瓔寧《歸零地》
一
春意剛剛萌動的時候,我把父親接到了我所在城市的一座老年公寓。為了我能正常做好花店的生意,也為了我還能用文字抒發自己所謂的文人情懷。我只能再次背上不孝的罪名。子欲不孝,哪里有父的責任。
我接父親來的那天,風特別大,有冬天風的凜冽和鋒利,像我三年前搬到這座城市時遇到的一樣。夾雜這個城市不多的沙土塵粒,朝我狂撲過來,有驅逐鞭撻的意思,讓我有種不屬于這座城市的感覺。從實際意義上講,作為一個鄉村叛逃者,我被這座城市以這種方式拒絕加入。那么,這座城市是不是同樣拒絕父親呢?它有什么秘密不能讓我窺見?
我之所以選中南洋老年公寓作為父親的安身之地,是因為這個老年公寓院子碩大,院子里有足夠多裸露的地皮,地皮上栽植有樹木花草。也就是故鄉有的樹木,譬如柳樹、槐樹、楊樹,這個院子都有;苦菜花、車前子、斧子苗、這個院子也有;麻雀、燕子,這個院子也有。也就是說,這個院子具有故鄉的風貌,讓父親不至于感到陌生。
縱使我把父親搬到這座城市,連同他一輩子一萬塊錢的存款、幾件換洗的衣服、一把茶壺幾個茶碗……也不能搬來他的故鄉。他的故鄉在黃河岸邊存在幾百年后,終于淹沒在城市化進程的大海里。我把他從新樓上領到了地上,卻再也不能將他領回村落,領回那些與泥土糾纏不清的歲月。
二
我還在手忙腳亂地給父親掛衣服、整理床鋪、打掃衛生間,啞巴大叔就撲了進來。想必在我幾次來老年公寓考察的時候,他就盯上了我,不然也不會在我和父親還沒有站穩腳跟的時候,他就以極快的速度撲了過來。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話語卻多得要命。他嘴巴大張,手舞足蹈,去拉拉窗戶,意思是窗戶可以隨意拉動,沒有防盜窗和鐵絲網。拉開櫥子示意可以掛衣服,并伸出一個大拇指,再伸出食指和無名指,意思是這個櫥子父親可以獨自享用,不像他兩個人使用同一個衣櫥,人上了年紀,老眼昏花的,拿錯了褲子背心還是小事,有時竟會拿錯了褲頭。啞巴大叔對著我伸出了大拇指,意思是我很孝順,讓父親住單間。啞巴大叔轉換手指的速度極快,像我在網上看到的手指秀。其手指靈活度比他身上骨關節的靈活度要好很多。讓我感覺在啞巴大叔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高高的個頭,也不是他臉上碩大的痦子,而是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指向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只有啞巴大叔才能懂。
我正心煩意亂,手忙腳亂,花店里也有一堆事情在等著我,啞巴大叔卻在我面前吱吱呀呀說個沒完著實讓我心煩。我點頭,張嘴,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告訴啞巴大叔這些我知道了,用不著他再來告訴我。我臨把他推出門時,啞巴大叔還用兩個手指對在一起,又動動嘴巴咀嚼幾下,告訴我,十一點開飯。
啞巴大叔走了后,我對著父親說了三遍要離那個啞巴遠點,看好自己的東西,其實說了這些話不久后,我發現我錯了。父親茫然地打量著這間遠離故鄉、有著城市配套設施的房間,說有地方吃飯,有地方上廁所,有地方玩,就好。
經過漫長的生命歷程,父親的目的變得簡單而單純,就是能吃飯睡覺,或者說能活著就很好了。
我把父親領到活動室,那里有一盤象棋,士、卒、兵、炮、楚河漢界……好像在那自己擺了好一陣子,只等父親的到來。
父親看到象棋,好像一下回到他在商場廝殺的歲月,不問對手姓氏名誰,和桌子另一邊的李大爺殺將起來。我看到這種情形非常高興,這說明父親還有很好的思維和意識。但是我明白,無論是父親還是坐在楚河漢界另一邊的李大爺,他們絕對不是命運的對手。
父親對于這座城市的接受程度讓我吃驚。
三
隨著年齡的增長,愈發感覺季節的行進是使用了加速度這一物理概念。僅憑在三月看到的光禿的枝丫,我還不能辨別院子里的樹種。
可是這天早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它們,并一下認出了那些樹是杏花。它們有三五株的樣子,排列整齊,高矮統一,站在老年公寓一面墻的西面簇然開放,粉色細小的花朵擠滿整個樹枝,連離開地皮不遠十幾公分的地方也被一朵杏花占據著。它們的忽然到來讓我喜出望外,大大吃了一驚,也讓這個院子明亮一片。
我猜想,公寓的管理人員在離著老人們居住的樓房最近的位置,在公寓里最顯眼的位置,也在老人們或者來探望的親人們伸手可及的位置栽種杏花,有給這座老年公寓或者說給在這里生活的老年人提氣的用意。杏同興,有興旺的意思,不是有句話說嗎,越活越旺相!
在驚艷它們開放的同時,心里有些隱隱地疼。花朵,這世間最美麗的事物,與它們北面那些正在衰老的生命是多么殘酷的對照啊。老人們正在敗落,不但失去性別意識,對于食物也漸漸失去味覺。男人們的性器,女人們的乳房、子宮卵巢,不會再被提起或者重視。
有子女的他們或者沒有子女的他們在公寓里過著流水線的生活。像我們讀書的八十年代,到了飯點,拿著自己的碗筷去餐廳吃飯,吃完飯就回自己的房間。或者拿著一個馬扎坐在自己的房間門口,三五個老人扎堆坐在一起熬時間。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久遠的事情。說一句停頓半天,朝大門口望望有沒有來探視他們的人。縱使我明白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但是我依然感覺時間在這里行進得緩慢。
有次我剛進公寓的大門,有個大姨就拉著我的手臂不放,說我長得像她的女兒,非要把我拉到她的房間去坐坐,如果不是工作人員及時阻止,我想我會被她拉到她的子宮里去。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很能明白她是源于生命的無助和孤獨。有時我們寫作的人好枉談我們的孤獨,夸大我們的孤獨。但是和這些老去的人相比,我們那點孤獨就是一個小米粒。
早上很早的時候,他們就在長長的走廊里坐成一排。像一些已經熟透的莊稼,等待時間的收割。安靜,沉默,似乎對于外面的世界無所思也無所想。嘈雜的塵世里也沒有他們著急要去辦的事情,要去見的人。他們的狀態讓我恐懼,具體恐懼什么一時難以說清,也許并不是恐懼他們而是人類自身。
難道,活到這里,他們真的看透了人世,不再牽掛留戀也不再憎恨?如果到了這個份上,人就可以放下世間的一切,那么我們盲目地奔波、爭名奪利還有什么意義!
每次穿越這長長的時光隧道,我都雙眼含淚,內心倍受折磨。他們身上散發出的老人氣息讓我的過敏發作。他們的暗淡無光讓我看到自己未來的樣子,并開始懷疑生命過程的重要性。這也許是我們人類無法克服的痛楚。
每次去看父親,出來公寓樓房大門,到達蓮花池東邊的時候,都會碰到一個阿姨。她的頭發全白,形體可謂枯槁,身體大約和蓮池的柵欄那么高。每次她都背對著我,兩只手臂隨意地向著左邊的方向甩動幾下,再向右邊的方向甩動幾下,偶爾也抬起腿,彎曲一下再放下。她的動作極其輕微并且機械,不能驚動任何人任何事,像一個皮影被看不見的手操縱著。那只操縱她的手隨時可以收了她肢體的任何部位,或者把她定格在某一個時間點上帶走她。而我不能對著那只手伸出巴掌,只有捂著胸口難以名狀地逃遁了。她身邊的大朵月季開得飽滿艷麗,像那個阿姨年輕時候的樣子。
四
從東營人民醫院接父親出院返回的途中,路過新建的村舍,我和父親說回家看看嗎,父親抹了一把眼淚說有什么可看的。不但父親,連我也沒有回家看看的意思,每次去東營路過那些挺拔的嶄新樓房,我都會看也不看地飛馳而過。那些樓房里有城市里有的一切,自來水、天然氣、網絡、嶄新的地板、雪白的墻壁、真材實料的壁櫥、抽油煙機、熱水器,哪一樣也不比城市里的差。就是沒有故鄉的感覺。我想故鄉是固定的,是一個人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也是一個人性情最原始的鍛造地。并不是每一個地方都可選擇為故鄉,這也就是故鄉的不可復制性。
當我提出帶著父親去還沒有推倒的舊村子看看時,父親用了很大氣力說:“好!”那些土坯的老房子面南背北呈四排整齊地排列在堤壩東面黃河臂彎里,安靜得出奇。那些電線還縱橫交錯在高空,維持這個叫圈張的村落。
在自己的家門口,一把生銹的大鎖,它以生硬的姿態拒絕父親的進入。父親用力推推那四扇木板子拼湊起來木板子門,淚流滿面,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城市可以一個接一個地造,可是誰的故鄉可以隨便塑造,誰的故鄉又能重新來過?
當我和父親在中午12點抵達老年公寓時,感覺我們離開這里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大批大批嬌艷的月季花已經過了繁盛期,枝頭只剩一些舊的花瓣,新一輪的花朵還在蕾中。而那個和樓房等長的蓮池卻出現了繁茂的景象。成片成片綠油油的蓮葉密密麻麻布滿東西兩側大部分的池面,呈現的生機勃勃令人興奮。在西側的池面上,我甚至發現了一朵蓮花,擎著粉紅色的華蓋出沐,嬌羞動人,以最鮮亮的面孔迎接剛剛出院的父親的歸來。水池的中間那兩尾雕塑的魚兒,線條優美,呈跳躍狀,高高站在空中,嘴里吐出雪亮的水線,那些水線在空中飄揚一會兒落到池里砸出一些水滴狀的水珠。
這個蓮池營造的生命跡象,無疑都在訴說生命曾經的美好和旺盛,給這里的老年人活著的勇氣。
也許,我跑遍了濱城的五六家老年公寓,最后選擇了這里,就是因為這個蓮池或者說這一池的蓮花。其實,我在二月份第一次見到這個蓮池的時候,它是蕭條的,毫無生命的特征。一些蓮枯干歪倒在冰面上,池的四面也裸露著黢黑的石頭磚塊。但是我是明白的,生命的一切繁盛都源自最初的沉默內斂,或者說是衰敗。我相信并知道,蓮的枯干里藏著生命和花朵。
至夏至時,蓮葉田田,蓮花娉婷,照亮城市的東南角這個僻靜的角落,也把那些老年人快要熄滅的燈芯撥亮點燃。
強大的生命和衰老的他們,在這里交織、相遇,相互審視打量,彼此解讀生命的密碼。
五
真的,我無法準確描述見到他的那種感覺。心疼,擔憂,恐懼或者什么。或者我也無法猜測在過去的那些歲月里到底發生了什么,致使他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他的上身和下身成了九十度折角,臉色煞白,頭上戴著一頂純綠色的軍帽,軍帽上的五角星閃閃發光。
食堂里的老人們都坐著吃飯,而他蹲在地上吃。事實上,說吃是不準確的。他直接用手往嘴里扒拉面條。如果坐下他就會翻倒過去,兩腳朝天。從他裸露的屁股后背上,我看到了他曾經嘗試坐下而留下的傷痕。
他看到我后,立即停止扒拉面條,從眼鏡后面遞出興奮的目光,他說話的聲音急切而干脆,生怕我跑了:“閨女,你能幫我打個電話嗎?”隨即報出了一連串的數字。那串數字,四個數字一組,次序混亂,一共四組,比電話號碼的11個數字多了五個。我正在納悶,一個老人過來說別打,他有精神病,原先是一個部隊的教官,退役后分配到一個單位,因為離婚等原因導致精神失常……我一時語塞。
從他蒼老的面龐里,依然能找到他做教官時的威武,英俊或者說身材的挺拔,從和他簡單的對話里,我甚至能聽到他喊稍息立正時,聲音的洪亮和力度。
可這個要求別人身板挺直邁正步的英俊教官,終于沒有抵抗住生活中的厄運,他的腰板早于他教過的任何軍人而彎而斷,只剩昔日鮮活的記憶藏在帽子上那頂閃閃的紅色星星里。
那些第一次來探視老人的人,或許和我遭遇同樣的情形,他蹲著走路或者用手扒飯的時候,忽然發現了目標,隨即喊出了那一串16位的數字。那些來探望老人的子女也許有人真的打了那個號碼,結果可想而知。那根本就不是一個電話號碼,他也不是要打給某一個指定的人,或者某一個固定的地域,那么在他失常的精神領域里,儲存了這樣一串號碼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那串號碼到底通往何處或者通往他記憶里哪一個人?或者說這串號碼藏著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對著我說這串數字的時候,我沒有感覺他的失常,甚至感覺他的思維比我的都清晰幾分。一開始老人們分不清我是誰的女兒,把他當成了我的父親。走過我身邊的老人們會對我說,給他提提褲子,給他個香蕉吃。于是,我便充當一個女兒的角色,給他把褲子從屁股下提到腰上,又把一個香蕉遞到他的手里,他會對我笑著說,謝謝閨女,接著干脆地再來一句:“你幫我打個電話吧!”
有幾次,我在手機上連著好幾次摁上了那串數字,就是沒有打出去,其實也根本打不出去。那串數字或許是他活著的一種期許、希望,或者說是精神領域里唯一清晰的脈絡,作為一個有神經過敏癥的人,又何苦去驚擾那串他生命的密碼呢。讓那串數字或者說密碼牽著他走完余生何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七·一那天,我去看望父親,剛進老年公寓的大門,就聽到了一陣嘹亮的歌聲:“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的歌聲多么嘹亮……”他蹲在老年公寓一座平房的西墻邊上,手里捧著一個收音機,收音機里反復播放著這首曲子,那天,他的帽子很干凈,戴得也很端正,尤其帽子上的紅色五角星閃爍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比大花月季的顏色還要純正和耀眼。他這次沒有發現我的到來,全神貫注在這首曲子里或者說過去的歲月里。這讓我感覺他一下恢復了神智,或者能忽然站起來,把那串密碼解讀給我聽。
在這里度過余生的父親,啞巴大叔,李大爺,王姨……他們誰的身上不藏著一串和歲月和艱難的生活抗爭的密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