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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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歌《春心》

宋可可上高二的時候,有一天到同學(xué)包軍家里去玩,見到了包軍的妹妹包農(nóng)。

他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

包軍家的窗戶很小,加上那天又是陰天,所以屋子里比較幽暗。當(dāng)包農(nóng)出現(xiàn)在宋可可面前時,他覺得,整個屋子,一下子亮了起來。包農(nóng)穿了一身運動服,雖然是暗紅色的,卻閃著熒光。她從外面進(jìn)來,將屋子一下子照亮了。“這是我妹妹,”包軍說。

包農(nóng)微笑著,對宋可可說:“你好,我叫包農(nóng)。”

宋可可有點呆,有點木。他慌里慌張地說了聲“你好”,沒有作自我介紹。

包軍也疏忽了,他應(yīng)該向妹妹介紹說:“這是我同學(xué)宋可可。”但他沒有說,他只是忙著從廚房端出來一只鋁制臉盆,興致勃勃地端給宋可可看。

宋可可看到,臉盆的清水里,養(yǎng)著一個怪怪的東西。這東西很像是一只豬肚子,但色澤又很像海蜇。它是當(dāng)時頗為流行的紅茶菌,許多家庭都自行培養(yǎng),據(jù)說吃了可以延年益壽。

包軍說,一開始,紅茶菌只有手指頭那么大。它越來越大,養(yǎng)了四十來天了,它就大成了這樣,和豬肚子一樣大了。馬上就可以食用了。

宋可可想,包軍是不是會請他也吃一點呢?后來的事實表明,包家人沒有一個是打算要請宋可可也吃上一口的。想想也是,這么神奇寶貴的東西,就像人參靈芝之類的補品,哪有用來待客的。冬天,宋可可的父親不是熬了膏滋藥么,用黨參、當(dāng)歸、鱉甲、黃芪、白術(shù)、枸杞,還有阿膠、紅棗、米仁、冰糖等,熬成黑乎乎黏稠的一鍋,盛在好幾只碗里。冷卻之后,它們成了很硬的一塊。父親每天挖一勺,用開水沖成一杯,喝了補身子。這樣的補膏,也只是父親一個人喝。

宋可可看著鋁臉盆里怪物一樣的紅茶菌,似乎看到它還在暗暗地生長。它胖嘟嘟的,越長越大,臉盆里裝不下了,就從盆沿爬出來,長成桌子那么大。繼續(xù)長大的話,就是一屋子。最后從門口爬出去,將整個世界都能夠覆蓋了吧?

他禁不住有點怕它。

包農(nóng)也湊過腦袋來看。她身上的氣息,讓宋可可聞到了。他無法說出,這是一股什么味道。是一種有溫度的氣息。是好聞的。但并不是香氣。宋可可還在臉盆的清水里,看到了包農(nóng)的臉。她的一雙大眼睛,似乎在臉盆里正視著宋可可。

“小咪,你讓開一點!”宋可可聽到包軍叫她小咪。

他于是也在心底里叫她“小咪”。回家之后,他無數(shù)遍地輕聲喊著“小咪”這個名字。

小咪撒嬌地說:“我不要看了!我不要看了!這東西怕人的,我身上都起雞皮疙瘩了!”

盡管這樣說,她還是不離開臉盆。她仍然饒有興味地看盆里的紅茶菌。

包軍將手小心地探進(jìn)臉盆里,輕輕地?fù)芘藥紫录t茶菌。他很小心。是怕弄壞了它呢,還是對它也有幾分懼怕?

在他撥弄紅茶菌的時候,小咪嬌嗔地叫了起來。

她的聲音那么嬌柔婉轉(zhuǎn),那么好聽。宋可可有些迷茫,這就是女人么?女人為什么和男人如此不同?她們是什么物種?為什么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她的外形,是那么迷人呢?

“我不要吃的,我肯定吃不下的。我想想都要吐的!”小咪很夸張地說。

包軍說:“誰給你吃?還沒到能吃的時候呢!到時候我們吃,不給你吃。就你一個人不吃。我們都吃。我們吃了,返老還童,家里就只剩你一個老太婆!”

“你神經(jīng)病啊!”小咪嬌聲說,同時用繡花拳頭在她哥哥包軍肩上捶了一下。宋可可覺得,這一拳似乎是打在他的肩頭。他感到全身都酥酥的。

紅茶菌有一股酸酸的氣味,宋可可聞到了。

“你又在弄它了!”粗重的責(zé)備的聲音,是和包軍的父親同時回到家里的。

“你又在弄它了!你要弄壞它,看我不打死你!”包叔叔聲音很兇,但臉卻是慈善的,帶著笑的。

“叔叔好!”宋可可怯怯地向包叔叔問好。宋可可的嗓音,特別粗,特別低沉。小咪壓低了嗓子模仿他,她說:“叔叔好!”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緊接著包軍的媽媽也回家了。“阿姨好!”宋可可向她問好。他的口氣更加自卑,因此聽起來更低沉。小咪當(dāng)然不放過拿他取樂的機會,她壓低嗓子模仿男聲,說:“阿姨好!”然后放聲大笑。

他們從包軍那里知道了宋可可的名字。包叔叔起初叫宋可可“小宋”,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嘲笑和反對。凌阿姨(包軍的母親)對包叔叔說:“你真是愛打官腔,他還是個孩子,你就叫他小宋,什么嘛!”

凌阿姨撫了一下宋可可的后背,說:“長這么高個子,像個大人了,但還是孩子呀!”她讓宋可可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吃晚飯。

包叔叔在鎮(zhèn)政府工作,好像是管工業(yè)的。那時候鎮(zhèn)上也沒什么工業(yè),只有一家燈泡廠,一家紐扣廠,還有一家服裝廠。這三家工廠,宋可可都去玩過。因為同學(xué)中,是有父母親在這些廠子里工作的。跟同學(xué)一起去燈泡廠,說是找同學(xué)的母親,其實是去玩。燈泡廠是一個很好玩的地方,里面有無數(shù)燈泡,那些五顏六色的蠟燭形狀的燈泡,看上去是多么的可愛。因為燈泡可愛,所以常有工人想偷幾只出來,帶回家給孩子玩。所以工廠管得很嚴(yán),放工的時候,門衛(wèi)上查得很嚴(yán),恨不得搜身。服裝廠就沒什么好玩的,全是一些女工。她們埋頭裁剪縫紉,也不太說話。她們其實是喜歡說話的,但是因為縫紉車間用的是電動縫紉機,一長排縫紉機,串在一個電動馬達(dá)上。馬達(dá)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任何說話聲都會被淹沒。紐扣廠到處都堆放著蚌殼。鎮(zhèn)上的紐扣廠,似乎只生產(chǎn)小小的襯衣紐扣,白色的,四個孔的那種。都是沖床上沖下來的,蚌殼被沖出一個個圓洞,像胡蜂窩一樣。據(jù)說有個工人的手,不慎被沖了一下,沖了十幾個洞,都沖爛了。宋可可去紐扣廠一共有三四次吧,每次都撿回來一些沖過的蚌殼。只有一次,他偷了一個完整的蚌殼。他在太陽底下看它,它閃出了七彩的光芒。

這三家廠,都?xì)w包叔叔管,他相當(dāng)于三個廠長。

他喜歡教訓(xùn)人。他每一句話,都是用教訓(xùn)人的口吻說出來的。但他一點也不兇。宋可可發(fā)現(xiàn),包叔叔的臉上,始終是掛著笑的。因此他的皺紋也比較多。凌阿姨不愛笑,她的臉就很光滑。她看上去很年輕。但是小咪不像她,包軍像她。小咪長得比較像包叔叔。

包叔叔其實一點架子也沒有。他系上圍裙,進(jìn)廚房弄菜去了。看樣子在家里,他才是廚師。他一會兒就端一盤菜出來。先是端了一盤花生米出來。他說:“別吃啊,還燙!花生米要冷了才脆。”接著又端出一盆跑蛋,金黃的,芳香的。宋可可聞到它,馬上覺得肚子很餓了。

包軍從筷籠里抽出筷子,要去夾跑蛋吃。凌阿姨阻止了他。“有客人在呢,真不懂規(guī)矩!”她批評包軍。

包叔叔又做了一道炒素。他得意地介紹說,里面的面筋,不是買來的,是他自己洗出來的。這道菜確實做得好,胡蘿卜和青椒的艷麗色彩,再配上面筋的白和黑木耳的黑,漂亮極了。吃的時候,宋可可覺得它非常入味,菜油的香,并沒有掩蓋掉蔬菜本身的味道。包叔叔真是會做菜。

那天晚上,包叔叔還做了糖醋栗肉和鯽魚豆腐湯。每一道菜都是好吃的。“爸爸做這么多菜啊,招待大客人啊!”小咪說。

聽小咪這么說,宋可可的內(nèi)心涌上了熱乎乎的感激。他宋可可何德何能,竟然受包家如此禮遇?包叔叔真是一個好人,一個熱心腸,他如此熱忱地親自下廚,招待宋可可這個半大的孩子。

包工是大家等得不耐煩準(zhǔn)備先吃的時候才回家的。

她是包軍和小咪的姐姐,家里的老大。

包家一共兩女一男三個孩子。老大包工,乳名端端;老二包軍,乳名軍軍;老三包農(nóng),乳名小咪。軍軍和小咪都叫大姐為“端姐”,宋可可后來也跟著他們這么叫。

端端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在服裝廠工作。她不在縫紉車間,她是在整理車間。整理車間的工作,說白了就是給基本完工的服裝打鈕洞釘紐扣和鎖邊。她顯然對做這樣的工作覺得沒多大意思,但她喜歡她的車間。她興致勃勃地說,她們上班的時候,手不停,嘴也不停。她們一天到晚吃零食,并且講話。有一個姓馬的老阿姨,還會唱戲,新中國成立是戲班子里的。

宋可可的一顆心,完全在了小咪的身上。端姐說那么多話,他聽進(jìn)去的,也就是一句兩句。“我說端端,你能不能少說兩句?你在廠里說一天還沒說夠啊!”凌阿姨批評道。

宋可可并不覺得端端話多是什么缺點。在他看來,端端很有風(fēng)度,也很成熟。她顯然是善于控制場面的。她像個真正的大人,落落大方。更重要的是,宋可可認(rèn)為,要是沒有端端,氣氛就顯得太冷淡了。熱鬧一點,宋可可就會相對自然一點。要是大家都不說話,屋子里很安靜,大家認(rèn)真地吃飯,宋可可就會連菜都不敢去夾。

在學(xué)校里,宋可可和包軍關(guān)系并不是最好的。包軍在班里是有名的馬屁精,他和所有的老師關(guān)系都很好,尤其是班主任。許多人因此都不太看得慣他,包括宋可可。如果不是宋可可出于好奇,想看一看紅茶菌究竟是什么東西,他不可能到包軍家來。包軍家不遠(yuǎn),就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條巷子里。但這條巷子真是深。它細(xì)細(xì)的,窄窄的,沿著它走,仿佛是走在一根管道里,深不見底。跟在包軍后頭一路走,宋可可想,要是夜晚,一個人走在這條巷子里,應(yīng)該是會感到害怕的。尤其是女孩子,她們夜里敢從這條巷子里出入么?敢一個人走么?

宋可可第一次到包軍家里,就留在他家吃晚飯了。此前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嘛。宋可可一眼看見小咪,他就呆掉了,完全沒有了主張。記得是凌阿姨提出來的,讓他留下來一起吃晚飯,他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反對。他只是一聲不吭,就像沒聽到這句話。其實他的心里是立刻就同意了。他感到有一陣恍恍惚惚的甜。要是包家的人,一個都不提出來請他吃晚飯,他好像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搬不動自己的腳。

大家吃完,端端負(fù)責(zé)收拾餐桌,然后又去廚房洗碗了。

天已經(jīng)徹底暗下來了。宋可可突然發(fā)現(xiàn),本來熱熱鬧鬧的包家,怎么安靜下來了?誰都不說話。即使偶爾說句話,也是輕輕的。難道說這個家庭有這樣的規(guī)矩,一到天黑就不興說話么?宋可可瞥了一眼廚房,通過廚房的門,看到了端端的背影。她系著圍裙,正在水池邊認(rèn)真地洗,水龍頭里的水嘩嘩地沖出來,只有這點聲音。在包家,端端是話最多的一個,她都不吭聲了,屋子里當(dāng)然就安靜下來了。

大家都不說話,似乎在宣告夜晚的真正來臨。也許包家是在用沉默下逐客令。天這么晚了,我們都困了,你也該回家了——沉默似乎在表達(dá)著這樣的意思。

宋可可終于省悟到,他必須走了。他提出來要走的那一刻,凌阿姨臉上的表情馬上就活泛了。她的眼光也不再像剛才那么混沌,變得清亮了。她明顯是假客氣地問宋可可:“不再坐一會兒了?”

在宋可可將要走出包家大門的時候,包叔叔滿臉堆笑地送出來,吩咐宋可可一定要再來玩。

宋可可一個人,從深邃的小巷里走出來。巷子真長啊!他不緊不慢地走,走了好久,還沒有從巷子里走出來。他一點都不怕。巷子里沒有路燈,地上和兩邊的老墻都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天空是有光的,深藍(lán)色的。他抬頭看到,天是窄窄的長長的一條深藍(lán)色的線。他似乎看到了一顆星。是星么?它似乎在動。是人造衛(wèi)星吧?還是一架飛機?他不能確定。

從狹弄里走出來,中途,他幾次回望巷子的底部,什么也沒看到,只看到從包家流溢出來的昏暗的電燈光。當(dāng)他終于走出巷子,在巷口最后一回頭的時候,似乎看到了小咪。因為她在巷底,與他距離遙遠(yuǎn),因此她看上去很小很小。是她么?宋可可不能確定。但那肯定是一個人,站在巷底目送著他。

父母親經(jīng)常吵架。在宋可可的印象中,他們的吵架,似乎都是因他而起。母親總是怪父親,怪他對宋可可缺少管教。她經(jīng)常引用《三字經(jīng)》里的一句話:“養(yǎng)不教,父之過。”父親比較認(rèn)老祖宗的賬,他從不說“兒子是你的,你也有責(zé)任教育”這樣的話。既然老祖宗說是他的過錯,他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他只是反過來怪母親,怪她太過寵愛孩子。他主張,家里好吃的,應(yīng)該先盡大人吃。因為大人辛辛苦苦工作掙錢,小孩子只是消費者,按理說不勞動者不得食,有口飯吃,已經(jīng)不錯了,還談得上什么好壞。小孩都會長大,讓他們從小吃苦,長大了才有出息。他要是有出息,長大了會掙錢,就可以買好吃的給自己吃。小孩子,吃好吃的日子還在后頭呢。還有,家里苦一點累一點的活,父親認(rèn)為也應(yīng)該讓宋可可學(xué)著干。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長大了不成廢物么!

有一天宋可可突然悟到,父母看上去總是為了他吵架,其實,問題應(yīng)該換個角度看,應(yīng)該倒過來理解,他們因為吵架,所以才波及到他的。也就是說,如果他們不吵架,就什么事都沒有。他們一吵,就要扯上他,最后讓吵架的內(nèi)容暗暗發(fā)生轉(zhuǎn)移,變成了關(guān)于子女教育問題的爭吵了。

他冤不冤?

甚至宋可可這么認(rèn)為:父母需要吵架。他們一天不吵,太陽就不得偏西。但他們?nèi)狈Τ臣艿睦碛伞榱怂麄儚娏业某臣苡麄冞x擇了他。他們有了他這個兒子,就不愁找不到吵架的內(nèi)容。他的學(xué)習(xí),他的生活,他的種種表現(xiàn),甚至他的穿著,他的表情,他的態(tài)度,他的精神狀態(tài),都成了他們爭吵的源源不斷的素材。

當(dāng)父親看不順眼母親的時候,他就會說:“看你一天到晚忙碌的樣子,你是自找!活該!兒子的衣服,就應(yīng)該讓他自己洗,他已經(jīng)是大人了!”

當(dāng)母親希望在家里燃起戰(zhàn)火,以充實自己空虛的內(nèi)心時,她就會對父親說:“隔壁的老朱,天天陪他兒子下象棋,他兒子才多大呀,已經(jīng)參加縣里的象棋比賽,并且得了第7名了!你呢?你光顧了自己在外面逍遙!”

被動的一方,總是非常樂意接受挑戰(zhàn)。爭吵就像干柴,一點就著。宋可可曾經(jīng)在日記里表示,他再也不想在這個家里繼續(xù)生活下去了。他打算離家出走,卻又對自力更生缺乏自信。所以他多次有了死的想法。與其在無休止的爭吵(而且都是圍繞著他的)中茍延殘喘,還不如就此結(jié)束自己短暫的生命。要是宋可可的父母偷看到他的日記,不知會作何感想。

好在宋可可是個軟弱的少年。死亡對于他來說,實在是太可怕了。要他真的走向死亡,實在太難了。

在日記中經(jīng)常性地表達(dá)一點想死的愿望,也可以算是一種少年的抒情吧。

在同學(xué)家吃過了晚飯才回家,宋可可這樣做,自然引起了父母強烈的不滿。他甚至還沒踏進(jìn)家門,就聽到了父母親的爭吵。他們互相指責(zé),認(rèn)為宋可可竟然發(fā)展到敢于不按時回家用餐,過錯都在對方。他們運用各種方法,采用各種語言技巧,來攻擊對方,或者反擊對方。

父親竟然打了他,出手挺狠。宋可可感到很痛。這時候他看了一眼母親,她面無表情,袖手旁觀。父母如此達(dá)成一致,這還是很少見的。

這一晚宋可可沒有洗漱就去睡了,算是小小的反抗。

他躺到床上,發(fā)現(xiàn)一邊的臉,還有手臂,都腫了。手臂是因為伸出去護臉才被打腫的。隱隱的痛的感覺,加上他內(nèi)心的委屈,在夜的安靜中,顯得很凄美。當(dāng)然,幾乎占據(jù)宋可可全部內(nèi)心的,是包軍的妹妹包農(nóng)。小咪,親愛的小咪,宋可可在內(nèi)心不時這么喊著,一遍一遍,樂此不疲。那是多么美好甜蜜的感覺啊!美好甜蜜,加上一點委屈,加上一點痛,宋可可的一顆心,凄美得像天空的一片浮云,像學(xué)校操場上那一棵孤獨而美麗的青櫸樹——它總是在風(fēng)中輕搖它細(xì)碎的葉子,發(fā)出好聽的聲音。

包軍在班上變得不再那么孤立了。大家發(fā)現(xiàn),宋可可常常和他在一起。有人就罵宋可可叛徒。“誰?誰罵你的?去告訴班主任嘛!”包軍對宋可可說。對于包軍來說,人生所有的不如意,都可以通過匯報老師得以解決。但宋可可不想這么做。告訴老師,有什么意思呢?讓班主任來班上,當(dāng)著所有同學(xué)的面,把某某某訓(xùn)一通,這只會讓自己更孤立,同時也只會讓某某某對自己更加仇恨。

其實宋可可十分不愿意和包軍在一起。被孤立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并且他的內(nèi)心,對包軍也感到十分厭惡。他不光是一個馬屁精,而且女里女氣的。他說話總是像唱歌一樣,咬字清晰,聲音平平的,拖長了音調(diào)。他的頭發(fā)弄得很講究,每天都是锃亮的,他一定是涂了發(fā)油,或者就是金剛牌凡士林。和他在一起,常能聞到他身上香香的。但是為了小咪,宋可可不愿得罪包軍。不,確切些說,在和包軍的關(guān)系中,宋可可是主動的。包軍身上的香氣,有時候會讓宋可可覺得,它來自于小咪,它仿佛就是小咪的香氣。不僅僅是愛屋及烏,有許多時候,宋可可恍惚間都把包軍當(dāng)成是小咪了。

后來宋可可又多次去包軍家玩。屋子里酸腐的氣息依舊,但紅茶菌已經(jīng)沒有了,已經(jīng)被包家人分而食之。宋可可仔細(xì)打量每一位包家人,要看他們吃了紅茶菌之后,是不是個個紅光滿面神采奕奕。效果似乎并不明顯。除了小咪,包家所有人的面孔,在宋可可看來,都是灰灰的。尤其是包軍的姐姐端端,似乎還有兩個很深的黑眼圈。

小咪出奇的健康。每次宋可可看見她,她都穿著運動服。一身運動服,或紅的,或藍(lán)的。據(jù)說她參加了學(xué)校的女子籃球隊,每天都在訓(xùn)練。宋可可真是不明白,她這樣文靜秀氣,嬌小嫵媚的女孩子,怎么會跟運動扯在一起?宋可可班里的好幾個女生,在他看來,才是適合參加運動隊的。她們甚至比男孩都高大孔武,剪著游泳頭,說話直來直去,狂笑聲能將教室的窗玻璃都震得當(dāng)當(dāng)響。她們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女生,她們的上唇,還有胡子般的茸毛。宋可可經(jīng)常懷疑,自己班里的那幾個女生,其實不是女生,而是男的。她們只是男扮女裝,穿上女孩子的衣裳,把自己偽裝成女生而已。

她們跟小咪比,根本就不配是女生。

小咪才是真正的女生。她說話的聲音,提升了女性的美。還有她的眼波。她看人的時候,那眼光一掃,就像流星劃過夜空那么神秘而富有詩意。她這樣的女生,竟然去參加籃球隊,和那些男人婆一起在球場上奔來跑去,一身臭汗,真是遺憾!

每次在包家見到小咪,宋可可發(fā)現(xiàn),她對他的態(tài)度,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她有時候很熱絡(luò),很主動地跟他打招呼,說說笑笑,似乎他是包家的親戚,甚至是包家的成員。但有時候,她會對他不理不睬。她就像是沒看見他這個人一樣。“她為什么這樣?她是對我有意見么?”宋可可在心里想。“她為什么要對我有意見呢?我沒做什么對不起她的事呀!”他在心里又想。

因為小咪的態(tài)度,他經(jīng)常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想。

有時候,她突然又快樂起來。她剛才還是對誰都愛理不理,一句話也不說,拉長了臉,突然卻笑得像花兒開放一樣。她柔軟的身子,在屋子里幽暗的光線下,像是生長在水里的一株植物,有說不出的輕盈和柔美。她會突然介入到包軍和宋可可中間來,參與他們的談話。或者就是搶過她哥哥包軍的茶杯,猛喝一大口水。有一次,她拿起了宋可可的杯子,喝了一口。“真苦!”她皺了下眉頭,很可愛地說。宋可可和包軍,他們雖然才讀高二,不過才剛剛十六歲,但他們已經(jīng)學(xué)會喝茶了。他們泡茶喝,放很多的茶葉。他們覺得能從容地喝很濃很苦的茶,就更像一個成熟的大人吧。那時候普通居民的家里,所喝的茶葉,一般都不是什么好茶,都很便宜,也特別苦。包叔叔因為是鎮(zhèn)上的干部,管著三家工廠,所以家里的茶葉很不錯。宋可可第一次知道“碧螺春”,就是在包家。包軍不光告訴他什么是“碧螺春”,而且還教會了他如何泡這種江南名茶。他在玻璃杯里先倒入開水,然后再放茶葉。而在宋可可的印象中,先倒水后放茶葉,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他家里那些老茶葉,就是用最開的開水來泡,茶葉也常常是浮在水面上。尖起嘴,吹幾下,喝一口,嘴里還是會喝到茶葉。直到?jīng)_過幾次開水后,茶葉才會沉下去。但是“碧螺春”就不一樣了。把它放進(jìn)杯中,它就迅速沉下去了。“這才是好茶葉,嫩啊!”包軍介紹說。

小咪大大咧咧地拿過宋可可的杯子,喝了一口。當(dāng)她皺著眉頭叫了聲“真苦”之后,似乎才發(fā)現(xiàn),她在客人的杯中喝水,她這樣做,是很唐突的。她于是很尷尬地笑了,說了聲“對不起”。

宋可可感到幸福極了。他的內(nèi)心,幸福就像一頭小動物,在跳躍,沖撞著他。小咪喝過了這杯中的茶水,他再喝起來,一定是妙不可言的。茶雖苦,喝上去卻會是比蜜還甜的。她的嘴唇,接觸的是茶杯口沿的哪一處?那個地方,一定是留下了她的芳香,甚至溫度。宋可可認(rèn)為,自己端起這只茶杯來喝的時候,一定會迷醉得身體搖晃,連坐都坐不穩(wěn)了,一下子倒在地上也說不定呢。他緊緊地抓著茶杯,抓著這只小咪喝過一口的茶杯,生怕有人會趁他不注意,一把搶了去。

真的被搶走了!包軍非常生氣地奪走了宋可可手里的茶杯。他把茶杯拿進(jìn)廚房,連茶帶水倒掉,然后沖洗了一下杯子,重新給宋可可沏了一杯茶。他責(zé)怪妹妹小咪不懂事,沒禮貌,缺乏教養(yǎng)。他的行動既突然,又堅決。雖然宋可可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茶杯,不讓人奪走,但包軍還是搶走了它。當(dāng)他把重沏的茶放到宋可可面前時,宋可可無比沮喪。

有時候,宋可可走的時候,小咪會用很嗲的聲調(diào)對他說:“下次再來玩啊!”而有時候,她則跑進(jìn)她的房間(是她和端姐兩個人的房間),把門關(guān)上,直到宋可可走,她都不出來。宋可可常常是憋了一泡尿走的。他再不走,尿就憋不住了。他在包家,總不好意思上廁所。他覺得,他是不應(yīng)該在小咪家里上廁所的。當(dāng)著她的面,他跑進(jìn)廁所里,那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所以他總是憋著。每次都是,走出包家狹長的弄堂,拐上大街,他第一要做的事,就是進(jìn)公廁酣暢地小便。長長的一泡熱尿之后,他感到一身輕松。同時,也覺得心里像是被抽去一大團東西,空蕩蕩的。

在學(xué)校里,怎么就碰不見小咪呢?她的高一(3)班,與宋可可他們的教室,雖然不在一排房子里,但也沒隔多遠(yuǎn)。兩幢房子,彼此是能夠看到的。宋可可他們在前面,高一的教室在后面。兩幢房子相隔不過三十米光景。之間是一些雜樹,有一些紫荊和紫薇,還有兩棵桂花樹。都不是高大的樹木,因此并不阻擋視線。宋可可有時候走到北窗口,眺望后面的房子,他知道高一(3)班是哪個教室。透過一排窗戶,他能看到教室里的人。上課的時候死氣沉沉地坐著,下課時里面的人跑來跑去,像箭一樣亂射。他一次都沒看見過小咪。盡管如此,宋可可眺望高一的教室,內(nèi)心還是充滿了溫暖和憂傷的感覺。

有時候他懷疑,小咪是否真的是和他在同一所學(xué)校?她的教室,真的就是后邊那一排的第三間么?她參加了學(xué)校的女子籃球隊,那么在運動場一帶,是應(yīng)該能夠看到她的。宋可可不會打籃球,不愛運動。他跑到運動場那邊去,自己都覺得很怪,很陌生。他看到在一片籃球場上,果然有一些穿紅色運動服的女生在訓(xùn)練。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不過他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小咪。

只有一次,宋可可在學(xué)校的大門口看見了她。

她一個人,抱著一只籃球,從外面小跑著向?qū)W校里來。宋可可背著書包,正要回家,他們在校門口相遇了。他知道,她是繞到校外的小河邊,去撈掉在河里的籃球的。運動場那一帶,學(xué)校沒有圍墻,與外面是一條小河相隔。經(jīng)常有籃球排球掉進(jìn)小河里,漂到河對岸。于是經(jīng)常有人飛快地跑出校門,繞到運動場對面,把球撈起來。宋可可發(fā)現(xiàn),小咪手里的籃球是濕的。他還發(fā)現(xiàn),她裹在運動衫里的胸部,非常的飽滿。

他們都看見對方了。宋可可站住了,他不知道應(yīng)該對她說些什么。自從認(rèn)識她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獲得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也在看自己。終于,他對她笑了,并且輕聲向她打招呼:“你好!訓(xùn)練啊?”

她沒有答話,也沒有對他笑,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她把籃球夾到胳肢窩里,繞過他的身體,小跑著進(jìn)學(xué)校去了。

她就像完全不認(rèn)得他這個人。他感到自己受了傷害,心隱隱地痛起來。她為什么要這樣呢?他呆呆地在校門口站了一會兒,慢慢繞到學(xué)校運動場邊的小河旁。他雖然是在校外,但離運動場很近,只隔了一條窄窄的小河。

小河的兩岸邊,是密密的灌木。薔薇花小小的,白色的,散發(fā)出很淡雅的香氣。這一次他在一幫女生中發(fā)現(xiàn)了小咪。她們都穿著紅色的運動服。她的身影,在群體中很容易就被他辨認(rèn)出來了。這是因為,她的身體比所有的人都要來得嬌小、柔軟。她跑動的姿態(tài),她投籃的姿勢,比她們要無力得多,柔美得多。而其他的女生,在宋可可看來,跟男生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她們剪了比男生更短的頭發(fā),她們的動作十分男性化。她們發(fā)出的喊聲,也像男生一樣野性。小咪在她們中間,是一個異數(shù),一個另類。他不知道負(fù)責(zé)女籃訓(xùn)練的體育老師為什么要把她選進(jìn)籃球隊。他是不是對她有什么不良的企圖?

小咪柔軟的身姿,像她剛才的冷漠一樣,刺痛著宋可可的心。他在開滿薔薇花的小河邊坐了下來,他對小河那邊他愛之深切的女生,突然產(chǎn)生了仇恨。他恨她的冷漠。他發(fā)現(xiàn)他一旦產(chǎn)生了恨,心就不那么痛了。

他發(fā)現(xiàn)了薔薇叢里很多尖銳的硬刺。他折下一根薔薇刺,將它輕輕地扎向自己的手臂。他扎了自己一下,發(fā)現(xiàn)有點痛。但痛的同時,內(nèi)心泛起一股很奇怪的愉快。手臂上冒出了一顆血珠子,那么鮮紅。他一下接一下地扎自己,他在自己的左臂上扎了十幾下,每扎一下,內(nèi)心都會涌上一陣難言的愉快。血珠子歪歪斜斜地排成一隊,有的大,有的小。

他決定再也不理小咪了。讓她見鬼去吧!他把手臂浸泡在小河的水里,他看到自己的血,在水中洇化開來。水很清澈,能看見水底糾結(jié)在一起的水草,能看到水草叢中精靈一樣的小魚。當(dāng)然,還能看到倒映在水里的藍(lán)天,以及他自己破碎的面孔。

他決定不再理睬小咪之后,連包軍也不睬了。宋可可這樣做顯得很絕情。

包軍約他一起去廁所,他沒好氣地說:“你自己沒卵啊!”

宋可可太過分了,他居然還打了包軍。

顯然是有人故意這么設(shè)計的,他們不光是要陷害包軍,更險惡的目的,是要徹底破壞掉宋包的關(guān)系。

宋可可也要怪自己,他如此輕易地上了別人的當(dāng)。他跑進(jìn)教室,看到自己的書和學(xué)習(xí)用品被扔了一地。仿佛他的書包是一個喝醉了酒的人,將書啊鉛筆盒啊吐了一地。他們告訴他,這是包軍干的。他們說,他們都親眼看見了,包軍取過宋可可的書包,使勁地抖,把書包里的東西全抖到了地上。他們要宋可可相信,包軍這么干是為了報復(fù)宋可可。因為宋可可變心了,不再跟他好了,連廁所都不肯陪他一起去了。

包軍什么都不知道,他剛走進(jìn)教室,就被宋可可揪住了衣領(lǐng)。他本能地要推開宋可可。宋可可就在他臉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卮蛄艘蝗K蛄怂挥洝把壅帧薄@是當(dāng)時比較流行的打法,用空心拳頭,打人家的眼睛。用不著過多一會兒,包軍的一只眼睛,就會像熊貓一樣出現(xiàn)一個烏青的眼圈。

這樣的被打,除了痛,更多的是侮辱性的。烏青的眼圈,一個禮拜都褪不掉。它似乎天天在告訴人們:我被打了。而“我被打了”,是多么的丟人啊!

一個馬屁精被打成這樣,大家多開心啊!尤其把他打成這樣的,是他曾經(jīng)的同伴。是啊,此前宋可可是包軍惟一的同一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這個戰(zhàn)友都反目成仇了,包軍成了一個絕對的孤家寡人,一條只會向老師搖尾乞憐的狗。

包軍沒有反抗。他只是蹲在地上,捂著被打的那只眼睛哭。“讓他把書包撿起來!讓他把書包撿起來!”大家喊。宋可可就踢了踢地上的包軍。包軍一邊哭,一邊撿地上的書和文具,一樣一樣撿起來,整理好了,放進(jìn)宋可可的書包里去。

班主任老師通過認(rèn)真調(diào)查,得出結(jié)論,宋可可的書包,根本不是包軍扔在地上的。陷害他的人已經(jīng)查出來,并且本人也對此供認(rèn)不諱。宋可可是不是因此而覺得于心有愧,覺得對不起包軍呢?

宋可可被責(zé)令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向包軍賠禮道歉。宋可可卻死活不愿。他倔強地在教室里站著,當(dāng)班主任老師以開除學(xué)籍相威脅時,他的臉上反而浮起一絲邪惡的笑。他的英雄之舉,博得了班里很大一部分同學(xué)的贊賞。大家壓制著內(nèi)心的興奮,臉色通紅,兩眼放光,密切注視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班主任老師的聲嘶力竭黔驢技窮,包軍的窩囊和漢奸相,與宋可可的寧死不屈構(gòu)成了極大反差,在教室內(nèi)營造出很強的戲劇效果。

班主任老師打電話將宋可可的父親叫來,讓他把兒子領(lǐng)回家。她對宋父說:“這樣的學(xué)生,我們學(xué)校教不起!你把他領(lǐng)回去吧,不要再來讀書了!”

宋可可的父親,就在教室外的空地上,幾乎將宋可可打死。他對宋可可拳打腳踢的時候,班主任還不知道去勸。拳打腳踢,似乎也在為她發(fā)泄內(nèi)心的憤恨。后來,宋可可的父親脫下自己的一只鞋子,啪啪地抽打宋可可,班主任老師覺得有點于心不忍了,就想上前去阻止。而宋父,正覺得鞋子作為兇器,雖然順手卻不過癮。他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對準(zhǔn)宋可可沒頭沒腦地亂抽。

整個一排教室的師生,都目睹了這場毆打。學(xué)生們的腦袋,紛紛聚集到南窗口。正在教室里上課的老師,也暫停了講課。有幾個企圖沖到教室外的學(xué)生被老師制止了。而對于蜂擁到窗口觀看,老師看來是允許的。因為老師也要看。大家看到,老宋打兒子是打瘋狂了。他撿到什么是什么,胡亂地向宋可可身上抽,或者砸。當(dāng)他撿起半塊紅磚頭,要往兒子腦袋上砸的時候,幸虧班主任老師及時抓住了老宋的手。否則,誰都相信,宋可可是會被砸死的。老宋已經(jīng)徹底失去控制了。

可以說,是班主任老師救了宋可可的命。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老宋救了宋可可的學(xué)籍。要不是他過來一頓往死里打,宋可可也許就會真的被開除了。

宋可可被打得不輕,一連好幾天都不能去上學(xué)。他躺在床上,感到身體的好多部位都很痛。每次他母親悄悄地潛入他房間里時,他都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以至于,他母親用手探了探他鼻孔時,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她發(fā)出了很凄慘的聲音,他覺得好笑,差一點兒笑出聲來,于是翻了個身,將身子別向床里面繼續(xù)裝睡。

他覺得他的心更痛。他的心和他的身體,似乎是在比賽,比一比誰更痛。只要一想到小咪,他的心就痛得不得了。他和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被他徹底斬斷,他把通往她的橋梁也斬斷了。世界上還有哪一條路可以通向她呢?

他在家養(yǎng)傷的這幾天,他的父母吵得更兇了。從前要是他們吵這么兇,緊接著父親就會打母親了。但是這次他沒有打,他只是吼。“你打呀!你再打呀!你把我們?nèi)蛩浪懔耍 彼慰煽陕牭侥赣H歇斯底里的聲音。要是在平時,父親的拳頭一定打向母親了。但這次他沒有。他已經(jīng)把兒子打得趴下了,他忍住了打老婆。

他躺在床上,里外都痛著。他覺得這時候的自己,是退到了世界的角落里。這個角落死寂的,充滿了霉味,沒有光與色彩,沒有生機。他還只是一個半大的小伙子,忽然品味到了垂老甚至死亡的氣息。一個人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就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吧?一切都在幽暗中坍縮、枯萎。而新鮮的、快樂的、生機勃勃的生活,則在遙遠(yuǎn)的地方。那里充滿了愛,充滿了歡樂,充滿了笑聲,以及薔微花奢侈的芳香。那個朝氣蓬勃的世界,還屬于他么?他蜷縮在這個陰暗潮濕的角落里,大約是被徹底遺忘了吧?

他感到了一點恐懼。似乎死亡真的就像窗子外的烏云一樣,越來越濃重,越壓越低,要將他吞噬,將他埋葬。

渴望回到那個光明歡樂世界,成了他的信念,成了他恢復(fù)健康的力量。終于他的身體不再痛了,心似乎也不再痛了。他背起書包,重新向?qū)W校走去了。外面刮著很大的風(fēng),這種風(fēng),似乎只有寒冷的冬天才會有。但此刻風(fēng)確確實實在大地上刮著,橫掃著,旋轉(zhuǎn)著,樹都被吹得前俯后仰,垃圾從垃圾箱里被掏出來,吹揚在空中。宋可可感到腳步飄飄的,走路很不穩(wěn)。這也許是因為風(fēng),其實更是因他的體力。他躺了幾天,其間大多賭氣不吃不喝,他太虛弱了。

他剛一走進(jìn)教室,就有同學(xué)對他說:“你的臉好白啊!你的臉白得像一個鬼,太嚇人啦!”

對于宋可可來說,教室里的一切,也變得有些陌生了。教室后方的黑板,黑板上面“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八個紅紙剪出來的字,飄飄忽忽的,就像是在一面旗幟上隨風(fēng)舞動。同學(xué)們吵吵嚷嚷的聲音,也像是隔了一層玻璃,傳到他的耳朵里,顯得遙遠(yuǎn)。

包軍不在教室里,宋可可感到奇怪。有人告訴他,包軍已經(jīng)兩天沒來上課了,因為他的母親死了。

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宋可可站起來向教室外面走去。“宋可可,你干什么?”老師厲聲問。他不回答,只顧向教室外面走去。老師吩咐班長,讓她去把宋可可叫回來。班長說,要是宋可可是去廁所呢,她一個女的,總不見得跟進(jìn)男廁所里去呀!

宋可可像是丟了魂一樣,飄飄地來到了包軍的家。他一走進(jìn)通往包家的那條細(xì)窄的弄堂,就感到踏實了。仿佛一顆心重又回到了他的胸中。雖然是在白天,但弄堂里依舊很陰暗。宋可可喜歡這種陰暗。兩邊的老墻,就像潮濕的冰塊,驅(qū)除了他身上的燥熱。他把身體靠在墻上,感到了墻的涼。不僅涼,而且是滑膩的。

在他快要走完狹弄的時候,包軍家里突然爆發(fā)出的哭聲,把他嚇了一跳。那哭聲如此突然,如此之響,讓宋可可全身的汗毛一下子都豎了起來。

他遲疑地走進(jìn)了包家。這個他曾經(jīng)來過好幾次,一向是散發(fā)著酸腐的紅茶菌氣味的地方,這時候在油燈光中搖曳。像女人一樣號啕大哭的正是包軍,他是因為聽到了門外的腳步才突然爆發(fā)出哭聲的。他沒看進(jìn)門的是誰,只是雙膝跪地,哭得眼淚鼻涕的。宋可可看到,端姐和小咪,還有包軍的父親,都坐在一側(cè)的長凳上。堂屋的正中央,懸掛著一幅死者的遺像。包軍的母親,在濃重的黑框里面容慈祥。她對宋可可微笑了一下,然后清清嗓子說,坐吧!

遺像下面,凌阿姨直挺挺地躺在一塊門板上。她躺得真直,腳尖把蒙在她身上的粉紅緞被蹬得緊繃繃的。她頭頂和腳邊,各放著一碟菜油,油里躺著一條棉紗線,點燃著。火苗搖曳,仿佛有一個無形的誰,始終在尖著嘴吹它們。微弱的火光將屋子里的人與物,一刻不停地?fù)u動。大家就像是在一艘船上,晃蕩,不安穩(wěn)。

宋可可呆呆地站在凌阿姨面前,一會兒看看懸掛著的她的遺像,一會兒看著粉紅緞被覆蓋下的她的遺體。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死人,而且和它靠得如此之近。死了和睡了的區(qū)別,就是死人躺得更直一點,而且始終不動。她永遠(yuǎn)也不會再動一動了么?“凌阿姨好!”宋可可差一點叫出了聲。來到人家家里,見了凌阿姨,總該叫她一聲吧?

宋可可認(rèn)為,凌阿姨是很喜歡他的。如果他這一聲問候說出口,她會不會高興地答應(yīng),然后一骨碌坐起來,對著他微笑?

凌阿姨在鎮(zhèn)上的鐘表店上班。她的身體一直不錯。由于耳朵里整天響著鐘表的嚓嚓聲,所以她走起路來,也像秒針那么有節(jié)奏。大前天晚上,她輪到值夜班。值夜班是要睡在鐘表店里的。那時候人們生活中最值錢的東西就是手表了。鐘表店有那么多鐘表,因此它就是全鎮(zhèn)財富最集中的一個地方。僅次于銀行。職工們輪流值夜班,為的是保護集體財產(chǎn)。但是凌阿姨卻被從窗子口翻進(jìn)來的一個賊殺死了。凌阿姨連喊都沒能喊一聲。住在鐘表店左右的居民,夜里都沒有聽到異常的動靜。早上鐘表店的另一位職工范阿姨來上班,才發(fā)現(xiàn)凌阿姨死了。鐘表店里的手表都不見了。

包軍抬起頭來,看見宋可可,就哭得更傷心了。他一邊哭,還一邊用手拍著地面。他拍得很用力,很響,誰都能聽出來,他這樣拍,手一定很痛。于是有兩個婦女,過去將包軍勸住了。她們一個人拉住他一條手臂,一方面不讓他繼續(xù)拍地,一方面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包軍被架起來之后,他走到宋可可面前,悲哀地說:“我媽媽死了!”

他的聲音真是悲極了。宋可可突然也有了哭的沖動,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淚水在滾動,它們馬上就要流淌出來了。

他轉(zhuǎn)身去看坐在一側(cè)的老包、端姐和小咪。他們?nèi)齻€人木木地坐在長凳上,他們的手臂上都戴著黑紗。端端和小咪兩姐妹,腰里還系了白布。

宋可可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的眼淚,在他眼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不落下來。

小咪突然站起來,撲進(jìn)了宋可可的懷里。

突如其來的幸福,潮水一樣沖擊著宋可可。這時候他的眼淚就嘩嘩地流出來了。同時他聽到了肩膀上小咪的哭聲,她抱著他大哭起來。她的身子在顫抖,他的胸脯感覺到了她聲音的震動。

后來宋可可聽到了自己的哭聲。他的嗓音是粗重的,正在變聲期。他聽到了自己的哭聲,以及小咪的哭聲。后來又加入了其他一些人的哭聲。靈堂里的兩聲部痛哭,是什么時候悄悄變成多聲部的呢?

包軍的母親死了之后,宋可可又經(jīng)常到包家去。他每次走進(jìn)幽暗的包家,都看到凌阿姨在相框里對他微笑。她的眼圈黑乎乎的,嘴唇也很黑。她懸掛在墻上,對走進(jìn)門來的宋可可笑一笑,嘴角輕微地動一動。有時候,宋可可發(fā)現(xiàn),她沒有笑。她陰沉著臉。“這是為什么呢?”宋可可想:“她是碰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么?死人也會不高興么?”宋可可于是主動地對懸掛在墻上的凌阿姨笑一笑。

包軍說:“你一個人笑什么?你看上去蠻嚇人的!”

凌阿姨的骨灰,放在一只飯盒子里。這是一只鋁制的飯盒。那時候,大多數(shù)的家庭都有這樣的飯盒。而且不止一只。有的家庭,每人都有一只。而且飯盒上,會用釘子刻上姓名。誰的飯盒就刻上誰的姓名。飯盒蓋子上,刻上姓,盒身的側(cè)面,則刻上名字。凌阿姨的這只飯盒,是她生前經(jīng)常使用的。她去鐘表店上班,中午不回家吃飯,就把午飯裝在飯盒里。飯和菜一齊裝在里面。如果是冬天,就在飯盒外面裹一件舊棉衣。飯盒裹在舊棉衣里,抱著它去上班,就像抱著一個孩子。這樣到了中午,飯菜都不會冷。不足的是,蔬菜都焐黃了,吃上去有一股豬食味兒。

凌阿姨死了,她的飯盒就派不上用場了。包叔叔用它來裝她的骨灰。飯盒上刻著凌阿姨的名字。她在火葬場燒掉,就剩下這么一點骨灰么?宋可可打量擦拭得锃亮的飯盒,他覺得凌阿姨睡在這么小一個盒子里,好像是有點太委屈了。幾次,他都想打開飯盒的蓋子,看一看里面凌阿姨的骨灰是什么樣子的。是不是很白,像粉筆灰一樣?

包叔叔親自動手,融化了蠟燭,在燭油里加入一點黃色的蠟筆屑,做成幾朵好看的菊花。他摘來夾竹桃的枝葉,在上面纏上棉花。然后用一支很粗的鐵釘,蘸了燭油,迅速粘到樹枝上上。一縷縷淡黃色的蠟,真的很像一朵盛開的蟹爪菊。包叔叔將他自制的菊花插在一只醬油瓶里,供在凌阿姨的骨灰盒前。

慢慢地蠟花上蒙上了薄薄的一層灰塵,裝骨灰的鋁制飯盒,也變得黯淡了。

宋可可在包家也變得不再像個客人。他幫包家掃地,有時候,在包家吃了飯,他還洗碗。而這些簡單的家務(wù),他在自己家里是從來不做的。為此他的父親經(jīng)常責(zé)怪他的母親,說她應(yīng)該教會兒子干家務(wù),否則長大之后,他將變成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廢物。母親則反過來責(zé)備父親,說他在家里從來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樹立了一個好吃懶做的榜樣。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宋可可還和包家的人一起去看過一次電影。那時候鎮(zhèn)上還沒有電影院,只有一個大會堂。里面是一長排連著的木條椅子。他和包家的人擠在一起,看的是日本電影《追捕》。小咪挨著宋可可坐,她的另一邊是端端,再過去是包軍,最邊上的是包叔叔。

自始至終,宋可可都感到自己的血液在熱乎乎地周身循環(huán)。他的身體右側(cè),緊緊地貼著小咪。他的右腿和小咪的一條腿靠在一起。剛開始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整個身子都要融化了。因為看電影的人多,大家彼此擠得不能再緊了。宋可可并沒有主動要和小咪靠近的想法,相反,他一直企圖離開她一點,不要和她靠得這么緊。小咪柔軟的身體貼緊他的時候,他多少有一些不自在。他感到很自卑。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這么緊地貼著她,有一點兒冒犯的意思。如果不是邊上的人用力地擠著他,他一定會挪開一點兒,在他和小咪之間,留出一道縫隙。

他暈暈乎乎地看完電影。兩個小時的電影,只是一瞬。走出大會堂的時候,他注意到小咪的臉是潮紅的。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他在打量她時,她對他嫣然一笑。

宋可可有一個發(fā)現(xiàn):包叔叔的臉在一天天老去。因為喜歡笑,包叔叔的臉本來就皺紋多,但是現(xiàn)在宋可可發(fā)現(xiàn),他的皺紋更多了,而且深了。他的頭上,也不知什么時候有了許多花白的頭發(fā)。他看上去就像剛搬運過石灰,頭上蒙著一層白色的粉末。而墻上懸掛著的凌阿姨,則越發(fā)年輕起來。她活著的時候,臉上就沒什么皺紋。她在相框里始終微笑著,臉上的皮膚越發(fā)柔嫩而有光澤了。

宋可可想起去年包家養(yǎng)在臉盆里的紅茶菌,據(jù)說吃了它會延年益壽永葆青春。那么,包家所有的人都吃了?包叔叔吃了,怎么反而老得這么快呢?凌阿姨死了,吃了也是白吃了。端端和小咪兩姐妹,倒確實像是得了紅茶菌的神力,臉整天都是紅撲撲的。包軍的臉色也不錯,他的鼻子底下,已經(jīng)長出了很像樣的胡子。

宋可可高中畢業(yè)后,包叔叔問他:“你是不是想馬上工作?”宋可可早就盼著工作這一天了,他在家里,聽父母“自食其力”、“不勞動者不得食”這樣的話,聽得心里早就煩死了。他決定馬上工作。包叔叔就說,你到服裝廠去吧!服裝廠剛退休了一位老工人,有一個編制,你就去頂他吧。

包軍則頂替他的母親凌阿姨,進(jìn)了鐘表店。

宋可可和端端在一個車間干活。一個男人,整天釘紐扣、打紐洞,給衣服褲子鎖邊,干著純粹的女人活,是不是很窩囊?宋可可不這么想。有一份工作不容易。服裝廠還是國營單位。他終于可以自食其力了,每月的工資,除了上交一部分給母親,其余他在母親的指導(dǎo)下,到銀行辦了一張存折,一個月一個月把錢存下來了。他很珍惜。

天天和端姐在一起,他感到踏實。仿佛他和小咪之間,系上了一根粗壯的繩子。或者說有了一個順暢的通道。眼睛里看得見端姐,心里就感覺得到小咪。這樣一天天上班的日子是充實的。相反倒是星期天,不用上班了,他會感到一陣茫然。

女人們干活,嘴總是不停。一邊說話,一邊吃著甜的咸的。女人們也會請宋可可吃。但他不要吃。這是他區(qū)別于女人的顯著標(biāo)志。但有時候,端姐將一顆話梅塞進(jìn)他嘴里,他會很配合地將嘴微微張開。

女人們就開玩笑,說,哎喲,端端,你對他怎么那么好呀!宋可可,你怎么這么聽你端姐的話呀!你們干脆配一對吧,一定恩恩愛愛白頭到老的!

端姐的臉騰地紅了。她嗔怪女人們說,你們再亂說我要不客氣了!他才多大呀,他是小弟弟,你們不要瞎說!

會唱戲的馬阿姨說,不礙不礙。大五歲不算大,舊社會人家比老公大十幾歲都有的呢!

端姐板了臉,說,現(xiàn)在是舊社會么?現(xiàn)在是新社會!

她們這么開玩笑,宋可可感到很不自在。他假裝上廁所,溜了出去。他在廁所里站了很久,才擠出一點點小便。他回到車間的時候,看到端姐在哭。看來她真生氣了。女人們不再亂說了。馬阿姨撫著端端的背,在安慰她,向她賠不是。

有時候下班的時候,宋可可會坐在端姐的自行車后面,跟她去她家。他名義上是去和包軍玩,其實是去看小咪。

在這個鎮(zhèn)子上,自行車還是很稀有的東西。但包家很早就有一輛了。這跟包叔叔的地位有關(guān)系。由于服裝廠離包家比較遠(yuǎn),所以這輛自行車很早就歸端端使用了。她的車技很好。坐在她后面,感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KT得很快,有時候在人群中魚一樣穿梭。宋可可坐在后面,一點都不怕。他甚至都不抓著什么。他信任端姐。她從來不倒。

自從女人們開他們玩笑,端姐就不讓宋可可坐在她車后跟她回家了。她對他說,你自己走吧,我先回去了!

宋可可看著她一甩腿上了車,飛快地騎走,很快就不見了。他感到惆悵。

他慢吞吞地走到包家,包家人已經(jīng)坐在餐桌前準(zhǔn)備吃晚飯了。桌上放了四只碗,四雙筷子。顯然有一只碗和一雙筷子是屬于他的。他們都已經(jīng)知道他要來這里。一定是端端回來說,他一會兒要來的,正走過來呢!

小咪最近迷上了唱戲。她經(jīng)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個人把整部錫劇《沙家浜》從頭唱到尾。為此她退出了學(xué)校女子籃球隊。體育老師還專門來過包家,要動員小咪回到籃球隊。他到包家來,看到墻上掛著的凌阿姨的遺像,說凌阿姨長得和他小時候的一個鄰居非常像。“像極了,就像是姐妹!”他說。

體育老師說,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老家去了。因此不知道他的鄰居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世界上還會有這么相像的人啊?他的眼睛里有些微的驚恐。他表示,今年過年回老家,一定要去看一看他的鄰居。

端端把馬阿姨請回家好幾次,讓她輔導(dǎo)小咪唱戲。馬阿姨對小咪十分喜愛,她認(rèn)為小咪的條件非常好,嗓子好,記性好,身段也不錯。要是在舊社會,馬阿姨說,一定被戲班子招去了。

馬阿姨在包家,和她在服裝廠整理車間,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在車間里,她很慈祥。她總是笑瞇瞇的。她坐的那個位置,下午兩點一過,就有陽光從西窗口照進(jìn)來,照在馬阿姨的身上。太陽好的時候,她的頭發(fā)上、身上,都披上了一層金色。大家看過去,她仿佛是在舞臺上。大家經(jīng)常逗她講一些舊社會戲班子的事。比方說,演員是不是男男女女都睡在一起啊,女演員的肚子弄大了怎么辦呢?馬阿姨慈祥地笑笑,說,我們那時候戲班子里,哪有男的!大家就問她,沒有男的怎么演戲?難道你們的戲里全是女人沒有男人么?馬阿姨說,男的有啊,但都是女的扮的。

還有人會問馬阿姨,是不是經(jīng)常有一些有錢人,要來捧你們戲子呀?你有沒有被捧過呢?據(jù)說,被有錢人看上了,就要弄回家里去唱堂會,就要陪過夜。馬阿姨還是笑笑,卻不再說什么了。

有人逼問馬阿姨,說馬阿姨你長得這么漂亮,戲又唱得這么好,一定有不少男人看中你的。你說說,你的男人是不是你的戲迷?他通過什么方式把你霸占了?

馬阿姨一笑,面相就顯得特別和善。她笑著說,我家的那個,是我一起勞動改造時候認(rèn)識的。我不識字,他教我識字,拿一本毛主席《論持久戰(zhàn)》,一個字一個字教會了我。

大家說,馬阿姨你不識字,以前怎么唱戲啊?

馬阿姨說,戲班子里的人差不多都不識字。師傅一句句教,我們就一句句學(xué)。記性好的學(xué)得快,教兩遍就全記住了。

宋可可發(fā)現(xiàn),馬阿姨到了包家,就像變了一個人。她坐在椅子上,有時候還蹺起了二郎腿。她的面孔,也不那么慈祥了。小咪跟她學(xué)唱戲,如果幾遍都沒唱對,她就把臉板起來,很兇的樣子。

在包家,宋可可看到,馬阿姨甚至掏出香煙來,給自己點上,深深地吸一口,吸一口。把煙從嘴里吐出來的時候,她傲慢得就像舊社會的地主婆。

宋可可看一眼馬阿姨,再看一眼懸掛在墻上的凌阿姨。他發(fā)現(xiàn),凌阿姨的臉也板起來了。不過,凌阿姨即使板著臉,看上去也不兇。她只是顯得很疲憊,很憂郁。

馬阿姨教小咪彎軟腰的時候,她甚至踢了小咪一腳。宋可可突然有了沖動,想要沖上去踢馬阿姨一腳。他對馬阿姨的印象一下子變得很差。不僅是差,簡直是仇恨了。他沒見過真正的地主婆,他想,惡霸地主婆,一定就是像馬阿姨這樣子的吧!

“要是在戲班子里,你早就要吃生活了!”他聽到馬阿姨這么對小咪說。“吃生活”就是挨打的意思。宋可可想,你要是敢打小咪,我就要讓你吃生活!

端端對人永遠(yuǎn)都是客客氣氣的。馬阿姨所以越來越兇,端端似乎也有責(zé)任的。每當(dāng)馬阿姨很兇地教訓(xùn)小咪時,端端總是站在馬阿姨一邊,怪小咪不用功。宋可可心里很來氣。他想,如果小咪是他妹妹,那么他一定不會允許馬阿姨這么對她。但他是個外人,他知道,他只是跟過來看著玩的。人家小咪和端姐都沒意見,對馬阿姨逆來順受的,他又有什么理由強出頭呢?

包叔叔一回家,馬阿姨就又變了。她重新變得慈祥,甚至謙恭了。笑容重又回到了她的臉上。她笑的時候真好看,頭發(fā)是天然卷的,眼睛彎彎的,瞇成一條彎彎的縫,嘴角上翹,看上去十分甜。宋可可想,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非常的漂亮!包叔叔拿出香煙來給馬阿姨抽,她也不抽,她假裝說“不會抽”。宋可可心里很氣,覺得她太虛偽了!她剛才明明抽的,而且抽了不止一根,現(xiàn)在卻說不會抽。但是,端端和小咪都不戳穿她,宋可可也不適合說什么。

包叔叔要小咪唱一段,讓大家聽一聽,她跟馬阿姨學(xué)了這么長時間,到底進(jìn)步了沒有。小咪羞怯怯地走到客廳中間,站正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杜鵑山》中柯湘的唱段“家住安源”。宋可可發(fā)現(xiàn),她進(jìn)步了。比起以前來,她唱得更有韻味了。而以前,小咪只是唱得響。每一句都很響,似乎她時刻都在炫耀自己有一副好嗓子。經(jīng)過馬阿姨調(diào)教,她懂得輕重有度,抑揚有致了。也就是說,唱得比以前好聽多了。不過,宋可可也聽出來了,她有幾處唱錯了,不光唱錯了詞,調(diào)也不對了,而且節(jié)奏也打錯了。但是,馬阿姨沒有指出來。她非但不指出來,反而很起勁地拍手。她一邊拍手叫好,一邊看著包叔叔,對他諂媚地笑。

包軍進(jìn)了鐘表店不久,就把鐘表店范蘇萍的肚皮睡大了。包軍一開始,是叫她范阿姨的。因為范蘇萍比他大十多數(shù),她已經(jīng)快四十了。包軍的母親活著的時候,和范蘇萍是最好的朋友。鐘表店里,她們兩個人是最要好的。平時帶飯到店里,兩個人經(jīng)常交換小菜吃。她們就像是姐妹一樣。事實上,她們的年齡,也差不了幾歲。包軍的母親比范蘇萍最多大個三四歲吧。

凌阿姨被殺死之后,范蘇萍有一段時間精神顯得不太正常。她經(jīng)常穿著睡衣上班。有時候呢,人家把鐘搬來請她修理,她會對人家一連聲地說“謝謝”。那時候不是市場經(jīng)濟,也沒有“顧客就是上帝”的意識,營業(yè)員對顧客的態(tài)度一般都不好,甚至是惡劣的。一般都是顧客拍營業(yè)員的馬屁。范蘇萍這么做,把顧客都嚇著了。鐘表店的負(fù)責(zé)人,就建議范蘇萍是不是去醫(yī)院看一看,要對自己的身體負(fù)責(zé)。范蘇萍很生氣,對負(fù)責(zé)人說:“你要我去精神病醫(yī)院么?你說我是神經(jīng)病?”她很兇狠地瞪著負(fù)責(zé)人,把負(fù)責(zé)人嚇著了。

慢慢地她就好了。上班不穿睡衣睡褲了。對顧客也不再客氣了。從此也就不再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異常。只有值夜班這一樁事情,她堅決不肯。她說她不是怕死,她也相信,搶劫殺人犯已經(jīng)被判處死刑,不可能還會有第二次搶劫殺人案發(fā)生的。她是怕凌阿姨。她只要晚上一到鐘表店,就會聽到凌阿姨的笑聲。她咯咯咯地笑個不停。范蘇萍問她笑什么,她也不回答,只顧笑。范蘇萍說,我被她笑得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雖然說,凌阿姨生前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她變成了鬼,就嚇人了。越是生前的好朋友,變成鬼就越怕人。

包軍頂替母親進(jìn)鐘表店工作后,范阿姨對他一直很照顧。他帶飯到店里吃,吃過之后,飯盒和筷子都是范阿姨幫他洗。為此店負(fù)責(zé)人還表揚過她,說她是一個心地特別善良,特別講朋友情義的人,還說如果凌阿姨地下有知,一定感到無比欣慰。長眠于地下的凌阿姨要是能夠開口說話,也許會把包軍托付給范蘇萍做干兒子呢。

店負(fù)責(zé)人就安排包軍做范蘇萍的徒弟。這種師徒關(guān)系一旦確定下來,是非常正式的,不是說著玩玩的。有關(guān)鐘表修理的技術(shù),包軍就只跟范蘇萍一個人學(xué)了。逢年過節(jié),徒弟還要送東西給師傅。八月十五送月餅,端午節(jié)送粽子。過年的時候,還要送香煙和老酒。因為范蘇萍是女的,不吃煙酒,而且她是個老姑娘,沒有男人,所以煙酒包軍就不送了。過年的時候,他送了一籃子水果、年糕給范蘇萍。雖然兩個人的關(guān)系是師徒,但包軍從來不叫她“范師傅”,他只叫她“范阿姨”。

后來包軍上班不帶飯菜了,吃范阿姨的。范阿姨每天都帶兩個人的份,飯菜也做得越來越講究了。原來只是飯盒里除了飯,加上一點豆板炒咸菜,或者榨菜炒肉絲,就打發(fā)吃一頓中飯了。負(fù)責(zé)帶給包軍吃以后,范蘇萍做菜比原來講究多了。至少有一葷一素。葷的天天不重樣。有時候是糖醋栗肉,有時候是醬汁大排,有時候是油爆蝦,有時候是爆魚,有時候是斬?zé)跞猓袝r候是百頁包肉,有時候是白切肚子,最差也是荷包蛋。素菜也是花樣很多。包軍每天臨近吃中飯的時候,都會很認(rèn)真地猜一下,今天范阿姨會帶什么給他吃。結(jié)果往往是猜錯的。也就是說,范阿姨實在會翻花頭,他很難猜得到。

兩個人在鐘表店里吃完之后,范阿姨就去洗飯盒。

有一天中午,范阿姨在店里幫包軍洗頭。她給他抹上香皂,兩只手在他的頭上搓啊搓啊,搓得一頭的泡沫。肥皂沫不知怎么搞的,弄到包軍的眼睛里去了,他就嗚哩哇啦叫起來。范阿姨于是用毛巾幫他擦眼睛。她搬著他的臉,擦得很仔細(xì)。她恨不得用舌頭去舔他的眼睛。店負(fù)責(zé)人看見了,也沒覺得什么異樣,只是感嘆,這個范蘇萍,對包軍真是太好了,就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是不是因為她還沒結(jié)婚,自己沒孩子,就把母性統(tǒng)統(tǒng)施放到了包軍的身上了?

店負(fù)責(zé)人突然覺得,自己是應(yīng)該吃點兒醋的。雖然以前,他對范蘇萍并沒有特別的好感。范蘇萍長得胖,人又略矮,不是店負(fù)責(zé)人喜歡的那種類型。包軍的母親凌阿姨活著的時候,店負(fù)責(zé)人倒是對她有點意思的。凌阿姨這個人,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小得多,她皮膚好,臉上幾乎沒有皺紋。鐘表店負(fù)責(zé)人是個中年男子,年齡和凌阿姨差不多。他長期以來,都對凌阿姨有好感。但他們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凌阿姨的男人是鎮(zhèn)上的干部,讓鐘表店負(fù)責(zé)人有所顧忌。另一個原因是更為重要的,那就是凌阿姨不是這種人。店負(fù)責(zé)人通過多次試探,確定凌阿姨絕對不是那種可以搞上手的女人。她忠于家庭,忠于愛人,要她出軌,一定比要了她的命還難。

現(xiàn)在,看到范蘇萍對包軍這么好,店負(fù)責(zé)人突然覺得心里有點不舒服了。這個小毛毛蟲,進(jìn)店才幾個月,還在學(xué)徒期,他憑什么就能得到范蘇萍如此的關(guān)愛?因為包軍,范蘇萍變得特別女人了。她的溫柔、細(xì)心,在對包軍的關(guān)愛中,都表現(xiàn)出來了。這些,使她充滿了女性之美。店負(fù)責(zé)人看在眼里,酸在心里。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范蘇萍身上的美。如果讓他跟包軍換,他一定十分愿意。他看到范蘇萍對包軍體貼溫柔百般呵護的樣子,真是羨慕死了。他寧肯不當(dāng)?shù)曦?fù)責(zé)人,而愿意是那個小毛毛蟲。

宋可可到鐘表店去玩過,他看到過范阿姨。包軍不讓宋可可走進(jìn)柜臺里面去,他只允許他站在柜臺外面。包軍說,你不能進(jìn)來的,里面全是鐘表。你進(jìn)來,要是少了一只手表的話,就說不清了。宋可可有點不高興,心想我來鐘表店玩,他卻把我當(dāng)賊來防。就說,我不會拿你手表的!包軍說,我知道你不會拿。我是替你著想,你要是進(jìn)來了,你即使不拿,少了手表,也會懷疑你。

宋可可看到,包軍和范阿姨兩個人,兩張凳子緊靠在一起,兩個人靠得那么近。范阿姨的一只眼睛上,夾著一個放大鏡。包軍眼睛比較好,他不要放大鏡。范阿姨教包軍修表,兩張臉幾乎貼到了一起。宋可可站在柜臺外面,看著他們兩個,他的內(nèi)心,有一種很難說清楚的感覺。在覺得自己被冷落的同時,他也感到有一股溫暖。包軍和范阿姨親密地靠在一起,他們多像是一對母子啊!包軍的母親凌阿姨不幸英年早逝,現(xiàn)在范阿姨對他,就像母親一樣好,真是不錯。想到自己的母親,從來都沒有這樣子溫柔地對自己,她在家里,總是和父親爭吵,面孔總是陰沉著,或者猙獰的。從來都不會對他這個兒子說幾句溫柔體貼的話,更沒有親昵的舉動。在宋可可看來,范阿姨體型微胖,非常和藹可親,若是他有這樣的媽媽,該多好啊!

有個人來修表,范阿姨對他態(tài)度卻很不好。這個鼻音很重的男人,把表交給范阿姨修的時候,很不放心地說,你們會不會把里面的零件換掉?范阿姨馬上對他沒好氣了,她說,你一只鐘山牌,又不是金表。人家上海牌、鉆石牌,都在這兒修。你求我們偷換你的零件,我們都不要呢。難道我們會把鉆石牌、上海牌的零件換給你?你想得美!

范阿姨一通話,說得鼻音重的男人很沒面子。他說,你態(tài)度能不能好一點?

范阿姨說,我就是這態(tài)度,你不想修就不修好了!

男人取過自己的手表,拍了幾下,見它還是不走,就只能忍氣吞聲地放下了。他還是要修。鎮(zhèn)上就只有這一家鐘表店,他不修,他的表就走不起來了。

他走了之后,范阿姨很邪惡地笑了。包軍也很開心地笑起來。仿佛他們是得了多大的便宜。宋可可在柜臺外面看著他們,覺得他們很丑惡。

不久,范阿姨有喜了,她的肚皮是被包軍弄大的!

包叔叔讓包軍跪下,跪在凌阿姨的遺像下面。包叔叔說,她可以做你的娘,你卻和她做下這樣的丑事!你說,你對得起你死去的媽媽么?

包叔叔不說話的時候,包家死一樣靜。宋可可抬頭看了看墻上的凌阿姨,她在鏡框里臉色似乎也陰沉了。好像有兩道淚水,從她眼里流出來了。鏡框的玻璃上,有兩道淚水往下淌。

小咪和端端兩姐妹,縮在黑暗的角落里。她們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宋可可站在門口。他從門口進(jìn)來,就看到包軍跪在地下。他于是就在門口站住。他一直站著。沒人讓他進(jìn)去,也沒人跟他說話。

宋可可覺得很不安,很難為情。好像這事是他做下的。他想,要是他做了這事,他的父母又會怎樣懲罰他呢?他們僅僅也只是讓他跪下么?父親會打死他么?

鎮(zhèn)子上發(fā)生過年長男人睡大少女肚皮的事。那個女孩子,年齡可能還不到十六歲吧。而那個男人,是汆臭豆腐的。女孩子喜歡吃臭豆腐,老男人就天天汆給她吃。后來不光給她吃臭豆腐,還買其他東西給她吃。女孩子被他哄得團團轉(zhuǎn),就被他睡了。

女孩的肚皮被汆臭豆腐的老男人睡大了,女孩家就把老男人告了。老男人于是被抓了起來,很快就被槍斃了。他被槍斃的那一天,很多人都去看。一聲槍響,許多人都聞到了一股臭豆腐的味道。

一個年長的女人,被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睡大了肚皮,又會怎么樣呢?宋可可想,也許,范阿姨也會被抓起來,最后被槍斃?他看了一眼包叔叔,想知道他是不是會去告范阿姨。包叔叔看上去很瘦,他像是突然瘦下來的,瘦成了這樣,像一套晾在外面的剛洗過的衣褲。宋可可突然很同情他,覺得他很可憐。他的老婆不幸那么年輕輕地就死了。而他的兒子,卻做下了這樣的事。他心里一定痛苦得不得了。他站在那里,干瘦的身子一動不動,他一定是想不出辦法來解決這件事。他是鎮(zhèn)上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碰上這樣的事,卻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自從包軍和范阿姨的事情出了之后,一連好幾天,端端都沒去上班。服裝廠整理車間的女人們,一天到晚都在議論這件事。她們一個個都很興奮,嘴巴不停。她們原來也是嘴巴不停的,但原來她們的嘴巴,在說話的間隙,還忙著吃各種各樣的零食。現(xiàn)在她們零食都來不及吃了,光顧了說話。她們認(rèn)為,一個近四十歲的老姑娘,和一個不到二十的小伙子,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是非常有意思的。至少在本鎮(zhèn),還從未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事。她們反反復(fù)復(fù)地討論,在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中究竟誰是主動。一種意見認(rèn)為當(dāng)然是范阿姨主動。她老牛吃嫩草,如果不主動的話,能夠吃到嫩草么?另一種相反的意見是,主動的一定是包軍。因為兩個人年齡相差太大了,范阿姨可以做包軍的娘。如果不是包軍主動,范阿姨一定是想都不會想。也不敢想。想一想都是荒唐的。如果包軍不愿意,那么范阿姨即使想,即使主動,也不會成功。一般來說,二十不到的小伙子,怎么會愿意跟一個年近四十的老太婆呢。

后一種看法看上去更站得住腳。但也遭到反駁。反駁者說,通常的情況,都是男要女,隔座山;女要男,隔層紙。只要女的主動,男的沒有不肯的。男人都是饞貓,什么樣的女人,只要吃得到,都是愿意吃的。范阿姨雖然年紀(jì)大包軍很多,但她如果是主動送上門來,包軍也許一開始無心,但既然送上來了,也不會拒絕。

“可是他還不到二十,還不能算一個真正的男人,是個半大小伙子呀!”有人這么說。

會唱戲的馬阿姨就說,有的男人,十二三歲就已經(jīng)熟了,已經(jīng)能夠生育了。她認(rèn)為,十八九歲的男人,盡管有時候看上去還很稚氣,還不太懂事,但在這方面,肯定是已經(jīng)成熟了。她這么說的時候,很不懷好意地看了宋可可兩眼。宋可可感到她這樣看他,很惡心的。

女人們的議論,還擴大到包軍家里邊。她們認(rèn)為,出了這件事,對包叔叔影響是很大的。包叔叔是鎮(zhèn)上的干部,這下子臉面丟盡了。她們還在包叔叔會不會允許范阿姨把肚子里的小孩生出來這個問題上,展開了熱烈的爭論。肯定的意見是,通常生米做成熟飯,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干脆讓他們結(jié)了婚,把孩子生下來。這樣名也正了,言也順了,外面的議論呢,慢慢也就平息了。但是,反對意見認(rèn)為,這樣的結(jié)果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未婚先孕是一件多丑的丑事啊!況且女方比男方要大將近二十歲!包叔叔會讓這樣一個兒媳婦進(jìn)門么?范阿姨要是嫁給包叔叔,倒是差不多哩。如果范阿姨干脆嫁給包叔叔,到包家去續(xù)弦,那么就是組成了一個圓滿的新家庭,倒是一件好事呢!

于是有人就說,會不會真的,包叔叔考慮再三,真的走這一步棋,那就是,他自己把范阿姨娶了。這樣的話,孩子生下來,也沒什么關(guān)系,就當(dāng)他(她)是第四個孩子好了。

不過這樣一來,問題也來了:生下來的孩子,跟包軍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如果說是他的弟弟或者妹妹,那么他(或她)就應(yīng)該叫他哥哥。但事實上,他不是他(她)的哥哥,而是他(她)的父親!而包叔叔,則是他(她)的爺爺,而不是爸爸。

這樣就很混亂了!女人們?yōu)檫@種混亂感到迷茫,同時也感到興奮。談?wù)撨M(jìn)行到這一步,真是既混亂,又有趣啊。

她們在議論的時候,宋可可一言不發(fā)。許多時候,他也是覺得有趣的。她們的七嘴八舌,也在引導(dǎo)著他的思考,在幫助他探尋結(jié)論。與她們不同的是,有時候,他會感到悲哀。通過她們的議論,他更感到這件事對包家來說,無異于一場災(zāi)難。這場災(zāi)難,甚至比凌阿姨死于非命還要可怕可悲。如果凌阿姨地下有知,她一定會感到痛苦萬分。

每天傍晚一下班,宋可可就往包家跑。他也知道,他去包家,對包家人來說,根本是沒意義的。他又不能解決問題,而且他也不會說話,不會安慰包家的任何一個人。他每次去,只是呆呆地在包家幽暗的客廳里站著不動,也什么都不說。或者就是站在包家門口,傻傻地就像是他自己犯了什么錯。但他還是每天一下班,就往包家跑。他感到心里不踏實,心里空空的,慌慌的。他的雙腳是不由自主地邁向通往包家的路。只有當(dāng)他踏進(jìn)那條又窄又長的弄堂,走進(jìn)包家之后,他的心才會平靜下來。

他幾乎每次都看到,包軍跪在凌阿姨的遺像前,腦袋垂得低低的。端端和小咪有時候在屋角的黑暗中,有時候端端在廚房干活,小咪則在她們的房間里,門掩著。里面隱約傳出小咪的哭聲。包叔叔通常是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有時候抽著煙。開始宋可可進(jìn)包家的門,見了包叔叔,還會叫他一聲“包叔叔!”宋可可的聲音很輕。包叔叔并不答應(yīng),他就像沒聽見一樣。所以后來,宋可可就干脆不叫他了。他一進(jìn)門,看見包軍照例跪著,他就在客廳一個不太顯眼的位置木木地站著,一動不動。仿佛他是天天來陪站的。

宋可可長時間站著,腿腳有點累。但他不怕累。他反而喜歡這種感覺。腿腳雖然有點累,但心里充實而平靜。他總是希望自己永遠(yuǎn)就這么站著,這樣站著自己的心就像一只鳥兒,踏踏實實地蹲在了一個窩里。這個窩雖然不是太好,但它安全、溫暖。每天他都要站到兩眼發(fā)花,口干,肚子里很餓。這時候端端從廚房里端出簡單的飯菜,輕聲招呼大家吃飯。“吃吧,七點了,”她說。有時候她則說:“再不吃都涼了!”但誰都不動。包叔叔依然癱瘓了似的坐著,包軍還是石像一樣跪著。每當(dāng)這時候,宋可可就抬起自己幾乎與地面粘在一起的腳,輕悄悄地走了。回家了。

有一天沒見到小咪。宋可可從頭到尾也不知道那一天她是不是在家。她的房門關(guān)著。她在房間里么?但房間里沒像往常那樣傳出她的哭聲。她始終沒出現(xiàn)。宋可可的內(nèi)心感受,就和平時不一樣了。他變得不安了。腳也很酸。他木木地站在那里,腿居然沒出息地發(fā)起抖來。包軍還是跪著,包叔叔還是一聲不響地坐在椅子上。宋可可始終安靜不下來。他的心里十分慌張,他希望這種凝固的局面能快點結(jié)束。那一天,他提早走掉了。

走進(jìn)窄弄的時候,他想得更多的是,小咪到哪里去了呢?她不會出什么事吧?

快要走出弄堂的時候,他遇見了小咪。小咪從外面走進(jìn)來。他們在狹窄的弄堂里相遇了。宋可可停下腳。小咪也停下了。如果是要讓對方走過去,一方必須側(cè)過身子,對方才能過。兩個人誰都沒動,就這樣在幽暗的狹弄里站著。

他看到,小咪的臉和她的身體完全是黑的。只有她的身后才有光。遠(yuǎn)處洞形的弄口,光亮有些耀眼。

“你走啦?”后來他聽到她這么說。

她的聲音很輕,沙沙的。他聽出來,她的聲音里飽含了憂傷。他一陣感動,向她走近了一步。而她則隨之后退了一步。

他再走一步,她又退了一步。

她主動側(cè)過身,她將自己的后背,盡可能地貼緊在一面墻上。她是在給他讓路。

她讓出的空間,足以讓他過去了。走到離她身體最近的地方時,他的心狂跳起來。他聞到了她溫暖的氣息,帶著一種自然肉體的芳香。他的手臂,在與她交身而過的時候,觸到了她暗中起伏胸脯。他聽到了昏暗之中她呼吸的聲音。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陣狂風(fēng),在長空中呼呼地響。他像一個會發(fā)出嗡嗡之聲的東西,旋轉(zhuǎn)著,膨脹著,嗡嗡地響著。

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了,他側(cè)過身,一把將她抱住了。他抱得那么突然,那么猛,那么緊。他聽到她哼了一聲。那一聲響,仿佛是被他用力地擠出來的。一個柔軟的有彈性的物體,一個溫暖的、芳香的物體,在他有力的狂擁下,被擠出了一聲不知道是痛還是感動的聲響。

他在暈眩中似乎感到她的雙臂,將他回抱了一下。她的手臂是柔軟的,但也是有力的。這是一次真實的擁抱么?無法固定,更難追憶。

許多年后,宋可可回憶起這一次擁抱,他還感到極度的茫然。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是那么的不真實。他和小咪,果真在狹窄的弄堂里緊緊地抱在一起?他突然將她抱住,然后她回抱他,這些,好像都是真的。那么,她很快又松開手,并且將他推開,最后向著她家里奔跑而去。她披頭散發(fā)的背影,她迅捷然而無聲的腳步,令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女鬼——這一切,也都是真的么?

包叔叔和范阿姨的見面是在一個下午。天下著雨,仿佛全世界都成了鐘表店,到處都是咔嚓咔嚓的時間的腳步聲。在鐘表店的樓上,一間狹小的倉庫里,包叔叔在鐘表店負(fù)責(zé)人的陪同下,會見了范阿姨。

其實在此之前,包叔叔和范阿姨是見過面的。那時候,包叔叔的妻子凌阿姨還活著的時候,她和范阿姨既是同事,又是最好的朋友。她們之間,有說不完的話,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因此,關(guān)于包叔叔的一些生活細(xì)節(jié),甚至是很私人的隱秘的事情,范阿姨都曾有所了解。她不僅到包家吃過飯,和全體包家的成員一起吃了一頓餛飩,而且還曾在包家過夜。范阿姨的父親,在很多年前就拋棄家庭,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少年了,他在何方,是死是活,范阿姨和她的母親都不知道。她和母親,一直都是相依為命的。她的母親,是一個非常好的母親,開朗、善良、寬厚。眼看著女兒一天天變成老姑娘,老人家也不怨不惱,從不在女兒面前提起這惱心事。年紀(jì)輕輕就被男人拋棄,女兒年齡一天天大了,過了三十了,過了三十五了,還沒有嫁人,這些,對她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各人的頭上有各人的一片天空,生活一天天過下去,不管出現(xiàn)什么樣的狀況,都是正常的,都是自己的命,都是應(yīng)該坦然接受的。她從不在女兒面前怨天尤人。范阿姨長得不是太好看,但她也不丑。她像她的母親,聰明、善良,也開朗。像她這樣的條件,要嫁一個人,當(dāng)然是沒有問題的。事實上鎮(zhèn)上不少男人,都是愿意娶她為妻的。那些男人通過不同的方式,向她求愛,但都沒有得到回應(yīng)。寫信給她,最后也不會知道她是收到了呢,還是不愿意回信。跑到鐘表店里來約她出去吃飯,她總是會說:“對不起,沒有空啊!”她一個都看不中。那么,她究竟要嫁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那些追求過她的人,一個個相繼都戀愛了,結(jié)婚了,而她的年歲也一天天大了,卻還是孑然一身。

她的母親去世后的那幾天,她覺得一個人在家里怎么都不敢睡覺。她的好朋友凌阿姨于是把她帶來了包家。凌阿姨將包叔叔趕走,包叔叔那幾晚,就和兒子包軍睡。凌阿姨和范阿姨,兩個姐妹就睡在一張床上,說話一直說到天亮。范阿姨說到動情處,就止不住地哭。凌阿姨覺得她活這么大,身世堪稱不幸,十分同情她,便也陪著流淚。兩個人抱在一起,眼淚流到了一起。

許多人都說,要是凌阿姨不是死于非命,如果她在死之前有充分的時間安排自己的后事的話,她一定會讓包叔叔答應(yīng),在她死后,娶范阿姨為妻。同時她也一定會努力說服范阿姨,讓她答應(yīng),嫁給包叔叔。她會向她細(xì)陳包叔叔的種種好處,要她相信,他除了個頭略矮一點,除此之外,幾乎是個完人。相貌好,為人好,有地位,而且還會做菜。如果凌阿姨臨終盡力撮成,也許包叔叔和范阿姨真會成為一對。

可是,生活常常會讓人們感到意外,始料未及。誰都不會想到,包括范阿姨自己,以及包軍,任何人,都不會想到,她竟然會和包軍相愛,并懷上了他的孩子。

包叔叔神色很莊重。范阿姨則非常拘謹(jǐn)。他們在鐘表店負(fù)責(zé)人安排下,在鐘表店樓上的小倉庫里會面,要好好談一談。

包叔叔不知道怎么開口。他幾次清了清嗓子,給人的印象是,他終于要發(fā)話了。但他終究還是沒有說。范阿姨呢,她當(dāng)然不會主動開口。她埋著頭,拘謹(jǐn)?shù)刈K炭值氐群虬l(fā)落。

鐘表店負(fù)責(zé)人說,范某某,今天包領(lǐng)導(dǎo)來找你,什么事,你一定清楚。你要老實交代,把問題說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

包叔叔打斷了他,不讓他往下說。包叔叔不愿意像審犯人一樣跟范阿姨說話。他非常怨艾地看著她,說:“是真的么?”

范阿姨抬起頭,她看到了包叔叔的目光。她不知道他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是指什么?是說她和包軍的關(guān)系,還是指她懷孕?她點了點頭。因為兩樣都是真的。

她在包叔叔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和絕望。他痛苦絕望的眼神,讓她心里十分難受。

“為什么?”包叔叔不像是在問具體的什么人,倒像是在問蒼天,問命運。

屋子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范阿姨從窗口能看見市河。河里一條船都沒有,只看見雨點密密麻麻地落在水面上,讓水面看起來那么皺,那么慌張。她在雨聲里回憶,向包叔叔敘述了許多發(fā)生在她與包軍之間的事情。她以一種充滿柔情的語調(diào),輕聲地回憶著。看得出來,她完全沉醉在這種回憶里了。她變得不再拘謹(jǐn)了,她很平靜。她仿佛不是屬于現(xiàn)在的,她屬于過去,她就像雨點一樣,零碎地,卻是義無反顧地?fù)湎蜻^去。包叔叔在這個老姑娘的臉上,看到了一抹紅暈。不,她已經(jīng)不是老姑娘了,她已經(jīng)猛喝下一罈愛情之酒。她雖然已經(jīng)年近四十,但少女般的初歡,燃燒著她的心。

她回憶道,最初,她并沒有愛上他。作為他的師傅,她所看重的是要他好好學(xué)習(xí)技術(shù)。她認(rèn)真地教他,希望他也能夠認(rèn)真地學(xué)。但是,包軍很快就對鐘表里的機械世界不感興趣了,甚至是厭倦。

他這樣子令她很是擔(dān)憂。他不好好學(xué)怎么行呢?他既然進(jìn)了鐘表店工作,也許就是一輩子和鐘表打交道了。他非但不能厭倦,反而應(yīng)該喜歡。他應(yīng)該對鐘表著迷。每當(dāng)打開一只表殼,看到里面一個個精細(xì)的齒輪,看到它們優(yōu)雅而從容的轉(zhuǎn)動,就應(yīng)該感到興奮。擺弄它們,應(yīng)該是快樂和幸福的。他還沒有滿師,還剛剛開始學(xué)技術(shù),就已經(jīng)厭倦了,那怎么行呢?以后的日子很長很長,他怎么過下去呢?

他一定是還沒有投入進(jìn)去,他還沒有體會到鐘表給他帶來的快樂。她想,也許,等他產(chǎn)生了興趣,他就會真正愛上這一行。她于是暗自決定,一定要幫助他,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引導(dǎo)他,真正走進(jìn)鐘表的世界里去,真正愛上這一精細(xì)的行當(dāng)。

他有時候叫她“師傅”,有時候則叫她“范阿姨”。在他看來,她是溫和的,甚至是謙恭的。他對她一點都沒有敬畏感。不過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她有時候也挺固執(zhí)。比方說要他打開一只表,讓他把幾個零件拆下來換掉,她一點都不含糊。當(dāng)他覺得厭煩,推說明天再干的時候,她不同意。她顯得很有原則。

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手特別好看。手上的皮膚,又白又細(xì)膩。手指頭勻稱,雖然并不修長,但每一根都是那么干凈光潔。尤其當(dāng)它們擺弄鐘表的時候,這雙手看上去真是好看極了。他呆呆地看著,沒有想到,一雙女人的手,會是如此動人。他就提出來,能不能讓他摸一下她的手。

她感到意外。她的臉騰地紅了。她看上去想要立刻將自己的手藏起來,不讓他再看。但是,她只是將手縮了一下,并沒有拿走。拿到哪里去呢?放進(jìn)自己的口袋里,還是藏到桌子底下去?她將手握成拳,只是將手指頭藏起來。

他的手很放肆地伸過來,要捉住她的手。她把他擋開了。

“好好干活!”她說。

他不聽她的,他堅持要摸一下她的手。“摸一下再干活!”他說。

她猶豫了一下。她的猶豫,被他注意到了。因此當(dāng)她起身要走開的時候,他敏捷地將她的手拉住了。

“你放開!”她板起臉,甩掉了他。

他被她嚴(yán)肅的表情和劇烈的動作嚇住了。他呆呆地站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看著他傻傻的樣子,她笑了。在她眼里,這個十七八歲的毛頭小伙子,既有點壞,又很傻,非常有趣。

她坐下來,問他:“你為什么要摸我的手?”

他的臉重新活泛起來,他說:“因為它好看。”

“好看就要摸啊?”她說。

他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她主動說:“好吧,就讓你摸一下吧。不過,你今天要把這只表弄好!”

讓他摸一下她的手,最初是作為對他的一種激勵的。他把她的手抓過去,放在手心里,另一只手很輕、很溫柔地?fù)崦?粗J(rèn)真陶醉的樣子,她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暖融融的感覺。仿佛他輕柔地?fù)崦牟皇撬氖直常撬了私氖甑奶幣摹?/p>

此后,他經(jīng)常以不肯干活,來換取她的手。似乎她的手,是世上一件最有趣的玩物。他撫摸它,手心、手背,以及一根根手指頭。當(dāng)他無比陶醉地摸她的手時,她總是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眼睛看著別處。同時,催促他快點摸完,以便快點干活。

很快他就不滿足于只是摸她的手了。他開始摸手腕,并一寸寸地向上延伸。她總是要阻止他,不讓他得寸進(jìn)尺。但最后總是失敗了。當(dāng)然,勝敗也要怎么看。如果說她以此換取了他的認(rèn)真學(xué)技術(shù),那么勝利者反倒應(yīng)該是她。

當(dāng)他提出要抱一抱她的時候,她哭了。她無法說清自己當(dāng)時的感受。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她只是突然想哭了,很想哭,她就讓自己哭了。

她曾經(jīng)很有意思地對鐘表店負(fù)責(zé)人深有怨意。她認(rèn)為,要不是鐘表店負(fù)責(zé)人經(jīng)常不在店里,那么在她生活中也許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荒唐事。可恨的是負(fù)責(zé)人每天下午,幾乎都要謊稱出去開會,或者說是去進(jìn)貨,而躲到一戶人家家里去打麻將。店里只留下她和包軍師徒兩人。

看見她哭了,包軍有點慌張。他膽小得就像一個小姑娘。如果這時候他強行將她抱住,她一定不會反抗。可他哪里敢啊,他希望她立刻不要哭,但他沒有任何方法讓她不哭。

她埋在自己的胳膊里,哭了幾聲,流了一點兒淚,覺得心里很舒暢。她很快就不哭了,不想哭了。但她并不將頭抬起來,她還是埋在自己的胳膊里,埋在她自己制造出來的黑暗中,埋在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己的芳香中。她覺得這樣很舒服,很快樂。

她這樣埋著頭,卻似乎能看得見他的表情。他嚇呆了似的在一旁坐著,他想扶她坐正了,卻不敢動手。他想勸慰她幾句,又不知道怎么說。

后來她抬起頭來,對他說:“還不干活啊!”

她引導(dǎo)他來到樓上,就在樓梯口,在庫房的外面,她對他說:“好吧,你抱吧!”

他們面對面站得那么近。她的身體很飽滿。他的心亂跳起來。他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就像木樓梯上的腳步聲。好像有一個人在咚咚咚地上樓來。

他轉(zhuǎn)過臉,向身后看了一眼。她吃吃一笑,說:“看什么,沒人的!”

他抱緊她之后,她也將他摟在了懷里。她撫摸了他的頭,他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她恍然間覺得,他是她的一個孩子,她的兒子。要是她二十歲結(jié)婚生子,那么她的兒子也真差不多這么大了。他很瘦弱,她摸到了他肩膀,有些嶙峋。她覺得自己真的很像是一位母親,胸懷坦蕩,擁抱著自己的孩子,內(nèi)心充滿了崇高和幸福的感覺。

他的頭鉆進(jìn)了她的懷里。他的腦袋很會鉆,它在她的胸口亂鉆。她襯衣的紐扣不知什么時候被解開了,他用頭拱她的乳房。最后他把她的一顆奶頭含進(jìn)了嘴里。他用力地吸,以致她擔(dān)心,要被他吞下去了。

連續(xù)一個星期,包軍天天在母親的遺像前下跪。包叔叔除了命令他這樣做,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懲罰辦法了。而對包軍來說,下跪挺不錯。雖然膝蓋很痛,但內(nèi)心卻平靜了。家里誰都不說話,在極度的安靜中,他的思緒飛揚。他回憶著他和范阿姨之間的種種細(xì)節(jié)。這綿綿不絕,就像窗外秋雨一般的回憶,讓他經(jīng)常忘記了膝蓋的疼痛。

就在包叔叔和她見過面之后,那天晚上,范阿姨在市河里淹死了。她被發(fā)現(xiàn),撈上來的時候早已經(jīng)斷氣了。雨已經(jīng)停了。尸體被放在路燈下的泥水里,直挺挺地躺著,肚子大得像是懷了三個孩子。圍觀的人們剛剛吃過晚飯,有些人看著看著,就轉(zhuǎn)過身對著市河嘔吐起來。

消息傳到包家,包叔叔長嘆了一口氣,說出了“罪有應(yīng)得”四個字。

那天晚上,包叔叔睡了一個好覺。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得這么好了。醒來之后,他決定今天的早飯不吃泡飯了,而要給全家每個人下一碗面。面里不僅放了豬油、醬油和小蔥,而且還有澆頭。澆頭是一個荷包蛋,還有一些榨菜。面下好了,卻獨不見包軍出來吃。端端和小咪分別去他的房間敲了門,讓他快點兒起來吃面。最后仍不見他出來,包叔叔就親自去把他的房門推開了。

里面沒有包軍。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封信。他說,他走了,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家里來了。他讓他們不要傷心,因為他沒有死,他不會去死。他只是到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他讓他們不要找他,他肯定他們找不到他的。他請他們原諒,他背井離鄉(xiāng),也是出于不得已。他已經(jīng)無臉再見家人,無臉再在這個鎮(zhèn)子上生活下去了。他希望他們忘記他,就當(dāng)從來也未曾有過他這么一個兒子和弟弟。他祝他們身體健康、心情愉快、工作順利。最后他說,他把母親的遺像帶走了。他請包叔叔另外再去照相館放大一張母親的照片掛在家里。

大家抬頭看時,果然發(fā)現(xiàn)凌阿姨的像沒有了。墻上懸掛著的,只是一個空鏡框。

包叔叔不允許端端和小咪去找包軍。他狠狠地說,就當(dāng)他死了吧!

輪船碼頭在鎮(zhèn)子的最東頭,汽車站在最西邊。宋可可得到消息之后,在汽車站轉(zhuǎn)悠了一下午,希望能夠遇見包軍,以便把他勸住。汽車站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就是沒有包軍。宋可可想,他一定已經(jīng)走了。他一定是坐最早的一班車離開這里的。現(xiàn)在,他說不定已經(jīng)坐上了火車。他身上有錢么?他的錢夠他在外面花幾天呢?宋可可去問檢票員,有沒有看見包軍?他是坐幾點的車走的?是去了上海還是蘇州?檢票員說他不認(rèn)識包軍。宋可可就向他大致描述了包軍的長相。檢票員搖搖頭,表示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傍晚宋可可來到輪船碼頭。這里每天只有三個航班經(jīng)過。一艘去上海,一艘去杭州,一艘去蘇州。它們通常都是中午時分抵達(dá)小鎮(zhèn)。傍晚時分的輪船碼頭,幾乎沒有人,蕭條極了。宋可可坐在碼頭上用來系纜繩的石墩子上,看著寬闊的江面。江面上駛過的,只是一些拖輪,以及像海船一樣兩頭高高翹起的木船。拖輪一艘連一艘,裝著滿滿的貨物,吃水都很深,甲板幾乎與水面持平了。大木船則像神話里的船只,在發(fā)亮的水面上漂過,似乎要漂到月亮里去。他茫然地看著輪隊和大木船慢悠悠地駛過,屁股底下,感受到了石墩子的涼意。

他從碼頭的廁所里出來時,看到石墩子上坐了一個人。他怯怯地走近,才看清楚這個人是包叔叔。

二十多年后,青藏鐵路通車之前,宋可可出差去青海格爾木。他非常意外地在那兒遇見闊別了二十幾年的包軍。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包軍以前皮膚很白,嘴唇鮮紅,目光清澈,就像一個女孩子。可在格爾木看見的包軍,卻與當(dāng)?shù)厝藳]有什么兩樣了。如果包軍沒有認(rèn)出他來,宋可可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眼前的這個人竟然會是包軍。那時候離家出走之后,包軍先是到寶雞混了幾年。混得很艱苦,甚至在鐵路沿線拾過幾個月荒。“但挺寬心的,挺快活的。”包軍說,在寶雞待了幾年,就不再想家了。至少是很少想到他那個遙遠(yuǎn)的家了。即使偶然想起,也是一閃念,很快就不想了。后來他又去甘肅漂泊過一段時間。最后到格爾木,一住就是十幾年,一直住到今天。他現(xiàn)在是格爾木很有名的人物,開了好幾家飯店,還有一家歌舞廳。宋可可聽出來,他現(xiàn)在很有錢。他還說,只要有錢,在哪兒都一樣。他讓宋可可不要小看格爾木,“格爾木什么都有!”他很自豪地說。

他請宋可可喝酒。宋可可以為,在青海就得喝青稞酒。但包軍卻拿出來五糧液。他的酒量真好,兩瓶五糧液,宋可可只喝了半玻璃杯,其余都是他喝掉的。對于這二十多年來家里的情況,包軍一點都不知道。宋可可希望他能問一問,他是很愿意詳細(xì)告訴他的。但是包軍似乎沒興趣。他只顧了喝酒,他還提出要和宋可可劃拳。宋可可說不會劃,他就要教他。宋可可幾次主動提起包軍家里的情況,提到包叔叔和小咪(宋可可沒提端端),他都像沒聽到一樣。他像是早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已經(jīng)不是包軍了。或者說,他就像是失去了從前的記憶。二十多年前的生活,仿佛徹底在他的記憶中被抹去了。他只有現(xiàn)在,只有格爾木,只有飯店、歌舞廳,只有格爾木歡樂沸騰的生活。

奇怪的是他還能認(rèn)出宋可可。這總算說明,二十多年前的過去,在他的腦海中,畢竟還是有著一絲痕跡的。

包軍離家出走之后不久,小咪就考取了江蘇省錫劇團。這就意味著,她從此要離開小鎮(zhèn),到南京去了。這一去,以后也不會再回到小鎮(zhèn)上來了。她回來做什么呢?她即使回來,也只是來演出。演出結(jié)束,就匆匆地又要走了。

小咪考取江蘇省錫劇團,鎮(zhèn)上覺得很榮幸,在人民橋,鎮(zhèn)子最熱鬧的地方,鎮(zhèn)團委和鎮(zhèn)婦聯(lián)聯(lián)合掛出了大紅的橫幅:熱烈祝賀包農(nóng)同學(xué)光榮考入江蘇省錫劇團!鎮(zhèn)上的人民群眾也很引以為自豪。有許多人家,從樓窗里支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掛出了國旗。因為小咪考取了省錫劇團,小鎮(zhèn)呈現(xiàn)出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包叔叔這幾天情緒比較不穩(wěn)定。他的臉上,有了更多的笑容,嘴巴幾乎一直是咧開的。鎮(zhèn)上不管什么人,遇見了他,都要向他表示祝賀。他呢,顯然很開心,嘴咧得更大了。不過,若是碰到比較熟識的人,他笑著笑著,就突然哭了。眼淚無法掩飾地淌下來。有時候,邊流淚,邊開懷大笑。他的感情比較復(fù)雜,悲喜交集。當(dāng)然喜是主要的。他為什么喜,為什么悲,為什么亦喜亦悲,人們都是很容易理解的。

他特意跑到鐘表店去,買了一只上海產(chǎn)的寶石花牌女表,送給小咪。他在鐘表店里,從店負(fù)責(zé)人手中接過手表的時候,手顫得很厲害,差點兒表都拿不住。

鐘表店里的人,是更加能夠理解包叔叔為什么會這么激動,為什么沒說幾句話,眼淚就在臉上縱橫了。那時候包軍一直坐的凳子上,現(xiàn)在坐了一個女青年,眼睛大大的,憂郁地看著包叔叔。

宋可可的一顆心深深地陷入了絕望。應(yīng)該說,小咪考上了省錫,他也是為之高興的。他看到人民橋上的橫幅,看到一些人家的樓窗口為小咪而掛出來的國旗,他感到驕傲。他感到他是更有資格驕傲的。因為他與絕大多數(shù)的小鎮(zhèn)人,應(yīng)該是有區(qū)別的。區(qū)別在哪兒呢?他和小咪的關(guān)系是不一般的。

那么,他們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呢?這么深入地一想,他就感到一顆心在往下沉。事實上他和她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她即將成為省里的一名演員,她將從此在南京生活了,她將變成一個南京人。和她比起來,他有什么呢?他是服裝廠整理車間里的一名工人,整天和女人們一起釘紐扣、打紐洞,給衣服和褲子鎖邊。他也許會一輩子這么干下去。他只能一輩子待在小鎮(zhèn)上。上班、下班,在女人堆里默不作聲。慢慢背駝了,頭發(fā)白了,最后光榮退休了。他會娶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他能娶到一個本廠女工,已經(jīng)是不錯了。而小咪,她在遙遠(yuǎn)的省城,她也許過一陣子就會出名了,到各地演出,甚至到中南海匯報演出。機會巧的話,還會出國,去坦桑尼亞、埃塞俄比亞、赤道幾內(nèi)亞等國家為非洲朋友表演,然后載譽歸來。總之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像她這樣的人,會成為他的妻子么?嫁給一個小鎮(zhèn)服裝廠整理車間的男工,就是她自己答應(yīng),人民群眾也不會答應(yīng)。宋可可自己也不會答應(yīng)。

他感到極度的自卑。如果現(xiàn)在小咪從對面向他走來,他一定不會見她。他會閃身躲進(jìn)小弄堂里,等她走過了再出來。

由體育老師帶領(lǐng)的一隊中學(xué)師生,舉著彩旗,敲鑼打鼓,招搖過市,為的也是熱烈祝賀包農(nóng)同學(xué)考入省錫劇團。當(dāng)這隊師生經(jīng)過宋可可身邊的時候,他感到世界閃耀著白光,世界同時喧囂不堪。他感到自己兩腿發(fā)飄,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

宋可可沒有去汽車站給小咪送行。那天端端向單位請了假,要去送妹妹,她問宋可可:“一起去么?”他搖了搖頭,怔怔的什么話也沒有說。

但是晚上,他一個人到汽車站去了。晚上的汽車站,所有的門都緊繃繃地關(guān)著。只有那幢職工小樓還亮著兩扇窗。一個白天特別喧囂擁擠的地方,到了晚上見不到一個人影,這時候,它會顯得特別的怪異,甚至凄涼。風(fēng)很大,它似乎在繞著汽車站打轉(zhuǎn)。無論站在哪個角落,都感覺到風(fēng)吹得特別強勁,也特別冷。宋可可于是走到公路上,向著南京的方向,一個人走。月亮升起來了,它的光是很冷的,照在瀝青路上,發(fā)出很亮的反光。小咪是清晨坐車前往南京的。此刻,她一定早就到了南京。南京是一個什么地方呢?它像一條河吧?小咪進(jìn)了南京,就像一條魚進(jìn)了大河,搖一搖尾巴,就再也尋不見她了。

他沿公路走了很遠(yuǎn),一直走到好幾里外的窯港橋。橋很高,他站在上,扶著橋欄,低頭看橋下面寬闊的江水。江水在月下跳躍著細(xì)碎的銀光。橋上很高,卻感覺不到有風(fēng)。風(fēng)不知什么時候停歇的。

一連幾天,他吃過晚飯,就出去了。他一個人沿著公路走,向著南京的方向,一路走過去。第一次的時候,他走到窯港橋,在橋面上站了一會兒,就回家了。后來,他越走越遠(yuǎn)。過了窯港橋,繼續(xù)往北走。走出去有多遠(yuǎn),他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后來,他只是覺得自己的腳在動,兩條腿機械地向前跨。他以為,這樣往前走,總是在靠近南京。走一步,南京就近一步。他的內(nèi)心,因此感到一些安慰。

他越走越遠(yuǎn),以致后來,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他的父母難得一致地逼問他,夜里究竟是去什么地方了?他們神色凝重,眼睛是滿是擔(dān)憂和不信任。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他一個人深更半夜是出去做壞事了。因為鎮(zhèn)上經(jīng)常發(fā)生這樣的事,有人夜里出去做賊,有人則守在燈泡廠女工下班的路上,專門尾隨那些單個上夜班的女工。當(dāng)宋可可告訴他們,他只是去公路上獨自行走,鍛煉身體時,他們自然是不能相信的。

這天吃過晚飯,宋可可的父母決定要跟他一起去公路上走。他們要他走給他們看。他們要親眼看一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去公路上走了,究竟走多遠(yuǎn),才會半夜返回家中。

他們跟在他后面走。他越走越快,他們很快就跟不上他了。還沒到窯港橋,他們就走不動了。他們喊他停,停下來,他不理他們。他只顧往前走,很快就在他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宋可可的父母一致認(rèn)為,他們的兒子,一定是有了什么病,神經(jīng)不太正常了。他們吃夜飯的時候,就把門關(guān)上了。他們注意著宋可可的一舉一動。當(dāng)他向門口走去的時候,他們就追上去問他:“到哪里去?”他說:“出去走走。”他們英勇地?fù)踝×碎T,不讓他出去。

后來,他從窗子里翻了出去。半夜他回家的時候,他的父母還都沒有睡。他們每人披著一件舊棉襖,坐在家里等他。見到他回來,母親就哭了起來。父親呢,則態(tài)度曖昧地說,明天要帶他到醫(yī)院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他比平時早一個小時起床,早飯也不吃,就去上班了。他決不去醫(yī)院,他知道自己沒病。車間門還沒開,他就蹲在門外的過道里。后來端端來了。她看見他,很是詫異。她問他:“今天你怎么來這么早?”他仍然蹲著,不站起來。她于是也蹲下來,問他:“早飯吃了么?”他沒有回答她,只是兩行眼淚滾落了下來。

端端其實早就發(fā)現(xiàn),宋可可黑了、瘦了。“你病了么?”她輕聲問,聲音里充滿了愛憐。她很快去廠外買了一副大餅油條和一杯豆?jié){,給他吃。她用她喝茶的杯子,盛了熱豆?jié){給他喝。他先喝了一大口豆?jié){,感到一團溫暖從喉嚨進(jìn)去,通過食道,很快進(jìn)入胃里,舒服極了。到其他女人都來車間里上班的時候,他的大餅油條和豆?jié){也差不多吃完了。

上班鈴響了沒多久,宋可可的父母就到車間里來了。他們兩個人都在腰里系了一根皮帶,看上去殺氣騰騰的。其實只是為了御寒。他們一進(jìn)來,宋可可的臉色就變了。端端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當(dāng)宋父過來要拉走宋可可的時候,她把他擋住了。

所有的女人都行動起來,像保護地下黨一樣護著宋可可,不讓他被他父母帶走。宋父顯得很暴躁,他亂揮手臂,看起來是要打宋可可,事實上卻打到了別人。據(jù)馬阿姨講,她的一只眼睛都被打痛了。她用唱戲的聲調(diào)喊痛,喊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宋可可的父母,剛進(jìn)來的時候,還相當(dāng)團結(jié)。但后來他們就相互埋怨起來。當(dāng)著這么多外人的面,他們你指責(zé)我,我指責(zé)你,還相互罵了起來。他們吵罵到最后,宋父表示他不要宋可可這個兒子了。說完他就緊一緊腰里的皮帶,拂袖而去了。

宋母這時候有點尷尬,她顯得那么孤立,沒有人理會她。她對宋可可說:“走,跟我回家去!”宋可可在女人們的保護之下,躲在安全的角落里,沒有理睬他的母親。宋母提高了嗓音,問道:“你說,回不回去?”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宋可可。 “回不回去?”宋母厲聲問。宋可可搖了搖頭。

宋可可下班回家,父母不在家。門上的鎖被換掉了。不要說打開,他的鑰匙連塞都塞不進(jìn)去。他在門口呆呆地立了一會兒,就去公路了。他在公路上走,走到窯港橋再返回家里的時候,門上的鎖已經(jīng)打開了。

但是父母不開門。他們在屋子里面,就像沒聽到敲門聲一樣。宋可可先是敲門,后來叫了幾聲“姆媽”。一樣的效果。他們對他不理不睬,也不開門。

他就在家門口蹲下來。他走得有點累,而且餓了肚子。

每個路過他家的人,都要走近來看一看他。有人還會問他:“你怎么啦?你蹲在門外面做啥?”

更有熱心人,會幫他喊門。敲幾下,喊幾聲。然后問他:“你爸爸媽媽到底在不在里面啊?”

他不愿意再蹲下去了。他知道父母是不會再開門了。

他慢悠悠地一個人在街上晃。每當(dāng)走過一盞路燈,他就看到自己的影子由長變短,變成最短;然后再由短變長,變得很長。

不知不覺地,他走進(jìn)了一條窄弄。他這才知道,他是在向包家走去。

這天晚上,他在包家住下了。

包家以前五口人,現(xiàn)在只剩下包叔叔和端端兩個了。宋可可走進(jìn)包家,抬頭看了一眼墻上掛著的凌阿姨。他發(fā)現(xiàn),凌阿姨對他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讓他感到溫暖。

他睡在包軍的房間里。他一向喜歡蒙頭睡覺。但他在被子里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非常難聞。這不就是人們常說的“狐臭”么?以前,他可一點都不知道包軍有狐臭。他再也無法蒙頭睡覺了。他只得把頭放到被子外面。否則的話,他要喘不過氣來了。

但是不用被子蒙住腦袋,他睡不著。他覺得不安全。說出來好笑,他怕鬼。如果有鬼,那么用被子將自己徹底蓋住,鬼就拿你沒辦法了?它不會掀掉你的被子?鬼畢竟是鬼呀,它即使不掀被子,也會鉆進(jìn)你被窩里來的!

腦袋在被子外面了,他的聽力變得出奇得好。睡到半夜,他聽到一陣幽咽咽的哭聲。他很害怕,心咚咚亂跳。這誰在哭?他的耳朵就像貓狗的耳朵一樣,在黑暗中警惕地轉(zhuǎn)動。但哭聲卻沒有了。哭聲總是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出現(xiàn)。是凌阿姨在哭么?她懸掛在客廳的墻上,臉上的微笑沒有了。她愁苦起來,悲切地啼哭。包軍離家出走,她也一定知道了吧?死去的人是全知全能的,她也一定知道小咪去南京了。小咪進(jìn)了省錫劇團,凌阿姨一定是高興的。但她有點想她。她不能天天看到她了。既然鬼神是無所不能的,那么凌阿姨在想小咪的時候,可以飛到南京去看她呀。

晚餐包叔叔燒了泡飯,還有他做的糖醋蘿卜。宋可可覺得好吃極了。包叔叔選的是胡蘿卜,一小塊一小塊,都用刀刃輕輕地打上網(wǎng)格,這樣就入味了。糖醋的味道,非常鮮美。宋可可夾一塊夾一塊,吃了很多蘿卜。吃泡飯他吃得呼嚕嚕響。

夜里包叔叔和端端都起來上了一趟廁所。宋可可也覺得尿急。這都是因為吃了兩大碗泡飯的緣故。但他決定憋到天亮,因為他不敢起來小便,他怕鬼。他鉆在被窩里,用被子緊緊裹著身體,就覺得比較安全。他能聽出來,包叔叔和端端的腳步聲是不一樣的。包叔叔走路很響,仿佛故意用拖鞋在地上拍打。啪啪啪啪。端端則是輕輕地,像一只貓在走路。男人都是站著小便的,包叔叔也是這樣。所以他小便的時候,尿的聲音很響。

他聽到端端小便之后,倒了一杯水喝起來。她喝水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就像一只小青蛙在輕輕地叫。他也感到渴。他們都吃了很多糖醋蘿卜,吃得嘴里很咸。

第二天,宋可可坐在端端的自行車后面上班,下班。從包家到服裝廠,幾乎要穿過大半個鎮(zhèn)子。一路上,他非常不愿意遇見熟識的人。其實在小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是熟識的。他不愿意見到的,是那些會跟他打招呼的人。他坐在端端的自行車后面,人家跟他打招呼,那多尷尬啊。那些人看看他,又看看端端,不懷好意地笑了。

在包家吃過晚飯之后,包叔叔說:“你爸爸媽媽今天還不讓你回家么?”包叔叔讓端端陪宋可可一起回家。“人總是要回家的,”他對宋可可說。

坐在端端的自行車后面,宋可可的內(nèi)心似乎不再那么忐忑了。端端大他五歲,她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個大人。她身材較為高大,言行之間,早就沒了一點兒孩子氣。她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大人。她帶著他,在小鎮(zhèn)的暮色中穿行。嘀鈴鈴,她不時按一下車鈴。仿佛他們是和這清脆的鈴聲一起在小鎮(zhèn)的石板街道上往前滾。想到回家,他很有些緊張。如果讓他一個人回去,他似乎沒有這個勇氣。他坐在端端的后面,就不再那么恐懼了。他甚至想伸出手臂,將端端的腰攬住。如果他在后面摟著她的腰,并且把頭靠在她的后背上,他就一定會感到更加安全。

“端姐,”他顫顫地喊了她一聲。

她回了一下頭,問:“怎么啦?”

她猜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說:“你別怕,回去就好了。過了一天,他們的氣消了。哪有父母永遠(yuǎn)不讓孩子回家的!”

家里的燈亮著,但他父母就是不開門。端端敲門,喊道:“叔叔,阿姨,開開門!”

她不知喊了多少遍,里面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隔壁人家倒是都被驚動了。他們走出來,問端端:“你是誰呀?”有的則說:“是可可呀!你沒有鑰匙么?”還有的則幫他們一起叫門。然而不管怎么樣,里面始終沒有反應(yīng)。

住在包家的日子里,宋可可仍然每天晚飯后都要到公路上去,向北走,走上幾里路,或者十幾里路。沿公路走一走,似乎成了他的習(xí)慣。在外面走走,吹吹風(fēng),呼吸一下冰涼的空氣,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晴朗的夜晚,月亮很亮,月光把大地照得銀亮一片。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一個人走在曠野里,怎么一點兒都不怕?為什么在屋子里會那么害怕呢?難道鬼都躲在屋子里么?

明天就是星期天了。快下班的時候,端端問他:“可可,跟我去南京看小咪,去不去?”

他覺得太突然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激動還是緊張,心兒狂跳起來。“我們向單位請一天假,明天去,后天回來,好不好?”端端說。

晚上,他們興奮地準(zhǔn)備著。包叔叔汆了三十只油飩,二十只要帶去給小咪。小咪在家的時候最喜歡吃。包叔叔說,二十只油飩小咪當(dāng)然吃不掉,但是,她可以送給錫劇團的同事吃。“讓大家都嘗嘗!”

宋可可不知道該帶什么東西給小咪。他直到上床睡覺,還在想。終究還是想不出。最后他決定不想了,他決定了,什么都不帶給她。因為在他看來,送什么東西給她都是不合適的,她都不會要。再說了,他也確實沒什么東西。他有什么呢?

星期天一早,他們每人背了一只包,坐上了開往南京的汽車。端端拿的那只包比較大,但并不重。里面是她為小咪翻的一件絲棉棉襖——是用棉毛衫做面子和夾里的,是貼身穿的那種,非常柔軟。宋可可的包里,是二十只油飩,還有其他一些東西。

宋可可很少坐車。他第一次坐汽車,是跟父母回老家奔喪。那一年他的奶奶死了。他第一次坐車,暈車暈得一塌糊涂,趴在車窗口吐得腸子都要吐出來了。因此對他來說,坐車是和嘔吐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是一種非常深刻的記憶。這次,是他第二次坐汽車。因此上車前,他就有了恐懼。他非常擔(dān)心會像上一次那樣吐得不可開交。他因此早飯都沒怎么吃。

上車的時候,端端讓他靠窗坐,他也就沒客氣,很聽話地在窗口坐下了。他想,到時候如果吐的話,這樣方便些。

他一路并沒有吐。只是確實也不舒服。端端看上去一點問題都沒有,她不停地跟他說著話。她不是猜測小咪在南京的生活怎樣怎樣,就是說著車間里的一些事兒。她還說到包軍。她說她幾乎每晚做夢都要做到他,但她卻不敢在包叔叔面前說。因為包叔叔不愿意提到包軍。她非常擔(dān)心包軍在外面是不是能混下去。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說這些的時候,她眼圈紅了。她是包軍的姐姐,但她的口吻,卻像是在說著自己疼愛卻不爭氣的兒子。

“你怎么啦,臉這么白?”

宋可可相信自己的臉一定很白。他能感到自己的臉非常涼。全身都很冷。

南京非常遠(yuǎn),汽車開了六七個小時才到。下車的時候,宋可可覺得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他仿佛是在水里行走,步子發(fā)飄。寬闊的街道,高大但光禿禿的樹,讓他感到自己十分渺小。他發(fā)現(xiàn),自從到了南京,從汽車站里擠出來,端端也變得沉默寡言起來。而她一路上不停地說著話。現(xiàn)在她突然不說話了。她背著鼓鼓囊囊的牛仔布做的包,里面裝著帶給小咪的棉襖,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亂。她看上去是那么風(fēng)塵仆仆,又是那么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

在車上,宋可可始終感到不舒服。下了車,被冷風(fēng)一吹,他的胃不再像剛才那么難受了。他突然感到餓了。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他突然感到餓,就馬上非常餓了。他對端端說,他餓了。

端端也餓了。他們于是進(jìn)了一家店,每人要了一碗鴨血粉絲湯,另外要了一籠湯包。兩個人埋著頭,吃得狼吞虎咽的。

宋可可第一次出遠(yuǎn)門。他第一次到這么大的城市。城市之大,之喧囂,讓他覺得十分恍惚。他吃飽以后,這種恍惚的感覺更強了。他不能肯定自己現(xiàn)在是在什么地方,為什么要來這地方。他甚至無法判斷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他跟在端端后面,向公交車站走去的時候,他突然想,自己會不會飄起來,像一張風(fēng)中的廢紙一樣,飄起來,越飄越高,最后在高空中打幾個旋,就不見了?

他們倒了幾次車,問了很多人,最后到達(dá)的地點,竟然是南京市錫劇團。南京市錫劇團和江蘇省錫劇團,完全不是一回事,是兩個單位。而且是兩個相距遙遠(yuǎn)的單位。

等他們終于摸到省錫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

并且,門衛(wèi)老頭告訴他們,里面一個人都沒有。劇團昨天出發(fā)去南通演出了。他們來看小咪,小咪卻不在南京,她去了南通。

宋可可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感到一切都虛假極了。這個城市,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這個事件。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實。他站在省錫劇團大門外,向里張望,看見里面黑咕隆咚的,不像一個真實的世界。

兩個人都有點呆。他們也不說話,只是站在劇團大門外,聽著風(fēng)呼呼地從他們耳邊一陣陣吹過。

“你們是她什么人啊?是包農(nóng)的什么人?”門衛(wèi)老頭把腦袋從窗子口探出來問。

端端說:“我是她的姐姐。”她指指宋可可說:“他是包農(nóng)的弟弟。”

宋可可覺得奇怪,她為什么要說自己是包農(nóng)的弟弟呢?事實上,他比包農(nóng)大呀。

門衛(wèi)老頭說:“你們來看她,不先寫封信么?劇團經(jīng)常要外出演出的,經(jīng)常不在家的。”

“你們吃晚飯了么?”他很關(guān)心地問。

端端和宋可可商量后決定,他們不吃晚飯了。他們肚子里,鴨血粉絲湯和湯包還沒有完全消化。他們顯然也沒有心情再去吃什么晚飯。他們站在錫劇團大門外,既不走,也不說話。

門衛(wèi)老頭真是個好人。他居然答應(yīng)讓他們兩個就在小咪的宿舍里住上一夜。他讓他們進(jìn)了大門。他拿了一只手電筒,將他們引導(dǎo)到小咪的宿舍。在打開宿舍門的時候,他有點不放心地問:“你們真的是姐姐和弟弟么?”

端端把帶來的二十只油飩分了八只給門衛(wèi)老頭。她自己吃了一只。宋可可不要吃。他什么都不想吃,他一點也不餓。他感到很累,他在小咪的床鋪上躺下了。

宿舍里一共有四張床。宋可可剛在小咪的床上躺下,端端就說:“你睡另外的床吧!”

“為什么?”宋可可說。

端端說:“小咪知道了會生氣的。”

他覺得自尊有點受挫,懶洋洋地起來,到離這張床最遠(yuǎn)的那一張床上躺下了。

端端說,小咪在家里的時候就特別不愿意別人睡她的床。她說有一次,包軍在她的床沿坐了一下,她很生氣,最后把床單洗了。

宋可可躺下以后,覺得睡意襲來了。耳邊端端的話,越來越輕越來越遠(yuǎn)了。

“你不刷牙了呀?”端端走近他問。他睜開眼,看見她對他微笑著。他翻了一個身,又睡了。

半夜,宋可可醒來,發(fā)現(xiàn)端端和他擠在同一張床上。床很窄,他是被她擠醒的。她的身體非常綿軟,并且有一股溫?zé)岬南銡狻K麆恿藙樱_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你醒了?”他聽到了她的聲音。她說得那么輕,那么溫柔。她的臉和他靠得那么近。他聽到她的呼吸。她嘴巴里吹出來的熱氣,吹到了他的臉頰上、耳朵上。他感到癢癢的。

她撫摸了一下他的臉。然后,她在他的臉上親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接觸到他臉頰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里有一個聲音在呼嘯。

他翻過身,將一條腿壓在了她的身上。

他們的嘴唇粘在了一起。

當(dāng)她解開自己的上衣,將他的手拿過去,放在她胸脯上的時候,他感到她的乳房是那么的肥大而柔軟。他想起了她家里曾經(jīng)養(yǎng)在鋁制臉盆里的紅茶菌。它也是這么柔軟的么?紅茶菌和乳房,在黑暗中膨脹,越來越大,很快將全部世界覆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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