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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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在南方》

鸚鵡山下有個小欖子村,高枕相思江而眠。要問哪里的女人好,都說相思江邊的最好。就說說小欖子村的吧!你在村里走走停停瞧瞧,指指點點看看,有“養在深閨人未知”的大姑娘,羞答答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有干柴烈火的辣妹子,你要是惹了她呀,她擰你一把,然后笑得像相思江的浪花,沒完沒了。那些找了婆家的小女人呢,坐在鵝卵石鋪就的巷道邊,漿漿洗洗,分享著她們和男人之間的小秘密,有的喜上眉梢,有的羞臊難當,還有假裝聽不見埋頭洗衣洗菜的,不時地會心一笑……

男人們大多走出村子,到城里“撈世界”去了,還有一些沒討到婆娘的年輕小伙子,待在家里邊勞作邊相親,小伙子們不想到外面去找婆娘,因為相思江邊的最好,小欖子村的最好,住月牙形池塘邊的姍姍最好,她常常坐在風雨橋上,不知道是在顧盼誰呢!還有那個愛跳進江水里撒潑的翠芝,不知又有多少人被她迷倒。女人就是萬花筒,像歌里唱的“伶伶俐俐,小小巧巧,婷婷裊裊,多美多嬌”。

每逢趕圩,阿勁從碼頭發船到縣城,小鐵船滿載山貨布鹽,在清清的江水里游著,翠芝趁他不留神,拍打起水花,濺濕了他黝黑健碩的膀子。

阿勁掏出一瓶花露水,扔給她:“妹子,接住嘍!”

翠芝拿著花露水,沖阿勁一眨眼,阿勁就覺得后背一陣酥麻,那股子勁就趕到嗓子眼了。他對著墨綠的大山放歌:“峽中男兒喲輕生死,少在公門多在水……”

翠芝,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在碼頭混的都是條漢子,你就依了我吧!你想要啥子,我就給你帶來啥子,洗發水、雪花膏,還有你最愛喝的彈珠汽水……阿勁心想。

但他不敢把這些東西送到翠芝家,怕碰上翠芝的阿爹發酒瘋,闖進村委會,對著大喇叭背白居易那首《井底引銀瓶》:“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此舉頗為值得玩味!

阿勁和翠芝心領神會,在江中碰面,他把這些“洋貨”用裝冰糖的鐵盒子密封好,扔給翠芝,翠芝接住,潛水而去,只剩下漣漪不停地晃蕩。

阿勁呆站在船上,摸了摸腦袋瓜子,憨笑著:“這婆娘,夠味兒!”

半年過去了,拋的東西能裝半貨船,翠芝卻沒靠近他一點,更別說勾勾她嬌美的手了。

阿勁抽一口卷煙,手攥得啪啪響,心說:“乖乖,瞧好吧,遲早你是我的,掉進我的溫柔鄉……”

阿勁和翠芝都沒有注意到,江堤上有一個青年在傻看翠芝,他就是在鎮上解放街開畫扇坊的王粵生。

王粵生騎著嶄新的“鳳凰”牌大梁車,來往于村鎮。他特意在車把上拴了一塊紅布,來吸引村里人的目光,別忘了,他可是村里唯一騎上大梁車的青年,一種滿足感像蜂蜜溢上他的心頭,別提有多美了。

阿勁看到王粵生打著呼哨,飛馳而過,他啐了一口:“神氣個啥子嘛!癩蛤蟆扎耳墜,沒看出有多美。”

第二天,阿勁買來一個柴油機,安裝在船上,一發動,單薄的小鐵船被震得搖晃,激起巨大的水花。

村里人擠上小小碼頭,瞧新鮮。大高個像一堵高聳的封火墻,擋住了后面的矮子,矮子踮起腳尖,脖子伸得老長,恨不得直插云霄,還有站不穩的小孩,失足落水,被大人一把撈起,小孩拖著鼻涕,緊抱著大人的腿……

阿勁搖著紅旗,吆喝:“有想到鎮上的嗎?不到半小時就到啦!”

阿勁上了“頭條”,村民們圍在火塘邊,議論個沒完,王粵生的大梁車便失去了光彩,阿勁說到鎮上用不到半小時,王粵生一點也不相信。

他們終于賽了一場。

王粵生猛蹬大梁車,飛速前進,把阿勁的貨船甩得老遠,他搖著車鈴鐺奏起了勝利的歡歌。

阿勁很窩火,沖王粵生吼:“小子,你別跑!”

王粵生應聲:“你追呀!”

阿勁蕩起雙槳,給貨船助力,試圖趕超王粵生,噴他一身水,給他一點厲害瞧瞧。他卻沒有想到,那經常招惹他的翠芝,卻因聒噪的柴油機,再也不敢也不能靠近了。

翠芝在江堤上我行我素,采一把油菜花,往江水里扔,引得一群白鴨瘋搶,到山水田里泡腳丫子,躺在水牛背上睡一覺,夢醒了,霧雨天來了,村里的小青瓦隱隱約約……

她回到家,阿爹從吊腳樓探出頭:“野丫頭,你還知道回來,看人家姍姍,幫家里漿漿洗洗,王四姑正要帶她相親呢!”

翠芝吐吐舌頭問:“姍姍和誰呀?”

阿爹說:“你都十九了,就不怕野大了找不到男人?姍姍要是和畫扇坊的王粵生成了,有你眼饞。”

翠芝想起了那個男人,平頭精練,劍眉明眸,瘦削身條,長褲白褂千層底,身上飄著“青松”肥皂的甜味。他騎大梁車一點也不專心,嘴里打著呼哨,不時地看看手表,騎得飛快。在翠芝眼里,他有點熊頭熊腦,昨天下午,還差點鉆進江里,想到這,翠芝忍不住笑出聲來。

翠芝爹斜她一眼,甩出一句話:“笑啥子?那王粵生就是和愣妮成親,也看不上你!”

翠芝嘟嘟嘴,不停地搖蒲扇,給自己降溫。她突然起身,爬上房頂,眺望著江面,小鐵船依然吐著煙,那個阿勁在她腦海里也像這縷煙,被風兒撕碎,漸漸模糊,漸漸遠去。

她還不懂愛情,只覺得阿勁送她東西好玩,那冰糖盒子里的禮物,她應該打開看看的,里面還裝著阿勁未能言明的愛戀呢。

這時,他出現了。平日里,他騎著大梁車到鎮上,走的是江堤,現在卻推著大梁車繞起路來,還慢慢悠悠的。

翠芝吐一口氣,目光從江面上收回,去年掛在屋檐下的布袋阿福,在清風中搖啊搖,像是一個英俊的青年在擺手呢。她緩緩地伸出手,摘掉小阿福,往下一拋,小阿福笑著,劃出一道虹般的弧線,掉進他的車籃子,他剎住車,眉頭微鎖,但喜氣偷偷溜到了眉梢。翠芝后背一涼,轉過身,漫不經心地看遠山上的小白塔。

王四姑帶著姍姍去相親了,在風雨橋上見面。

姍姍羞怯地低下頭,一雙纖巧的小手放在麻花辮上,兩個拇指沒有規律地繞來繞去,鵝蛋臉上浮出了小酒窩,眼底泛著紅暈。

王粵生坐在長條板凳上左顧右盼,王四姑帶著姍姍已近跟前。他略帶忙亂地起身,不太嫻熟地抽出兩根“蓮花”牌香煙,遞給王四姑,王四姑連忙推辭,向他遞個眼色,他點頭會意,從嗓子眼彈出一聲笑,緊接著把煙遞到了姍姍面前。

姍姍像被冷風吹了,抖抖臉,細若雨絲地說:“謝謝你,我不會……”

王粵生把煙裝回盒里,不知說什么好,感覺說什么都很唐突,在一陣尷尬的沉默中,王粵生和姍姍都把臉轉向了王四姑。

王四姑咧嘴大笑,門牙都快飛出來了,難怪村里人給她貼上了“二哈哈”的標簽呢。她瞟一眼王粵生,收住笑,劈頭就問:“你覺得姍姍姑娘還可以吧,一大早,雞公沒打鳴,姍姍就起身嘍!四姑我說話從來不拐彎,那個翠芝和姍姍就是沒法比,行不行你回個話,行的話,劃一道紅杠兒,別耽誤了姍姍姑娘,她過了年就二十嘍!”

王四姑如此咄咄逼人,王粵生不知說什么好。姍姍的臉上有了一些慍色。她知道,前幾天翠芝的阿爹找到王四姑,讓她給翠芝找婆家,點名道姓就是王粵生,王四姑看他只帶來兩瓶米酒,嘴一撇,冷冷然說:“這輩子別想嘍,人家正和我侄女好著呢!”

王四姑又把陳年老賬翻出來了。比如,二十年前,他溜到她家,趁她洗頭,摟住了她的腰,被她丈夫抓了個正著,罵他們倆搞大破鞋,將大門反鎖,把王四姑打得鼻青臉腫,他卻爬墻跑掉了,在百合鎮躲了好幾年,結果,婆娘沒討到,抱個小閨女回來了。

每當王四姑看到他抱著小翠芝從大門口走過,大聲說:“還有臉回來,怎么沒把婆娘帶來?和別的男人跑了吧!”

沒想到,二十年后,這個老皮賴臉又上門了,還是來給翠芝提親的,王四姑當然不服軟,澆他一頭冷水后,決定假戲真做,就把姍姍介紹給王粵生,讓他瞧瞧!

姍姍喜歡王粵生,不知多少個夜晚,他出現在她甜蜜蜜的夢境里,她穿一身大紅短袖旗袍,繡了鳳穿牡丹,他呢,齊整的中山裝,拘禮地牽著她的手,拜天地,拜高堂,他掐尖捏蕊似地掀起她的紅蓋頭……一切有血有肉,能觸碰到,能感覺到,還能聞到鞭炮炸開花的嗆人味。

夢醒來了,現在不是見到他了嗎?以準未婚妻的身份見他,姍姍感覺現實太不真實了,用力捏自己,還是那么假,她想慢慢認識他,而不是通過王四姑做媒,讓她刻意導演一場好戲。

姍姍咬著溫潤的嘴唇,低聲說:“四姑,我還是回去吧,我的事情自己辦,讓您操心費力了。”

王四姑的臉凝結成一塊豬血糕,問:“姍姍,你和家里商量下?粵生應該沒啥意見……”

王粵生瞄了姍姍一眼,姍姍把目光移向海角亭,柱上有一幅楹聯:“村中無歷日;落葉不知年。”

姍姍默念一遍,心里感慨,在桃花源一樣的小欖子村長大,卻聽不到匆匆歲月的足音。當她有了站在橋上看那個男人的沖動,她已經和少年告別了,當有人帶她去相親,才觸電般地知道自己長大了,青春歲月漸行漸遠,等她結了婚,時光開始沖刷她,她就成了巷子里說閑話的小女人中的一員……

姍姍不敢再去想了,這次相親不歡而散。

王粵生還像往常一樣,騎大梁車去鎮上的畫扇坊,縣桂劇團送文藝下鄉,需要五十把折子扇,他要加班加點趕制出來。

他走在江堤上,看到暮靄中有一個姑娘,就慢慢靠近,姑娘一轉臉,收起了眼淚。

“翠芝!”王粵生無法回避了,問:“這么晚了,怎么站在這呢?”

翠芝勉強一笑,不說話。

“是不是誰欺負你了,我去找他。”王粵生揮一揮拳頭說。

“阿爹罵我了,天天罵……”翠芝抬起頭,眼神像晚秋的霧雨。

王粵生問:“他怎能罵你呢?”

翠芝說:“他老是拿我和別的姑娘比,比不上就罵我沒用。”。

王粵生說:“怎么會呢?你是一個好姑娘,不過嘛,有點調皮!”

翠芝破涕為笑,她瞪大眼睛,說:“真的?不許騙我!”

王粵生微笑著,點點頭說:“天黑了,別在江邊傻站了。”

翠芝低下頭:“我去鎮上親戚家過幾晚。”話音未落,她就大步流星往前走。

“那我載你去吧,正巧同路。”王粵生追上她。

翠芝環顧四周,一片靜謐,只聽到秋蟲軟弱無力的吟唱,王粵生載著她,慢慢前行,微涼的風兒吹亂了他們的頭發。

王粵生哼起鄧麗君的《情人恰恰》:“看那個夕陽,看那個夕陽,就要下山岡,看那顆星星,看那顆星星,就要追月亮,不要浪費好時光,跟我一起把歌唱……”

翠芝的臉燙燙的,柔婉地說:“你唱得真好聽。”

王粵生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腰際,翠芝急忙把手抽回去,就在兔子般的沉默中,翠芝咬一下嘴唇,問:“那天你走過我家門口,是去和姍姍相親嗎?”

王粵生敷衍地“嗯”了一聲。

翠芝說:“難怪你那么安逸,原來有佳人等候,都差點鉆進水溝里了!”

到了畫扇坊,王粵生說:“我到了,你去吧!”

翠芝說:“你好人做到底,這么晚讓我自己走啊,再說了,我又是個姑娘家……”

王粵生抓耳撓腮:“那我送你去?”

翠芝說:“你忙啥子?我聽村里人說你的扇面畫得好,我想看看。”

王粵生點點頭:“答應你,不過,別笑話我。”

他們摸黑走進去,王粵生打開燈,滿屋的花扇子,五彩繽紛,像是走進了百鳥林。

翠芝拿起一把,說:“真好看!”

王粵生說:“送給你了。”

翠芝把扇子貼在起伏不定的胸口上,墻上一幅扇面引起了她的注意,畫了一位姑娘,她一個激靈,質問:“上面畫的是誰?”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王粵生在上面提了字:“翠芝小妹”。

翠芝狡黠地看一眼王粵生,她拿起那幅“翠芝小妹”,在王粵生面前晃了晃說:“這位姑娘要是知道你偷畫她,還掛在墻上,不潑辣你才怪!”

王粵生眼圈兒紅了,他說:“嗯,不該偷偷畫她的。”

翠芝追問:“你說,哪家姑娘?小妹愿聞其詳。”

王粵生窘了,支支吾吾:“她是……她是……”

翠芝把臉湊近,逼視著他:“說呀?敢畫不敢說了?”

王粵生燥熱難耐,退了兩步,身后是一堵墻他招架不住了,一把抓住翠芝,氣喘吁吁說:“因為你……因為……你知道了吧……”

翠芝甩不開他,就嚇他:“你放手,我告你霸占婦女……”他不聽,要吻她,就聽“咣當”一聲,他的身體一顫,循聲看去,一只黑貓正在書桌上漫步,宣紙上印滿了三角梅般的腳印,它的眼睛閃動著琥珀色的光,“喵嗚”叫了一聲。

姍姍把做好的桂花糕用荷葉包好,等王粵生回來。她心里的小鹿不停地亂跳,那天當著王四姑的面,她是不是有點任性,王粵生會不會躲著她或者不理她呢?心里顧慮了很多,但她還是要等他從鎮上回來。

遠處,王粵生推著大梁車,翠芝尾隨。

“都怪你,這么一鬧,親戚家也去不成。”翠芝撅起嘴,垂下頭。

“是你偏要看扇面。”王粵生回她一句。

翠芝鄭重其事地說:“這事你要爛進肚子里。”

“啥子事?呵,想有事呢,沒能如愿。”王粵生涎著臉說。

“別說了,別說了,你騎車快走。”翠芝打住他,步子又慢了一些。

“你再來畫扇坊一趟。”王粵生頓住身形,轉過臉看卻步的翠芝。

“又去?”翠芝訝然問。

“別想多了,讓你幫我做折扇。”王粵生說。

“哦。”翠芝粲然一笑。

王粵生暗自珍惜著強求的同行,翠芝嗅到他身上廉價的香皂味,鼻子發癢。

他們走得越近,姍姍看得越清楚,她感覺灰溜溜的,就背對著他們。相思江對岸是鸚鵡山,再往前走,腳下是險灘,她像一只孤鳥,沒人為她駐足,她又不能高飛……她沒有想到,離相親那天還不到一個星期,還談不上季節更替物換星移,王粵生就像一朵云兒,從她面前飛到了別處,她開始后悔相親那天不留余地,就梨花帶雨地落淚了。

王粵生從她身后擦過,哪會注意到她呢,她很不爭氣地看了他一眼。王粵生和翠芝快到村子時,拉開距離,好像兩個陌生人,各走各的路,姍姍懊惱不已,把桂花糕扔進江里,引來了一群白鴨的瘋搶。

阿勁下午沒去碼頭,他來到王粵生家門口,看到大梁車停靠在樟樹下,掏出圓規,對著車胎就是干凈利落地一扎,車胎發出細若蚊蠅的漏氣聲,阿勁掩嘴笑起來。

“粵生——”翠芝提著一包折子扇,低聲喚,阿勁沒有覺察,準備再把車剎卸掉,丟進水溝里。

王粵生光著膀子,在院子里戲玩小花狗,看翠芝來了,忙起身,披上白褂,接過折扇說:“謝謝你!”

“不客氣。”翠芝抬起腳,和小狼狗逗趣,小狼狗抓撓著翠芝的涼鞋,扭來扭去。翠芝兀自笑著,小狼狗翹起耳朵,像穿云箭跑出門外,發出清脆的吠聲。王粵生跟著出來,看到阿勁正在拆卸他的大梁車,抄起鐵鍬,鏟向阿勁,阿勁就躲閃,鐵鍬鏟進車圈里,王粵生用力一拽,大梁車順勢倒地,他又摸起一塊大石頭砸阿勁,阿勁罵:“你龜兒子不要命啦!”

翠芝看他們火并,直跺腳,“住手,別打了!”她跑出來。

王粵生白她一眼,沒好氣地說:“翠芝,你問問他剛才在干啥子,我們男人的事,你靠邊站,由不得你攙和!”

阿勁握著一根竹竿,戳王粵生,問:“你還是個男人嗎?對翠芝就這樣說話?”

王粵生吼:“用你管!”

阿勁罵:“龜兒子,有本事到江邊試試!”

“去就去!”王粵生大步向前。

翠芝看他們非要把事情鬧大不可,把門一摔,跟在后面喊:“你們都瘋了!”

姍姍正在水車旁澆稻田,看到他們罵罵咧咧,眉頭微鎖,帶著一連串的表情,回家燒飯去了。

到了碼頭,阿勁箭步如飛,跳上船,船身搖晃著,激蕩出白白的水花。

王粵生望而卻步,他說:“有種的別上船!”

阿勁說:“怎么,怕了?有種的就上船!”

王粵生脫了上衣,往后一扔,正巧飛到翠芝懷里,翠芝叫:“你們都別鬧了!”

王粵生不會水,阿勁不停地激他,他只好硬著頭皮上船。阿勁腳踏船緣,扭動腰肢,船晃得像搖籃,他訕笑:“你還敢上來,想見龍王爺了吧!”

王粵生站不穩腳,被晃得暈船,心想:先讓你掉下水!他順手抄起船槳,向阿勁扔去,阿勁在水路上如虎添翼,一把接住船槳,貨船晃蕩得像秋千,翠芝在岸邊心焦,他們絲毫沒有住手的意思,非要分出個公母。

這時船已經到了江中央了。翠芝脫了衣服,只剩繡著鴛鴦的小紅肚兜,她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向貨船游去,阿勁盯著翠芝豐滿的身段,咽一口涎水,多像一條美麗的紅魚啊!

貨船慢慢不晃了,王粵生見阿勁被水中的翠芝迷得無心戀戰,他向前沖刺,一拳打向阿勁,阿勁卻在方寸之間閃開,王粵生打空了,“咕咚”栽下水,他在水中亂刨一氣,阿勁從船艙里拎出一瓶啤酒,對嘴吹起來。

翠芝游過來了,抓起王粵生。阿勁把手遞向翠芝,翠芝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她說:“真拿你們沒轍。”

王粵生被翠芝拉上船,他低著頭說:“我不上他的船,你想上是你的事,別管我……”

翠芝說:“我游這么遠,你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懶得管你,淹死你!”說完,她在阿勁面前變成“大笑姑婆”,都笑岔氣了。

阿勁從泡沫箱里拿出三根“娃娃臉”雪糕,扔給翠芝,翠芝接過,遞給王粵生,“你少管我。”王粵生發出一聲沉悶的憋咳,吐出一口江水,他抓起毛巾擦頭發。

“懶得管你,剛才應該把你淹死!”翠芝鼻子里嗤了一聲,靠近阿勁,輕聲耳語:“等趕完會期,我送你一樣東西。”阿勁點點頭,憨魯地笑了。

王粵生不睬她,怒視著阿勁,恨不得用眼睛殺死他。

翠芝趕完會期,照了兩張彩色鋸齒相片,穿著漂亮的碎花裙照了一張,亭亭玉立,像是一位快要出嫁的新娘,背景布是嫩黃煙柳的西子湖,柔波蕩漾,山色空蒙。還有一張背景布是美麗的海島,穿泳衣照的,翠芝眉頭微鎖,臉紅紅的,像是被蕉風椰雨調皮地吹打過。

她把相片裝進信封里,站在風雨橋上顧盼著,這時,舞龍隊踩著忽高忽低的哨聲,跳轉騰挪到橋上,阿勁抱著一臺大彩電走在前面,“趕會期搶花炮,我得了第一,獎品是一臺大彩電,晚上到我家看大彩電!”他喊完,身后一片喝彩聲。

翠芝捏著信封,阿勁和她相向而行,她低下羞怯的眼睛,口將言而囁嚅了。阿勁沖她傻笑,“翠芝,你也來呀……”他邊走邊喊,翠芝不應聲,看著人流把他推遠。

薄暮歸途,寒蟬凄切。村里響起了金屬的樂聲,村民們歡迎阿勁勝利歸來,少先隊員給他系上紅領巾,這是村里的最高榮譽。阿勁捧著獎狀,兩個小伙子抬著大彩電,繞村子游行一圈,姍姍在吊腳樓上望著阿勁,心兒隨著鼓點跳動。

阿勁把大彩電擺在院子里,架上天線,接收到了一個地方電臺,正在熱播的《射雕英雄傳》。阿勁看翁美玲像翠芝,詭秘一笑,揣上一條帶過濾嘴的香煙,向村委會走去,他想辦一件事,一件豐富群眾生活自己又不吃虧的事。

果然,大喇叭里傳出村長壓低的聲音:“給大伙吆喝個事,阿勁贏了大彩電,大伙又是敲鑼打鼓,又是舞龍的,阿勁很知這份情意,所以,讓大家先看,不用買票,不過嘛,大家給他三分五分的電費,也說的過去……”

村長還沒吆喝完,眾鄉親就胡撲亂踏地向阿勁家擠去,他家的院子里,墻頭上,草垛上挨滿了人,阿勁轉動了兩下天線,大彩電冒出雪花子,所有人伸長脖子,盼望衛星行行好,從天上扔下來一個省級電視臺吧,令大家高興的是,大彩電清晰起來,二愣拍著巴掌,終于聰明了一回,他拖著口水說:“我認得,中央臺,中央臺!”大家調整好收看的最佳角度,美滋滋地看著電視劇《趟過男人河的女人》。

阿勁心想:翠芝,你怎么不趟我的河呢?我還有一條船啊!

這時,姍姍跟著王四姑來了。阿勁特意把樟木沙發搬出來,讓她們坐,姍姍怯怯地站在王四姑身后,不敢靠前。

王四姑干咳兩聲,對阿勁說:“怎么沒把你的小心肝翠芝叫來,大彩電應該讓她先看,不來你家看,還去別人家不成?”

姍姍緊鎖眉頭,默不作聲地回家了。

阿勁向人群瞄起來,村里的人除了不會走路的小孩沒來,差不多都到齊了,怎么也看不到翠芝的身影。他摸摸大腦袋,一個激靈,那個王粵生也沒來啊,最近幾天,說來也巧,他們老是同行,阿勁還能忍受,甚至還可以理解為巧合,翠芝走親戚和王粵生同路也未可知,晚上沒來看大彩電,就奇怪了,明天要調查調查。

窗戶紙發了白,東方現出魚鱗斑,姍姍到江邊洗衣服,竟然和翠芝碰頭了。

翠芝問:“阿勁家的大彩電好看嗎?”

姍姍說:“我看了一會,就回家了,好像在放《趟過男人河的女人》。”

翠芝說:“這里有一條男人江,趟不過去的。”

姍姍低聲說:“你和粵生真幸福。”說完,就抹眼淚。

翠芝急了:“你說的啥子呀!”

姍姍能不哭嗎?心上人喜歡的是別人,他在她心田里揮散不去,哪怕提起他的名字,都心酸酸的。

翠芝明白了幾分,沉靜而堅定地說:“我不喜歡他,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種男人。”

黃昏后,阿勁多了一個心眼,他送完貨沒回家,在船艙里抽著蘭花煙,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天漫黑了,夜色溶盡了江堤醉人的綠,桂花馥郁的香氣像是蒙蒙細雨,滴在綠樹清江之中,王粵生和翠芝走來,翠芝問:“天天加班做折子扇,你吃得消嗎?”

王粵生說:“有你幫忙,我寧愿把桂縣所有的折扇都給做了。”

“還像往常一樣,我幫一會就走。”翠芝乜斜王粵生一眼,接著說:“依我看,有人比我更合適。”

半晌,王粵生說:“今晚活多,辛苦你一下。”

船艙中,阿勁看得一清二楚,他把煙蒂扔進江水,撇嘴說:“你王粵生有能耐了啊,敢勾搭我的女人,等我把錢掙得盆滿缽滿,翠芝會跟我的,瞧你那小樣。”

翠芝把目光投向碼頭,看到小鐵船亮著如豆孤燈,她習慣性地和王粵生拉開距離,“讓姍姍幫你不行嗎?偏偏找我,你騎車快走,離我遠遠的。”翠芝終于把話說破了。

王粵生的臉就變得鐵青,他冷冷地說:“你的心思挺綿密嘛,看來阿勁送你半年糖衣炮彈,你挺領情,你怕他知道?!”

翠芝不吭聲,從上到下仔細看了一遍王粵生,越看越來氣,小豹子脾氣涌上來,質問:“你什么意思?你有病吧!”

王粵生接過話岔:“對,我有病,你去找阿勁吧!他在碼頭等你呢!燈為你亮著,去呀!”他騎上大梁車,奔向夜色。

阿勁看翠芝抹著眼淚回村,很不是滋味,他一拳頭打在船艙上,船艙里還有他要送給翠芝的禮物,鐵盒子是硬的,但他的心是軟的。他心想:翠芝,我要娶你做婆娘。

王粵生在畫扇坊打掃衛生時,撿起一個信封,打開一看,兩張鋸齒照片讓他心生狐疑。

沒過多久,王四姑就把翠芝到照相館拍“三點”的事情傳開了,還添油加醋,說翠芝拍了十多張,準備趕圩向男人兜售呢。翠芝心里咯噔一下,翻箱倒柜,沒找到信封,猜想照片的去處,猜到最后,萬萬猜不透,照片怎么就落在畫扇坊了?而王四姑知道她拍泳衣照的事,就更吊詭了,她坐在屋頂上,望著小鐵船,望了很久,眼睛淬出一團火焰,她決定上船,并非為了阿勁的禮物,而是讓他干一件很男人的事。

王粵生被揍的消息不脛而走。村民們又圍在火塘邊議論個沒完,阿勁也湊過去,驗證他們的推斷能力。姍姍知道后,想去看看王粵生,但一想到他硬貼翠芝的日子,就暗罵他活該。她真羨慕翠芝,有阿勁那么真心的人對她,他的心兒就像鐵樹的花蕊,剛烈而奔放,翠芝要是嫁給他,真幸福!

姍姍也想開了,當初當著王四姑的面拒絕了王粵生,也許是對的。她還處于嫩綠的年紀,王粵生離她越來越遠,證明她的另一半離她越來越近了,雖然不知道他長得啥樣,家住哪里,甚至不知道他的一切,但她真真切切地能感覺到,愛情像一根紅線,牽系著兩個陌生男女,然后紅線變短,他們就靠近了,紅線沒了,還能勾指相約,發誓愛對方一輩子呢!

姍姍跪在仙娘廟前,許下了一個甜蜜的愿望。

幾天后,姍姍到畫扇坊給王粵生道別。她要去城里打工,弟弟讀書,阿爹還有風濕,不能干力氣活,她說年底要攢兩千塊錢帶回家。

王粵生恍神地看著扇面,然后抬起頭,要給姍姍說話,姍姍帶著哭腔說:“祝福你,找到一位心上人。”就轉身離開。

這天,阿勁壯著膽識,提著兩只大紅雞公,一壺老窖,來到翠芝家,翠芝羞得躲在樓上不下來。

翠芝阿爹和阿勁喝醉了,八仙桌上滿是酒瓶子和雞骨頭,阿勁說:“幺爹,我是奶奶拉扯大的,我剛開上貨輪,她說沒就沒了,好日子剛開始,她還沒舒心地過上一天呢,幺爹,把翠芝交給我,放一百個寬心,你就是我親阿爹!”

阿爹哭了,長嘆:“阿勁啊,翠芝是我在百合鎮躲麻煩時抱養的。我當時討到老婆了,準備再要個男娃,沒想到王四姑三天兩頭找上門,硬說翠芝是她和我生的,還把我喝醉酒摟她腰的腥貓狗臭事說出來,最后我那婆娘信了她的屁話,跑她娘的!”

阿勁打了個酒嗝,紅著眼說:“你為啥讓王四姑牽紅線,指名道姓就是王粵生?”

阿爹一拍桌子,“想起二十年前,她害得我丟了婆娘,我就一肚子窩火。要不是我在江邊放水牛,酒癮攻了心,王粵生送我酒喝,我才不去丟這張老臉呢!”

阿勁干了一杯,“幺爹,你可真會說笑。”他又把酒倒滿。

“你知道嗎?王粵生……為啥子讓翠芝到畫扇坊幫忙,翠芝為啥子就去了呢,那是……我撮合的。”阿爹硬著舌根說完,抄起酒杯掀了個底朝天。

翠芝走下樓,低頭說:“阿爹,我想和阿勁出去走走。”

阿爹和阿勁面面相覷,阿爹大手一揮,點頭說:“去吧!”

阿勁和翠芝緊挨前后,在村里走著,阿勁摸了摸老磚墻,上面還依稀可見“文革”時的標語:“大海航行靠舵手。”

翠芝看到“生根石”又長高了,就問:“生根石能聽到我們說話嗎?”

阿勁說:“能,生根石有血有肉。從前,大山里有個苦妹子,看上了砍柴郎,你儂我愛,砍柴郎給她一把梳子當定情物,就在他們成親的前一天,梳子被一只烏鴉叼走了,苦妹子就追呀追,追了幾百里,最后腳都磨破了,血流不止,滴在哪里,哪里就冒出了生根石……”

翠芝說:“后來呢?她一定追上了烏鴉,拿回梳子,和砍柴郎成親了吧!”

阿勁扶著她的肩膀說:“后來,苦妹子跑不動了,躺在鸚鵡山腰變成了一塊淚石,會流淚的石頭,眼淚匯成一條江,就是相思江。”

天欲落雨,微涼的風兒把香樟樹的老葉卷下來,翠芝打心里暖暖的,她靠在墻上,睡著了。

她掉進夢里:她要出嫁了,孩子們跟在后面,齊聲喊:“新娘子出嫁嘍!”……阿勁枕山靠水蓋了個小房子,她站黃澄澄的稻田里,看阿勁撐船捕魚,魚鷹叼來好多魚,他們過著春暖花開的小日子……

雨紛紛淋淋,阿勁要走了,還有一船貨要送。翠芝跑回家,拿了一件蓑衣給他披上,塞給他一網兜子蜜桔。

阿勁說:“翠芝,你真好。”就一步走兩步回頭地消失在茫茫雨霧中。

天黑了,翠芝躺在床上,聽著落雨聲,醒了一整夜……

小村微明,驟雨初歇,靛青的江水沖刷著堤岸,水草被沖斷了,無助地漂浮在水面上。

翠芝出門散心,看到江邊圍了一群人,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短命啊,好時光才剛剛開始,連婆娘沒討到,說沒就沒了。”

“阿勁啊,你說你大半夜送什么貨啊,雨下這么大,江水上漲,你早應該知道不能行船的,卻偏偏要……”

“唉,船翻了,他被卷進暗流,他這么好的水性,都難過這關,遇水鬼了吧!”

“他到死還抓著那一網兜子蜜桔,不松手呢……”

所有人的話像刺蓬殼砸在翠芝心頭上,但她還是天真地想:他們一定在嚼舌子,一大早就說這么不吉利的話,真氣人!反正阿勁死不了,他正開船從縣城往回趕,帶來許多好吃好玩的東西呢!

翠芝噙著眼淚,不敢靠前,但還是努力往人群里看,里面躺著一個人,蓋著白布,只看到這些。

這時,來了一輛拖拉機,跳下來幾個男人,把人抬起來,正要往車上放的時候,刮來一縷風,白布飄起來,翠芝看得一清二楚,掩嘴抽泣。

相思江水位下降,阿勁的小鐵船擱淺,周遭長滿了野草,冷風一吹,那條船像一個不倒翁,搖晃起來,發出刺耳的聲響。沒人敢靠近那條船,靈異怪事時有發生。

有一次,王粵生倦怠地騎著掉漆的大梁車,不禁看了一眼,阿勁正在船上喝悶酒,哭得好傷心,還叫著:“我要活啊!”王粵生就騎得快一些,車鏈子掉了幾次,趕到畫扇坊已是黑天。

還有人看到翠芝坐在船上,好像在和誰說話:“王四姑真煩人,整天帶我去相親,都是我看不中的男人,歪鼻子斜眼的,難看死了。我爹也等得不耐煩了,恨不得明天就把我嫁出去,只要是個男人就行,給他酒,讓他整天泡在酒壇子里……”

“阿勁,姍姍進城打工了,她也想把我帶過去,聽說她在發廊給人洗頭,挺掙錢的,我不想去,我才二十歲,哎,還是個孩子,想在相思江邊待一輩子,當一輩子瘋丫頭……”

“哎,還是個孩子,想在相思江邊待一輩子,當一輩子瘋丫頭。”王粵生握著信封,重復起翠芝的話,向她走去,向相思江走去。

建安,1987年生于山東臨沂,寫小說。小小說作品發表于《天池》《百花園》《語文周報》等報刊,長篇小說《瑯琊臺》發表于《今古傳奇》。“臺灣論壇”特約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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