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夢《在歲月里穿行》
一、花開花落
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了,現在我已經很清楚地看到很多人的下場,精確地說看到了他們是怎么死的。他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結束了這個世界上最后的旅行,被親人以各種方式掩埋了。他們不在人間出現,會以不同的方式在親人的夢中出現。出現在陌生人夢里也不怕,陌生人不知道他已經死亡,也不知道害怕。親人卻不同了,夢到逝去的人醒來會有各種猜測,最后去十字路口或者墳頭燒把紙念叨幾句,安撫懼怕的靈魂。
剛到新疆那會兒,風還很囂張,總會在人臉上割來割去,割出很多小裂口還不罷休,還要招引來廢紙片、草棒子,沙子企圖掩埋人類。人躲在屋子里,暖和著呢,風氣得不行,利用電線桿朝天的嘴巴,尖利地一夜一夜吼叫,吼時間久了,有些人脾氣就大了起來。為了抗擊風的怒吼,晚上喝幾口烏蘇啤酒,踉蹌幾下腳步,拾起遍地的石頭,靠,你家燈亮,賊亮是不?我就不讓你顯擺,啪過去,嘩啦一聲玻璃碎了,然后屋子里黑暗了,沒人吭氣。站在那家人院門前,大聲把他祖宗十八代罵一遍,然后迅速跑回家偷笑,或者跟幾個朋友結伙再去砸下一家,聽玻璃在風中破裂的巨響,那一瞬,風遜色多了。或者買一盤幾萬響的鞭炮,逢集的時候,哪兒人多哪兒放,炸得那些人四散而逃。逃跑的還有囂張的風,它也懼怕那連綿不斷的爆炸聲。
和風抗爭的是年輕的小伙子,長得壯實,漂亮,對,那時候還叫漂亮,不叫帥。漂亮小伙終于干過了風,壓住了風的囂張,自己卻被風糾纏,囂張起來。他娶了個高大的老婆,打扮得很精致,在滿是沙土的路上踩著高跟鞋。
踩到秋天的時候,他就完蛋了。那時候棉花收購不允許賣外地,各個路口都設有卡子,不是把路挖斷就是攔上各種障礙物,不允許各種拉棉花的車輛通過。他在一個月黑風高夜騎著摩托車一路前行,那時人還很窮,距今有二十年了,能買得起摩托的沒幾人,他經過障礙物的時候,腦袋撞到那根木頭上,當場斃命。然后他就被人埋在了戈壁灘,一堆小小的土成了他的新家,好像一個人很隨意地挖了幾锨土,撂在那兒,不知情的人誰也不會想到一個囂張跋扈的有錢人躺在這土下。這么多年過去,我才醒悟過來,那根木頭以收購棉花的借口等在那兒,男人女人小孩都放過去了,唯有此人不給通過,木頭就是風派來的復仇使者,其他人只是偶然,和風無關,和木頭也無關。
日子過得真快,漂亮老婆不見了,照相的不見了,就連當初的房子也不見了,那段土疙瘩路也鋪上了柏油。只有我在,在默默地記錄生活,記錄哪些人走了。還有那戈壁灘下的他也在,雖然風早就掃平了那幾锨土,草也占據了那塊地。那是一塊石頭加點沙子的荒地,下一場雨,會有零星的綠點綴其中,洼地兒草茂密一些,細細看,也有不知名的花兒開放哦。這兒埋著全鎮的死亡人口,密密麻麻綿延四公里,寬度一直達到四棵樹河畔。
四棵樹河以前水流很急,兩岸生長著密密麻麻的紅柳。紅柳林里有肉蓯蓉和鎖陽,不過一般人不敢進去找尋。也是1995前后,那時我到新疆不久,派出所的警員穿著制服,拿著一張照片,讓我們一個個辨認,見過這個人沒,認識這個人嗎?我看到一個男人泡胖的臉,頭發往上,隨水流而動,分明是在水里拍的,我啊地大叫一聲,從此心里烙下了陰影。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手拿一個陌生死人的照片,看到那么一張恐怖的臉。以后死人成了常態,派出所的警員也沒功夫滿大街核實死人了。那個水里的死人最后也不知道是誰,就地掩埋在紅柳林里。他可能知道自己成了無名氏的人,把所有的人嚇一嚇,然后很無辜地躺在那兒,讓活著的人忐忑不安,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遺忘。
其實這個人是有福的,埋在連綿四公里有頭有臉有人惦念的死人的墓地成了搶手貨,一夜之間建了棉花加工廠、砂石料廠、西紅柿加工廠、紡織廠,還有不建廠,圈地的,圍墻一拉,這兒就是有主的了。那些人是如何占領墓地的,賣墓地的錢去了哪兒都不是普通人能夠了解的。反正,那個人安穩地躺在紅柳林里,看花開花落,河水慢慢干涸。
二、風停了
前面這兩位只是引子,是我到新疆之后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多么地可怕,死亡不會因為人未老就忽略一個人,也不會因為人仗著年輕力壯而放過這個人。死亡是隱蔽的,蹲在暗處,無處不在,時刻等著對一切下手。
我怕黑暗,尤其害怕市場門垛子。那兩個大門垛子沒什么稀奇,白天看它就是很普通的紅磚頭塞上點泥巴壘成的,上面塞上鋼筋,夾了兩扇鐵條大門。這兩扇大門因為人來人往一直沒機會合上。春天的晚上,刮風,似乎成了慣例,不刮大風就不是夜晚。風很大,估計有七到八級,刮得大門咣當咣當響,沙子滿天飛,空氣中包含著千百種味道,還有千百種不明物體。出去解手,風把人送得很快,哧溜一陣子就跑到了公廁,不跑都不行。我們在風中戲謔地稱呼這是做好事的風。回去的時候,風可沒這么客氣了,迷住眼睛不說,還使勁地扯人的頭發,衣服,往后拉,讓人走半步,退三步,最后還得躲進公廁里。公廁不是沖水的那種,長年累月的糞便堆積在兩人深的大坑里,味道沒有定力是不能抵抗的。那么開走吧,迎著風,張大嘴巴,迷著眼睛,偶然的廢品飛進嘴里,歪歪頭風自會帶走,沙子入住嘴里也不可怕,回去漱漱口就行了。要想掙脫風的挽留必須張開雙臂擁抱它,風感受到人的擁抱會一點點放開,半步放寬到大半步,然后一整步,然后抱住一棵樹,防止風使壞把人刮走,就這樣,快跑幾步抱住一棵樹,抱到八十八棵樹就離大門垛不遠了。千萬別朝那兒看,不小心,陰氣重的時候,會看見其中一個垛子上掛著一個人。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小伙子。如果再來一股風,沙子瞇住眼,再睜開,就只有飛舞的樹葉和風糾纏的紙片,大門垛在風中紋絲不動,哪有什么人!啊,不對啊,風發出的聲音咋那么奇怪,那么尖銳,像憤怒的怪獸,撕扯著巨大的天幕。天吶,分明一個人影在空中飛了過來,啪貼在臉上,那一刻心跳驟然停止,聽到自己發出的尖叫,風也攔不住,一溜煙穿進屋里,癱了。
天亮的時候一切都歸于平靜,風啊,草啊,柴火啊,一股腦都不見了,除了空氣中殘留的土腥味,抬頭看天,那么無辜地藍著,藍的像大海,像白種人的眼睛。天空是那么高遠,一片云也沒有,一只老麻雀飛過去,站在鐵門上嘰嘰喳喳,另一只老麻雀也飛了過去,兩個情投意合地對起了山歌。土路上尋不到一根柴火,一片紙,低頭沉思,仿佛昨夜沒有起風,沒有驚嚇,只是,心里分明還在害怕著那個門垛。
那個門垛有什么稀奇的,有什么可怕的,就是幾百塊紅磚加點泥巴或者水泥的混合物,人碼上去的,值不得大驚小怪。但是,很多人都害怕,走在那個地兒,后背都要發涼,毫毛豎立。
歸根結底就是吊死了一個人,一個沒有成年的男孩子。有的人說是孩子挨了打,不想活了,上吊死了。更多的人說,是他爸爸失手打死,害怕負法律責任故意掛在那兒,偽造的現場。不管怎么說,那孩子掛在那兒一夜,等早上發現時,已經沒了。風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刮的。好的時候刮一夜,不好的時候刮三天三夜。刮風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他又不能復活,誰也不能了解他的真正死因。他的父親,那位長著綿羊尾巴屁股的,肥胖的父親,也死了。大門垛早就不見了,他家的老房子也不見了。現在那兒蓋了三層樓,開著超市,地皮都易了主。那家人自從孩子死,家道一直敗落,一直沒有轉機,家里的兄弟姐們也好像人間蒸發了,不知到哪兒發財了。
那位父親是蒙古人,長著寬大的身板,特別胖,胖到什么地步呢,布匹的寬度不夠他的兩條腿,要兩塊布的寬度才夠他一條褲子。他又是特別小氣的人,老是讓老板想辦法省布料,哪怕是褲襠里加塊布也行。老板說,那樣肥的褲子,腿又短,再加塊布,不就是大尾巴羊嗎!他油而寬大的臉馬上樂呵呵接過來說,我本來就是大尾巴的綿羊腚,你給我蓋住就行了,別讓尾巴露外頭,露出來就不好看了。他一個月就要做一條褲子,每次進門都吆喝著說,大尾巴綿羊來了,來蓋屁股了。他實在是一個開朗幽默健碩的老頭。這樣的人從來不提及哀傷,直到他離開人世,都是那么樂觀。
他的老婆,一位回族老婆婆,戴著黑色的頭巾隱沒在黑暗的角落做乃瑪孜,很少跟人說句話,很少有人能看到她的臉。聽說她娘家很有錢,蒙古男人是因為貪圖她家富有,娶了她,置了產業。
如今,產業沒了,人也沒了,只有她還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黑暗中祈禱,做乃瑪孜是她畢生的修行。
誰又能保證,那塊堆滿各種貨物的大院子,院子里拴著一條大黃狗。再走進去,是擺滿貨物的店鋪,那里生活的一家人,女的俊,男的也俊,不是為了一個掛在大門垛上的男孩而存在。就連他家緊挨的大門,就裝上的那天合到了一起,剩下的時間都是在各自的地盤搖擺,招搖。那兩個大門垛子,除了給兩扇門立了腳,再就是吊了個死人,讓人害怕,不敢直視。如今男孩走了,院子走了,大黃狗走了,大門走了,門垛走了,一切的一切都走了。仿佛這一切都只是為了送行,完成這一個過程,過后,世界變得欣欣然,就連風都溫柔起來,云也白了起來,太陽也比以前亮了起來。
三、漂亮女人
漂亮女人出現的時候我都不敢直視,她不但漂亮,還氣質高雅,舉手投足都是那么識體,就連說話的語氣、笑都是恰如其當。雖然我年方十八,在她出現的時候覺得自己就是丑小鴨。只能在她和姑姑說話的時候,偷偷看她,一看再看,怎么也看不夠。她的眼睛是好看的、鼻子是好看的、嘴巴是好看的、下巴、腦殼,就連短頭發都是好看的,更別說身材和衣著了。我經常在她溫柔的話語中想她怎么這么完美呢?完美就算了,還這么有錢。她每次到我們店里做衣服,扯得布料總會有姑姑的一塊,她們穿同一塊布料做出來樣式一樣的衣服,她穿起來特別好看,特別得體。雖然姑姑身材好,年齡和她相當,穿出來就沒那個味了。姑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就對她說,以后別給我買布料了,我怎么穿不出你那效果,浪費。她每次都依舊扯兩塊布料,手工費還要如是付上,不收都不行。
漂亮女人還是女強人,她在八隊開了面粉房,收集農民的小麥,換面粉,她賺取加工費。她的面粉房收集了幾乎鎮上所有農戶的小麥。她人好,不得罪人,也不像別的有錢人狗眼看人低。她可以和農民打成一片,凡是到她面粉房交小麥的農民都是她的朋友,她從來不覺得自己高高在上,自己是那么完美。她很風光,這是大家伙對她一致的看法。
1996年的春節,姑姑回瑪納斯過年,我獨自看店。漂亮女人來了,推著自行車,她從車筐里拎出兩只鹵熟的鴨子,速凍的餃子,那些餃子一樣大,小而飽滿。它們裝在紙包里,特別守規矩,互相不粘連,這樣的餃子她裝在三個紙袋里。還有油炸的各種果子,油炸的雞腿、鹵肉。我告訴她,你提回去吧,姑姑回家過年了。她笑了,那么甜地笑了,這是我第一次做這么多吃的,專門學做這些,還很成功,你姑姑走了,傻丫頭,你吃啊,哪能再讓我帶回去,是吧。這兩只鴨子特別香,你自己吃吧,不給你姑姑留了。你姑姑不在了,我就是你的親人,有事就對我說。
聞聽此言我眼淚就下來了。離開家三年了,跑了萬把里路到荒僻的烏蘇,經受了那么多的磨難和屈辱,她在我孤獨的時候竟然給我這樣的溫暖。我站在雪地里,看著她推著自行車離去。她說這么多東西,不用自行車拿不來,路上人都奇怪地看她在雪地里艱難地推自行車,遇到很多熟人,她都要停下來解釋一番。
那兩只鴨子真香,以后的日子我再沒吃過那么香的鴨子,雖然以前也沒吃過。那些肉啊,統統進我的肚子了。可惜的是那些餃子,我不知道冷凍的餃子要繼續冷凍,等輪到吃它們時,下到鍋里,怎么也分不開,煮啊煮,成了面疙瘩。很多年我都想不明白,那么多小巧的餃子怎么到我手里就不聽話了,緊緊地連在一起,開水也煮不開。
過完年生意是最好的,姑姑說去感謝漂亮女人的,店里太忙,怎么也離不開。4月份的晚上,漂亮女人來了,她和姑姑在后面聊天竟然哭了。問姑姑借了3千元錢。臨走說,她會還的,說她不賴賬。
六月份的晚上她又來了,還那3千元錢。姑姑說你用就行了,這么著急還,我又不用錢。她笑著說,真羨慕你們啊,忙點可以這么開心。
過了幾天,聽別人說她喝藥自殺了,我身子一陣發冷,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可以死呢?像我這么丑的人才該死。姑姑放下剪刀,急急地去看漂亮女人。
過了很久姑姑才回來說漂亮女人真的死了,靜靜地躺在小床上,頭發一絲不亂,衣服也嶄嶄的,是她做的那件紅底白圓點的衣服,她的臉上沒有痛苦好像睡著了。
然后我們都哭了。我不知道那么完美的女人有什么過不去的坎,竟然喝藥死了。后來流言四起,說她的丑男人買了輛挖掘機,是她磨坊小麥換錢買的,她沒有面粉給農民,那些農民不愿意。她死后,留下欠誰多少面粉,讓丑男人還的。有些農民拿著條子問丑男人要面粉,要到了。更多的人保持沉默,他們到街上買面粉,也不愿意到她家兌換。二十年過去了,有的人家還清楚地記得漂亮女人欠他家多少面粉,末了還要感嘆一句,好女人那,紅星農場再難找到這么好的女人了。
還有個版本是這樣的,漂亮女人的丑男人有外遇了,竟然把那女人帶回家睡覺,漂亮女人發現了,他也不管,依然我行我素。漂亮女人愛面子,害怕人笑話,自殺了。
無論是哪個版本,我都覺得不是個事,漂亮女人沒錢,破產了到是真的。因為她的面粉房賣給了別人。那家人接著開了,也沒開起來,最后倒閉了。倒閉的原因不僅僅是農民不種小麥,改種棉花了。還有人說,進那面粉房心里難受,總會想到漂亮女人在那忙碌的日子。
幾年前,我偶遇丑男人的最后一任老婆,她在全友家私賣家具,打工的,她和我套近乎,說了她的男人是誰。我就那樣看著她,定定地看著她,她身材高大,凹凸有致,留著燙卷的短發,馬臉、爆牙,豬嘴頭。我瞬間覺得她竟然和漂亮女人擁有一夫,實在是個侮辱。又反過來想,那個丑男人也許不配擁有漂亮女人那樣的好女人,活該有這樣的丑女人來折磨他。我故意說,也是很惡毒地說,你比他原配差太遠了!后來,她的婆婆遇到我說,你怎么那樣說她呢,漂亮女人死那么多年了。我說我說的實話,事實就是這樣的。老太婆嘆息一聲,畢竟是死人那!死人怎么了,不是她兒媳婦嗎?不是為她添了孫子了嗎,不是也好端端地活過、風光嗎?呀,呸,呸……
如今,那座龐大的面粉房還健在,經過風吹日曬,它們頑強地佇立在八隊的莊頭,沒有倒塌,沒有人使用,經年累月地緊鎖大門。那兒有高大成排的通風糧倉、加工坊、辦公室、曬場,龐大而氣派地圍成四合院。它們明顯在堅守,等待女主人的歸來,一年一年不放棄,現任的主人它們仿佛不認識,對他家人熟視無睹。等待是幸福的,活在幸福里會忘記時間,忘記現在,一味地活在先前的忙碌里,不愿也不想走出來,這是四合院里的建筑物想的,和我無關。
過年的時候,老公說,漂亮女人就埋在這兒,她妹來給她上墳的時候遇見了。當時,我的心猛地一抽,疼了起來。原來,過去了這么多年,我對她的懷念依舊,在心里的一偶還深深地居住著她。想想她就埋在這兒,我心里又有些安慰,這么多年過去,我從來不知道她就在這兒啊。也許我每次路過這兒,她都在這兒看著我,只是我不知道,不能體會她無言地注視。
知道她在這兒,我以后路過這片大墳場就不害怕了,畢竟她是我在異域的唯一親人,在那些孤獨需要愛的日子里,她如一道陽光,溫暖了我冰冷無望的日子。
知道她在這兒,我竟然笑了,等我死的時候,我就可以和她做鄰居,只是她依然美麗,我卻老了,她能認出我嗎?想想我又笑了,她能認得出來,因為她一直在默默地看著我變老,無論老成哪樣,相信她都會用如水的眼眸認出我,然后我用昏花的老眼偷看她,呀,依然端莊宜人、貌美如花!
四、他和他
他呀,真能干,打藥的藥水都是用手直接攪拌,攪拌均勻了,倒進打藥機里,一甩就上背,掛鉤,打氣,試試出水如何直接進地給棉花打藥了。
他呀,身體好,好到什么程度呢?感冒了,喝一碗白酒,蒙上被子睡一覺,準好。醫院的人想賺他的錢門都沒有。這話也不對哦,他打藥中毒三天之后,實在是暈得不行,喝酒也咽不下去也不起作用時,他騎上摩托車上醫院去了。面對眾多打藥中毒的鄉村醫院醫生,打眼一看就知道此人農藥中毒。掛水解毒吧。才掛三天他死活不去了。老婆怎么哄,朋友怎么勸他都說什么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2004年的夏天,他幫助我們家給棉花地澆水。我燉的大骨頭,他自己喝完幾杯酒,開始啃骨頭,在他伸出手拿另一塊骨頭的時候,我發現了異常,抓過他的手,他的指甲,拇指、食指、中指的指甲已經黑了一半。兩只手上都是如此。我問他,你的指甲在哪夾的,都夾黑了。
他說,不是夾的,就這樣的。
那以前是這樣的嗎?
以前不是這樣的,這個什么時候黑的我還真不知道,沒事,黑就黑吧,不妨礙吃,不妨礙喝!
指甲黑如果不是意外受傷黑的,就是癌癥晚期。
你瞎扯吧,你是大仙,會看麻衣神相?你找找看看,整個八隊,還有誰的身體有我好,有我能干的。
可是,你的指甲顯示你真是癌癥晚期了,而且你的生命線顯示你四十多歲有難。你還是到醫院全面體檢一下為好。
放心吧,人都死完了剩下的那個就是我。
七月的太陽正毒,他喝了最后一口茶,戴上草帽,拎起豎在墻上的鐵锨對我說,我再和你家兄弟好好種兩年地,就兩年,多了不干了。你家的樓房錢還上,我家有點余錢,就去城里享福去了,誰讓俺兄弟倆感情這么好。親兄弟也比不上啊!我得給你家棉花地換壩子了。看著他騎上摩托風一樣走了,我想,可能書上說的是錯的,忽悠人的。
2006年的11月,他在樓下喊我,我趴窗戶上看到他穿著黃軍用大衣,手里拎著兩只雞。我喊了聲,大哥,你上來!
他說,我不上去了,這兩只雞也不給你了,我拿城里給你嫂子補補。順便享幾天福,檢查一下身體,這一冬天身子不舒服,感冒老不好,天天喝酒也不頂事。要是真給你說中了,得了癌癥,就不看了,再回來死,不能死新樓房里,讓你嫂子害怕。
我說你胡說啥呢,這大清早的。你不上來暖會兒?
他用那只沒有拎雞的手向我揮了一下,我就來給你道聲別,是死是活就看這次檢查了,說實話,嚇死我了。我走了,你們好好過,別生氣,對我兄弟多擔待點。
他在凄冷的雪地里慢慢消失了,直接住進了八隊的墳場。從他來和我道別到和黃土融為一體,剛好21天。他得的是再生障礙性貧血。他說沒有想到自己這么快死,還會得這么時髦的病。等他看著自己的血從鼻孔嘴巴耳朵里流出,微弱地說,原來小日本拍的電影都是真的,我和幸子的死法一樣。他流盡了最后一滴血,走了。
清明節前夕,我夢見他臉上涂著黑黑的東西,只有臉部凹的地方露著他皮膚的顏色,他歡天喜地向我跑來,一路上都是單磚壘成的花墻。老公臉上和他一樣涂著黑黑的東西,緊跟著他同樣歡天喜地。
第二天,老公回來病了,渾身無力,發低燒。吃藥也無濟于事。白天的時候他好好的,活蹦亂跳,一到黃昏就渾身無力躺在床上哼哼,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半個月。因為做了那個奇怪的夢,我就給他的老婆打電話。他老婆說,他下葬的時候臉上別人抹了漿糊,凹的地方還真沒抹到。你不是一直沒見他嗎?我說是啊,就那次給你送雞見了他。清明我去給他燒紙,你們該怎么看就怎么看,可別耽誤了。
清明節一過,老公就好了。好了沒三天又犯了。黃昏的時候,我買了很多死人用的東西,晚上一個人到十字路口,劃了一個圈,點著紙錢,對他先說了好話,說家里的困境,說我們早晚都要在一起,這些錢你一輩子啥也不干在那面也夠了,你先創業,等我們都去了好和你一起干,別再來糾纏我老公了。末了我又說,如果你敢再來糾纏不清,別怪我無情,我會把你從墳里扒出來,扔在太陽地里,你家人找不到你,我說到做到。
回到家,看著昏昏沉沉的老公,我沒有敢說自己做了什么,就是現在我也沒講過。第二天早上老公去市里檢查,去了沒多久我就接到他的電話,說,好了,我剛到醫院大門口,剛想進去,覺得身子一下輕了,怎么轉圈都是好的,啥毛病也沒有了,不用進去看了,我這就回家了。
我一看時間,還差五分十二點。那時,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鬼也是存在的。
他死后,他的房子就成了兇宅。在他之前有個老頭被人殺死,用秫秸焚尸,因為是冬天秫秸太濕,倒的汽油少,沒有燒干凈,他們死的時間太相近,他身體那么好,從來不得病,只能說是住那房子住死的。殺老頭的那個人也是八隊的,之所以殺老頭是老頭借了他600元錢,怎么也要不回來。一怒就殺了他。所以欠人家錢得趕快還,人家來要賬,態度也要好,不能太強勢。這個殺老頭的人逃到了東北,跑得真叫遠。在那里他認識了一個殺人犯,因為沒有錢,又從東北跑回來,到青年隊一人欠了他1000元錢,他讓東北的殺人犯去要。那殺人犯去了,可能太強勢,嚇著了欠賬的人。他答應著給他們準備錢就打電話報了案。這兩個殺人犯在金三角地區抓獲歸案。從這件事上說明,那個殺人犯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能賺到錢,還愿意借給別人解燃眉之急。只是借他錢的人他信任他們,而他們卻不是這樣對他,讓他的心遭到了落差,自己本來脾氣就爆一點就著,那火,只幾下就蹭蹭把他自己燒糊涂了。如果他在遠古時代,這樣的脾氣不會被槍斃,可惜他生在了法制社會。他借出去的兩筆錢,均沒有收回來,搭了別人一條命,賠了自己一條命。對于好人和壞人之說,我不做深度解剖,這個是個人見解問題。
殺人犯槍決的時候,整個紅星農場的人都驚動了,他們讓我也去看,我害怕,不敢去。那些人追逐著押犯人的車,終于看到他被子彈撂倒,軟軟地躺在地上失去知覺。他的哥哥給他換了一身新衣服,用席子卷了,埋在了戈壁灘上。他臨死會想到因為借出去的1600元錢收不回來惹的禍嗎?遲志強說,錢那,你這殺人不見血的刀。多準確。
現在的兇宅被解放前烏蘇著名的楊紳士的孫子買去養牛了。
房子是經過老公賣的,楊紳士的后代住進去之后就害怕了,說,俺家的狗每天晚上都哭的瘆人,這房子聽人說是兇宅,不能住人。老公說什么年代了你還怕這個,那些都是迷信。幸虧他家的兩條狗冬天的時候給人吃了,要不然還不知道把他嚇成啥樣。
他的老婆,我喊嫂子的說,那里就是有什么,我找風水先生看過。不過,屋子里,院子里我都埋了東西是風水先生給的,花了我好幾百,不用擔心,你也別跟他說。現在就是那個廁所了,你給他說扒了吧,那個廁所位置不對。
這樣,不管是迷信還是別的啥,都說明了一個問題,信則有,不信則無。
五,楊百萬
這個楊百萬長得像老回回,說一口老新疆話。刀條臉上點綴著兩道蠶豆眉,眼睛賊亮,像是給電打過一樣,透著精光。
他來幫廚的,專門做剔骨牛肉抓飯。喜宴上本來用不著抓飯,他說做一大鍋抓飯讓吃席的人過過癮多好。楊百萬壘了地鍋,燜起了一大鍋米飯,只是放了很多胡蘿卜和皮芽子,鍋蓋上圍了一圈白布,防止漏氣。圍觀他做飯的人很多,他是從烏蘇過來的,聽說開過好幾年飯店,現在專職下來養牛,賺了不少錢。
眼看米飯的香味飄了出來,有人忍不住說,你做的啥抓飯,丁點肉都不給?他傲慢地瞟了那人一眼,懂啥,這次讓你們吃頓不一樣的抓飯,誰跟我來抬骨頭?幾個大小伙嘻嘻哈哈跟他抬了三大盆牛骨頭出來,然后一人一把刀,開始剔骨。切了滿滿一盆牛肉。我一看大勢不好,上前說,你不能這樣浪費,不能肉比米飯多吧?他傲慢地瞥我一眼,宰牛就是吃的,不給客人吃好能行?媽蛋,我氣憤極了,找個食品袋開始裝肉多的骨頭,牛脖子給我裝上了。他不給我裝,說每個吃席的都像你私自拿肉,哪行!
圍觀的人說,人家自己的肉,你管那么多?他更不愿意了,自己家人更不行,就這肉都不夠!事實證明是不夠,因為抓飯做熟之后,他把切碎的牛肉往里一拌,只見牛肉不見米飯。端上桌之后給人打包走了,桌上打包還不夠,還給人哄搶了。
春天的晚上他請我們吃羊雜。她媳婦兒子都在。他兒子兵哥,回來探親,一看和他就是一個版本的。他還得意地讓我猜是誰,我說還用猜嘛,和你長一樣,就連皮膚都一樣黑。他得意地笑了,“長得攢勁吧?” 人家本身就不稀罕他,怎么說覺得攢勁呢。不過,他家的40頭牛娃子確實不錯,這些牛娃子剛從伊犁運回來,瘦得皮包骨,整齊地站在石槽前吃草。有兩頭吃飽了沒事干的小牛還像模像樣地抵架,我馬上錄了視頻。這個院落以前破敗,死了兩任房主,凄惶了很多年,他來了之后,牛、羊、雞、兔、狗養了一院子,還用大石板壘了菜園,成了充滿情趣的院子。
吃著這頓飯我竟然想到十幾年前,在這家屋里吃到的相同的羊雜,我以為今生再也沒有機會體會這樣的美味了。這屋的前任主人年紀輕輕得白血病走了,他家以前做羊雜總會打電話讓我們去吃。而今,換了主人竟然也有相同的手藝相同的胃口和相同的心情,難道他是他派來的接班人?他替他過完接下的日子?當時,想流淚的,為了掩飾那種傷感,我拼命地吃羊雜,竟然平生第一次吃了肥的,比瘦的還香。曾經,前任的屋主就勸我嘗嘗,我一直拒絕著,一次也沒有給他證明的機會。我竟然快給撐死了,好沒出息的感覺,心里卻是無憾的。
楊百萬愛給人說,我丫頭怎么怎么了。其實是他老婆帶來的,兒子是他的。他以前很窮的,窮得連老婆都找不到,一家人住在荒野快塌的土塊屋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政府搬遷把他地征收了,賠了一百萬,他買了兩套樓房。
他就是烏蘇歷史名人楊紳士的孫子。他爺爺解放前是烏蘇的首富,土地有5000余畝,抗戰期間捐獻駱駝7鏈84峰、羊數百只;三區革命時,將駱駝200峰、馬千皮、羊3群獻給了軍隊;抗美援朝捐獻更積極,數目不詳。1964年死于精神分裂,在他生命倒計時的幾年誰都不認識,他所有的家產都充公了。
我忽然覺得冪冪之中,好像有什么必然,失去的總會用另一種方式歸還。
陸夢
新疆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閃小說學會安徽理事。作品散見《百花園》《喜劇世界》《遼河》《四川文學》《新聊齋》《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絕妙小小說》《金山》《小說月刊》等報刊。榮獲第十三屆中國微型小說2014年度獎項。出版個人散文集《你是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