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旺《學文二三事》
印象中,那是2009年夏末的一個午后,那一年,我剛調到作協工作,有一次單位組織開會,具體內容已記不清,只記得陽光不甚明朗,有些潦草敷衍,影影綽綽的。當時學文夾雜在人群中進到會場,坐在靠后的位子。我注意到這個男子:黑皮膚,寬臉膛,戴眼鏡,挎一個舊帆布包,風塵仆仆的樣子。我當然知道他,那時的學文在全國已頗有名氣,發表的小說總被轉載,且獲了不少獎項。之前從各種文學報刊上見過他的照片,第一次見到真人,感覺從報紙上走下來一樣。當然,那次簡單的照面,我們沒有任何交流。只在私下里,我給另一個年輕的同事發信息說:坐在后排那個背帆布包的人就是胡學文。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并無交集。我在辦公室寫公文、接電話、取件送件、迎來送往,忙忙碌碌,世俗而瑣碎。閑暇時間,就到單位的閱覽室看書,照舊在報刊上看到學文的小說,并在總結匯報里了解到他的動態,比如哪篇小說被轉載了,哪篇小說獲獎了,出版了什么新書之類的。我看他的小說《大風起兮》《在路上行走的魚》《逆水而行》……也跟別人談起他的小說,語言、題材、敘事、技巧、想象力,諸如此類老生常談的話題。這很好玩兒,我的意思是說,看身邊人寫的小說,而不告訴他,這感覺有點兒像……跟蹤。學文當然不知道自己被人“跟蹤”,現實生活中,我們依舊沿著各自的軌跡生活著,他有他的朋友,我有我的。只是偶爾單位組織活動時,能見到他,來去匆匆,見面點頭示意,我恭敬地稱呼他“學文老師”,他則對我微笑,說你好,彼此保持著必要而適度的客氣。我沒告訴過他,我讀過他的許多小說,更不敢告訴他,我也寫小說。那時,我初學寫作,不敢讓人知道,生怕貽笑大方。多年后,我在張楚的文章里讀到這樣一句話:一個人越是熱愛某種東西,就越是渴望將它埋在不為人知的心底。當時的我大約就是這種狀態,小說寫完,只給一兩個要好的朋友看,然后,放在電腦的文件夾里,不投稿,也不再翻看。
我們是怎么熟識的呢?這確實是個有難度的問題。只記得,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總能遇見,在會場,在辦公室,在食堂。當然,更多的是飯局,人也基本固定,李浩、建東、小金、志新、李磊,彼此隨意組合,主題也不確定,有人獲了獎,有人拿了稿費,有人得了人才經費,或者隨便找個冠冕堂皇的由頭。那時,我們常去的兩個餐館,一個叫“北斗星”,一個叫“上壩食府”。“北斗星”的燒小土豆堪稱一絕?!吧蠅问掣笔菍W文的定點餐館,以牛羊肉為主,也有莜面窩窩和燒口蘑,都是他的家鄉菜。說實話,“上壩食府”的菜,要比“北斗星”高出一籌,菜量足,味道也要鮮美,只是我們每次總把“上壩”說成“壩上”——張家口壩上是學文的家鄉,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壩上”才是唯一符合漢語規范的詞語。
學文酒量不行,要么不喝,要么倒一杯,擺在面前,一直頂到散場。喝茶水、喝豆漿、喝飲料倒是他的強項,至于為什么不喝酒,他的理由通常是“開車了”或者“有事”。有意思的是,這個不怎么喝酒的人,酒桌上卻不消停,總愛“挑事兒”,一會兒跟李浩說,你不跟建東喝一個?一會兒又讓我端著白酒打一圈。時間久了,我們一致得出結論,學文啊,酒品遠不如人品可靠。學文不急不惱,只嘿嘿笑,徑自喝著杯中的茶水。私底下聽人說,當年學文在縣教育局當辦公室主任是喝過大酒的,有一次還喝吐了血,差點兒鬧出大事,后來便對酒局有些忌憚。這倒委實可信,喝酒跟做其他事一樣,做或者不做,定然有他的理由。2014年8月,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評選結果公布,學文的中篇小說《從正午開始的黃昏》獲獎,得到消息,第一時間發去信息:祝賀胡老師獲獎,好好喝一壺?。∵@次,學文沒推辭,直接在短信里說:謝兄弟,干!語氣干脆,擲地有聲。我相信,若是手頭有酒,怎么也不能再“開車了”或者“有事”了吧。
熟了之后,你會覺得,學文這人其實挺好玩的。有段時間,下了班,我們常聚在一起玩“拖拉機”。通常是我跟學文一伙兒,李浩跟建東一伙兒。坦白說,學文的牌技在幾個人里屬于差的,他打牌有個特點,從不讓下家上手,每次必拿大牌壓上,出牌時甩得啪啪作響,帶著必勝的信心和氣勢。建東和李浩會記牌,知道什么時候甩牌,什么時候加分,什么時候調主。學文不會記牌,有時會捅錯副牌,跑了不少分,遭到建東跟李浩的笑話。不過,幸運的是,學文的手氣還算不錯,往往主牌特別多,經常能“斃”掉。有時,我們會“扣底”,雙扣或者拖拉機扣,連升幾級,學文就特別開心,認真地總結我們贏牌的經驗,也不忘揶揄對方幾句,意思說,你們那么會玩兒,不也有失手的時候嗎?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曾經有那么兩回,李浩一時疏忽,把主牌當成副牌“隨”下去了,我注意到了,看看學文,他就裝作什么都沒看見,且把目光轉到別處,生怕我倆對視,會笑出聲來,露了馬腳。直到一局結束,我們才高興地告訴他們,剛才哪哪出錯了,那感覺,就像天上掉下了餡兒餅,恰好落在我們面前一樣。
學文是個重義氣的人。有一次,我把兩個小說拿給他看,讓他給提意見,他看完之后,只回了幾個字,說寫得不錯。后來,他把那兩個稿子轉給了《陽光》,并做了重點推薦。那時,我剛剛步入寫作的門檻,我知道那兩個小說并不成熟,甚至有許多毛病,學文的推薦,更多的是對年輕人的鼓勵和鞭策吧。2013年夏天,學文同我和《河北日報》副刊的崔立秋到張家口參加文學活動。當時,學文在張家口,跟他同行的還有北京的一批客人。學文特意為我和立秋訂了車票、房間,又發信息囑咐我們壩上晝夜溫差大,注意帶厚衣服。第二天一早,學文親自到車站接我們,安排司機帶我們參觀大境門、水母宮、小五臺山……直到確信一切妥帖無誤,這才趕去接待北京的客人。晚上,在蒙古包喝酒,幾乎從不喝酒的學文,終于豪放了一回,一個人一個人地敬,一杯接一杯地喝。我是早早喝多了,偷偷跑到外頭吐酒,便不敢回酒桌了。到了第二天才聽說,一桌上喝吐了好幾個。唯有學文反倒沒事兒,一大早起來,一邊陪我們吃早飯,一邊熱情地介紹張家口的風土人情。感覺不是把我們當成同事或朋友,而是當成了久未謀面的親人。后來,立秋對我說,從沒見過學文這么喝酒,論資歷,論年齡,他完全可以不喝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學文到單位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們見面的機會也不像從前那么多,我知道他正在構思一個大部頭的作品。有時,我很想打電話約他出來喝一杯,但終究不忍打擾。對于一位好作家,一位好老兄,不打擾,意味著關切,更意味著尊重。