的生命源流。是啊,我們都知道吐魯番盛產葡萄,葡萄生長離不開水的潤澤。可在這著名的“無雨之城”,滋潤生命的水在哪兒?朋友把我們帶到位于市區西部亞兒鄉新城西門村888號的“坎兒井樂園”。在這里,我們驚奇地發現,在這干涸苦焦的地表下面,竟然奔涌著無數條生命的源泉。正是這汩汩流淌日夜不息的源泉,滋養了吐魯番的土地萬物,給茫茫戈壁灘帶來勃勃生機。
據導游介紹,吐魯番盆地北部的博格達山和西部的喀拉烏成山,春夏時節會有大量積雪和雨水流下山谷,潛入戈壁灘下。古代的維吾爾人,巧妙利用山的坡度,創造發明了這種不需任何動力便可將水長途運送的“地下通道”——坎兒井。坎兒井一般由暗渠、明渠、豎井、澇壩四部分組成,暗渠運水,澇壩蓄水,豎井提水,明渠澆灌。因為運水通道建于地下,有效避免了山水在長途運送中被高溫吸收或蒸發,從而為時時代代的吐魯番人,提供了豐沛的生產、生活用水,在寸草不生的沙漠戈壁,描繪出一幅流水潺潺、綠草茵茵、葡萄滿架、林木蔥籠的江南風光。
資料記載,新疆吐魯番盆地共有坎兒井1100多條,總長度約5000公里,除了供人們日常生產生活用水外,還灌溉著47萬畝農田,占當地總耕地面積近70%。人們把這坎兒井,與縱貫南北的京杭大運河、橫跨東西的萬里長城,一起稱作中國古代三大工程,此言不謬!
在坎兒井樂園,我們見到的是一條據說已有800年歷史、名叫米依木·阿吉的坎兒井。沿著清清的渠水溯流而上,進入坎兒井博物館地下通道。暗黑的渠道顯得更加深幽,水也流得更加歡暢。我俯下身去,伸手舀了半杯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流向哪里的“井”水,咕嘟嘟一口氣喝了去。嗬!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上下通透,滿腔的躁熱之氣瞬間跑得了無蹤影。
駐足在坎兒井博物館內新疆自治區原主席鐵木爾·達瓦買提頌揚維吾爾前輩的詩碑前,我們不由得讀出聲來:“你們不急不躁不厭其煩耐心地用線把顆顆珍珠串連,口口坎兒井就這樣連成一串使其暢流無阻順乎自然。一口口隱蔽的豎井之間又鑿通暗渠使之相連,涓涓滴滴匯聚在一起愈流愈大匯成一股清泉。坎兒井你確屬一大奇跡井水澄澈清亮如珠如玉,首井之水也許尚不盈掬最終卻匯成潺潺的明渠。坎兒井你來到世間已有多久是兩千余年抑或是三千余年,創造你的維吾爾人祖祖輩輩仰仗你的甘露滋潤他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